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百年後(2)
即使不知道她是誰,也不明白她所說的話,但是他想要她放心,她說什麼,他都願意答應。
老尼緩緩閉上眼,淚水無聲地滑落,一朵微笑含在唇邊。
班靈發現緊握著他的手漸漸鬆脫了,他凝視著老尼淡然寧靜的面容,看得痴怔,直到聽見妙真女尼低泣的聲音,才把他的魂魄喚了回來。
「阿彌陀佛。」
妙真女尼俯伏於地,朝老尼叩頭禮拜。
班靈不解地側著頭望向父親。
「師父圓寂了。」班光石輕聲地對他說。
班靈迷茫地呆站著,突然一陣目眩頭暈,像栽進一個深深的黑洞里……
自此,班靈大病了一場,時而昏迷,時而醒來,一直在囈語著一個名字。
喜然……喜然……
等班靈病痊癒醒來已是七日後,老尼已經火化了。
父親問他為什麼會一直喊著「喜然」這個名字?
他答不上來。他不知道「喜然」是誰?只依稀記得夢裡出現過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少女,很溫柔,很甜美。
從那日起,「皇宮」、「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便像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之中,難以抹去。
宋政和七年,夏、四月,庚申。
天子令道錄院上表冊封自己為「教主道君皇帝」,奉道教,並下詔免除道觀的微稅,天下道士免下台階迎接官吏,道士的地位在一夕間大大地提高了。
此時天下正鬧旱災,莊稼普遍收成不好,連年災荒,流民和乞丐只增無減,為求一息活命,或乞食或賣兒,民間一批又批的逃荒隊伍,而路邊常見一具又一具的死屍。
百姓生活苦不堪言,然而皇宮內的寶津樓卻還在舉行各種戲樂表演,皇帝帶著宮中嬪妃和皇子,帝姬們在寶津樓玩樂,看著雜樂百戲。
恭福帝姬趙御愛排行十八,年僅六歲,個性安靜膽小,不活潑也不多話,在眾多皇兄姐里並不是特別出色。皇帝有二十五個兒子和十九個女兒,在那麼多的子女中,很少會去注意到這個安靜不出聲的第十八個女兒。
不過,這個平時沒有被皇帝留意過的女兒,卻因為一場「七聖刀」的表演嚇哭而引起皇帝的注意。
「七聖刀」的表演,是在一陣鞭炮聲響后,從迷濛的煙霧裡跳出七個披頭散髮的男人,每個人身上都有花紋圖案,穿著青紗短衣,肚上圍著錦銹的帶子,其中一個戴著金花小帽,拿著白旗,其他六個都裹著頭巾,手中拿著真刀互相廝鬥、砍殺,並作出砍破了臉、挖剖心肝的樣子,這場表演把恭福帝姬小御近嚇得不輕,躲在乳母的懷裡哭個不停。
皇帝聽見哭聲,命乳母將御愛抱來,摟在懷裡輕哄著。
「那些都是假的,御愛別哭,有父皇在這裡,沒有人敢胡來,也沒有人敢傷害你,他們都是在鬧著玩的,沒事沒事。」
趙御愛很少這樣被抱在懷時在,有點不安,也有點害羞,臉頰紅紅的,很快就忘記哭了。
「來,父皇喂你吃塊巧果。」皇帝從銀盤裡拿起一塊巧果喂她吃。
趙御愛張嘴咬一口,甜笑起來。
「就是要笑起來才可愛。」皇帝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
這時,劉貴妃抱著才一歲多的和福帝姬走過來。
「皇上,咱們的小金珠也要跟父皇要巧果吃。」劉貴妃搖了搖和福帝姬軟軟胖胖的手。
皇帝笑著把趙御愛抱給乳母,然後把和福帝姬抱進懷裡逗弄著。
父女相處的溫馨時刻對趙御愛來說實在很短暫。
「我們回宮好嗎?那些好可怕。」
趙御愛怯怯地依在乳母的裙邊,看見一堆表演的人戴著面具,又穿著奇裝異服,讓她感覺很恐懼,只想快點離開這裡。
她不懂,為什麼父皇會喜歡看這種奇怪的表演?
「好,咱們回宮去,不怕不怕。」
乳母牽著趙御愛的小手,小心護衛著她回到依據「寒香殿」,幫她卸下身上的明珠瓔珞,又替她換上櫻花色的薄綢衫。
「換好衣服陪我下棋。」御愛天真地抓著她的衣裳撒嬌。
「又要下棋?回回都是我輸,那多沒意思,叫如香陪帝姬下棋吧。」乳母指了指端著點心走出來的貼身侍女。
如香慌忙搖頭。
「不行不行,奴婢更蠢笨,更會掃興,每回下棋都會下到頭昏。」
「算了,我還是打鞦韆吧。」
趙御愛嘆口氣,聲音低而無力,慢慢地走到殿外和鞦韆架旁。
如香扶著她上鞦韆,一邊問:「帝姬怎不看完百戲再回來?」
「那些人都扮成鬼怪的模樣,戴青綠金眼、白臉紅眼的面具,砍砍殺殺的,一點都不好看。」
趙御愛挽住彩繩,站在畫板之上。
「帝姬濁沒看過馬戲嗎?怎麼不留下來把馬戲看完?聽說馬戲可好看了。」如香站在鞦韆架旁輕輕推送。
「真的嗎?」
鞦韆徐徐盪起來,櫻色的裙擺隨風輕揚,趙御愛的唇邊終於有了笑意。
如香笑說:「奴婢前兩年服侍懿肅貴妃時看過一回,那些表演馬戲的人可厲害了,他們能在馬上起舞、翻卧、倒立、耍刀槍,叫奴婢看得目瞪口呆呢,帝姬沒看到真是可惜。」
「沒關係,以後總還有機會看得到。」
趙御愛閉上眼睛,享受暖風的吹拂。
「如香,別把帝姬盪得太高,當心腿軟跌下來。」
乳母捧著一盤乾果子走過來,不放心地喊著。
「我曉得。」如香答道。
「別慢下來,盪高一些,我不怕。」趙御愛淘氣地笑喊。
「小祖宗,你不怕我怕呀!」乳母苦笑地說。
「我瞧見父皇了!」
她驚喜地睜圓了眼睛,笑音如鈴。
乳母和如香疑惑地對望一眼。
「這兒離寶津樓那麼遠,不可能看得見皇上。」乳母以為是趙御愛說著玩。
「我真的看見了。」趙御愛的目光凝視著虛空中,笑著說:「父皇就在寶津樓里,他正在看一個人騎馬錶演呢!」
如香驚訝地睜大眼睛。
乳母倒是不相信,她知道有些孩子會故意說些引人注意的話,但是趙御愛畢竟是帝姬,就算她不信也不好直接說出來。
「帝姬,咱們『寒香殿』連寶津樓的樓頂都看不見,是不可能看得見皇上的,你得瞧清楚再說。」乳母含笑提醒著。
「我瞧得很清楚!」趙御愛眨了眨眼,她乍見的景象清晰得彷彿就在眼前,當她閉上眼睛時,那景象竟然還未消失,她又驚又喜喊道:「父皇現在正把十七皇兄喚過去賞他酒喝!如香,我看見馬戲了,有個姑娘騎在馬上,用紅色的繩索系著一顆紅繡球,然後把紅繡球拖在地上跑,後面有好幾個騎馬去追,爭著用箭去射那顆繡球,每個人都用非常奇怪的姿勢射箭,不過好看極了!」她閉上眼睛形容眼中所見。
「是是,帝姬,那叫『拖繡球』,真的很好看!」
如香拍手笑道,她個性憨直,沒有細想為什麼沒看過馬戲的趙御愛會形容得出來。
乳母的臉色變得異常古怪,不知道趙御愛怎麼能把馬戲的表演說得那麼清楚仔細,彷彿親眼所見。
「帝姬,閉上眼睛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呀!這不是在編故事吧?」乳母對這種無法解釋的事感到不安。
「不是編故事,我真的看見了。」趙御愛閉著眼睛在鞦韆上盪呀盪,好像看見了什麼,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二十五弟一直在對十九妹扮鬼臉,被十九妹打了頭,大哭起來了,真不淘氣又愛哭。」
「帝姬是千里眼吶,這是怎麼瞧見的?」如香嘖嘖稀奇。
趙御愛睜開眼睛,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神情迷茫不解。
「怎麼了?這會兒什麼了?」乳母奇怪地問。
「一個不認識的人。」趙御愛神情懵然。
「寶津樓里還有大臣陪著皇上,自然會有帝姬不認識的人。」如香笑說。
「不是,不是寶津樓。」趙御愛搖了搖頭。
「那是什麼地方?」乳母緊張地問。
「我沒見過的地方。」趙御愛怔怔地望著虛空,有棵大樹,有個人躺在樹底下,好像在睡覺,他的頭髮亂七八糟有,臉也髒兮兮的,真奇怪,都沒有內侍宮女霍霍他梳洗打理嗎?」
如香愣愣地聽著。
「帝姬,皇宮裡不可能有頭髮亂七八糟、臉也髒兮兮的人。」乳母覺得愈來愈不安了。
趙御愛偏頭想了想,很困惑地說:「他看起來真的很臟,他的衣服也破破舊舊的……有好多種顏色,東一塊、西一塊……咦?有個老婆婆丟了兩個圓圓的東西給他,那是什麼?」
「聽起來好像個乞丐,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是補丁吧?」如香猜測著。
「乞丐?補丁?」趙御愛沒聽過這樣的詞語,納悶地反問:「什麼是乞丐?什麼是補丁?」
「原來帝姬是真的看得見……」
乳母張口結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從小照顧趙御愛長大,乳母很清楚趙御愛連皇宮都沒在出去過一步,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見過乞丐,而皇宮裡連賤役穿的衣服都得乾乾淨淨,不話有一丁點殘破,更不可能有補丁,所以當聽到她乞丐的形容,是破舊衣服上的補丁時,才會讓她如此駭然。
「不見了。」趙御愛用力眨眨眼,然後前後左右環年倖存,失望地說道:「父皇和乞丐都不看不見了。」
「看不見就好,打了半天鞦韆,也累了吧?快下來歇歇。」乳母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下鞦韆架。
「真奇怪,他到底是什麼人?我怎麼會見到他呢?」趙御愛天真的眼眸里是好奇和疑惑。
「別想這些了,胡思亂想當心頭會疼。」
乳母只希望這是一次意外,以後還是不要再有這俗人事情發生才好。
「帝姬是千里眼,所要連皇宮之外的人都看得到呀!」
如香想法單純,只覺得新奇有趣,沒想太多。
「我是千里眼,那該有個順風耳才對。」趙御愛天真無邪地笑起來。
然而,此時的趙御愛並不知道,這不是她唯一或最後一次看見遠方的景象,更不會知道除了父皇,、母妃、兄弟姐妹以外,那個被如香叫做乞丐的人,從此之後也會頻繁地被她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