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憶
不是沒有過夜遊的經歷,只不過她很少夜遊而已。
一個人,慢慢走,心情只會越來越壓抑,身邊疾馳的車輛、擦肩而過的路人、明黃繁華卻寂寥的路燈燈光、喧鬧的夜市。
熱鬧倒是真的,只是不屬於她。
從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依她的性格來說,她永遠也玩不起來,她習慣了安靜,習慣了默默地接受,從來不知道主動,這樣的性格讓她自己都覺得討厭。
有多久了?
記憶中唯一一次主動的下場,慘痛得讓她不想去回憶,所以她開始抗拒主動,就像是被蛇咬到的人,很久很久以後看到一截草繩都會嚇出一身冷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所以,就這樣吧。
她的手指捏緊又放開,借著這樣神經質的動作來掩飾自己紊亂如潮的思緒,直到手機突然響起來。
「找我什麼事?」她不冷不熱,心裡閃過一瞬間的歉意。
司駿很好,真的很好,可是她卻從來沒有對他假以過辭色。
但是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什麼,就像現在,他依舊興緻很好的樣子,沒有因為她的冷淡而毅然放手,「沒有事就不可以找你嗎?」
她咬唇淡淡而笑,「那倒也不是。」
身後傳來車輛的喇叭聲以及紛雜的人聲,他疑惑地「咦」了一聲,「你在外面?還沒回家?」
「嗯。」她輕輕地應了一聲,聲音里含了絲淡淡的委屈。
「吃飯了沒有?」司駿壓下心中瞬間的愛憐,柔聲問她。
「還沒,等下回家再說。」她看著腳下的路,暗淡的光映出灰灰白白的痕迹,彷彿可以這樣一直一直走下去一樣。
「你現在在哪裡?」司駿急急開口。
她抬頭四顧了一下,報了個地址過去。
「你等我去接你,站那裡不要動。」他說完這句話就匆匆忙忙掛了電話,彷彿都能看到他衝下樓開車的樣子。
抓著手機發獃半晌,她這才遲疑著將它放回去,看著身邊車來人往,想要往前繼續走,想到剛才司駿的話,她又只好站在路邊發獃。
也只有司駿能忍受得她現在這般的怪脾氣,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偶爾再聽她發發牢騷,接受她心情好或不好時的種種怪異舉動。
果然是愛得比較多的那個人比較委屈,依司駿的條件,他完全可以找到更好更適合他的人,但是他卻偏偏認定了她,所以他寧願委屈。
她常常覺得抱歉,但是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想讓他乾脆放手,但是她知道他不會的,就像她,真的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又怎麼會是說放手就放手的呢?
一直到現在為止,她都還能清晰地記得自己喜歡過的人是什麼樣子。
一直都還記得第一次遇到他的時候,彼此的樣子。
那個時候,剛好學校的運動會散場,她隨著人流出了學校大門,路上人多車更多,一不小心就會釀成禍事。
「看什麼呢?」他像個壞男孩一樣痞痞地叼了根煙掛在唇邊,鳳眼斜斜睨她,似笑非笑。
她卻只是獃獃地看著他清晰分明的眉眼,雙手無意識地揣在口袋裡,摳著口袋裡衣服上的線頭。
「怎麼?嚇傻掉了?」他丟開口中的煙,大步走到她身邊,扳著她的臉左看右看,「沒有啊,一點兒傷都沒有。」
她被他粗魯的動作晃醒了,這才如受驚的小兔子一樣跳了開去,結結巴巴地開口:「你……你幹嗎?」
「醒了?」他一笑,神情可惡到了極點,但是看在她眼中,卻帶著三分風流倜儻的意味,好看得讓她不自覺地臉發燒。
「謝、謝謝。」想到剛才若不是他伸手相助,恐怕她已經被車撞到,所以她感到后怕之餘,亦誠心向他道歉。
「謝、謝謝。」他學她說話,學完之後卻大笑了起來。
她看著他身上的學生制服,胸口鬆鬆的沒有扣上扣子,書包丟在腳邊,人懶懶散散的,頭髮極軟極垂地半掩住他明亮狹長的鳳眼,「你怎麼……不去上課?」
而且他還抽煙,看起來像個小太保,要是爺爺看到了,一定會要求她離他遠遠的。
「上課?」他笑了,帶著幾分不正經的戲謔看著她。
她不安地動了一下,清晰地知道她的樣子有多麼單調。
面色蒼白,身材瘦削,頭髮束成馬尾,整個人沒有一絲顏色。
十四歲的女孩子應有的圓潤紅暈她統統都沒有,在爺爺的要求下,她更是養成了沉默寡言的習慣,站在異性面前,她手足無措,完全做不出瀟洒隨意的風姿。
更何況,他是這樣俊美和耀眼。
她更是發慌。
「你呢,你不也沒上課?」他單手抓過書包甩在肩頭,笑笑地看著她。
「我……我不一樣。」她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他也不知道有沒有懂她的意思,點了點頭后就跟著她慢慢走。
她不安地回頭看他一眼,遲疑地停下了腳步,「你……」
「沒事,你走你的。」他笑嘻嘻地對她揮揮手。
她走了兩步,然後再轉過身去,苦惱地咬著唇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說。
「怎麼不走了?」他一跳兩跳跳了過來,笑嘻嘻地看著她。
「你……」她的臉漲得通紅,看著他明亮的眼神,感覺自己有種無所遁形的尷尬和心慌意亂。
他是故意的嗎?他是故意的吧?
他笑起來,看著她的窘態只覺得滿心裡都那麼快活,伸手拉了一下她的發尾,「不逗你了,別這樣。」
她如釋重負,抬起頭看著他盈盈一笑,他卻不知道為何,愣了一下后笑著移開了視線。
她多喜歡他的微笑啊,到現在她都還記得,他的唇習慣微微揚著,眼睛彎出了溫柔的弧度,眉毛舒展開來,像春風一樣,在水面拂出淺淺的漣漪。
誰說她冷情?她只是一直都愛著那個特定的人而已。
司駿很好,但是他終究不是她的那盞茶。
每個人命中都有一個特定的天魔星,司駿自認為,他命中的天魔星,分明就是阮秋笛。
是怎樣遇到她的?
還記得那時候他在醫科大學讀書,正好在醫院做實習,因為學業成績很優秀,人物又極風流出彩,所以每次在醫院食堂吃飯,他身邊總圍著好些頗具姿色的小護士,他並不熱情,但是依舊很享受那時的時光。
男人都是有虛榮心的,他自認為自己很正常,也習慣了眼下的生活,寂寞了就接受她們的邀請,純粹打發時間。
遇見她的那一天,和往常並沒有什麼兩樣,上班下班,然後準備和某個美女護士的約會。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偏巧就在他下班的那一刻,醫院裡騷動了起來,七八十來人抬著一張簡易擔架撲了進來,一迭聲地催著醫生救命。
本來他是要下班的,可是鬼使神差一般,他湊過去看了一眼,就見擔架上躺著個恐怖的血人兒,手腳上的撞傷不提,一張臉上亦是血漬斑斑,看起來恐怖到了極點。
他只略略掃了一眼,已經大致估量出她的傷勢有多嚴重,要修復完全的話,只怕不是三兩個月的事,嘆了口氣,他正要走開,卻有一隻手,牢牢拉住了他的衣服下襟,血人兒的喉嚨里拚命擠出了幾個字——
「我不要死……救我。」她說。
她的手小小白白,上面驚心動魄地沾染著殷紅的血漬,那一刻,他詫異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就見她居然奮力睜開了眼睛,一時間只覺灼灼如流光,燃燒著不甘。
自此沉淪。
那個時候她多大?十六歲?還是十七歲?一晃到如今,居然也有六七年了。
他問過她怎麼會被車撞得這麼厲害,她只是笑,說是自己不小心,太心急的原因。後來她畢業后找了工作,卻不知道為何居然克服了一度的心理障礙,而且最後還學會了開車。
他總會想到初見她時她的那種目光,那樣積極的生命力,讓他全身心震撼,無法不去動容。
她註定是他生命中的天魔星,一見到便再也逃不開宿命的安排,他是無神論者,但在這一點上,他卻堅持至今。
緩緩將車子靠近人行道,停在合適的位置,他下車走近那站在路邊發獃的小姑娘。
「HELLO。」他對著她笑,上下打量著她,沒有忽略掉她此刻落寞的神情。
總得想些什麼法子哄她開心才是,他心裡如是想。
「嗨。」阮秋笛頓了一下,然後才開口和他打招呼。
「發什麼呆?」他笑著顧左右而言他。
「沒什麼。」她笑笑,仰起臉看他,「你明天還要上班,今天幹嗎又要來接我?沒必要的,我走回去就好了。」
「誰說沒必要?」他堅持,看著這讓他心疼的小姑娘,「難道你要我丟下我的小姑娘自己在家睡大覺?」
「說什麼呢?」阮秋笛大為尷尬,一張臉微微發熱,「你就喜歡胡說八道。」
「我哪有胡說?」司駿立即叫屈,轉臉看她身形單薄孑立一旁,伸手將她拉過來往車子里推了過去,「上車,我帶你去吃東西。」
她最近瘦得厲害,越發顯得下巴尖尖,好像臉上只剩下一雙大眼,每每讓他看到就覺得憐惜無比,或許她可以縱容自己這樣瘦下去,但是他卻不允許。
「去哪裡?」她坐上車后問他。
「隨便看看吧。」他笑著看了她一眼,隨即發動車子走人。
她坐在車子里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她不是多話的人,但是現在卻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傾訴的願望,只想說些什麼,有些隱秘的心事幾乎都要衝口而出了,卻又要被她狠狠壓在心底,噙在口中,只好不停地說著別的什麼來分散心思。
到了地方卻看到餐廳里燈火明亮,人倒不怎麼多,很安靜,進去了之後發現環境也很好,乾乾淨淨看起來舒服無比。
「你怎麼知道這地方?」她扯了扯他的衣袖悄悄問他。
「朋友介紹的。」他可沒敢說是有美女曾經在這裡約過他。
「哦。」她似笑非笑,點了下頭。
吃東西的時候他和她說話:「最近有回家嗎?」
她抬頭看他一眼,瓷質勺子不小心在碗口輕輕碰了一下,發出清脆的一聲響,「沒有。」
「我聽說桃花已經開了,再不去,恐怕就看不到了。」她家住在城市郊區,那兒有一望無際的桃林,他曾經去過一次,直到現在都還念念不忘。
「你隨時都可以去看啊,又沒人攔你。」她只是笑,細細地品嘗面前的食物。
他立即沮喪萬分,「你明知道的。」
「我知道什麼?」她咬著勺子笑吟吟地看他,神情俏麗,容色宛然,直看得他心裡一陣一陣地跳,只好掩飾性地低下頭繼續吃東西。
她又開口:「最近公司事情蠻多的,我已經跟家裡人說過了,可能過一陣子才回去。」
「可惜了今年那麼好的桃花。」他嘆了口氣。
「不會啊,縱然少了些舊人,自然會有別的新人欣賞。」她想到那一片桃夭盛景,言語間突然也摻雜了些許遺憾。
「還是回去看看吧,要不我送你,順便帶我也去看看?」他卻又笑起來,如意算盤打得極好。
「你想幹嗎?」她白了他一眼,心裡明白他話裡有話。
他大受打擊,嘆了口氣,鼓舞士氣后重新追擊,「什麼時候做我女朋友?」
「這話你已經說了很多遍了。」她微微咬了下唇,低眉順眼,就是不抬頭看他。
「你也拒絕我好多次了。」他看著她那樣子,心下一陣失望。
她只用力咬著唇,勺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撞在碗沿丁當作響,響了幾下后她又覺得尷尬,只好鬆開手去。
「沒關係,」見不得她委屈的樣子,司駿笑了起來,給她、也給自己找台階下,「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反正我都已經被打擊慣了,不怕的。」
她偷偷鬆了口氣。
司駿就這一點最好,永遠不會強迫她做她不開心不情願的事情,永遠都不會讓她陷入尷尬的境界而不伸手相助。
「等下我送你回家。」他笑了一笑,只裝作一切都似往常,將剛才的尷尬遮掩過去。
「好。」她嫣然一笑,面色和悅至極,真真切切地假以辭色一回。
第二天進公司沒多久,就出了件事。
有個客人本來在她們這邊定了一張4.5折飛廣州的機票,但是那個客人怕不保險,所以就要了民航的號碼又在那邊訂了一張票,據客人自己說訂的是4折票,後來她們公司給客人送票的時候,那人就跟送票師傅說明明可以訂到4折的票,幹嗎報4.5折?而且她現在在上班,不方便下樓拿票,所以她就要送票師傅把票先帶回去給她問一問是不是有4.5折的票,然後要送票師傅晚點再給她送票。
但是當時她可能表達的意思有問題,總之結果就是那張票被送回來后,就被人把位子取消給作廢了。如今到廣州去的票早就沒那個折扣,客人就不依不饒,堅持說她沒有取消那張票,現在她就要那張票,結果整個上午,公司里都有點兵荒馬亂的味道。
「這事情處理不好的話,我肯定會投訴你們的。」末了那女人很囂張地做最後結論。
接電話的同事憤憤然地掛了電話,「神經病!她自己沒說清楚反而怪別人,投訴就投訴,誰怕她啊。」
「但是有投訴的話會給咱們公司帶來影響的。」另一個同事一邊出票一邊加入討論的大軍。
「到底是誰把那張票給取消的?」有人疑惑地開了口。
「別管位子是誰取消的,現在最重要的是把這事情處理了再說。」阮秋笛一邊調記錄一邊不停地刷屏,看看有沒有人退票或者是航空公司把鎖起來的艙位重新放出來。
「現在只有7折了,一下子貴了那麼多,要是半折一折賠錢也就算了,這貴了一小半呢,真不甘心。」寧榕嘆了口氣,看著黑屏里的記錄連連搖頭。
「半折一折也不甘心賠給那女人,她是不是更年期提前到了,說話真難聽,口氣牛得不得了,還跟我說我們害她不能專心看書,哼!看書就了不起嗎?能看成高爾基巴爾扎克嗎?」接電話的同事猶在憤憤不平。
阮秋笛聽她說得有趣,雖然此刻事情蠻棘手的,但是還是笑了。
她想到自己剛進公司的時候,那個時候也是這樣,經常會遇到奇奇怪怪的客人,有時候晚上值班,還有人來打奇怪的騷擾電話,簡直是把她們當色情業服務通訊處了,想一想都讓人氣憤。
但是那又怎麼樣,一晃眼的工夫什麼都過去了。
曾經的同事大部分都流失了,現在還在公司里的,除了齊東陽和她,幾乎就沒有別的人了,全部都是後來招的新人。
那個時候也有投訴,她們開始也是什麼都不懂,全部靠齊東陽一個人來處理,後來她們才慢慢接手這樣的事情,但是好在投訴並不多,後來事情做得多了,也就知道了怎麼和客人說,怎麼去騙人,而且還要騙得那人心悅誠服。
想一想齊東陽當時還真是在她們身上下了不少工夫,要說辛苦,那時候他最辛苦,加班到夜裡一兩點是很正常的事情,偏偏她們湊到一起還要說他是冷麵人,又嚴肅又苛刻。
現在想起來都有種恍然一夢的感覺。
她抬眸看向經理室,微微嘆了一聲。
手邊的電話響了起來,她連忙抓過來聽,卻是齊東陽打過來的,「幫我把上個月的財務報表送進來。」
「好的。」她掛了電話,連忙從桌子上的文件中找出做好的上個月的財務報表,略略對了一下,覺得無誤后就起身走進了經理室。
「給你。」她把報表遞給他。
「謝謝。」齊東陽正在打電話,看她進來也只點了下頭,示意她找位子坐下來。
她便只好坐下來,環顧了一下他辦公室的環境,視線落在辦公桌前一隻玻璃花瓶里,白底青花,裡面插了一枝黃色美人蕉,看起來就像身材高挑纖細的美女,倒是和那花瓶極為搭配的樣子。
齊東陽掛了電話看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花上,笑了一下后開口:「今天早上剛摘的,漂亮吧。」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阮秋笛想到他早晨上班還要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花的樣子,不覺莞爾一笑,「很漂亮。」
她知道他有養花種草緩解壓力的習慣,倒也沒有想他是破壞公共環境后才得來的這枝花,誰想他卻冷不丁冒了一句:「害我緊張了半天,生怕被別人逮到說我是採花大盜。」
她頓時啞然,看著他張口結舌,他卻仍是笑,垂下頭看著她拿來的財務報表,看了兩眼抬起頭來對她又笑了一笑。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好看的,此刻他的唇微微揚著,眼睛彎出了溫柔的弧度,眉毛舒展開來,像春風一樣,在水面拂出淺淺的漣漪。
她坐立不安,只好低著頭當作沒看到。
「賬目應該沒有錯吧。」他一邊看報表一邊跟她說話。
她點點頭,「放心,寧榕做得很好,而且我最後又對了一遍,跟票點也核對過了。」
「辛苦你了。」他點了點頭,看著她又開口,「昨天的事,謝謝你。」
「不客氣,應該的,反正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她故意做出沒心沒肺的樣子,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他抬眸認真地看了她一眼。
和她共事多久了?大概兩年多了吧,從之前的疏遠到現在的合作無間,他們也用了兩年的磨合期才像如今這般漸入佳境,只是她總是這樣,即便親近也有距離。
「你不必緊張。」他突然開口。
「哪有,我哪有緊張?」她乾笑兩聲,壓住想奪門而逃的衝動,「還有事嗎?沒有話我就出去了。」
「沒有了。」他的眉微微一皺,隨即又舒展開去。
「那我出去了。」她如釋重負地站了起來,手剛握住門把手,他的聲音就在她身後傳了過來。
「是為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事情而感到尷尬嗎?」他問她。
她迅疾回身,看著他俊朗的眉眼,然後搖了搖頭,「不是。」
「其實不必在意的。」他微微一笑,模樣極其動人。
她也點頭微笑,轉身走了出去。
當門被她關上后,她才回過神來,一顆心猶如在高空中盪鞦韆一般,飛到不可想象的高處,過了好久都沒有辦法落下來。
他說的第一次見面,她亦記得,再回想起來,依然覺得尷尬無比。
她不愛熱鬧,但是畢業那年,拗不過室友們的熱情,她到底還是跟她們一起瘋出去玩了一天。
一大幫子人在一起嘻嘻哈哈,玩得不亦樂乎,到了晚上一起去吃飯,吃完還不想散夥,索性在KTV里包了個房間一起唱歌,一時間裡面鬼哭狼嚎,她也只有客隨主便,任憑她們折騰她的耳朵。
現在想起來那段時光卻是快樂的,她甚至很慶幸那天她有參加,雖然就是在那一天,她遇到了某個她不該遇到的人。
她不唱歌,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包廂里燈光很暗,只有一盞暗淡的壁燈沒有關,平時在男生面前斯文大方的淑女形象早被那些姐妹們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個個啞著嗓子吼,音越飆越高,調更是跑得找不到,一曲終了,眾人又是叫又是笑,熱鬧得不得了。
她像個陌生的看客,只覺得有趣,卻融不進去,一個人更是往角落深處躲去,終於惹來了眾怒。
「小阮子,來唱歌。」有人硬把話筒塞到了她手裡。
「不行不行,我唱歌老跑調。」她連忙推辭,當那麥克風是洪水猛獸般丟開。
「你看咱們唱歌的哪個沒跑調?那有什麼關係,又沒有外人,不就咱們這些人嗎?」有姐妹們不幹了,死活要把她從角落裡拖到眾人面前。
「真的不行,我沒有什麼會唱的歌。」她依舊連連搖頭。
「實在不行你就是唱『兩隻老虎』也成。」有姐妹們如此一說,頓時眾人像炸開了的馬蜂窩一樣,笑翻了天。
「不要折騰我好不好?我求饒還不成嗎?」她舉高雙手擺出投降的模樣給她們看。
「不行,姐妹們,你們說怎麼罰她?」有人拿著麥克風大聲吼了一嗓子。
「唱歌、唱歌!」
有節奏的聲音響起,她左右為難站在原地,無奈地看著那群存心「陷害」她的姐妹。
「不然這樣,」突然有人開了口,不知道從哪裡摸過來一罐啤酒,「喏,是喝酒還是唱歌,二選一!」
「二選一,二選一!」玩瘋了的眾人也跟著湊熱鬧,那一刻,就像站到了聚光燈下一樣,她只覺得彷彿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等待著她的選擇。
她的額頭開始冒汗,姐妹們的聲音越來越大,她不知道該做什麼,矛盾得像瀕臨死亡的人被告知有選擇何種死法的權利一樣。
如果讓她選,她一定會選一種痛快的死法,所以她伸手抓住了那罐啤酒,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把它一口氣喝得乾乾淨淨。
「你瘋了?我們在跟你開玩笑呢。」沒見過她喝酒的姐妹們上來要搶走她手裡的啤酒,結果卻懊惱地發現那早就成了空罐子。
「沒關係。」她只覺得此刻身上熱熱的冒火,神志倒還是很清楚的,「等下我醉了你們記得帶我回去。」
「笨蛋!」有人啐她,「唱首歌不比喝酒輕鬆多了。」
她聽了只是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然後就又坐回了角落裡,看著姐妹們繼續唱歌熱鬧。
後來,有人點了王菲的專輯來唱,一首又一首,《笑忘書》、《撲火》、《開到荼蘼》、《人間》……燈色朦朧,她半是清醒半是糊塗,身子熱得發燙,明白自己是要醉了,索性閉上了眼睛假寐,耳朵里飄來飄去的全是她們竭力模仿出的空靈歌聲。
後來有人突然唱起了《阿修羅》,她隱約聽得到歌詞:「……是誰,你是誰,為什麼,情願兩個人不快活,也要一起生活,我們做過什麼?怎麼,怎麼,莫非你是阿修羅,享受哀艷的戰火……」
歌詞毫無意義,意境卻哀傷讓人心堵到無話可說,她渾身發熱,面色緋紅,面上綻出大片芙蓉暈,搖晃著站了起來,整個人彷彿載浮載沉般地發暈,身上的冷熱來回收縮,一會兒緊,一會兒松,不知道有什麼東西一直在耳邊嗡嗡嗡地轟鳴著,推開門迷迷糊糊地朝外走。
「你去哪裡?」有人追在她身後問了一句。
「我好熱,去一下洗手間。」她茫茫然開口,自顧自地出了門。
長長的走廊彷彿一下子走不到盡頭,她扶著牆壁慢慢前行,昏黃的壁燈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轉過走廊時她頓了一下,因為就在那拐角處,有個男人背靠著牆壁正在抽煙。
他微微仰著頭,目光瞭然,彷彿能透過對面牆壁的窗子看到極遠之處,拿著煙的手指修長且骨骼分明,側面輪廓俊美非凡,熟悉得彷彿擁有著這世間最讓她心動的魅力。
她突然想到了那很久之前的某一天,當她明白自己此生可能再也無法見到她愛那個人的時候,她痛徹無比,每一寸肌膚都像在遭受凌遲,一直痛到了骨子裡。
此刻她站在原地看著那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男人,渾身都痛得發抖,他卻並不做聲,只回了下頭,然後便不在意地保持他原來的姿勢。
煙氣裊裊升騰,他的臉便若隱若現,直到她滿臉都是淚,才走了過去靠近他。
「你是誰?」他站在她面前,掐滅了手中的煙看著她狼狽的樣子皺起了眉。
他忘記她了,他忘記她了!
他怎麼可以忘記她?
她滿心裡都是這樣哀怨的情緒,一隻手抓住他的衣袖,無聲地抽泣到緩不過氣來。
他怎麼會在這裡?怎麼會?
「你……不要緊吧?」他伸手架開她,和她隔開一個安全的距離,然後低聲問她。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抽抽噎噎,泣不成聲,偏又極力壓抑著,一張臉漲得通紅。
「你看清楚,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他晃了晃她,希望她可以清醒一點。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她低低抽泣,極力壓下心中的委屈。
他卻皺了下眉,「你喝醉了,要趕緊休息。」
「我沒有。」她瞪大了猶在流淚的眼睛嚴重指控他無視她話語的行為。
眼淚為什麼那麼多呢?
彷彿儲存了那麼久的眼淚在此刻終於找到了合適的人,全數還給了他。
他嘆口氣,只好無奈地輕輕拍了拍眼前醉鬼的背好讓她緩過氣來,她卻就勢拉住他的衣擺,躲入他的懷中,眼淚很快濡濕了他胸前的衣服。
「不要再哭了。」他低低開口,不知道是該把她丟在這裡,還是乾脆做一次好人徹底安撫她。
「為什麼不來找我……」她口齒含糊,在他懷中嗚咽不已。
「你忘記我了……」她又開口,言語中凄惻之意讓他不忍卒聞。
溫熱的淚不小心落在他的手指上,他彷彿微微顫了一下,無奈地嘆口氣,安撫地拍著她的背,「我沒有。」
她在模糊中以為找到了失蹤許久的懷抱,依偎得心安理得,全然不管抱著她的男子尷尬得渾身不自在。
如果她當時清醒那麼一點,知道最後尷尬的是自己的話,她那天一定會閃得遠遠的。
可惜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而且那一刻她還滿心歡喜甜蜜,像嘗到甜頭的小孩,以為自此以後便和平順暢甜美如糖。
「天啊,小阮子你在幹什麼?」後來有去洗手間的姐妹出現,七手八腳地把她從那男人懷中扯了開去。
她用力拉住那男人的衣服,他卻微微用力,拉開了她的手。
手指與手指相錯。
她淚眼,貪戀地汲取他手指的溫度,直到他鬆開手為止。
那一種痛,怎能用言語來形容?
就像很久很久以後,她以為她早就忘記了前緣種種,只要不去刻意想起,就不會覺得痛。
只是,總有什麼會來提醒她,或是一首歌,或是一句話,再或者,只是一杯酒。
彷彿前世今生,一段感情,從開始到結束,居然也這般漫長,漫長到,她以為此生,是在不停的輪迴中度過。
第一次痛過,還有第二次,第三次。
要怎樣,才能忘記?
「阮姐,你沒事吧?」有同事奇怪地看著她。
「我沒事。」她臉色蒼白,自己卻是根本不知道的。
「不是吧,難道你是被經理嚇到?臉色好難看。」有同事開口打趣。
阮秋笛勾起了唇角,「我只被他嚇過一次。」
「咦?他做了什麼事情讓你嚇到?」善於挖掘八卦的同事立即全部都豎起了耳朵。
阮秋笛笑了一笑,「秘密。」
周圍的人頓時發出沮喪的噓聲。
「噓什麼噓,剛才的事解決了嗎?」阮秋笛做出惡婆娘的架勢,逗得眾人撐不住都笑了起來。
「別提了阮姐,剛才到廣州的票放了一張4折的出來,我們跟航空公司交涉了半天,人家才同意把票給我們,我們幫那人訂好后通知她,結果她居然輕飄飄地說她不去廣州了。」說話的同事頭上都快冒黑線了。
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阮秋笛也有點哭笑不得,果然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好了好了,打起精神來,繼續咱們的工作,至於剛才那人是走是留,已經不關咱們的事了。」她拍了拍手,鼓舞一下她們的士氣。
「放心。」眾人紛紛比出OK的手勢,有條不紊地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她微微一笑,順手摸過桌子上不知道是誰的小鏡子看了兩眼,發現自己的臉色果然不太好看,就像那一次她來公司面試,在開初的驚艷畏懼后,赫然發現齊東陽就是她畢業那天醉酒後抱住的男人。
那一次,她的面色難看得同今天的一模一樣。
「對不起。」後來她偷偷找機會向他道歉。
「那……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他沉吟良久,這才慢慢開口。
「我想,我把他弄丟了。」她開口,隨即一笑。
凄然如花落無聲,委地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