第十章
當秦舞陽正忙於賽前的密集訓練時,頌憐也忙著辦理護照補發和清償石雄的債務,當她把錢還給石雄時,他的表情像一塊還沒幹透的石膏像,半僵、半濕、半冷的盯著她看。
「怎麼,釣上哪一個凱子大少了?一下就幫你把錢還清,可真豪爽。」
石雄把「凱子大少」這四個字咬得特別用力,讓頌憐感到極不舒服。
「我是來找你解決問題的,不必出口傷人。」她冷靜地應付。
「呵呵──」石雄乾笑了兩聲,半眯著眼說。「你欠我的錢連本帶利就算五十萬好了,我這家酒店也白白讓你賠掉不少生意,這筆錢可不好算──」
頌憐萬分痛恨與這種面目可憎的人交手,只想快快付錢了事,她不客氣地說:「別獅子大開口,我還你五十萬,不和你討價還價,你如果再為難我,我會向警方檢舉你的非法勾當。」
「就憑你?」石雄縱聲狂笑,笑聲充滿輕視。「我要是這麼容易被人扳倒,早就不必混了,倒是多擔心一下你自己吧!人家要你嗎?說不定只想玩玩你喔……」
「那是我的事,用不著你來躁心。」她語氣平板的反擊。「錢已經付給你了,希望你別耍花樣。」
「干這行,要有基本的職業道德,否則還能混得下去嗎?」石雄咧著嘴,森森笑著。
頌憐心事重重地走出昏暗的「繁花酒店」,一踏進充滿陽光的巷弄中,霎時,強光照得她睜不開眼,意識一片混沌,在燦爛的陽光底下,她緩緩露出了簡單明亮的笑容,卻有一股不真實感,未來的一切,她都希望不只是一場浪漫的美夢。
接連三天,頌憐每天至少都超過晚上十點以後,才能看見秦舞陽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然後匆匆洗完澡立刻倒頭就睡。
而秦爺爺則勤快地走訪他的老朋友,忙碌的程度也不亞於秦舞陽。
似乎只有頌憐一個人無所事事,每天枯守著四堵牆,枯守著她的希望,秦舞陽忙於訓練,免不了會忽略她、冷落她,白天的枯燥和寂寞、喜悅和期盼,總在他回家之後撲了個空,他不抱她、不吻她、不碰她,累得連和她說話都沒有力氣,才三天,兩人之間所燃燒出來的熱情竟已經急速冷卻了,陌生的感覺一天強似一天,她拚命要自己不能胡思亂想,不能因為寂寞而想些消極的事情來折磨自己──
再等一天,比賽就會結束了,她極需要秦舞陽來處理她分崩離析的情緒,即使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承諾都好!
好不容易,這一晚秦舞陽在十點之前回來,她欣喜地想跟他說些什麼,他卻因疲累不堪而顯得語無輪次,直到撐不下去了,才輕哄著她說:「什麼都別說,先讓我睡,明天八點就要到練習場,再不睡會累死了!」
頌憐的理性一點一點的消失,眼淚軟弱地滑下來了。
「你聽我說──」她拉著被睡意包圍的秦舞陽,啞著聲音問:「我是不是應該回香港了?」
秦舞陽的睡意被她驅走了一點,他被動地反問:「為什麼要回香港?」
「我的家人都在香港,我當然要回去照顧他們。」
「一定要這麼快回去嗎?」沉默了很久,秦舞陽才擠出這句話。
「他們是我的家人,我有照顧他們的責任,所以……我想知道你有什麼想法?」她帶著試探的語氣問。
「等我比賽結束之後,會有一段時間休假,我再陪你回香港好嗎?如果可以,把他們接來這裡,由我來幫你照顧他們,OK?」秦舞陽慎重地承認。
頌憐滑靠進他的胸膛,手臂圈抱住他,她想聽的就是這樣的承諾,她知道他從不說甜言蜜語,只要說出來的就是他的真心話。
這個男人,是她孤寂世界里唯一的憑藉,她溫柔地吻他的須角,恬吻他的耳垂,將臉埋進他的肩窩廝磨著,她聽見他微弱的聲吟聲,情不自禁地說:「今晚抱著我睡好嗎?」
「嗯……」秦舞陽語意不清的回應,頌憐期待著他狂野的熱吻,不料他卻毫無動靜,她仰起臉,才發現他早已經沉沉睡著了。
頌憐懊惱地捏了捏他的鼻子,看他睡得又熟又沈,有點心疼,也有點不忍心,贏得冠軍,真的這麼重要嗎?她不是球員,體會不出那種感受。
她發出微微的嘆息,像貓咪一樣輕悄地膩進他懷裡,傾聽著他規律的心跳和呼吸,她不敢太貪心,悄悄祈求著上帝,讓自己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能在這種幸福的韻律中醒來。
比賽前一天上午,秦舞陽一走進練習場,發現氣氛異於往常,每個人都帶著古怪的、不屑的表情看他,每一道目光也都像箭在弦上,隨時都能萬箭齊飛,將他亂箭射穿。
秦舞陽最不擅長處理這種人際關係,只能攤了攤手,無聲地詢問。
周凌和他已冷戰很多天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逕自暖身去了,陸淮辛躊躇了許久,沒頭沒腦的對秦舞陽丟出一句話:「看今天的體育版。」
秦舞陽呆了呆,正待反應,突然刷地一聲,一份報紙朝他丟過來,他反射地接住,隨即聽見嚴新氣急敗壞地說:「搞什麼東西?立刻給我解釋清楚!」
秦舞陽疑惑地翻開報紙,不需太費力去找,就看到偌大的標題彈跳了出來,標題下出現了他的名字,內容敘述著──
「冠軍爭奪賽戰馬隊宣布退出,球團超級頭大,無法向贊助廠商交代,戰馬隊不出賽的主要原因出在銀虎隊的超人氣主將秦舞陽身上,戰馬隊宣稱不與私生活不檢的秦舞陽交手,戰馬隊的教練表示,銀虎隊分明已經成為秦舞陽的一人球隊,又根據可靠的消息來源指出,秦舞陽來台不久就開始包養了一名脫衣女郎……」
看到這裡,秦舞陽不由得臉色鐵青了。
嚴新激動地大嚷著:「樹大招風,被排斥、被誣陷都是免不了的事,可是你所做的事情也未免太離經叛道、驚世駭俗了一點吧,你老實說這篇報導的真實成分有多少?」
憤怒像只野獸,咬痛了秦舞陽的五臟六腑,他徹底被激怒了。
「到底是誰那麼齷齪?我根本誰都沒有包養!那個女孩子的確跳過幾場舞,但是絕不是脫衣舞,記者簡直亂寫一通。」秦舞陽大聲咆哮著,每句話中順道夾雜著美國「國罵」。
「既然身為名人,私生活就應該要檢點,何必跟來歷不明的女孩子來往?」嚴新氣得雙手亂揮,怒吼聲一點也不亞於秦舞陽。「明天就要比賽了,我現在得去找戰馬隊的教練解決這件事情,能順利開賽最好,否則銀虎隊的名聲就會毀在你的手裡了。」
嚴新氣急敗壞的離開練習場。
秦舞陽眼中燃著怒火,視線找到正在角落熱身的周凌,懷疑今天所發生的事與他有關?
周凌的眼光不經意的掠過他,然後落在遙遠的地方。
當記者聞風趕到「唐風大樓」時,警察比記者早一步找到單頌憐了。
在兩名警察和大批媒體記者的簇擁下,頌憐已嚇得面色蒼白,耳邊萬聲轟鳴,眼神獃滯的看著亂成一團的場面,驚惶得咬緊牙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兩名警察突破重圍,好不容易將頌憐帶上警車,她不知道警察要帶她到什麼樣的地方,剋制不了身體的顫抖,一路上拚命抖個不停。
體型稍胖的警察打量著頌憐,或許是她既漂亮又楚楚可憐的模樣惹人同情,所以問話的語調溫和得多。「你是哪裡人?」
「香港人。」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真的是香港人嗎?」黝黑細瘦的警員眯著眼質問。「證明文件呢?有沒有香港身分證?護照?」
「都被偷了……」她閉上眼睛,輕輕說。
「被偷了?」瘦警員縱聲大笑。「說謊也要打打草稿啊!別以為說被偷了就沒事,說不定是從大陸偷渡來的吧……」
「不是、不是,我真的是香港人!」頌憐本能的辯白,激動地說。「我家住在九龍城寨的一棟公寓里,我父親和兩個弟弟都還住在那裡,你們不相信,我可以把地址抄給你們,而且,我的護照也已經在補發當中了。」
「來多久了?」胖胖的警員有點同情她,輕聲問。
「十……多天。」
「怎麼認識秦舞陽的?」胖警員又問。
「他是我的鄰居。」她答得戰戰兢兢。
「鄰居而已嗎?」胖警員邊笑邊搖頭說。「你也真奇怪,像你們這種沒有身分的女孩子,躲都來不及了,還敢找上公眾人物,這不是大張旗鼓,引我們來拜訪你嗎?怎麼不學聰明點……」
「不是、不是這樣……」頌憐笨拙地辯解。「秦舞陽真的只是我的鄰居,和我一點瓜葛都沒有,是石雄安排我到台北來賺錢的。」
聽到石雄的名字,兩名警員迅速交換了目光,黝黑細瘦的警員又問:「你說的話我們會調查清楚,不過,你必須先和我們到警局一趟。」
頌憐咬著嘴唇,腦中一片空白。
胖胖的警察忽然怪笑了兩聲,帶著玩笑的口氣說:「算你倒楣啦,不過,就算你的證件多齊全,誰讓你不小心沾上秦舞陽的邊,被八卦記者逮個正著,在報紙上大作文章,註定是要倒楣的啦!」
她驚疑地看了胖警察一眼,恐怖兮兮地說:「我是自找的,被你們抓無話可說,可是秦舞陽很無辜,我不想拖他下水,我真的跟他不熟。」
「誰相信你呀──」黑黑瘦瘦的警員打著呵欠說。「現在的人哪,相信報紙的多,相信事實真相的人少,你就算說破嘴也不會有人信的。」
頌憐不安地扭著手指頭,秦舞陽眼前有大好的前程等著,絕不能因為她的關係受到阻礙,她避開胖警察的怪異凝視,心臟絞痛著,她很清楚知道瑰麗的夢境已然幻滅了。
她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后問道:「你們……將會怎麼處置我」
「等做完筆錄以後,也確定你所說的全部屬實,自然不會深究,但是希望你別再從事不當的行業,否則一樣會觸犯台灣的法律。」瘦警員硬邦邦地說。
頌憐低頭不語,默默和他們到警局,剛一下車,就有幾家電視台的新聞記者等在門口準備採訪了。
兩名警員揮開記者,胖警員忽然附在頌憐耳邊低低說:「等會兒做完筆錄以後,我給你時間接受採訪,想說什麼就說清楚吧!」
頌憐大吃一驚,感激地點點頭,她其實並不知道報上的那篇報導帶給球隊和球迷多大的震撼和影響,她只是單純的想,在離開台灣之前,能留給秦舞陽一個無污染的空間,算是對他的一種報答吧……
她與秦舞陽之間,有個相隔遙遠的世界,不論在任何條件上,她都遠遠配不上他,知道他對自己的在乎,她認為已很足夠了,再多的奢望只會變成一場空想,由不得她,也由不得他。
每個銀虎隊的球員都意興闌珊的坐在氣壓超低的練習場中,捱到了中午,嚴新還沒回到練習場來,於是球員紛紛成群結隊,到餐廳去解決民生問題了。
秦舞陽仍然一動不動的坐著,拚命絞盡腦汁,努力想一個可以解決目前這種混亂局面的辦法,但是,任憑他怎麼想,就是找不到一個可以完美處理他和頌憐之間關係的辦法來。
陸淮辛突然間驚天動地的跑進球場,對著他狂喊:「秦舞陽,快來看午間新聞──」
他的心一沉,直覺想到應該又是不利於他和頌憐的報導了。
他忐忑不安的走進餐廳,聽見新聞台的記者剛問完:「你真的不認識秦舞陽嗎?」
「我真的不認識他,我只知道他住在我的對面,我們彼此都看不順眼對方,我壓根兒就不認識他!」
他赫然發現回答的人竟是頌憐本人,頭髮披在她蒼白的臉上,而她的身邊居然還有──警察!
這一刻,他陷入了真空狀態,體內的血液凝住不動,肌肉一寸一寸僵化成了石塊。
電視畫面接著跳到女主播的臉上,以她一貫犀利的風格報導著。「警方查獲這名沒有任何證明文件的脫衣舞娘,是經由中間人的安排,在某酒店跳脫衣舞,因護照被搶,又與人氣正旺的職籃明星秦舞陽正好住在同一層樓,可能因此被有心人士誤傳,傳出被秦舞陽包養的風波,戰馬隊因此拒絕出賽,這名單姓女子澄清了謠傳,而警方也取得她所補發的香港護照,身分比對無誤後會將她釋放,秦舞陽的包養風波應該會就此停息,至於明天精採的冠軍爭霸戰,很有可能會順利進行了。」
秦舞陽轉身狂奔出餐廳,狂奔出練習場,一直奔到馬路邊才停下來,凝固的思想漸漸轉動了,他現在該到哪裡去找她?
台北的警局那麼多,他該上哪裡去找她?
如果找到了她,又能怎麼樣?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必須冷靜下來,從紊亂之中理出頭緒,然後才能知道,該如何循序去做每一件事。
當他找到拘留頌憐的警局時,才發現頌憐已經被釋放了,他勿匆忙忙的趕回「唐風大樓」,卻遍尋不著她的蹤影,他佇立在衣櫃前,驀地有些神經緊張,他嘩地一下打開衣櫃的門,屬於她的衣物果然不見了……
他的猜測果然沒錯,頌憐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次日,冠軍賽正常開打。
體育場人滿為患,觀眾幾乎爆滿,狂熱的球迷並不因前一天的「烏龍新聞」而對秦舞陽喪失信心,反而都沖著他絕妙的球技而來。
然而在這一場冠軍賽中,秦舞陽的打法卻一反常態,不但中規中矩,更帶著一點懶散的味道,有股無形的、不知什麼樣的力量,影響了他對打球的熱情,不管場邊的觀眾如何嘶吼他的名字,如何大喊著要看他精採的灌籃,他都無動於衷,嚴新不斷在他耳邊諄諄告誡,他仍意興闌珊,直到終場,他只投進了三球。
秦舞陽的失常演出打亂了戰馬隊的計劃,一開始,戰馬隊就把目標和重心都放在秦舞陽身上,對他採取緊迫盯人,沒想到卻因此忽略了其他球員,也忽略了周凌和陸淮辛的長射能力,增加了他們得分的機會。
比賽結束,戰馬隊竟以一分敗北,銀虎隊以一分險勝了!
雖然銀虎隊贏得了季冠軍,但觀眾的反應卻不如預期般熱情瘋狂,網路上出現一片撻伐聲,全都針對秦舞陽而來──
秦舞陽太讓人失望了
秦舞陽騙了大家!
秦舞陽水土不服了嗎?
儘管體育版對秦舞陽的表現也有不佳的評論,甚至猜測,這是不是秦舞陽對媒體的一種報復?
當秦爺爺輾轉得知頌憐失蹤的前因後果,劈頭就大罵秦舞陽。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她這個傻丫頭一定鑽牛角尖,以為我會因此反對你們交往了,噯呀,有什麼事應該大家好好商量,何必走呢?真是傻丫頭啊!」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我也很訝異警察為什麼會找上門來。」秦舞陽頭痛欲裂,無論如何也想不透。
「我看是樹大招風,多半是妒嫉你的人搞出來的。」秦爺爺說。
秦舞陽蹙著眉頭,想不出會有誰故意整他,難道是周凌?
「現在想這些都沒有用了,快去香港找小憐,去告訴她,叫她別在意,我不會因為她跳過幾次脫衣舞就嫌棄她,快去快去──」
不必爺爺催促,秦舞陽早就決定動身到香港找頌憐了,她的自尊心那麼強,哪能受得了這種屈辱,他不能讓她走遠,不能讓她從他的生命中消失。
他向嚴新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動身飛往香港了。
當秦舞陽決定找頌憐時,才發現他對她的了解竟然那麼少,除了她曾向他提起過的酒吧和方姊這個人以外,其他的全部一無所知。
他找遍香港所有的酒吧,終於在九龍半島上找到頌憐曾經提起過的方姊,方姊卻表示從她送頌憐上飛機以後,就再也沒有頌憐的消息,不過,她給了秦舞陽一個電話號碼。
秦舞陽一回飯店就開始打電話,但電話一直都無人接聽,一連七天,頌憐的消息就像煙雲迷霧,模模糊糊看得見,伸出手,卻什麼也抓不到。
直到第八天,他所打的電話號碼終於有人接聽了,接電話的人是個老太太,用濃厚的廣東腔對他說:「喔,你找單家的人哪,單家的人都搬走了,沒說,不知道搬到哪裡去了──」
秦舞陽腦中轟然,怔怔地,全然不知所措,本來勉強得見的雲霧,如今已經隨風飄散了……
頌憐回到香港,秦舞陽給她的一百萬還剩下五十萬沒有用完,她帶著父親和弟弟搬到山邊的公寓住下,然後給自己辦了復學,白天到舞蹈學院上課,晚上到舞蹈教室兼差。
她的樣子在台灣的媒體曝光,她相信秦舞陽的爺爺已經知道了前因後果,知道了她曾經當過脫衣舞娘卻瞞騙他的事實,經過這次的事件,她怎麼還能再面對秦爺爺?秦爺爺也一定認為她不配當秦家的孫媳婦了。
因為太愛秦舞陽,愈覺得自己怯懦和自卑,她相信秦舞陽是要她的,不管用什麼方式和他爺爺抗爭,他也絕不會放棄她。
但是用那種方式留在他身邊,對她而言卻太難堪了。
她既然愛他,就要愛得趾高氣昂,並不想畏畏縮縮的得到他彷彿像憐憫般的愛,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試著給自己一年的時間,重新找回自己,重新將自己漂白,那些曾經帶給她和秦舞陽不愉快的記憶,她都想全部清洗乾淨,然後以最完美的面貌呈現給他,她也很想知道,秦舞陽對她的真心能維持多久?
一年之後,秦舞陽是不是還能以同樣的熱情對她?
一年後,秦舞陽回到了芝加哥。
他在台灣渾渾噩噩地打了一年球,上半年幾乎處於蟄伏狀態,直到下半年,才回復初到台灣時的球技水準,合約一結束,他不再與銀虎隊續約,即收拾行李返回芝加哥。
這一年中,他去過香港三次,每一次都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尋找頌憐,只要有點蛛絲馬跡他都不放過,但是卻再也沒有見過、沒有聽過她的消息,頌憐躲他躲得非常明顯,他迷惑,卻找不出原因來──
她情願當一隻把頭埋進沙堆里的鴕鳥,也不願意當一隻開屏的驕傲孔雀。
一年了,頌憐帶給他的記憶猶新,深刻動人,他下意識地等,等著這個真正相愛不到五天的情人,什麼時候才能從他的記憶中淡去?
剛回芝加哥,佩姬蘇對秦舞陽的熱情不減,秦爺爺擔心老是投懷送抱的佩姬蘇總有一天會得逞,緊張得每天逼問秦舞陽搜尋頌憐的結果,秦舞陽已經被爺爺催得煩不勝煩了。
直到有一天,爺爺的疲勞轟炸突然停止,秦舞陽正慶幸自己的耳朵可以安靜一段時間了。
一個星期六的傍晚,秦舞陽剛打球回來,看見爺爺盛裝打扮坐在客廳里,他打完招呼,隨口問:「晚上有事嗎?穿得這麼隆重。」
「今晚唐人街有一場華人舞蹈團的表演,聽說很精采,跳的是敦煌舞……」秦爺爺興高采烈地說。
聽見「敦煌舞」三個字,秦舞陽的心震動了一下,又想起單頌憐來,所有和她的記憶全部鮮活了起來。
他呆了許久,才意識到爺爺怪異的注視,他笑了笑說:「我開車送你去吧。」
他拿起車鑰匙,到車庫把車子倒出來。
平時,爺爺的話很多,總會東拉西扯地和他聊天,但是,爺爺今天一路上都出奇的安靜,他沒想得太多,只專心回想著頌憐可愛燦爛的笑臉,即使過了一年,她美麗的笑容在他記憶中始終明晰。
到了唐人街藝術廳門口,秦舞陽停好車,有意無意瞟了一眼櫥窗,陡然間怔住了,櫥窗前貼著的一個人名映入他眼中──單頌憐!
他渾身蒸騰、兩眼發亮,猛然回頭,看見爺爺笑嘻嘻地望著他,諧謔地說:「要不要跟我一起進去呀?」
「你……早就知道了?」他驚疑地。
爺爺呵呵一笑,氣定神閑地說:「我可是到處託人打聽,沒有我的幫忙,你這個沒神經的人看要怎麼找得到她?自己看著辦吧,我可要進去了。」
秦舞陽眼看著爺爺走進藝術廳,立刻回過神來,焦急地到處找停車場,終於把車停好之後,飛也似地朝藝術廳拔足狂奔。
他緊張得聽見自己的心臟狂跳,奔得胸口因為喘氣而幾乎炸開來,他直接衝進後台,四處梭巡著,企圖從數十名衣袂飄飄的美麗舞者中找出頌憐。
一個美少年走向他,帶著笑意問他:「你找哪一位?」
秦舞陽仔細看著這張畫著濃妝的臉,急著問:「請問單頌憐在哪裡?」
「噢,她正準備上場,我帶你進去找她。」美少年意態閑閑地領著他,轉過一個彎道,朝前一指。「她在簾幕旁邊,看見了嗎?」
秦舞陽看見身穿一襲雪白紗衣的頌憐,偏綰著一個鬆鬆的髮髻,涓塵不染,純雅得像朵亭亭的雪白荷花,他遲疑地不敢相信──
才一年的時間,頌憐竟變得如此光采煥發,鮮麗奪目。
頌憐偏過頭,看見了他,眼中霎時閃露出光采來,她像從天降下的仙女,飛撲進他的懷裡,驚喜地叫出聲。「你終於來了──」
秦舞陽如墜五里霧中,原想責怪她的逃避,現在反倒被她責怪自己姍姍來遲。
「為什麼躲我?為什麼不通知一聲就搬家?」他用盡全力擁住她,啞聲說。
她抬頭看他,唇邊露出一抹可愛的笑容。「我要讓你認識一個全新的我呀,不能老靠你的資助過日子,自從發生了那件事,我怕帶給你不好的影響,也怕你爺爺及家人不能接受,所以我用一年的時間來漂白自己,你看看現在的我,是不是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了呢?」
「你的確變了,變得很亮麗,也很有自信。」他深深望著她,微笑著說。
「過了一年的時間,你是不是還一樣愛我?」她仰頭,認真地問。
「當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目光深情地纏繞著她,低聲說:「可是想你一年的感覺未免太辛苦了,如果這是你給我的考驗,我應該是以一百分通過的吧!」
頌憐逐漸綻開笑顏,傻笑著說:「我已經來芝加哥五次了,你卻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我本來已經愈來愈擔心你是不是根本把我忘了,還是已經交上新女朋友,所以就算知道我在芝加哥,也不來找我,想不到是秦爺爺先發現了我,我才從他口中知道你的近況,秦爺爺說的沒錯,你這個人果然除了對籃球狂熱以外,對其他的事都缺少神經,如果我沒有勇氣見你,你是不是準備放棄我了?」
秦舞陽嘆氣似的笑起來,忘情地吻了吻她,在她耳邊低語:「見我需要什麼勇氣,我早就想把你們全家人接到芝加哥來,是你不讓我有這個機會,其實我對你的狂熱早已經超越籃球了,只是你不明白而已。」
「真的嗎?」頌憐抿嘴笑著,聽見自己濃濃的鼻音說著:「現在機會來了,你可要把握住喔。」
「你以為我還會放你走嗎?我如果沒看住你,第一個有生命危險的人就是我了,我爺爺絕不會饒了我,他最近已經快被佩姬蘇搞瘋了……」他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快,急忙頓住。
「誰是佩姬蘇?」她抓住他的話,敏感地問。「你的新女朋友嗎?」
「不是,對我和爺爺來說,她只是個洋鬼子。」
頌憐懷疑地蹙起眉,秦舞陽不給她追問的機會,熱烈地吻住她的唇,阻絕了她的疑慮。
在他們身後響起輕輕細細的笑聲來,兩個人同時放開,這才發現「眾仙女」們已經欣賞很久,都在掩嘴偷笑著。
頌憐臉上熱得發燙,窘迫地對秦舞陽低低說:「我要上場了,等你看完這場舞,我們再好好討論『佩姬蘇』哦!」
秦舞陽呆了呆,看見頌憐邪邪的笑容,他知道麻煩大了。
當燈光一亮,頌憐手執蓮蕾,在薄薄的煙霧中飛天而起,彷彿飄浮於雲海──
這一刻,她微笑著的臉龐明亮得令人眩目,美得就像敦煌石窟中栩栩如生的壁畫。
秦舞陽終於能體會,頌憐為何執意選擇新生,她像顆鑽石,愈琢磨就愈顯得光華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