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那一天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認為網路上可以談戀愛?」

這條訊息出現在一個ICQ的訊息視窗上;這個視窗出現在一台老舊的十五寸螢幕上;螢幕擺在雜亂無章、堆積滿滿的一張辦公桌上;辦公桌位在一個一般客廳大小的辦公室的唯一的大窗前。窗大,太陽好,灑散進室內的光線活力耀眼,為這房間里左跑右奔的三個女人提供適當的背景色彩。此時若自窗外照張相。照片當有主題為「忙碌」。

也因為電腦的主人很忙碌,於是那ICQ視窗上漸漸又多了幾條訊息:「哈羅?」「你還在嗎?」「忙啊?」「理我啦!」「喂喂喂!」「……」

「煩……」電腦的主人現在靠在椅背上背對著電腦,表情很煩。

「小惠,你煩什麼?」同事小毛好心地問,不過這個小毛的臉上明顯也煩。這是一個常常很閑也常常很忙的辦公室,同事之間有彼此一套的溝通用語。當有人說「煩」,便會有人跟著問「煩什麼?」,然後隨口聊上幾句,通常是抱怨個幾句,便各自又去忙起來。

「一個禮拜天的客戶剛剛打電話來說要加八桌。拜託!今天禮拜六耶!再說那麼小的廳我哪裡去生八桌給他呀?煩……」小惠一邊說著,一邊去翻看著禮拜天的宴會資料。

「宴會廳的嗎?有沒有其他的廳還有位置的?」小毛忙著自己的部分,但也很「關心」地問一下。

小惠深呼一口氣,翻一頁各廳訂席表,喝一口半涼的咖啡,自言自語地說道:「亞洲廳……鴻圖廳……都被訂了……禮拜天一如往常都是滿的。那如果加八張比較小的桌子會不會很難看?」

「會。」小毛不假思索地說。

隔壁李姐掛下電話,穿上一早來辦公室就脫下的美鞋,拿起堆在桌上的上衣,回頭對兩人說道:我去宴會廳看一下中午的布置。順便幫你看看那後面還有沒有隔間可以打通。如果不行的話你待會就只好去看看有沒有可以搭配的小桌子了。」

「李姐,謝謝喔。你看怎麼樣先打內線跟我說一下好嗎?」小惠滿懷感謝地說。李姐點點頭,關上門就下樓去了。小惠心裡舒坦一點,回到位子上坐下,試圖發獃發獃,以為享受。張開眼睛看到小毛還站在旁邊走來走去,便也好心詢問:「那你在忙什麼?」

差不多的。那個什麼電的會議臨時要我多調一台幻燈機。現在投影機這麼好用,還有人喜歡作幻燈片,莫名其妙。還一台不夠用呢。」

小惠笑了笑,沒再說什麼。這個工作每天跟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人物接觸,遇到莫名其妙的事每天都沒少過了。她一個懶腰攤在椅子上,熟練地左腳蹭右腳、右腳蹭左腳就把鞋脫了下來。正想著接下來要處理什麼事,瞥眼看到了電腦螢幕上那個已經被無數個「理人家啦」給塞爆的ICQ視窗。「理『人家』啦?」她想,怎麼男人一上了網路就喜歡裝可愛?」

她也懶得向上去翻看「人家」要她理什麼,直接打下訊息「理你。你剛剛說什麼?」

「人家反應非常快:我說你為什麼不認為網路上可以談戀愛?」

小惠秀眉小皺,心裡暗念:「跟這個人家又不熟,問這種申論題?打字不會累嗎?」她習慣打開ICQ是為了跟幾個好朋友聯絡用,可不是為了這種隨機聊天的。她並不是很喜歡電腦,只願意學著使用一些工作或生活上必須的東西,好像是Word、收發E-mail之類。所以雖然ICO可以讓自己不被隨機聊天的人找上,可惜她不知道怎麼用。通常她對於不認識的訊息都刻意忽略,但有時碰到像這個人家死纏爛打的這種,就只好虛應個幾句了。

「網路上可以談戀愛,我有兩個好朋友就是在網路上認識在一起的o」她打,接著遲疑了一下,Benny跟倩玲兩個算是在網路上認識的嗎?管他的,這種可以寫成一本書的事,「人家」哪知道?「我只是說我是不可能在網路上談戀愛的。」她繼續打完這條訊息,然後送出。

話說得太滿就不真了,小姐。」人家說,「網路上充滿未知跟幻想,照我說就是最適合談戀愛了。你為什麼會「不可能」談呢?」

「因為我不需要到網路上談。」小惠心想,手裡卻打道:「電腦冰涼冰涼、死氣沉沉,戀愛是溫溫暖暖,朝氣十足的。要我透過電腦去談戀愛,我覺得太不搭軋。再說,我討厭電腦。這樣講可以嗎?這段訊息她打了老半天,心裡直想乾脆不要打算了。

「你說得不對。」人家說。

小惠大愣,居然會有這麼主觀果斷的人?正想直接把ICQ給關掉,人家下一句話又傳了進來:你不是不可能,只是排斥。人對於沒試過的東西都會本能上的排斥,這無可厚非,但是你可能會因為這樣而錯過了很美好的事物。如果你生命中的「那個人」就真的在網路上跟你擦身錯過了,你不會覺得很遺憾嗎?」

小惠「哇」的一聲,滿心驚嘆。這個人家怎麼能在這點時間裡打出這麼多字?莫非他是超人?基於一點讚歎的好奇之心,她小小想了一下人家的話,回訊道:「如果我不知道我錯過了什麼,我怎麼會覺得遺憾?」

「問得好!」人家道,「但要是等到你發現自己遺憾的時候,那就已經遲了。」

小惠很不喜歡讓別人不認同自己,於是花時間辯道:「那麼,要是如果你的那個人不是出現在網路上,那你不是在這裡浪費了很多時間嗎?我說那才真是遲了,時間浪費掉就真的回不來了。」

你又說錯了,過程才是重要,只要享受到過程,結果如何都不會是浪費時間。」

十秒!小惠計算著對方回訊息的時間,發現自己有點被這個「人家」吸引了,絕對不是因為話題引人入勝,而是因為對方打字飛快。她很想知道這個人打字的極限,於是決定也出個申論題來試看看。「那我問你,你對《春風化雨》這部電影有什麼感覺?」

Captain,ohmycaptain那部?」

「對。」

「爛片。」

小惠大怒。這可是她從小到大非愛情片里排名前幾名的好片之一,他居然以爛片論之,不怒不可!正要怒言相向,人家居然還加油添醋:「如果你想知道仔細一點,它是曠古至今寰宇無敵特級大爛片。」

「先生,你最好把話說清楚。我上班很忙,不想聽你只為了讓人印象深刻而發表奇怪的意見。」小惠不怒反笑,開始覺得這個人家是那種喜歡說一些跟一般人想法相反的話來吸引注意的人。

「這怎麼會奇怪?那個男主角最後自殺是為了什麼?為了他爸爸不讓他演舞台劇!這算是什麼爛劇本,你說?」

「那只是一個結果!」情緒可以改變很多事,小惠發現自己打字的速度都變快了。「你說過程才是重要的,那過程呢?你沒看到他們對不合時宜的傳統的反動跟抗爭嗎?你連故事要表達的東西都沒看懂就說爛片,你不一定好到哪去吧?」

「哈哈哈」人家先笑三聲。「就說這過程。整個過程里根本沒有什麼正面的東西。你說反動那還有,抗爭卻在哪裡?那個男孩哪裡有去抗爭了?碰到挫折他就自殺了:老師有去抗爭嗎?學校一句話他就走人了。整部片子沒有一點點陽光色彩,純粹只要劇情發展到讓觀眾泣不成聲,簡直是灑狗血劇本的標準教材,比《心靈捕手》還要濫情,真不愧為爛片鼻祖,說它寰宇無敵絕不抬舉,當之無愧啊。」

小惠怒火中燒,套句《封神演義》里的話,那是三昧真火自七竅里狂噴而出。罵《春風化雨》也就算了,這部片於本來就有點影評上的小爭議,但是他居然連《心靈捕手》也罵上,那就侵犯到小惠心中的神聖殿堂了。正好此時有電話進來,小惠以工作要緊為給自己的借口,無比沒品地打下了「王八蛋」三個字,當場把ICQ給關掉。

「宴會業務部,您好。」

小惠溫柔的聲音跟她心中的怒意一點關係都扯不上。這是職業所需。宴會業務部雖然是個小部門,但以某方面來看也算是飯店的門面之一。畢竟客戶要定席或是要定會議廳都是要先跟這裡接觸,因此給對方好印象是十分必須的。更由於這不是一個只要待在辦公室就可以談妥任何生意的工作,所以這個部門不但清一色都是女人,更還是屬於面試時要挑選容貌的那種。能說女人的容貌不重要嗎?狗屁。找個工作都這樣了,其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您好,請問陳黎惠小姐在嗎?」

這是一個小惠很熟悉的聲音。有多熟悉?她也曾遠方吶喊地聽過,也曾耳邊呢喃地聽過;也曾滿心歡喜地聽過,也曾欲絕傷心地聽過。聽到如今,已經聽上第六個年頭。聽到了,說不上是甜甜蜜蜜,也說不上是冷冷清清,只好說是一個非常習慣的聲音。

「小興,有事嗎?」她習慣地以平常的語氣應道。通常,小興打電話都不太可能有什麼大事的。若是五個月前打的話,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會是沒事,想你啊。」不過後來小興被禁止使用「想你」這個詞,所以現在標準答案就只剩下「沒事」了。

「沒什麼事啦……」

「聽到預期之中的答案,小惠並不高興:「我不是跟你說過,沒什麼事不要打到公司來嗎?」

小興在賭博,小興每次打電話來都是在賭博。每當他說完「沒事」之後,小惠若說「喔,那今天過得怎樣?」或是開始抱怨奇怪的事,那小興就賭贏了;要是小惠說「沒事不要打電話來」的話,那表示天氣不好,算小興輸。這時小興一聽情形不對,立時轉換話鋒:「我是說你那個高中同學結婚是今天晚上嗎?」

沒有錯,先生。老早就跟你說過了啊。」

「那你真的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的,先生。這我也老早就跟你說過了。」

「喔。」這喔語氣些微地帶有失望。

小惠開始感到不耐煩了,只覺得這個小興怎麼講都講不聽。兩個人沒名沒份,只說是好朋友,她高中同學他又不認識,實在也想不出個理由要帶他去。不過,小惠倒也很了解幹麼小興那麼想去。只要小惠帶了他,就多少表示兩個人還在一起。以現在小興這個痴情的狀態,這樣一點點的意淫他就很滿足了。「受不了,」小惠心想,「跟我睡覺就一定要是我男朋友嗎?他為什麼就不能乖乖的當個好朋友唄?」

「乖嘛,小興……興哥……興爺……Mr.興……你都不認識我高中同學去幹麼?下次大學同學結婚再帶你去啦。」畢竟小興想要跟去是出於對自己的一番誠意,小惠再不耐煩也不願說重話。六年的好友生涯,小興這吃軟不吃硬的個性老早被摸透多老早?第二次見面不到下午茶時就已經被摸透了,安撫幾句就沒事了。

安撫安撫著,李姐桌上的電話響了。小惠趁了這個鈴聲哄小興掛上電話,伸長了手去接李姐的那支。「宴會業務部,您好。」

只聽李姐在電話那頭道:「小惠呀?你那查查看大展廳明天晚上是不是只擺十二桌。是的話看看可不可以並一下,不然就擺到走廊去吧。好啦,你等下自己下來看看吧。」

謝過李姐,掛上電話,小惠拿起了那本比百科全書還大本的資料夾,研究大展廳明天的定席。「真的是十二桌……」她佩服地自言自語,「李姐的記憶力真可怕。」大飯店的宴會定席可不是像吃個下午茶或是唱個KTV的電話預約,非假日前一天訂就可以的那樣。

一般而言,飯店各廳在好日子或是類似尾牙之類的旺季都是在半年以前就已經被定滿的。大家從說要結婚到真的結婚好像老是要拖很久,訂不到筵席有時也是原因之一。當然,最近不景氣,訂席也不像以前那樣難訂。不過這已經完全離題,不必繼續討論。主要李姐令人佩服的地方是不管多旺季,她都有辦法記得近一個月內所有宴會的大概情況。雖然這種事查查本子就可以曉得,不過能夠都記在腦子裡不但方便,有時候還很嚇人。

小毛忙得差不多,泡杯熱茶抱在手上,坐下來閑聊:「你晚上那個結婚的同學跟你很好嗎?」

「高中的時候很好,現在就疏遠很多了。」小惠拿了自己的杯子,也想去泡杯咖啡來喝。

「你包多少?」

「一千六。」

「喔,」小毛點點頭,「普通交情。」

小惠泡好咖啡回來座位上。「我們以前真的很要好,我每一次逛SOGO都是跟她去的。但是現在喔……」她笑了笑,「如果不是她在我們飯店辦喜宴,而我又被抓到是在這裡工作的話,我根本很不想去。」

小毛感概:「嗯哼,朋友太久沒見,大家生活變了環境,以前的感覺就很難再回來了。」小惠點點頭。小毛又問:「那你高中同學有幾個已經結婚了?」

「多了。」小惠道:「還有聯絡的就有三個已經給了,打算明年結的也有兩三個。失去聯絡的一定更多……」

小毛更感概:「適婚年齡……」

「啥!沒錯,我們都到適婚年齡了。」小惠把椅子轉過來面向小毛。「你幹嘛?也在計劃結婚了嗎?」

「我們最近是有談到這個……」小毛說著停了一會兒,接著嘆了小口氣。

「你嘆什麼氣?」小惠笑著問。

「我嘆啊……」小毛語帶調皮地說:「我嘆我不像你這樣這麼多選擇。溫柔體貼的、個性超好的、帥的跟金城武一樣的、有錢有房子有公司的……我真不知道你是不肯定下來還是幹嘛,常常跟不同的人出去,然後還沒一個當成你男朋友的。你這不是讓我這種苦苦守著一個人的看起來像傻瓜嗎?」小惠傻笑不說話,低頭喝咖啡。小毛思量著剛剛提到的那些男人,一會兒又說:「你知道你這些男人裡面我最喜歡哪一個?」見小惠繼續傻笑,她便公布答案:「你以前的男朋友。」

小興……小惠想,我以前的男朋友……她停止了傻笑,點頭道:「我也是。但這就是問題了。我看過一個很好的人,所以要找一個更好的人就變得很難了。」

「好。這不關我的事,我也只是說一下我的想法啦。」小毛說:「你不覺得分手了就不應該再繼續當朋友嗎?何況誰都看得出來他一點想要跟你分的意思都沒有。你不覺得這樣不太恰當嗎?」

小惠苦苦地笑,帶點自嘲地說道:「我百分之百同意你的看法,我完完全全地認為分手以後就不應該再當朋友。只是這個人我真的沒辦法。我們在一起以前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現在他還是我最好的朋友。講實在一點,大學的時候如果不是我們一起讀書、一起作弊、一起互抄報告的話,我們要畢業都可能很難。我遇到不管什麼事,如果不能跟他講,我會覺得放在心裡超級難受。這種「他是我生活里的一部分」已經不是一般男女朋友的範圍了。他真的是我生活里的一部份。我真的很難跟他斷絕來往。」她露出一臉無辜的表情,「我試過很多次了,做不到。」

小毛盯著她看,臉上頗有不懷好意的笑容:「你們……呵呵

你們還有性關係吧?嘿嘿……」

「嘿你個頭啦!」小惠出手打人。「我還沒跟你好到討論性生活的地步。」

小毛閃小惠,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嘻嘻哈哈:「你分手嘛!這樣分得了我頭給你!」

小惠一擊沒能得手,也不追殺。咕嚕咕嚕地喝掉半杯咖啡,站起來穿鞋子道:「隨便你看羅。你要說我騎驢找馬也可以。反正我就是覺得我不可能跟他幸福美滿過一生。再說我現在覺得他愈來愈煩了,說不定有一天我真的能做到不再見他也不一定。」講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因為這個問題最近愈來愈困擾她。她走去衣櫃把外套拿出來,再道:「不跟你說了。我下去看看場地,巡視一下宴會,吃個午飯。下午再說吧。」

「你要出去吃嗎?」

「員工餐廳吃就好了呀。這附近也沒有更好吃的東西吧?」

「喔,好吧。我想待會出去吃。那我等你回來再說羅。」

小惠穿好外套,去廁所稍稍梳洗一翻,補補口紅,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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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是一個有趣的地方。這個地方之所以有趣,主要是因為裡面的學生都處於一個成長轉變的重要階段。人們在這個年紀、這個環境裡面,開始嘗試許多從未嘗試過的事,因為他們的內心渴望著改變,渴望著解放,渴望著一股人不痴狂枉少年的青春放蕩。狂放的血液讓人們喜歡給自己或別人上一些綽號。說話風趣幽默,同學們都喜歡跟他聊上幾句的,可能夠格稱上個哥字,例如「華哥」;沒女朋友卻又喜歡談論風月、監賞成人錄影帶,並且大方地與同學分享的,可能被尊為「A哥」;人帥、身材好,占此先天優勢又懂得充分利用的人,往往比其他同學更早學會享受愛情遊戲,並也不吝分享經驗者,那就有可能雅號「炮聖」。

當一個高中班級里同時擁有華哥、A哥以及炮聖三個風雲人物的時候,這個班的風氣自然就熱絡了起來。他們是一群懂得念書又懂得玩樂的活力少年,無法妄自菲薄那就只好自命不凡。當高中的生涯走到了盡頭,所有活動只剩下一個謝師宴的時候,為了表示出這個班的與眾不同,五星級飯店的宴會廳就變成了很好的選擇。品味不錯吧?

他們心想。第一次在五星飯店辦活動呢!

「華哥……華哥?」A哥舉著杯子在華哥面前晃了晃,但華哥卻視而不見。

「華哥!」炮聖叫道,並將裝滿冰涼台啤的冰酒杯頂到華哥臉上。

「喂!」華哥大甩臉,一看面前有兩個朋友敬酒,便即拿起自己的酒杯跟兩人敬敬,微微嘮叨:「要碰杯說就好了,冰我幹嘛?」

A哥跟炮聖兩人互望一眼,彼此聳聳肩,都感莫名其妙。華哥喝乾了台啤,取來酒瓶又倒滿一杯,也不再喝,也不動筷,再度若有所思地看向宴廳門口。眼神中焦急裡帶著溫柔,可說是又期待又怕受傷害。沒過幾秒,他深吸了一口氣,說了聲:「我出去走走。」便要站起來向外走。

A哥一手拉住他的衣袖,扯著他又坐了下來。「您等等吧。」他說:「我說華哥你是怎麼回事?才上了五道菜你已經出去走了三次。腎虧嗎?」

華哥肩膀甩開來,掙脫A哥的擺布。「我沒有腎虧。您陽萎有沒有好一點?」

男人喜歡拿性能力來開玩笑,這習慣打高中養起。

炮聖喝口酒說道:「我看他是在等人。魂不守舍那樣子,十成是等女人。」說完放下酒杯,自顧自的點頭,對自己的分析深以為然。

「不可能!」A哥瞪視華哥,「華哥你不可能交女朋友了吧?是的話請把我的A片都還來。」

華哥還沒說話,炮聖又搭腔:「絕對不是女朋友。要是女朋友的話他的表情會很幸福,眼睛會發亮,好像看到蔡依林穿小可愛一樣。

你看他失魂落魄,孤苦無依,等的一定是暗戀的人。」華哥本來頭向左邊看著A哥,聽了這話又轉向右邊來看炮聖。只見炮聖繼續說道:「不過話說回來,交女朋友是交女朋友,看A片是看A片。這是兩回事,不該混為一談。」

華哥一聽覺得有理,再轉向A哥大點其頭,以表贊同。A哥笑著說:「那就先別管人片了。你到底在等誰啊?」

華哥摸摸後腦,扭扭捏捏地說:「也沒有在等誰啦,只是看看會不會碰巧……」

這般情狀讓A哥大樂,忙追問:「快說、快說,到底是誰?自己兄弟,你在那邊害羞什麼?」

男人不一定喜歡稱兄道弟,但如果有這個習慣的話,應該也是在高中養成的。華哥一想這也有道理,兄弟有什麼不好談的?再說自己等的心慌,憋的難受,不如說出來跟大家討論討論。他兩手在杯子上握了握,雖然決定要講但還是吞吞吐吐:「好吧,其實我是在等……

我是在想那個……我在想陳小姐會不會來我們這邊看一看。畢竟這裡是她負責的嘛……」

A哥大驚:「你是說宴會業務部的那個超級美女喔?華哥啊……」

他嘆道:「不是我不支持你,可是不太可能吧?」高中生對於外在生活條件還不算很有概念,追女孩子的看法比較局限於外貌上。A哥這時說話很是含蓄,他的本意是說「人家那麼漂亮,華哥你不配!」

炮聖冷笑一聲,酷道:「女人就是女人,雖然漂亮的可能會比較難搞,但是只要追的有方法,沒有不可能的。」這話是基於高中生特有的狂野自信。對炮聖這種於課業與愛情上一直無往不利的高中生來說,這種自信可以發展到高處不勝寒,再與天比高的境界。他說完了酷話,忍不住問道:「這個陳小姐真的這麼漂亮?」

A哥兩手豎起大拇指,大頭狂點地說:「超正!超級正!舞蹈班之花給她提鞋都不配。絕對是我在現實生活里看過最漂亮的美女。」

「是嗎?嘿嘿嘿嘿……」炮聖不再擺酷,露出本相。右手食指跟大拇指稱開,來回搓揉著下巴,嘴裡發出查理在賣淫賤不能移時的笑聲。一字形容謂之賤。

「麻煩你們控制一下。」華哥不高興了。「不要褻瀆了我的陳姐姐。」

炮聖手還不肯自下巴上放下,微笑說道:「我們不褻瀆,你一個人褻瀆就好了。」A哥也說:「不要說你不褻瀆喔,你敢說你看A片的時候沒有在想她?」

華哥臉色一變,正正經經說道:我敢說我看A片的時候沒有在想她。可以嗎?」他右手使勁,食指上揚,用力發言:陳姐姐的美,是一種讓我尊敬的美。此顏只應天上有,人生難得幾回見!請你們不要來,侮辱她的美。拜託了!」

炮聖跟A哥討了沒趣,不敢再起鬨。三人安安靜靜各喝了一杯酒。一杯落肚,A哥清清喉嚨,拍拍華哥說:「那你想怎麼樣?默默的坐在這裡期待著再見她一面?」

華哥黯然點頭:「是啊。只要今天能再見到她一面,我就滿足了。」

真的這樣就滿足了嗎?」炮聖斜眼看著他道。

華哥看看炮聖,再看看A哥,長嘆了一口氣,然後突然出口:

當然不滿足啦!如果她能當我女朋友,我就笑死了!」

「干!」A哥跟炮聖一起開干。「馬的!我就說你什麼時候那麼純情了!再裝以後不借你A片。」

華哥兩手一攤,無奈地說:「你們兩個不要這樣好不好?好像追女孩子跟那個是書上等號的一樣。我只是希望能夠跟她靠在一起,聊聊天、吃個飯,看個電影逛逛街,這樣我真的就很滿足了……」他失聲苦笑:「哈。我在說什麼?她不可能喜歡我……」

「華哥你有點骨氣,像個男人樣!」炮聖看不下去:「你怎麼說在學校也是個風雲人物,長得也很帥,講話又幽默。高中三年你沒交過女朋友都是因為你方法不對,又有點龜毛。不過這也可以算是優點,因為你還是處男。說不定人家很久沒碰過處男,想要嘗嘗味道也不一定……」看華哥臉又拉下來,他也不敢繼續這個玩笑。「我的重點是,年輕只有一次,你跟這個陳姐姐的機會也只有一次。過了今天你就沒有借口再回來找她了。你不能預設立場告訴自己說你配不上她,那只是一個你不敢出手的借口而已。我告訴你,沒有女人是你配不上的。跟我再說一遍:『沒有女人是我配不上的!』很好,就是這個精神!聽我炮聖的話,你也可以成為炮聖!你知道現在你該做什麼嗎?去一樓櫃檯找服務人員,跟他說你要找宴會業務部的陳小姐。然後你會鼓起勇氣跟她要電話。不要名片上的辦公室電話,要她家裡的電話。想要成為炮聖嗎?很好!沒要到她的電話不要給我回來!再跟我說一次!『沒有女人是我配不上的!』」

「沒有女人是我配不上的!」

華哥講完,霍地站起,手一抖打翻了啤酒杯,雙眼直視門口,全然失態。只見講了半天的陳黎惠姐姐就站在那鴻圖廳門口,看到了他正跟他微笑。華哥讓小惠這焉然一笑直似魂都飛了一般。呆立兩秒,吞吞口水,讓炮聖的話在腦中鎮定心神。深吸一口氣,他在心裡找到了高中生的氣魄,大步向陳姐姐走去。這一去。他對自己說,沒要她的電話不要回來!

「那個就是陳小姐?」炮聖湊過頭去小聲地問A哥。

「對。」A哥回話。

「喔。」炮聖回頭再看小惠一眼,更壓低聲音說:「華哥不配。」

A哥轉頭看炮聖一眼,接著又回去盯著小惠。「我知道。

「華哥完了。」

「我知道……我知道……

在鴻圖廳隔壁的大展廳,如今坐滿了電腦公司的上班族。前幾天該公司剛談好一筆七千萬的生意,老闆心情一好,便即設宴犒勞相關部門員工。業務部的同事們當然都是高高興興地喝酒談天,畢竟他們這回也算是打了一場勝仗。其他部門的人就未必感覺很相關了,怎麼說要禮拜六中午來聚餐可能是違了許多人的本願。為錢打拚,工作緊忙,同事們大部分都十分珍惜休假時間,絕不願意把禮拜六、日花費在公司同事身上。當然,若是有心儀的男女同事則不在此限。只不過老闆請吃飯,豈能不來?於是,除了幾個有心趁機打關係往上爬的人,大部分的同事都來的很應付。在這個氣氛頗為社交的場合,談論的話題就很難私人深入。

客戶服務部的Ray現在就感覺很無聊。這時是一道菜吃完,下一道還沒上的空檔。Ray過桌上的煙灰缸,配著悶酒抽起了悶煙。空氣似乎有點悶,頭似乎有點昏,Ray似乎不太清楚自己為么會在這裡。但說實在的,不待在這裡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我就跟他說PC506X一23a跟23b的LCD後面都有AV端子,那個死老美還打死不相信。我知道我的英文不太好,可是AV端子沒有那麼難找吧?」坐在左邊的vincent跟旁邊的人抱怨著。雖然是同一家公司同一個部門的同事,但是,Ray覺得他完全聽不懂或是不想聽懂Vincent在講什麼。拜託,今天是假日!

「……GeForce3的LightspeedMemoryArchitecture技術真的是大幅的提高了繪圖效率。我看過它的畫面,棒極了!GeForee2根本沒得比。

嘿嘿,等它降價一定要去買一塊來爽一下。」這是坐在右邊的Tnoy在談的話題。LightspeedMemoryArchitecture?Ray,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講的是什麼東西?他一直以為談論新的電腦硬體並且不斷花錢更新是大學生在做的事,但很顯然的有些人賺了錢就只是為了要擁有永遠頂尖的電腦配備,這可以讓他們玩最新最酷的電腦遊戲的時候能夠盡興。拜託!今年貴庚啊?

「……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景氣低落到這個地步了,總統卻只忙著選舉作秀。台灣這還能住人嗎?」

「你怎麼這樣說?總統他……」對面又為了政治討論了起來,好像政壇是他們可以左右的一樣。最近第四台談話性的節目太過泛濫,搞到每個人都變成了政治專家。拜託!看清楚點,你能做的就只有投票!

Ray需要深呼吸,需要新鮮空氣,但是他卻深深的吸了一口煙,這讓他的頭更昏。他到底為什麼在這裡?他的生活為什麼會被這樣的話題給環繞著?智力測驗顯示他的智商高於常人,對自己的了解也顯示了他對追求一切的慾望也高於常人,可是為什麼他會被困在這種地方,領那一個月三萬五的乾薪,短期內生活里似乎完全看不到出路?

好吧,三萬五一個月其實還過得去,吃吃喝喝穿穿用用也還能存一筆錢。但是天殺的為什麼會讓他一出社會就碰到這什麼不景氣?為什麼現在的公司配股不像前幾年一樣配到就發了?為什麼一切都跟他在作學生的時候所計劃的都不一樣了?他是造了什麼孽啊?

「Ray,你今天幹麼這安靜?」Vincent好心地問。

社交閑聊……他恨社交閑聊。他笑著說:「我今天很安靜嗎?我平常話很多嗎?」

「比今天多就是羅。」vincent回笑,接著指著那煙灰缸說:「一包煙都快讓你抽完了,還吃得下飯啊?」

關你屁事?「最近又胖了,少吃點比較好。抽煙可以減肥嘛。」

Ray說著玩笑話。

「哈哈!」Vincent社交式地笑著。「減肥也沒有一頓飯抽這麼多的。你是心情不好是怎麼著?反正沒事,說說也好。」

Ray眯著眼睛細看這個Vincent,不知道他這麼突然關心是什麼意思。純粹禮貌性還是真想知道?他從來不認為公司是一個交朋友的地方,他總覺得同事跟朋友有著微妙的不同。Vincent這個人似乎還滿夠朋友的,但他是個同事,不是朋友。同事不是用來談心事的。他搖搖頭,抽口煙說道:「沒什麼,例行的生活倦怠。放個假就沒事了。」

Vincent皺皺眉頭,表情彷佛在思考著什麼。「Ray呀,你進公司一年多,我好像從來沒看你交過女朋友?」

這跟什麼有關係?提這幹什麼?Ray假笑著說:「我們每天工作到晚上八點,放假就累垮在家裡,哪有機會跟時間去交女朋友?」

Vincent點點頭:「我看你好像隔一陣子就會例行的心情不好,交個女朋友應該會好一點吧?」

廢話!我當然……Ray里暗罵到一半,突然覺得自己很奇怪,幹嘛要這樣充滿著敵意?Vincent就算只是在沒事找話說,他也是出於好心。罵他做什麼?他苦笑一番,講了算是比較真心的話:「你說的是沒錯啦,可是我也不是不想交,只是真的不知道去哪裡認識女孩子啊。以前當學生的時候只需要困擾如何去追女孩子。哪裡知道出來工作以後最難的竟然會變成要去哪裡認識女孩子?」

Vincent會心一笑,聽的出來這下不是敷衍的。他附和:「對,以前會奇怪怎麼會有人需要相親?為什麼那些條件那麼好的人會需要上「非常男女」?這兩年才越來越能體會了。」

他想了想,提供意見:「我看業務部有幾個女孩子都長得不錯,你都沒考慮過?」

「怎麼沒考慮過?她們是一年來我唯一有機會接觸的女人。」

Ray說著又點了根煙,「問題是公司談戀愛太麻煩。先別說公司裡面有多少男的在追她們。上次我吃完午飯回來,在門口碰到Mary。剛好有點事要問她,我們就站在那裡聊了幾句。那天下午我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記得要問我是不是要追她!我就納悶,公司也不算小,為什麼這種事能傳的這麼快?」

「那天啊……」Vincent笑得有點奇怪,「其實……那天我有看到你們兩個聊天……」

「就是你傳的!」Ray半怒半笑。

「這個……我沒辦法辯駁……」Vincent持續他那個奇怪的笑容。

「不是,你知道,上班無聊嘛,有點話題比較不會死氣沉沉的。而且我也沒說你要追她啊,我只是說你們聊的好像很愉快…

「你跟誰說?」

「業務部的Sally啊。」

「廢話,那還有不傳開的?」

「好,算我錯,我喝一杯。」Vincent幹掉杯里的紅酒,又笑道Vincent:

「這樣,不要說我沒有誠意道歉。我介紹個美女給你認識。」

「是美女你幹嘛不留著自己追?」Ray疑地問道。

Vincent微嘆:「她說跟我感覺不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她個性不錯,又開得起玩笑,跟她相處是很愉快的。你有沒有興趣?」

「有!當然有!」Ray興奮了起來。「可是如果她條件真的那麼好,不容易追吧?我沒什麼存款,又開一台爛車,總覺得真的要追女孩子來講,我的條件有點差……」

「那就要看你追女孩子的手段了。」Vincent摸摸鼻子說:「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應該不會太在乎這種條件上的東西。不過也難講,我知道追她的人有幾個是滿有錢的就是了。我追她的時候也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最重要的要看你是不是真心喜歡她。如果你誠心不夠,被她發現你只是垂涎她的美色,很抱歉,她是很在乎這種事的。」

「垂涎她的美色?」Ray對這句話抱有懷疑。

「是是……」Vincent表情十分讚歎:「相信我,她的美色絕對值得垂涎。」

Ray聽得悠遊神往。之前也有兩個朋友說要介紹女孩子給他認識過,但是他聽的當時都不對對方的外貌抱有太大期望。後來事實證明,那兩個女孩子長得只能說比普通好一點。如今Vincent卻說要介紹美女認識,不得不讓他心裡掀起許久未有的一股熱情。他回過神來,對Vincent說:「我不敢跟你保證我不會只是垂涎她的美色,畢竟我還不認識她,不過你可以相信我的誠心。以我現在的情況,我絕對會誠心誠意地去追任何一個有機會的女人。」

Vineent再度摸摸鼻子,微笑道:「我想我可以相信你夠誠心。我把你介紹給她,我就對她有點責任。不管你怎麼做,希望你記住我還想要跟她做朋友啊。」

「這個當然,我不會亂來。」

Vincent站起來道:「好吧,跟我出來。」

「現在?」Ray納悶,「去哪裡?」

「她在這裡工作。我跟她說過我們公司今天在這裡聚餐,她說她會過來看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去門口等她。」

Ray不知所措,心想還有種事?他只是來聚餐的呢。他是一個凡事都要計劃再去做才會有安全感的人,這樣臨時起意很讓他不安。這一時沒什麼主意就只好跟著Vincent往外走。邊走邊問起來:「她叫什麼名字?」

「陳黎惠。」「嘿,還蠻好聽的。哪個惠?」

「恩惠的惠。

「那就有點俗了。」

「對,你可以跟她這樣講,這是不錯的開場白。」

「你當我白痴啊?」

大展廳再過去向外一轉,就到了主廳宴會廳。宴會廳是這個飯店裡最大的一個廳,一般大型的喜宴尾牙之類都是在這裡辦的。今天宴會廳里舉辦的是王劉府喜宴,男方家長王老闆在職場關係頗好,娶起媳婦場面弄得挺大,禮金收得算優。只一樣麻煩,就是得抽空檢查那一千多張一干元的鈔票里有多少張不是真的,這也算現今社會的一項特色。

男方家長面子一大,來賓里自然就多了好一些總經理級的人物。

所謂物以類聚,這些五、六十歲的老男人自然也都坐到一桌去。幾十年的應酬經驗讓他們對酒多少都有點懼意,今天本來大家想說好不要喝酒,可偏偏有位老徐不識趣,硬是要開酒來灌。大家也就只好些些喝點,小心應付著了。

老徐一喝開來話就不少,也不知節制,開始跟幾個老朋友講起一些風流韻事。原來他不久前去德國談生意,在飛機上看上一位空姐。

本來他色大膽小,也不敢太怎麼樣。後來想到他兒子跟女朋友吵架的時候說過的一句氣話:「只要是空姐就有人要養!」他想反正這空姐也是一面之緣,了不起以後不坐這家公司的飛機就是。主意一定,花了點時間找到那家航空公司空姐住的飯店,拼了勇氣去找人家談。也該是他運氣,從此成了包養一族。大多人對來的容易的事物都不太珍惜,老徐談起他的這個小老婆的時候用語也不是十分尊重,焦點老放在性關係上面。這一桌老闆雖然不是個個顧家持重、守身如玉,但對這種事總也覺得過於隱私,不可公開討論。尤其還有幾位夫人在場的,那更是不可談。於是一整桌就只見老徐一個人在那裡口沫橫飛,其他人要嘛就小聲交談,要嘛就開始盤算著哪桌還有空位可以挪一挪,反正是沒人理他。

一個所有人都討厭的人常常能發展出一個奇怪的特質,就是他本身並不會發現或是不願發現自己已經被所有人討厭了。老徐講的高興,見沒人搭腔,只覺得有點不盡興。離開了自己的座位跑到對面去:「楊董啊,跟你換個位子,我跟老江聊聊。」

楊董二話不說就站了起來,對老江肩膀上拍了拍,露出一個同情的笑容。為了耳根清靜,他也不去坐老徐的位子,直接走到隔壁桌去串門子。

「哎呀,老江啊!」老徐坐下來對著老江的背就拍了下去,一附好像很熟的樣子。「你看看,我說我討了個小老婆,你也不跟我恭喜恭喜,真是!」

老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了聲「恭喜」。他也不怕這麼明顯的不歡迎表現會讓老徐苦腦,因為他很清楚老徐根本不會介意。

「好啊!你是第一個跟我恭喜的人,我敬你!來來來……」抓起楊董的杯子就喝。

老江拿了酒泯一泯,就當是喝了。他放下杯子說:「嫂子怎麼沒來?」心想你老婆怎麼不在這裡管管你?

「她莫名其妙,不知道在搞什麼鬼。最近每次有什麼宴會她都剛好有事。就這麼玄!」

老江倒是點點頭,想想也對。跟來了也是看自己丈夫獻醜,還不如剛好有事。早聽說徐嫂受不了這個丈夫,就只為了個面子不能離婚。這是幹什麼?賺那麼多錢,養那麼多面子是為了什麼?「大老婆不來,怎麼不帶小老婆來?」

老江這下子是愈說愈絕了,但那老徐還不理會:「她有班,飛出去了。」

旁邊張老闆聽不下去,出言刺激:「她都有你養了,還當空姐?」

「我很尊重她的喔。」老徐笑道:「她說不做事無聊,我也不強迫她。最近老飛法國線。」

一桌人聽了都點點頭,心想法國情人是有名的浪漫。

老徐見大家沒再說什麼,便又熱心地跟老江裝熟:「老江啊,我說你也單身快十年,孩子也都送出國去了。每天一個人回到家不會覺得冷冷清清的嗎?不要這麼傻,獨居老人不好當的。你賺這麼多錢,當然要找個人一起花啦!」

老徐哪壺不開提哪壺,硬是喜歡說到人家死去的愛人。這讓老江動了真怒,只礙於喜宴場合,不好發飄。他站起來,也不說話,向外就走。老徐還有得說:「唉?老江啊?要上廁所也不用這麼急嘛!我還沒說完呢!」說完還要跟去。

張老闆一把拉住他,語氣已經不好聽了:「徐董,你別去煩他。」

老徐笑臉迎人:「嘿嘿,你別擔心,沒事啦。老江要面子,不喜歡在這麼多人面前講這個。你們吃,我出去跟他聊聊。」這就跟了出去。

老江自宴會廳側門走出,在門旁一張沙發椅上坐了下來。宴會廳里的吵鬧聲自門內不停地傳出來,但是聽起來卻好像跟自己完全無關一樣。他感覺自己不在這陣吵鬧之中,反而就像是被隔絕在一切之外。他孤獨的一個人坐在這張沙發上,被一股冷冷清清的氣息徹底包圍著。偶而有飯店工作人員走過,但是誰又認識他,會停下來跟他說句話的?老徐說得還真是沒錯,自己才五十歲出頭,已經像是一個獨居老人了。說了一輩子的賺錢養家,現在是有錢了,但是要養的家在哪裡?物質生活提供的太好。搞到兩個兒子都說要留在美國發展。美國最近死了多少人你們知不知道?你們自己不擔心也該想想老爸會不會擔心啊。但是,當初花了那麼多精神讓他們出去,總沒道理現在叫他們回來啊?眼見家裡的房間一間一間地空下來,一個人住三層樓的房子有可能會不冷清嗎?老徐說得真對,太對了,老江現在不但需要。而且迫切的需要找個人陪他一起花錢,一起把那些留著也不知道要幹什麼的錢好好花一花。

「嘿!老江你在這啊?我還去廁所找你呢。」老徐終於還是跟過來了。

老江嘆了口氣,指了一下旁邊的另一張沙發:「坐吧。」

老徐坐下,取出煙來遞了一根給老江。見老江搖搖頭,他才大悟:「喔,我忘了,你單身以後就戒煙了。」自己點了根抽起來。

「定貴,」老江看著茶几上的煙灰缸說:「我們以前一起念書,一起賺錢,累積財富,結婚,養兒子……一路下來,兩個人也都算是很成功。」他抬頭看向老徐:「但是為什麼我們的生活卻有這麼大的差異?」

「呵……」老徐笑一笑,抽口煙說:「處事態度吧。你看我現在瘋瘋癲癲的,其實你也知道我清楚得很。我老婆想跟我離婚,我女人在外面貼小白臉,我兒子敗家敗得不像話。唯一還欣慰的就是女兒爭氣的很,靠她自己白手起家,跟我們當初一樣。」他又笑了笑,大概是笑自己的一生吧。「如果我認真看待這一切;如果我清醒地看待這一切,那我還活著幹什麼?」

兩人一問一答,氣氛凄慘。過一會兒,老徐很正經地說道:「江上文同學,我跟你講,我剛剛說要你再去找一個女人,我是很認真很嚴肅的。你把兒子養的這麼有出息,即使艾琳去世十年你都沒有出軌過,你對得起所有愛你的人。你為了你的家庭奉獻了一生,難道到頭來真的要一個人終老嗎?這樣太不公平,你應得的絕不該只有這些。

對自己好一點,再去找個女人吧。」

老江想這話想了好久,最後說道:「誰會要我這種年紀的人?」

老徐一看老江已被打動,酒性又發:「別這麼說,你沒聽過『錢是最好的春藥』嗎?」

老江說:「不是說『權力是最好的春藥』嗎?」

老徐一拍老江大腿,搖頭道:「你有權嗎?你只有錢而已。所以錢是最好的春藥。」

老江還是很遲疑:「但是花錢買得到的女人……」

「你講什麼?又不是叫你去買個泰國新娘回來。」老徐插話」

「愛情多多少少是要談條件的。溫柔體貼你會輸給誰了?細心關懷難道你給不出嗎?你差只差在年紀大了點,性能力弱了點。而你的優勢就是有錢。同樣是出去追女孩子,我們只是要專註在有錢這——優點上而已。我們不是在買人家,我們不是論月支薪喔。愛呀,愛是絕對可以存在於這種關係裡面的。不要看我,我是反面教材,我沒有處理好這段關係。但是你跟我不一樣,你是一個好男人。去找個好女孩子追,去愛人家,去讓人家愛你。就算大家都說你是用錢砸來的愛情那又怎樣?」他講的慷慨激昂,最後再加一句:「這樣講你會不會覺得好過一點?」

老江聽得有點迷迷糊糊,只覺得好像沒錯,但又有點似是而非。

不過,不管他有沒有覺得好一點,他知道自己已經決定要出發去找第二春了。「我本來還想問你說包養都是怎麼包的,不過現在你這麼說,那就跟以前追女孩子一樣去追了?」

「差不了多少,不過要記住你現在比以前有錢多了。」老徐笑道。又問:「怎麼樣?有對象嗎?」

老江點頭說:「有。」這頭點的一點也不遲疑,很顯然他有—個已經喜歡很久的對象了。

「誰呀?我認識嗎?」

「不認識。你如果沒有常常在這家飯店吃飯的話應該就不認識。」老徐說。

「在這裡工作的?你怎麼認識的?」老江好奇起來就像三十年前兩人一起追同學時的表情一般。

「年初幫我兒子辦婚禮,是這位陳小姐負責的。我因為賓客人數多。一直不好確定而跟她接觸過幾次。她長得漂亮當然不用說了,有氣質,做事有擔當,不推推託托,年輕活力,給我印象很深刻。後來我要請客要幹嘛的也都找她來辦。」他想著陳黎惠小姐的影子,不禁要笑:「我覺得她是一個會讓任何人都印象深刻的女人,同時我也覺得她不是一個有錢就比較好追的女人。」

「有錢會有差,相信我,有錢會有差。」

老江對小惠的印象太好,著實不覺得有錢真的會有差。「講真的,有錢到底要怎麼用啊?總不好問她喜歡什麼車就買一台給她吧?」

「老江啊,你的公司在這麼不景氣的時代依然屹立不搖,可見你是一個生存有道的人。」老徐奸笑道:「這是天份,教也學不會。我相信你會自己找到利用錢的方法的。」

老江走到鏡子前,兩手插到口袋裡,挺直而立。這是他已經將近二十年沒用過的耍帥姿勢,如今在鏡子里看來還頗為寶刀未老。重出江湖吧!

「那位小姐待會兒會來跟你打招呼?」

「對,你怎麼知道?」

「看你喜歡人家很久的樣子,既然來這裡吃飯,還有不知會人家一聲的?」

「你腦筋還真清楚。改天有空要不要去法國走走?我出機票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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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飯店工作有一項好處:管飯。說起這員工餐廳可不是隨便做做,吃飽就好的。員工餐廳的菜色十分豐富,而且變化頗多,因為它是由飯店內部各餐廳輪流掌廚。從歐式自助餐到江浙湘滇各省名菜都有可能輪到,員工們可謂口福不淺。小惠自從到這裡上班以來,每天午飯絕對都來員工餐廳報到,這甚至已經變成吸引她繼續這個工作的一大動力。「每天有好吃的美食,」她說,「再加上省下來的飯錢早上坐計程車,還可以多睡一會兒。這麼好的工作哪裡去找?」

她放下筷子,幸福洋溢地品味著嘴裡還遺留的翡翠豆腐滋味,真是個美好的生活啊。她把桌上的紙巾、垃圾收到餐盤裡,拿到餐具回收櫃去倒。一回頭看到一個熟人站在她身後,原來是林大廚。

「嘿!廚師!」小惠很高興地打著招呼:「你也來餐廳吃飯啊?」

「當然不是啦。現在是午飯時間,我只是抽空溜過來一下。」廚師操著已經算是標準的廣東國語說道,接著從身後拿出一塊「香滑起士淋上超甜的橘子醬外加一顆草莓在上的草莓蛋糕」來:「給你吃。」

小惠看到蛋糕就會眼睛一亮:「哇!好像很好吃的樣子。」接著很委婉地說道:「不早拿出來,現在都吃飽了。你自己吃吧。」

廚師把那蛋糕塞到小惠手上:「你拿著啦。我要回去做菜了。」

不等小惠再推託,回頭就走。沒走幾步又回頭交代:「對了,我們餐廳下午要做紅豆餅,非常好吃喔!你記得要來拿幾塊嘗嘗。」

「你要我肥死啊?」小惠又罵。廚師假裝沒聽見,咚咚咚就跑掉了。小惠把那蛋糕拿到眼前欣賞,忍不住就要吞吞口水。「誘惑

她想。她最不會抗拒吃的誘惑了。「會做菜的男人真好……」她又想,「笨小興就是不肯學。可是有個會做菜的老公的話,我會肥死。」

她負責宴會業務,自然必須常跑各廳廚房。每次她去不管哪一廳廚房,絕無例外的會有一堆好東西吃。其中又以這位林姓廚師最為殷勤,深深了解「要抓住女人的心,必須先抓住女人的胃」這個道理。

「說不定這就是有些人立志當廚師的原因呢。」小惠傻笑著想。

她離開餐廳,走進最接近的一間化妝室補了個口紅,然後便往宴會廳走去。雖然跟客戶社交並不是必要的,但是如果客戶留下好印象,以後要請客還會回來找她的話,她也會覺得很有成就感。「嗯……想想看,宴會廳是喜宴……啊,江先生在那裡,那一定要過去了。」江先生是小惠從事這個工作以來第一個熟客戶,這對她來講可說是很有意義的。而且江先生為人很是成熟穩重,一點也沒有生意人的樣子,對她一直像個慈祥的長輩,常常會給她一些鼓勵和建議,這些都是她很感激的。

「好像還有誰說今天有聚餐……」小惠努力的想著,「喔……

Vincent啊。」想到有點沒力。Vintent這個人本身還不差,不過就是有點纏人。已經跟他說「感覺不對」了,還是喜歡常常打電話來約她。

有一次為了Vintent差點跟小興吵起來。雖然小興已經沒有地位來喝她的飛醋,但是還是讓小惠覺得這造成了他們兩個之間的疙瘩。男人只要沒有跟她真的翻臉,她都盡量維持著保持聯絡的關係。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做法算不算正確,但是她不喜歡衝突。所以雖然她心裡對Vincent已經有點小怨言了,她還是得在人家來聚餐的時候去打個招呼。

「鴻圖廳在幹嘛?對對對,中正高中謝師宴。」高中謝師宴實在是沒什麼好去看看的,畢竟那些高中生不可能常常有機會來大飯店辦活動。就算是每次謝師宴都來這裡辦,那也不是四年之內會有下一場的。但是高中生迷人之處在於他們很搞笑,這可能是因為他們喜歡藉由搞笑來贏得注意力吧?而且跟高中生聊聊可以讓自己覺得變得年輕一點,小惠很喜歡這種感覺。不論如何,總比在辦公室里跟小毛談著結婚的事年輕一點。她記得跟她接洽的兩個男生互稱對方「A哥」跟「華哥」,跟他們倒也談的很愉快,再過去聊聊也滿好的。

想著想著,已經走到鴻圖廳門口。小惠站在門口往裡面看,只見除了主桌坐了幾位老師之外,其他都是十七八歲的小男生。自己穿的制服跟廳里上菜的服務生明顯不同,這就走進去的話大概會很多注意力。她轉睛觀望,尋找著那A哥跟華哥的蹤跡,結果發現異常難找。正在開始想要不要算了直接去別廳的時候,聽到有人叫了聲什麼「……女人……我追不到……」接著就看到主桌隔壁桌有個男生打翻了杯子豁然起立。一看是華哥,小惠很高興,忙對著他微笑招手。

然後小惠看到華哥不知所措的失態表現;然後看到A哥露出奇怪的笑容;然後看到華哥下定決心的表情;然後看到A哥鼓勵地在他屁股上一推;最後華哥對自己走了過來。這雖然只是幾個很小的動作,但看在小惠眼裡可著實心驚。「不會吧?高中生啊……這不好吧?高中生是幾歲?十八嗎?」

小惠笑容不減,看著華哥一路走到自己面前。

「陳姐姐……」華哥靦腆地說。

「華弟弟。」小惠用上一次接洽時的稱呼,並有意無意地在「弟弟」兩字上加重語氣。

「呵……這個……」華哥畢竟是太嫩,這時回頭指了謝師宴場地想說些什麼,只是一句話要接什麼都說不完。

「A弟弟怎麼不一起過來?」小惠想趁華哥還沒定下神來前先把A哥一起叫來,那可能可以阻止華哥一下。不管剛剛A哥推他一把是在鼓勵什麼,小惠都不想知道。

「A哥啊?」華哥傻笑,「他說吃太飽,走不動。就不出來了。」

「啊?這麼無情喔?」小惠裝道。然後很後悔地想怎麼跟小孩子用這種語氣說話。

「他……他他……其實他……他……」華哥嫩到家,自己聽了都覺得好笑。他甩甩頭髮,深呼吸順順氣,說道:「其實A哥說……」

小惠一聽華哥講話開始順了,忙搶詞說:「謝師宴怎麼樣?我們場地還好吧?」

「當然好!是陳姐姐介紹的嘛。」華哥直覺地回答。

「那就好。」看華哥又要說話,小惠再問:「那菜怎麼樣?還好吃嗎?」

「很好啊。也是陳姐姐幫我們選的,當然好吃啊。」

小惠一看華哥如今講話已經沒有一開始那副尷尬樣,心裡只想著此地不宜久留。「都好就好。那我還有事,不能多聊羅。聯考快到了,好好用功啊!」

她正想跟華哥握個手說再見,卻聽華哥說道:「聯考已經考完了。陳姐姐不知道嗎?」

可惡!每天抱著月曆定喜宴,居然連聯考過了都不知道?說有事就好了,提聯考幹嘛?小惠掛起職業笑容:「呵呵,我還真的忘了呢。那祝你有個好大學念羅。」

「謝謝你,陳姐姐。你人真好。」華哥真心地說。

不好不好!我人不好,千萬不要這麼說。「不要客氣。謝謝你。」

小惠本想跟華哥握個手,現在想想不知道握手會不會讓華哥覺得自己「很好」。她後退一步說:「那我真的還有事……」

「陳姐姐,我想……」

華哥既然還有話說,小惠怎麼樣也不能掉頭就走。她的笑容還是那麼親切,一雙大眼睛還是那麼的溫暖,只是那些都是表面。她真的很想走了。

「陳姐,我以後還能不能打電話給你?」

雖然小惠現在有點尷尬,但是她還是忍不住想著「好可愛,問這種問題。」如果華哥不是在問她的話,她很想坐下來教教這個小弟弟:「你打就對了,沒有必要請求許可啦。」她是老鳥,這種場面她很會說模擬兩可的話來帶過,尤其對付華哥這種菜鳥,她甚至不必去想:「你如果還要定席或是有事要我幫忙的話,你當然可以打啦。」

華哥一愣,不知道這個答案夠不夠好。不過他不敢問:「那沒事的話可以打嗎?」他只想到現在站在這裡的目的,他覺得如果就這樣回去的話會很沒面子。他鼓起勇氣問道:「那陳姐你可不可以給我你家電話?」

小惠先用笑容分散華哥的注意力,然後說:「不用啦,我不常在家。打到這裡比較好找到我。」

華哥完全被笑容迷惑,放棄了繼續追問的念頭。「好,那沒關係。謝謝陳姐姐。」

小惠比了個大拇指:「你加油喔。」

華哥獃獃地說:「我會。」也不知道是要加油什麼。

「掰掰。」

「掰掰……」

在華哥還沒有意識到之前,陳姐姐已經離開了他的視線。他在鴻圖廳門口又呆立了一分鐘,想著陳姐姐迷人的一切以及自己的無能。

然後他突然感到十分的懊惱:「為什麼沒跟她要大哥大的電話呢?」

只能說,他還太嫩了……

小惠步伐十分優雅,但腳下絲毫不停歇,遠離鴻圖廳中。「笨華弟,年紀輕輕幹嘛想不開?學校沒有漂亮的女孩子嗎?」雖然自己很久沒被高中生「把」過了,但是她並不懷念那些經驗。「真奇怪。記得我念高中的時候,中正的女生評價不錯啊?難道華弟有戀姐情節?」她拐過個彎,知道已經離開華哥的視線範圍,這才放慢腳步。

心裡還不閑著:「高中生幹嘛喜歡上班族?去跟美少女戰士玩比較恰當啦。」但是想想華哥那副純情的樣子,心裡倒又有點不忍。「可是一點機會都不留給華弟,會不會讓他好傷心啊?唉,華弟弟,你根本不知道我們的差距有多大。只希望你儘早別把我放在心上了。」她隱約記得高中還是一個會莫名其妙喜歡上一個人,而且又莫名其妙很難忘記的年代。華弟,祝你好運。不管你會把陳姐姐放在你心裡多久,陳姐姐是待會兒就不會把你放在心上就是了。

大展廳門口站了兩個男人,小惠有點不情願地發現其中一個是Vincent。反正路過這裡也是得找他,那碰到就碰到了羅。只不過,小惠心裡又開始懷疑,Vincent旁邊站了另外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子嘛?不可能剛好站在門口聊天吧?如果是這樣,又幹嘛兩個人對著自己指指點點的?

「Vincent,嗨!」小惠看起來很愉快地跟們Vincent打著招呼。

「黎惠!你好你好。這麼晚才過來,一定吃過午飯了吧?嗯?」

一看小惠手上捧了個蛋糕,笑著說:「你不會午飯只吃這一個小蛋糕吧?唉,女人真可憐,為了身材犧牲多大?」

小惠憋著不變臉,心裡老大不高興。她很不喜歡男人提到「維持身材不容易」、「愛美不怕流鼻水」這一類的話,感覺好像自己十分的注重外表一樣。雖然這是事實,但是愛美是女人的天性,有必要這樣常常強調嗎?有必要強調到好像我愛美都是為了去勾搭男人一樣嗎?vincent其實沒有這樣的意思,但碰到小惠重視這種事,那被這樣想只能算是倒楣了。小惠在心裡給對方扣分,在言詞之中卻一點也沒有表達出來:「我吃過了,這是朋友另外給我的下午茶。你最近還好吧?」

小惠一句普通的社交用語,Vincent答得倒很仔細:「老樣子。上班很煩,下班很累,錢賺的很慢,沒有女朋友。」

跟我強調沒有女朋友作什麼?「那就去交一個女朋友啊。你人這麼好,當你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小惠說著公式化的言語,這句「當你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基本上跟「感覺不對」是差不多的東西,就是用在任何不喜歡的人身上都可以。Vincent是一個被小惠拒絕的標準案例,他幾乎聽過所有小惠的敷衍用語。而既然他還是一直不斷的想約小惠,顯然他並不太了解小惠的敷衍意念。

「黎惠,你還沒有交男朋友吧?」Vincent笑著問。

小惠很想跟他說她已經有男朋友了,這樣說不定能讓Vincent死心。但是因為自己跟小興斷得不乾不淨,所以她很堅持不管在什麼場合都要說自己沒有男朋友。如果她自己都不能堅持自己已經跟小興分手了,她要怎麼去讓小興同意分手?她點點頭笑著說:「沒有啊,感覺對的人不好找呢。」

Vincent凝視著小惠,慢慢點點頭。小惠說「感覺對的人」而不是說「好男人」,這答案聽起來很得仍Vincent的心,因為他是「感覺不對的人」而不是「壞男人」。他小小地移了個位,站到小惠跟Ray的中間,開始了介紹的儀式。

「唉,不好意思都忘了要介紹一下。」指一下Ray,「這位是我同事,叫作Ray。」又指一下小惠,「這位是陳黎惠小姐。」

Ray微笑點頭,很是得體地說:「你好。」

小惠掛起與男人初次見面的笑容,也道:「你好。」Vincent說這個男的叫Ray,這聽起來似乎不是很正式。這個小惠倒不很在乎,一來以前聽Vincent說過在他們電腦業所有人都以英文名字相稱,二來她也不知道Vincent介紹這個男的是要幹嘛。

「Ray跟我是同部門的同事。今天聚餐沒我們什麼事,在裡面吃的無聊就出來走走。他人不錯的喔。」Vincent繼續道。

「出來抽根煙的吧?」小惠開玩笑地說,心想:「他人不錯是什麼意思?你是在幫他介紹女朋友嗎?我有說要你介紹嗎?我像是需要人家介紹的樣子Ray?這算什麼,好東西要跟好朋友分享嗎?Vincent,你該不會是拿我出來獻寶吧?」

Ray說:「午飯時間陳小姐還不能休息,飯店工作真忙。」這叫顧左右而言它。Ray很清楚抽煙不是好事,也很清楚女人不喜歡男人抽煙。他一看到小惠就知道自己想追人家,也在第一眼看到她之後就知道她絕不好追。對於有好感又不好追的女人,他的反應一向小心仔細。抽煙是一個能多晚被發現就最好多晚被發現的缺點,但是又因為他不可能戒煙,所以也不能否認他們是出來抽煙的。說謊可是比抽煙要把更多分的大缺點。如果不說話,那可是默認了抽煙這件事,那不好。權衡利害之下,唯一的方法就是顧左右而言它。Ray的腦筋就是這麼靈活。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心裡對自己正確的反應感到十分滿意。

「不會啦,我們午休時間比較彈性一點。」小惠說。Ray這個男人一時看不出來什麼,不過Vincent是已經惹到小惠了。小惠這時心裡在想,如果他們沒什麼其他的話說,那就快回去吃飯吧。

「黎惠,下個禮拜有沒哪天晚上有空的,我Vincent並不理會之前三次約小惠出門都被拒絕的事實,開口又說要唱歌。

「你每次都說要唱歌,我跟你同事又不認識,這樣不好啦。」小惠照例拒絕。

「就我們三個人,不然你再帶個朋友都好。」Vincent依然興奮。

小惠了解Vincent在幹什麼了。在她決定Vincent「感覺不對」之後,她就不再答應跟Vincent發現這個事實后,改變策略,嘗試多約一些人一起出門。小惠的應對方法就是說她不認識其他人,所以不要。現在很明顯的,Vincent是想先讓她認識一個「其他人」,然後再一起約出去。總之意圖都是一樣的,就是要約她出門。

小惠突然感到有一點噁心,不了解怎麼會有人做到這種地步。她轉頭看看Rey,懷疑這個「其他人」是不是知道自己正被他的同事利用?

為什麼有的男人就是不懂女人婉轉的拒絕呢?為什麼他們非要大家把事情作絕了才高興呢?看來,Vincent王,你可以準備滾蛋了。

「我下個禮拜晚上都有事喔,再說吧。」小惠先回絕Vincent。接著不再理他,對Rey說:「Bey,你是第一次來我們飯店吃飯嗎?」

「大學的時候來過一次,不太記得了。

「我們飯店有些場地可能規畫得不很完美,但是菜色真的都很棒。你如果有需要辦什麼宴會,這是我的名片。」小惠自口袋中取出跟小興跑遍台北百貨公司找到的銀色超美氣質名片盒,拿了一張名片遞給Rey。

Rey連忙拿一張自己的名片跟小惠交換一番。他心裡很高興。臉上還風度翩翩:「菜真的好吃,我剛剛嘗過了。以後有機會一定會麻煩陳小姐的。」

「不麻煩。那麼我還要忙,你們先回去吃吧。有機會再見了。」

小惠微微一笑,禮貌地離去。始終沒有再看Vincent一眼。她想著:「你有沒有收到我的訊息,Vincent王?最好是有,不然你下次再打來約我,別怪我絕。」

Vincent在想什麼,Ray並不在意。剛剛小惠的表現Ray都看在眼裡,多少也了解到Vincent這番介紹的用意。他心裡笑得很開心。知道Vincent沒機會了,而自己卻才剛剛到手美女的電話號碼。小惠或者不好追,但只要還沒搞砸,那就有機會。Ray把小惠的名片珍而重之地放進皮夾里,開開心心地點起他的七星抽了起來。這根煙,才是他今天第一根真正享受的煙……

小惠轉過走廊,往宴會廳大門過去。「有人追的感覺是不錯,可是追到煩就很討厭了。」她自言自語。「以前當學生的時候都沒有這麼多人追,為什麼出社會以後好像男人都變多了一樣?」她心情一亂,就想吃蛋糕。一來那蛋糕看起來太甜,二來自己穿著制服,不方便找張沙發就坐下來吃。「好吧,大學的時候我有男朋友,少人追是應該的。可是半年前我還跟小興在一起的時候,想追我的人也沒比現在少了啊?」記得那時候只要有人想追她,她都會跟小興講。小興的反應總是一句「現在都沒有人把別人的男朋友當人看了」,就不多做討論。當追她的人愈來愈多,條件愈來愈好,小惠不得不開始在心裡盤算著是不是該跟小興一輩子生活下去。每當有女朋友起了這種念頭,而她的男人卻沒有自覺的時候。就是到了這個男的該被甩的莫名其妙的時候了。小惠要看這個世界,她要知道別人的生活,要了解自己的極限。如果必須把許多時間花費在小興身上,她根本沒機會過她想要體驗的生活。

而且,她罪惡且清楚地知道,不管她玩的怎麼瘋狂,小興的心裡一定留有一扇等她回家的門。最少,幾年內那扇門還不會關的。

「哇,大場面,起碼六十桌。」小惠站在宴會廳門口讚歎。「我結婚的時候才不要這麼大的場面。最好能弄個歐式自助餐,請大家吃下午茶就好了。」她受美式文化影響頗深,不喜歡太中國式的傳統。

在她想來,小而精緻的婚禮最適合自己不過了。「這麼多人,哪裡去找江先生?嗯,說不定他在側門等我呢。」這麼一想,也不進去宴會廳,直接從旁邊走廊繞去側門。之前有兩次來宴會廳找江先生的經驗,最後都還是跑到那沙發去閑聊,也算是他們兩人的一個老地方。

走到老地方,遠遠果然望見江先生一個人坐在那裡。小惠很高興地來到這個慈祥的長者面前,笑著說:「江先生,你在等我啊?」

老江正想著跟小惠有關的心事,沒留意小惠已經來了。他本來還不會嚇一跳,不過這時一根煙正抽一半,連忙把煙插到煙灰缸里去。

站起來說道:「啊,黎惠。也不是特別在等你,裡面太吵了,出來靜一靜。」

小惠看到老江熄煙的動作,心裡有點形象破滅的感覺:「江先生,你不是不抽煙的嗎?」

「啊?喔,今天心情好,剛好有朋友請煙,就抽了一根。」老江想還沒出擊就先有失誤,心裡很是尷尬。他補充道:「我是真的十年沒抽了。」

「煙少抽點比較好,真的戒得掉就不要再碰了。好不好?」小惠關心地說。雖然她不曾上癮,大學的時候說不抽就不抽,一點也沒困難。但是她見過許多怎麼也戒不掉的案例,著實把戒煙當作一件大事看待。之前聽老江說已經戒煙十年,心裡可是很佩服的。

聽小惠最後這句「好不好?」,好像老師告誡小朋友一樣,老江尷尬地笑著:「好,我聽你的話,以後絕對不碰煙。」講完覺得不夠,又補充道:「謝謝。」

「謝什麼?像個小孩子一樣。」小惠笑,「您還是一個人來嗎?」

「是啊,兒子都不在身邊,我到哪都是一個人。」

「他們還是都決定留在美國喔?」

「他們都結婚了,總不能老叫他們留在身邊。」

小惠有點惋惜地笑,小聲說道:「可是總覺得您這樣的年紀,出席這些場合不該是一個人。」

「是啊,我也是這麼覺得。」老江說。他心想:「原來你也這麼想?那真是太好了。可是我要怎麼開口?」太久沒追女孩子有一個壞處,就是一切都好像要從頭學起。老江之前雖然心裡有點喜歡小惠的感覺,但是他從來沒有真的想要追過。一直以來他都是以長輩對待晚輩的心態相處,一直以來也都十分自然。現在心態一變,他反而覺得處處尷尬,不知道下一句話要說什麼。「我錢太多了,你可不可以拿點去花?」這雖然不像話,但是如果真的可以這樣說多好?

「黎惠啊,最近工作還順利嗎?」

小惠呵呵道:「比前一陣子忙多了,感覺都好像快沒有自己的時間。不過還好服務業工作時間很固定,不必像我有些同學加班加到要睡公司的地步。呵呵,江先生,我真的很佩服你們做生意,怎麼能把這麼多時間花在工作上面。」小惠一直覺得跟老江很談得來,所以一跟他聊上話就變多了。

「做得還開心嗎?」

「還不錯啊。雖然累了點,可是我也跟您說過,在飯店工作是我的夢想啊。」

「通常能當作夢想來做的工作收入都不會很好。」老江心想,可沒說出來。說要用錢來追女孩子,這時候最海派的作法應該是開間飯店給她去管理。只可惜老江是有錢,但還沒有錢到那種地步。說開間小型的給她嘛,在台灣的小飯店又都是休息住宿用的,總之不好說開間賓館給人家管吧?小惠的夢想太大型,無法實現,且看是不是有辦法從現實中著手。

「能執著於夢想當然很不錯,不過有時候夢想不一定是最適合你的職業。」老江語重心長,「黎惠啊,我看你各項條件都很不錯,做生意一定很合適。是不是考慮來我公司幫我?」

「您這樣說,我真的很高興。」小惠感激地說。「可是我沒有辦法想像我每天穿得很正式,到處跑來跑去,開開會,談談生意,應應酬什麼的。雖然想起來好像蠻有趣的,可是我覺得我不是那樣的人。

我比較喜歡可以常常窩在辦公室裡面,把上衣鞋子脫掉,沒有業績壓力,只要把份內的事做好就可以下班的工作。」她笑笑說:「我很在乎私人的時間。下了班我希望我起碼要有時間可以跟朋友吃個飯才好的。」

「你怎麼想成那樣?又不是一定要你當業務。」老江笑道:「來當我助理吧。試用期起薪四萬二,試用完再調。事情很雜,但是不難學。我下班你就可以下班,我現在每天最晚也七點半就下班了,這樣還可以吧?」

對一個沒經驗的新人來說,起薪四萬已算是天價。小惠一聽頗有不知所措之感,忙道:「這不太好吧?江先生……我又沒有經驗,這個價錢太……」她本來直覺地在反對,如今心裡定了定,才了解到為什麼自己要反對。這個條件開得太寬了,最近景氣不好,僱主沒事不可能開這種條件給新人,除非另有目的。她從來都不認為江先生對她會有什麼目的,這時感到自己竟然有這個想法,心裡對自己隱隱有些不齒。

老江一看小惠的反應,心裡覺得很糟糕。小惠是不是在懷疑自己的用心?四萬二開得太高了嗎?什麼樣的價錢才算剛好?自己面試過無數人員,可從來沒有考慮過「想追的女人」起薪應該給多少的。他畢竟是商場老手,不動聲色危機處理是專長之一,他正正經經地對小惠說:「價錢是我在開的,我覺得你值多少就是多少。我跟你說,一個好的助理並不好找,助理做得好我甚至可以躺著干,你覺得這樣子這個價錢算多嗎?我覺得你有能力可以把這個工作做的很好,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很欣賞你,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工作。考慮一下吧?」

小惠其實並不心動。她很尊敬江先生,她也很願意幫江先生做事。問題是她更喜歡現在的工作,何況經濟上並沒有問題,她不需要更多的錢。她支支唔唔地找著借口說道:「您這樣講……我真的很感動……可是您的公司太遠了,我每天早上的計程車錢可能就……,老江一見小惠還是拒絕,心裡一急,竟然脫口而出道:「我買一輛車給你開……」話還沒說完,已知失態,只是現在住口也來不及了。

小惠張大嘴巴,無言以對。她習慣了男人對她好,說要買車給她的這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但是江先生?怎麼可能江先生也會這樣?小惠感到一股許久沒有的震驚,她甚至有小小的被背叛的感覺。她呆立在那裡,什麼也做不出。

危機處理!老江在心裡大叫。這個洞好大,怎麼補?「黎惠,我是說……」他笨拙地道:「我剛好最近想要買一台新車。那舊車也不想賣掉,擺著也沒用。你有需要,就拿去開。我的意思你……」

小惠動也不動,聽老江解釋,臉上連一點表情轉變都沒有。

老江很久沒這麼糗過,他突然覺得今天的一切都好滑稽,他在心裡嘲笑著自己:這把年紀了,居然還想追年輕貌美的女孩子?他像什麼?他忘了。他把手一攤,乾脆道:「黎惠,你喜歡哪一款車?我買給你。我錢太多了,你幫我拿去花點,好不好?」

好不好?小惠腦子裡迴繞著這個問題:好不好?當然她不是真的在考慮好不好。她哭笑不得,張了嘴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老江反而心情寧靜,兩手插進口袋裡,等著聽小惠拒絕。

「江先生……我……」

老江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他笑自己,他對小惠說:「你不要管我,我今天怪怪的。你看我說什麼話?還幫我花錢呢。我這把年紀了,還想你幫我花錢。這真是……」他啞了笑聲,低頭道:「不知羞恥……」

「您不要這樣說……」小惠聽老江說到不知羞恥,心裡也急了。

她走上一步,抓著老江的手,扶著他一起坐下。「江先生,您對我一直很好,我一直都很放在心上。您是我的長輩,我的老師。不管您做什麼事,在我心裡您的地位都不會變的。您千萬不要說您不知……什麼的。那隻會讓我覺得都是我的錯……」

老江沒什麼還能說的,除了對小惠說的話感動之外,只能希望小惠趕快說完離去,結束這段尷尬的鬧劇。

「我不能拿您的錢,我也不能去您的公司工作。但是您請明白這是因為我喜歡我現在的工作,不是因為我……不……」小惠講得混亂,因為她腦中還在混亂。「您是一個好男人。講真的,您比我現在認識的很多男人都好很多。只是……您這樣有點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知道江先生是一定要拒絕的,只是她必須很小心地拒絕。她不希望江先生因為這件事而產生罪惡的念頭,不然那會是她的罪過。「您可不可以先不要多想這件事?我現在在工作,沒有辦法……

老江抬起頭來,苦笑道:「好,我不會再想這件事了。黎惠,我真的很抱歉打擾你工作。你快回去上班吧。」

江先生雖然這麼說,小惠還是很不放心,但是要再說什麼她也不知道。「那……」她站起來,卻不離去:「江先生您……」

「去吧,去吧,去吧……」老江揮揮手,「你再不走,老先生要打個洞鑽了。」

小惠站了一會兒,看江先生看也不敢看自己一眼,想想再不走人家真要打洞了。她說:「那我上去了。」後退地看著江先生,慢慢地離開。

「黎惠,」老江叫:「謝謝你。」

「不要放在心上。」

小惠帶著非常奇怪的心情,慢慢地結束了今天中午的宴會廳之旅,回辦公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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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了喧囂怪誕的宴會廳,小惠挑沒什麼人走的員工樓梯上樓,直奔辦公室去。「我只是下樓去走走的……」她對自己說,「怎麼下樓走走也這麼多事?」她來到辦公室隔壁的化妝室,進去洗滌心境。

「呵,天啊……」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懶懶地笑著,「每個男人都要追你……你有這麼美嗎?」她甩甩頭,弄亂自己的頭髮,再看鏡子:「即使頭髮這麼亂,你這是這麼美嗎?」她把後面的頭髮都撥到前面來直直地垂下,蓋過她醉心的臉龐,只露出一隻大大的左眼眨呀眨呀地:「即使你變得像貞子,還是有人要追你嗎?」

「呼……」她重重地吐了口氣,整理她凌亂的頭髮。一頭柔順的秀髮其實很好整理,但她這是花了一分多鐘才梳理順眼。「講真的,陳黎惠。」她對鏡子里的自己說:「不管追你的男人有多煩、多難處理,你不能否認有人追的感覺真好。你歡這種感覺。」她取出隨身攜帶的口紅來塗抹,享受這簡單裝扮自己的動作。「所以你每天才要打扮的漂漂亮亮地出門羅。」

面對自己開的這個玩笑,小惠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她把口紅放回上衣口袋,小有怒意地對鏡子說:「你可不要亂說。漂亮是讓自己看的,哪裡是為了男人的感覺?」

「感覺……」她伸出右手觸模著鏡面,慢慢滑下。「為什麼感覺不能捉摸呢?」她握起拳頭抓住一把空氣,「為什麼我不能一把抓起感覺,來看清楚是不是合適呢?為什麼我要花這麼多力氣應付這些男人,只為了找尋一個找到了也不一定是真的的『對的感覺』呢?」

她攤開緊握的手掌,看著什麼都沒有的虛無掌心,出神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嘻嘻笑道:「看不見的東西本來就難找。慢慢找,只要有恆心,沒有找不到的。」

她打開廁所的門,一個念頭跑過她的腦筋,讓她又把門關了起來。她沒有想多久,便即拍拍腦袋,警告自己:「不要再去想是不是跟小興那就已經是對的感覺。你已經放棄他了,你是不可以吃回頭草的。」

她拋開這些跟上班無關的思緒,走出廁所。沒走幾步到了辦公室,開了門進去。

「你回來羅。跑下去這麼久。要不是剛剛李姐有回來一下的話,我已經餓死羅。」小毛抱怨著。

「對不起嘛。」小惠乞憐狀:「那你還餓不餓?我這裡有草莓蛋糕。」

小毛怨婦一般:「不用了啦。有蛋糕也沒用。我又不像你,還有人送奶茶喝。」

「啊?」小惠轉向自己的桌子。「奶茶已經來了喔?怎麼這麼早?」

「還外帶一束花呢。」小毛繼續哀怨:「下午茶、下午茶、下午茶……人家都沒有……」

「小毛乖,都說給你吃了啊。」小惠一邊安撫著同事,一邊把花拿開,取起壓在底下的小卡片。

「不吃啦!又不是人家專程拿來給我的。」小毛是個愛玩的女人。「哪來的蛋糕?又是廚師給的喔?你的下午茶還可以大家湊一湊呢。」

簡短的卡片,寫著:「DearWhitney,再漂亮的花也不能與你爭艷,只是買來襯托你的美。Kevin。」

小惠一笑,把卡片收進抽屜里,把花放到桌子底下。「你真的不吃嗎?看起來很好吃喔。」她把蛋糕拿到小毛面前誘惑一番。

「不吃,不吃。沒本錢吃。」小毛眼睛盡量不與蛋糕接觸。「這個陳凱文每天送奶茶來,是最近追的最勤的一個了。你對他有沒意思啊?」

小惠蛋糕配奶茶,吃的十分愉快。「看看唄。他有點頹廢頹廢的,不知道靠不靠的住。」

「要知道他靠不靠得住,先叫他以後每天送兩杯奶茶來羅。」

「這個請你自己去回,我不回追我的人的。」

「小氣。」

「一回起來就沒完了,才不回呢。」

兩人沒能閑混多久,電話就開始進來了。左一句右一句的「宴會業務部,您好。」充斥在整個辦公室里,好不忙碌。小惠接了幾個電話,發現自己電腦沒開,大概是太晚回來讓小毛關了。她隨手開了電腦,繼續講電話,翻資料本去,也沒什麼時間理會電腦。不知道那電腦重新聞機后ICQ自動執行,在台北市遠方的另一頭有個王八蛋已經在那邊等她重新連線很久了。

「好的,董先生,等您確定好再跟我們聯絡。謝謝。」

小惠掛下電話,正想把最後一口蛋糕吃完,卻聽到電腦里傳來「啊嗚」一聲的ICQ訊息音效。她好奇一看,竟然又是早上那個「人家」。

「喂!你回來羅?」人家說。

小惠叫道:「還有這種事?」

小毛剛好也掛了一通電話,聽她一叫,走過來問:「什麼事?」

「早上有個ICQ路人甲一直傳訊息煩我,我就跟他聊了兩句。後來他罵了《心靈捕手》,我一個不高興就罵他王八蛋,然後把ICQ關了。」小惠回頭對小毛說:「我現在電腦一開機他又回來了。怎麼會有人被罵了王八蛋還要等我再上線的?」

「哈哈!」小毛大笑。「網路上什麼人都有,說不定他等你半天是想要把王八蛋罵回來呢。」

「不會有人這麼無聊吧?」小惠疑問。「你說怎麼辦?怎麼跟他說?」

「你不要理他就好了。」

「不理他,他會一直傳訊。這我早上已經領教過了。」

「那再把ICQ關掉。」

「那他要是繼續等我怎麼辦?」

小毛打她頭:「你就是想要回訊息就對了嘛。」

「對呀。」小惠理直氣壯。「那要回什麼?」

小毛挨上小惠的桌子,拿過鍵盤就打:「廢話,沒回來你會傳訊息給我?等我幹嘛?」

「沒特別的事,只是被罵王八蛋很不爽。」人家說。

「罵都罵了,你想怎樣?」小毛繼續跟人家對抗。

「罵回來啊。」

「那就罵啊。」

「喂!」小惠把鍵盤搶走。「你不要幫我發言好不好?」

小毛一插腰:「不然你要怎麼說?」

小惠看看螢幕說:「目前為止,你說的都跟我想的一樣。」

小毛又打她頭:「那就好啦,急什麼?」

小惠說:「不急啦,看他敢不敢真罵。」

兩個人對著電腦看,對對方即將的反應很感興趣。只見數秒后,訊息又進來,人家說道:「我又不想罵了,怎樣?」

「耶!」兩個女人相互擊掌,滿臉嘲笑地回訊息道:「沒種!」

「這不是沒種。我要罵了你那就扯平了,要是不罵你那你就欠我了。所以我不罵。」人家回話道。

「他以為他是誰呀?」小毛大怒。「把鍵盤給我!」

「要欠就多欠一點。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你看我什麼時候還羅。」小毛滿意地打道。小惠贊:「說得好!」

「欠得好!」人家馬上回道:「不如明天就還吧?我請你喝咖啡怎麼樣?」

兩個女人面面相覷,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毛把鍵盤還給小惠,忍笑道:「有人請你喝咖啡,怎麼樣啊?」

小惠接過鍵盤,一邊對小毛說,一邊對人家打:「這有什麼怎麼樣?當然不去啦。」

小毛跟人家一起問:「為什麼?」

小惠對小毛說:「因為我不認識他啊。拜託,身邊的男人都應付不完了,還跟網友見面呢。再說這個根本稱不上是網友。」給人家的訊息里卻說:「因為我長得很醜,所以不見網友。」

小毛正想說「說不定人家是帥哥呢」,看到小惠回的訊息,可忍不住說道:「你長得丑?你知道嗎?就是因為有你這種女人在網路上說這種話,才會讓那些網路上的男人不相信女孩子說自己丑是真的丑。」

小惠無所謂,只說:「你管得很寬喔。這只是一個借口嘛。」

卻見人家說:「正好我就想找丑一點的女孩子,越丑越好。幫個忙,出來喝杯咖啡嘛。」

小惠正在腦中搜尋著大學好友情伶在躲避網友邀約時的句子,一見人家回訊,跟小毛一起大愣,同時想到一句古諺,諺日:「語不驚人死不休。」她晃晃腦袋,慢慢打下:「你好好解釋一下你為什麼要找越丑越好的女孩子。說得好的話,我就考慮考慮讓你請杯咖啡。」

人家很快地說道:「好啊。不瞞你說,其實我就是……『天生麗質難自棄,玉樹臨風方哥哥』。」

兩個女人爆笑,直似花枝招展,笑到差點沒力氣打字。「你很紅嗎?這樣講我們就應該知道你是誰嗎?」

「啊?喔……這個……我以為……」

人家終於還是糗了。小惠一直看這個傢伙自以為是的樣子很不順眼,現在看到他難以應對,心裡著實開心。她傳道:「你以為我知道你喔?臭美!」

「好吧,我臭美。所謂人不可妄自菲薄。我就是以為我很紅,怎樣?」

小惠一直在想好像有一句俗話很適合用在這個地方的。太久沒用俗話了,想了老半天才想出來:「自大一點兒念個「臭」字,你媽沒教過你嗎?」

「小姐國學造詣滿高的。請先別取笑我,聽我說明一下,好嗎?

「天生麗質難自棄,玉樹臨風方哥哥」是我用在網路上的簽名,後來就變成我的筆名了。我是一個網路小說作家,之前出過兩本網路小說。銷路不錯,口碑也滿好的。我想說既然小姐是網路使用者,可能應該或許會聽過我的名字啦……想不到……」

小毛問小惠:「你有聽過嗎?」小惠搖頭:「完全沒印象。」小毛點頭:「現在網路小說出得那麼泛濫,除非他的書很有名,不然誰記得誰是誰啊?」小惠也說:「就是呀,以前還一兩個月出現一本,我偶而還喜歡去書店翻一翻。現在一堆出版社跑出來分食大餅,好像標了是網路小說就能賣錢一樣。搞得品質參疵不齊,看到都反胃了,還管是誰寫的?」兩個人討論起網路小說,講得都忘記回訊息了。

「啊嗚」一聲,人家又傳訊息:「那你沒聽過我就算了,反正我就是寫小說的。因為最近想寫一本跟長得不好看的女孩子有關的故事,所以想找幾個人來訪問訪問。這就是我的原因,你還滿意嗎?」

小毛說:「哇,他講得這麼直接,誰會答應讓他訪問啊?」小惠笑:「連講話的藝術都不懂,我看他的小說寫的大概也不怎麼樣了。」

她傳訊息道:「方哥哥,你該不會是想寫什麼「恐龍大冒險」之類的東西吧?這題材在網路小說裡面已經老了,要寫出新意來不容易喔。」

方哥哥回道:「我自然有我的寫法,你不用擔心那個。其實網路小說題材老早不限於網路上了,要是一直反覆那些東西,不要說讀者看不下,作者都寫到要吐。這是一個跟網路無關,純粹只跟醜女有關的故事。」

「換湯不換藥吧?」小惠懷疑。

「ICQ不方便詳談。真的啦,明天有沒空喝咖啡?」

「空是有啦……」小惠跟小毛對看一眼,不知道怎麼下台好。

「可是我跟你說喔……我剛剛說我很醜只是不想出去的借口而已……

其實我不是那麼丑……」她想人家要是見到自己不醜會不會很失望呢?

「你確定你現在說你不醜,這不是不想出門的借口?」

小毛偷笑:「你們怎麼好像都把話反過來說了?」小惠困擾:「你說呢?現在說要去的話,對他要求的幫忙根本沒有幫助。可是寫小說的男人我都沒認識的,跟他出去聊聊應該也不錯吧?」小毛說:「自己決定。懶得管你。」

「我不醜,你還要不要找我出門?」

「要!明天好嗎?」

小惠一看他答得那麼爽快,心裡又猶豫起來。這可不要又惹了什麼麻煩回來才好。她考慮一會兒,決定採取比較保險的作法。

「明天太快了,不要。你先跟我說你寫得是什麼書,待我去書店翻一翻再決定要不要跟你出門。」

方哥哥也不推託,當下報了兩本書名出來,看來他對自己的文筆還頗有信心。不過小惠跟小毛還真都沒聽過這兩本書,對於還找得到找不到都沒把握。跟人家隨口又哈啦了幾句,訂席的電話又一通一通開始進來。小惠把ICQ關掉,專心工作。這段小插曲就算暫時告一段落。

工作一忙碌起來,時間過得可就特別快。感覺好像也沒過多久,但那窗外的陽光卻一絲一絲地愈來愈斜,漸漸讓街燈取代。五點半,小毛把制服換了下來,高高興興地從皮包里拿出卡來,跳下樓去打去了。小惠反正晚上有同學婚禮,也就不急著走。她在辦公室里左逛又晃,收收Email,玩玩新接龍,偶爾接幾通不知道為什麼要禮拜六晚上打來訂席的電話,倒也十分愜意。看看時間快六點半,她輕鬆地取出休閑小禮服來換上,檢查一下皮包里的請帖跟紅包袋。一切就緒后,她便哼著一首《忘憂草》的好旋律,打開辦公室的大門就要離去。

然後,她看到站在門外等她的小興,忘憂草的旋律就停了。

「惠,你今天這麼晚才下班?」小興看到小惠,語氣非常高興。

小惠心裡怒意勃然而生。這個禮拜跟小興說過最少三次,這個婚禮她要一個人去!小興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完全聽不懂自己的話了?

小惠轉頭鎖門,一串鑰匙把門鎖弄得大響。拔出鑰匙,她往樓下就走,一步不停,以十分不耐煩的語氣問道:「你來幹什麼?」

小興很快地跟上,跟小惠並肩走著,笑笑地說:「我剛好在附近,就過來看看你。」

「看到了,你可以回去了。」小惠的語氣冷得像一塊可以把鐵達的直接撞進海底兩萬里的巨冰。她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點過於激烈,但是她完全沒辦法也不想剋制自己。乖乖地當個朋友有這麼難嗎?難道我們真的連朋友都不能當了嗎?小惠要的並不多,她只希望有自己的空間而已!只要有時間,她會很願意跟小興一起逛逛街,看看電影,吃吃飯,甚至做做愛都沒有問題,反正她現在還沒有男朋友。但是小興完全不肯合作!他不肯出去認識新的女孩子,不肯沒事的時候自己在家,不肯在聽小惠談論別的男人的時候不表現嫉妒,不肯在做愛的時候不說他愛小惠。簡單地說,他口裡說同意分手,心裡完全不當一回事。拜託!小惠只是希望今天晚上能一個人而已,這點要求有這麼過份嗎?

「我今天晚上沒事,就在附近等你吃完,然後我送你回家。」小興自然已經看出小惠不高興,但是他還是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快樂。

又來這套!小惠臉上那層寒霜堅硬非凡,再加一點壓力就要撕破。這套是小興的一慣技倆,利用小惠的不忍心。要是小惠不忍心讓他在外面等,那就只好帶他一起去吃喜宴了。通常當小興想約小惠去看小惠完全不想看的電影,他就會說「你不陪我我就只好一個人去了」。小惠不忍心,每次都只好陪他去。雖然那些電影都還頗好看,但是小惠就是不想看嘛。一次兩次就算了,常常這樣搞就變成埋地雷了。今天小惠心情已經被他弄得十分糟糕,他還要來這套,就差沒拿自己的頭去撞地雷。

小惠本來走得很急,想到再走下去就會到人多的地方不好大聲說話,於是她突然停下,提高音量道:「郭逸興,你是不是想跟我絕交?」

「啊?」小興一臉茫然。

「你是不是連朋友都不想當了?」小惠寒霜片片碎裂,好似炮彈爆發。

小興心裡浮現冰山撞上鐵達尼的畫面,手足無措地說:「惠,你不要這樣嘛……」

「你不要那樣我就不會這樣!」女人壓低了聲音吼叫很是可怕。

「好……我不那樣,那你不要這樣了好不好?」小興立刻妥協。

他最不希望的就是惹毛小惠,只是他每每都忍不住要測試小惠的極限。他伸手想要安撫小惠:「惠……」

「你不要碰我!」小惠肩膀一抖便甩開了小興的手。這一甩大力了點,小興拿捏不住,手背在牆上敲了一下。碰地一聲,聽起來好不疼痛。小惠看小興捂著手的樣子,心裡倒有點心疼。但是這點心疼可比不上心怒,只能稍微止住一點火而已。她濃重地呼吸幾口,調順自己的情緒,緩緩地道:「我現在不想看到你,不想聽到你的聲音,不想理你。你先回家去,可以嗎?」

這最後的「可以嗎?」可不是在商量,而是加強語氣的用法。聽的小興心痛欲裂。他不敢再言語,點點頭便向樓下走去。小惠看著他的背影,心想他這一去八成不會回家。他可能會去哪座山上晃蕩,可能會去西門叮某家電影院坐坐,可能會跑去一間PUB聽那他全不喜愛的搖滾,最有可能他會去自己家樓下等自己回家。「管他去哪?不要在我面前出現就好!大魔頭,害我又要去補妝……」

十分鐘之後,小惠出現在宴會廳門口。收禮金的長桌後面坐了好幾個高中同學,小惠本來以為會很高興看到她們,但是如今她覺得要擠出點笑容都有點不容易。可惡!下午知道自己崇敬的江先生想追自己時,心情都沒有這麼洶湧。為什麼她到現在都還這麼在乎小興?為什麼這個傢伙還是能把自己氣成這個樣子?分手已經半年了!笑!快笑!給我笑!有同學結婚!

「小惠!」這一聲小惠驚天動地,原來是四個女人異口同聲。

「哇!你們都是禮金女郎啊?好久不見了!」小惠畢竟這是笑笑嘻嘻的迎上去跟大家裝熟。她本來想說「小華、小雪、小某、小某!你們都是禮金女郎啊……」只是發現四個同學裡面就有兩個已經忘記名字了,只好改說「你們」就算。五個同學嘰哩呱啦寒喧問暖幾句,禮金女郎們又都忙了起來。小惠本該走進去幫她們一起收禮金,但想一來收禮金無聊,二來在還沒查出來另外兩個同學的名字以前還是少跟她們八卦為妙。以要先去看新娘子為理由,小惠閃開了禮金桌。

小華還好心地問:「小惠你知道新娘休息室在哪裡嗎?」小惠點頭叫:「知道,我在這裡工作。」正想翻翻門口的大本婚紗照,一看大家一幅「什麼?」就又要涌過來的樣子,小惠馬上往新娘休息室跑去。

「小雅!」小惠一進休息室便叫道。

「小惠!啊……好久沒見到你了。」

「恭喜恭喜!」

「謝謝,謝謝。」

新娘子的休息室在婚禮里來講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新娘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這裡面。通常去喜宴只會看到新郎一個人在會場里跑來跑去,好像就他一個人忙,新娘都沒事一樣。其實新娘也不簡單的。

新娘的任務就是穿得美美的坐在休息室里應付女方親友。喝茶聊天拍照僵笑。你看小雅現在一套白紗禮服拖地而坐,屁股底下的板凳整個隱在那澎澎裙底下,要站起來都要費好大勁兒。再加上她那笑得已經僵掉的嘴,真讓人不得不覺得結婚不容易。

小雅全身肌肉一松,垂下頭說:「小惠,雖然我們很久沒見了,但看在我們以往交情的份上,就讓我不要笑了吧?我要留點力氣等下再笑……」

小惠可笑了:「沒問題。你等下再笑吧。」

「桌上有茶,自己倒。」

「沒關係,我不渴。」

「那……桌上有茶,幫我倒一杯好嗎?」

「好。」小惠拿起茶杯,倒了杯茶遞給小雅。「我還沒見過你老公喔。」

「有啦,你可能印象不深了。」小雅喝口茶說。

「連你我都三年沒見了,怎麼可能有見過你老公?」小惠心想小雅一定記錯了。

「我們高中的時候他有追過你呀。」

「不可能!」小惠大叫。「是誰?」

「他是建中的。你記得嗎?我們有聯誼過的喔。」

小惠從皮包里拿出喜帖來,看著新郎的名字用力回想。「賴光榮……賴光榮……賴光榮……」她抬頭對小雅說:「這個名字有點俗喔。可是我真的完全想不起來是誰……」

「追你的人太多了……」

小雅一句話沒講完就被小惠抗議:「是年代太久遠了所以想不起來啦。」

「好啦好啦,年代太久遠了,你想不起來也說得過去。」小雅雖說不笑了,這下還是忍不住:「他就是那次跑到補習班送情書給你的那個……嗯?還是想不起來?也對,補習班也是專收情書的地方。那他就是有一次穿著制服跟蹤我們到新公園的那個。」

「啊!我想起來了!」小惠拍腿大樂:「那次我們在新公園假裝同性戀……」

兩人大笑,其樂融融。這似乎是兩個好朋友高中畢業以後第一次這麼一起開心的笑了。

「那後來你們兩個怎麼又碰在一起的?」

「我去新訓中心看我以前男朋友,碰到他剛好是同連的,後來就聊熟了。」

「你不會甩掉一個阿兵哥去跟另外一個阿兵哥在一起吧?」

「沒有啦!他退伍以後我們才在一起的。」

「呵呵,我記得他以前很經呢!連制服都不敢訂做。」

「我們高中的時候也不會打扮啊,你那件Kitty貓的上衣還在不在?」

「在啊,偶爾在家還穿呢。Kitty最可愛了……」

兩人一人一句,聊得開開心心,畢竟曾經是最要好的朋友,從前總有許多話題可供回味。講了老一會兒,小雅突然冒出一句:「那你男朋友呢?」

小惠一聽就火大:「不要提他,吵架中!」

「我結婚你怎麼可以不帶男朋友來呢?有什麼好吵的?」小雅故作不高興貌。

「就是因為你結婚,超受不……了……」小惠講到這裡,赫然驚覺!「什麼?不是!誰呀?我現在沒有男朋友啊。」

小雅哪裡肯信:「少來,不然你跟誰吵架中?」

「那個……哎呀……」小惠失言,難以自圓其說。「那個是…以前的男朋友啦。」

「以前男朋友吵什麼架?就老實說嘛,有男朋友就有男朋友,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就真的不是男朋友嘛。啊是男朋友就是男朋友羅,我有什麼好瞞你的?」

「啊對呀,那不是你男朋友的話,你跟他吵什麼架?說說說,是什麼關係?」小雅累了一天,很想來點消遣。

「就……是……唉啦……」小惠也不是故意要扭扭捏捏,只是真的很難跟三年沒見的朋友說明她跟小興的關係。再說,她跟小興到底是什麼關係?這個她也很煩。

「唉什麼你就說嘛。」小雅愈看愈是有趣,頻頻催促。

「好啦。要一句話說完的話,他就是……」小惠探頭看看門外沒人,才把這個她放在心裡很少說出的關係說出來:「……有性關係的好朋友。」

「啊?」小雅小嘴一歪,額頭上出現線條:「你還有這種朋友喔?」

「雖然我們已經不在同一個八卦圈裡了,可是你不準跟別人講喔。」小惠很嚴肅地囑咐。

「他是你以前男朋友?」

小惠點頭。

「他以前就是你好朋友?」

小惠又點頭。

「好朋友後來變成男朋友分手之後還是好朋友的性伴侶?」

小惠想了想,再點點頭,皺鼻子道:「不要講性伴侶好不好?很難聽呢。」

小雅有點激動:「小惠啊,這種關係很難搞喂,你打算維持多久啊?」

「我也不知道啊。」小惠煩惱之情形於色:「常常跟他窩在一起,他想要,我也很難不給呀。」

「這怎麼會難呢?」小雅理所當然地問。

「因為我也想要嘛。」小惠理所當然地答。「我現在又沒有男朋友,難免會慾火中燒的嘛。」

小雅盯著小惠一直看,打量了半天突然做出結論:「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惠馬上反應:「不是!」

「他就是。」小雅斬釘截鐵。

小惠說:「他真的不是啦。」

「他愛不愛你?」

「很愛。」

「你愛不愛他?」

「所以他就是你的男朋友啦。」小雅滿意地笑了。小惠無言,只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不管嘴裡再怎麼說分手,小興就是她的男朋友!只要現有關係沒能改變,那就沒什麼可爭論的。

改變現在的關係!一定要改變現在的關係!世界上是沒有什麼「有性關係的好朋友」這種事的。雖然這是她心裡早就已經知道該要去做的事,但是有些事人就是想要拖,喜歡能拖多久拖多久。小雅這幾句話讓小惠終於下定決心:「你說得對。要斷就該斷得徹底。」

「嘿!小惠,今天我結婚,絕對是勸合不勸離的喔。」小雅拍拍她道:「你真要跟他分手,也還請不要選今天。」

「你去結婚吧!」小惠一把把新娘子拉起來。「結了婚,你就不能像我這樣每天為了這種事煩惱羅!」

「你好像還很高興嘛?」反正小雅不認識小興,說要把他甩了也不關她的事。

「你都不知道。為了這件事已經煩了半年了。為了同一件事煩了半年呢!大學聯考都沒煩這麼久過。」小惠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我一直在想,只是為了要讓自己不煩就必須放棄掉最好的朋友,這似乎很傻。但是我真的煩夠了。」

「我是覺得呢……」小雅整理著婚紗邊道:「一個女人的最好的朋友絕對不可能是個男人。」

「我不這麼認為。」小惠幫她整理著背後。「不過我下次跟他談這件事的時候,我會記得你這句話的。」

小惠離開新娘休息室,再次來到宴會廳。她把禮金交給同學,簽了個大名。順便問道:「小華,我們坐哪?」

小華還在忙,說道:「高中同學那桌在很中間,你找個帶位的帶你過去吧。」

小惠不好麻煩她們,只得自己進去。

「小姐,你好。」男方的一位帥哥招待迎了上來。「請問是女方的朋友嗎?」

「是。」小惠一笑。「您知道女方的高中同學那桌在哪裡嗎?」

「在中間,我帶你過去。麻煩這邊請。」帥哥很有禮貌地說。

小惠跟著帥哥走,兩眼大張,尋找著其他高中同學,另外還看看能不能找到新郎。「不知道當年的建中小男生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

她在心裡笑著說。卻聽到帥哥招待在前面問:「不好意思,請問你是陳黎惠嗎?」

「是啊,你怎麼知道?」小惠有點驚訝,但也不是十分驚訝。沒印象的男人知道她的名字這也不是沒發生過。

「你真的來了。」帥哥很高興地說。「我是新郎的高中同學。以前有跟你們班聯誼過的。」

小惠細看了一下這個招待先生,生怕這位以前也追過自己。如果是而自己又認不出來那就糗了。

帥哥看她很認真的在認,呵呵笑道:「你對我不會有印象的啦。

我也只是聯誼那天有見過你而已。」

小惠掩嘴而笑:「那就好。因為剛剛聽小雅說……那個……新郎以前……」

「嘿嘿,」帥哥道:「對呀,阿光很幸運,猜拳猜贏了。不然當年就是我去追你了。」

這話讓小惠難以表態,只好一笑置之。

「到了。」帥哥指著前面的一桌說。

「謝謝你。」小惠跟他面對面,禮貌地笑了笑。

帥哥伸出右手:「很高興能再見到你。我們幾個同學都在問不知道你今天會不會來呢。」

小惠跟他握了握手:「我那個時候拒絕了你們同學,你們都不會討厭我啊?」

「拒絕得好啊。」帥哥笑道:「你如果沒拒絕他,跟他在一起的話。今天你就不可能會來,我也就不可能再看到你了。」

帥哥的諸講得很曖昧,小惠不知道該高興這是該怎樣。她想:「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要給張名片還是怎樣的?」不過帥哥很君子,沒有再做什麼額外的事,只說:「祝你愉快。」然後又回到門口去帶位了。

小惠有點納悶:「難道這個帥哥真的是只要再見到我一面就很高興了嗎?」看到幾個在位子上聊天的高中同學已經對自己打招呼了,她也就不去多想。直接下結論:「這個帥哥有女朋友了。」

最好的朋友是新娘,當年的死黨是禮金女郎,那如今坐在桌上等開席的自然交情都不太深了。幸虧小惠個性好,大學時因為她的個性同學們給她上的外號也取得很恰當。什麼外號?八卦女王是也。小惠頗不辜負這個外號,一坐下來就跟大家打成一片。直把她來之前一桌冷冷的氣氛都炒熱了起來。

按照往例,喜宴拖到七點多才開始。因為開始得慢了點,伙房趕時間,菜上的特別快。一道一道美味食品搬上桌,客人一吃得快,飽得就特別快。一飽起來大家就聊得更開心。禮金女郎們忙完進來加入戰局,八卦的主題已經飛到世界各國。新郎新娘過來敬酒,免不得大家小鬧一場。小惠趁機會好好地端詳了新郎一番,只覺得男大十八變,穿起西裝打起禮結來又是一變,跟以前簡直是天壤之別。新郎一瞥眼間瞧見了小惠,臉上倒是一紅。看在眼裡頗也有趣。眼看新娘的禮服已經換了三套,桌上的甜點也吃得狼借。酒足飯飽,大家卻還不盡興。小華拿起電話便打到錢櫃去訂包廂。說不景氣還真是反應在社會各層面,禮拜六晚上居然有位子。大家拿起包包便要殺去Ⅱ昌歌。小惠很少唱歌,本來不想跟去。但一來大家聊得痛快,不好敗興;二來回家可能會讓小興堵到,那會更敗興。於是決定跟大家一起續攤。

在門口擁抱完新娘,照完大合照,祝完了蜜月愉快,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往林森二店出發。進了錢櫃,進了包廂,幾個女人醜態畢露。

脫鞋的脫鞋,抽煙的抽煙,點歌的點歌,狂唱的狂唱。大包廂三支麥克風當六支來用,好不瘋狂。就見那小華蹲到電視機前面,將一曲《K歌之玉》唱到了淋漓盡至,掌聲繞樑。小惠只聽不唱,感受許久未有的輕狂。心裡有什麼不高興、不痛快、不適意、不相信的也都一下全擺到了一邊,不要糾纏。

在一陣Party氣息熱鬧無邊的氣氛之下,小雪突然點了一首國民歌王的抒情新曲《你說得對》,倒讓大家都放慢了心情。

「沒有錯是你說得對也的確世界很善變

將為誰去打開心裡柔軟的角落一起過冬

我相信是你說得對睜開眼又是一個明天

到最後執著的眼淚都含值得……」

小惠的電話響起,打斷了大家的情緒。

「聽好歌電話要關機啦!」

「你很不尊重我喔!」小惠跟大家啦啦啦了幾聲,接起了電話。

「喂?請問您找哪位?誰?誰?喔,對,我就是。」小惠對小雪揮手,要她把聲音放小一點。

「對不起,您說什麼?不好意思,我聽不清楚。」小惠繼續揮手。「什麼?」「對不起,什麼?」

小雪很不情願地把音樂聲音關小。看小惠還在那邊聽不清楚地「什麼什麼?」她頑皮地把麥克風對到小惠的嘴邊。

然後,空氣劇震,一股無盡的音波回蕩在整個包廂里。纏繞每個人的耳膜嗡嗡大響的,是小惠透過麥克風發出的驚訝、絕望、驚濤駭浪的一聲「什麼!什麼!」

在大家眼前,小惠的身體好像耳朵裡面的嗡嗡聲一樣不停搖擺。

大家甚至可以感覺到一陣強大的氣息自小惠身上狂奔而出,衝擊著包廂內的每一個人,震撼每一顆心。在那陣翁翁聲慢慢停下來之後,大家都很清楚地從心眼裡看出,剛剛自小惠體內狂爆流失的,是她的理性、慾望、高興、快樂、意志、氣度、自信、自尊及她的一切。

關於她的一切都在那一聲「什麼」之中離開了她。小惠就像是一個空殼一樣,軟軟地攤坐在沙發上。她的手機,並不比其他手機堅固,在地上散落數塊。她所有的生氣都不在她的身上,她所有的妝扮都不再襯托她的美麗。她看起來老了,但是失去生氣的外表卻遠遠不比她此刻的心老。她空了……

「小惠……」同學們遲疑地圍上去,不敢大聲說話。「小惠?你還好吧?

空了的陳黎惠沒聽到身旁的言語,很奇妙的反應,彷佛只能聽到的是音樂。沒有人看得出來她到底還知不知道歌詞里的意義,大家只看到她的嘴唇小小地震動著,輕輕地和著:

「沒有錯,是你說得對。也的確,世界很慘忍……」

當這首歌放完,音樂不再了以後。小惠好似機器一般站起,撿起了手機碎片,拿起了包包,穿上了鞋子,走出了包廂。而她的理性、慾望、高興、快樂、意志、氣度、自信、自尊以及一切似乎就被留在包廂里,沒有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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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愛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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