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零厲醒來時,看見自己被囚在一個巨大的籠子里,四肢被鐵鏈捆綁住,已經變回了虎形,籠外是白玉砌成的玉室,空曠無物,只放著囚禁他的巨大牢籠,而從空氣瀰漫的清香中可以口道,他如今正身在靈芝宮裡。
在昏迷前一刻,他以為自己會和紫靈芝一樣被璇璣娘娘的兩條火龍燒成灰燼,但是並沒有,他還活著。
他不解,為何璇璣娘娘留下他一命?
身體的疼痛和沉重感讓他知道自己的法力又消失得涓滴不剩了,在天界法力全失,又被囚禁在牢籠內,他根本連一絲逃出去的希望都沒有,更別提盜紫靈芝回去救扇言了。
想起扇言,他心中一陣焦急。
已經多久了?從他到天界,再到現在醒過來,時間已過了多久?倘若已過了幾個時辰,那下界便已過了好幾個月,扇言一定等他等得很心焦,萬一已過了一天,那扇言便已等他一年了!
他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他的內心愈來愈惶急,愈來愈恐慌,他拖著鐵鏈在籠中焦躁地來回狂走,鐵鏈拖出了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玉室中發出令人心慌意亂的聲音。
玉室的門忽然被緩緩地打開來,他看見碧水仙子捧著一個銀盆走向他,銀盆中晃蕩著透明的清水。
「你已經醒啦?喝點水吧。」碧水仙子把銀盆從籠縫之間推放進去。
「我昏迷了多久?」他心急地喝問。
「四天。」碧水無奈地瞅著他。
零厲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四天!竟然已經過了四天!也就是說,扇言已足足等了他四年!
他震驚得快要發狂,衝動地撲撞著牢籠。
「放我出去!」他嘶吼,前掌探出籠子想抓碧水。
「我已經警告過你,是你自己不聽勸。」碧水往後退開,避開他的撲抓。
零厲喪失了理智。他抓扯著籠柱,以身去衝撞。
「你別浪費力氣了,沒用的。」碧水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零厲看著玉室的門再度關閉,空氣像凝結了一般,他的全身也像麻痹了一樣無法動彈。
經過了四年,扇言不知道變成什麼模樣?她從小到大一直很依賴他,突然失去他四年,他不知道她心中會有多難過,而她的身體又不知道已經被病痛折磨到什麼程度,更可怕的是,她就快要十八歲了!
眨眼間,秋扇言的一生又快要過完了,她又會再度將他忘得乾乾淨淨,再重新輪迴轉生,換過另一個名字,然後可怕的煎熬重新再來一次。
在這個空曠的玉室里,在囚禁他的籠子中,他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力,只能在不斷吞噬著他的無邊黑暗中吶喊、掙扎,什麼辦法都沒有。
他頹敗地癱倒,感覺時間就像滾燙的流沙般一點一點地從他的皮膚滲透進去,灼燙著他的血肉,穿入他的骨髓,倘若現在有陣風吹來,一定會將他的身體吹散,化為粉末。
他就要失去秋扇言了,他註定要失去她了……
玉室門無聲被開啟,雲青童子走了進來,手中捧著盛水的銀盆,銀盆上方擺著一盤蔬果,他看見零厲卧伏在地,目光渙散,碧水前一日捧進來的那盆水依然滿滿的沒有動過。
「你怎麼一口水都沒喝?」雲青在籠外蹲下來,看著零厲。「這麼多天你應該也餓了,不過靈芝宮不能殺生,所以沒有肉可以喂你,你吃點果子吧。」
「我可以吃你。」零厲聲音干啞。被囚禁的沮喪和絕望讓他心中只有憤恨。
「我沒有釋迎牟尼佛投身飼虎的偉大精神。」雲青很抱歉地聳聳肩。
「所以你永遠只能是小道童!」他沒好氣地嘲諷。
「你呀,你先想想自己的處境吧!修鍊千年的下場是現在這樣,還好意思諷刺我?」雲青不甘示弱。
零厲沒有發狠動怒,他已經能平靜看恃這個事實。
「娘娘把我囚起來是何用意?何不把我殺了,一乾二淨。」
「娘娘不會殺生的。」雲青微微皺眉頭。
「所以她讓我自己餓死,便與她無關了是嗎?」零厲冷笑。「璇璣娘娘是我活了千年以來所見過最殘酷的人了,慈悲的面具底下藏著狠毒的心腸。」
雖然雲青並不了解娘娘真正的用意,也覺得娘娘對零厲和奼月的懲罰過於無情嚴厲,但是在立場上,他當然還是得站在娘娘這一邊。
「你怎麼不先反省自己做了些什麼?要不是你胡作非為,娘娘也不會這樣對付你。你震斷我們師兄妹三人的筋骨時,怎麼就不覺得自己對我們很殘酷?幸虧娘娘施法治好了我們,要不然看現在誰來給你送水。」
「那是你們太弱了。」他不過是阻擋,根本還沒有出手攻擊。
「是,你最強,強到變成籠中虎了!」雲青哼了聲。
零厲不想繼續跟他鬥嘴下去。
「我問你,娘娘要如何才肯原諒奼月?」他臉上囂張的霸氣已經消失,只剩下負傷野獸無助卻又頑固的表情。
「不知道。這五日娘娘心情不好,很心疼那朵被焚毀的紫靈芝,我們怎麼敢去問娘娘與你們有關的任何事情。」被娘娘的怒氣掃到,誰都不好過。
已經五日了。零厲心中一片冰涼。
「奼月這一世好不容易依戀我,我們好不容易有機會破除謎咒,但是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感到心灰意冷。他走時扇言正要過十一歲生日,現在已經十六歲了,五年的時間可以改變扇言的一切,可以淡化她對他的依戀,也可明上她的生命慢慢走向盡頭。
雲青輕輕嘆息。「我知道你冒險盜紫靈芝是為了延續奼月師姊轉生的性命,你的直覺是對的,可惜娘娘不會讓你如願。」
零厲無語怔忡。和璇璣娘娘的謎咒對抗已讓他筋疲力竭,他也不再有任何力量能與她對抗了,他現在只求奼月能得到她的原諒,從看不到盡頭的痛苦輪迴中解脫出來。
「我若死掉,娘娘應該慢慢會原諒奼月吧?」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雲青。
雲青無奈搖頭。「娘娘的心思我們猜不到。」
「奼月是為了我而背叛她,如果沒有我,什麼事都不會發生,說不定只要我一消失,謎咒自然而然就破解了……」他喃喃自語著。
「零厲,你先不要想著死,我們師兄妹三人正想著過幾日等娘娘心情好一些之後再一起去向娘娘求情,我想只要好好地懇求娘娘,也許娘娘心一軟就會放了你的。」雲青安慰著他。
「過幾日?」他苦澀地笑了笑。「過幾日她就算放了我也沒有用了,奼月的這一世轉生早已死了,不會再記得零厲的名字。」
「你還是會有辦法讓她再記住你的,不是嗎?」雲青情不自禁地鼓勵著他。「你已經為了奼月師姊努力快兩百年了,難道要就此放棄嗎?」
「我不算是放棄,我只是不想再讓奼月繼續接受刑罰。」娘娘的力量遠遠勝過他,她可以隨心所欲捉弄他,冷眼旁觀他的痛苦,然而他卻有一種力量比她更強大,那就是他對奼月的愛。
將近兩百年來,他始終執著地尋找奼月的印記、奼月的香氣,尋找所有曾令他意亂情迷、如痴如醉、神魂顛倒的存在,但是這一份執著並非他心中對奼月的真正渴望,他所渴望的是奼月的愛,而愛情,是無色、無味、無形的。
其實早在奼月替他擋下神火罩那一刻,他就已經得到她的愛了,她的愛早已經隨著他的呼息進入他的肺,注入他的體內,纏綿在他的心臟里,就算她的每一個轉世不再記得零厲的名字,但奼月對他的愛不會忘記,因為那早已與他的呼息、與他的心跳同在,如果他死去,他們的愛會合而為一,在太虛中自在飛舞,永不再受入拘禁了。
「奼月不該在人間受苦,她應該回來天界,這裡才是她應該存在的地方,而我,才是最不應該留在這裡的。」他的內心平靜,不再劇烈翻騰,神智清明,不再迷亂不安,整顆心像被大水沖洗過一樣清澈透明了。
「如果娘娘能放了你,又讓奼月師姊回靈芝宮來,那自然是最好的結果了。」雲青想法單純。
雖然是最好的結果,但零厲並不天真,如果璇璣娘娘肯這麼做,就不會用那麼極端的手法折磨他們兩個人了。
「你還是吃些東西,喝點水吧,我得走了。」雲青以為已經安撫了零厲,神情輕鬆地說道。
「你把這些東西帶走,我不會吃的。」零厲趴卧下來,閉上了眼睛。
「宮裡只有蔬果,你忍耐些。」雲青以為他非肉不食。
「我不吃,別放在這裡浪費這些食物。」他相信只有他消失了,璇璣娘娘在他身上施的謎咒才會跟著牙肖失。
「你不會真的想餓死吧?」雲青詫異不已。「你現在沒有法力,支撐不了多久的。」
「餓死正好遂我所願。」他淡然地說道,驀然想起了奼月也曾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他不禁微微笑起來。
『再不吃東西你就要餓死了!』
『餓死正好遂我所願。』
他現在知道了,當時的奼月也是為了救他吧?在恍然明白之後,他的微笑漸漸變得苦澀了……
飢餓的感覺非常痛苦,像只毛茸茸的小獸,在零厲的胃裡嚙咬著。
他開始想念溫暖香甜的鮮血,渴望好好飽餐一頓。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他聽見玉室門被打開了,這個聲音他已經聽過許多次,接下來通常會聽見雲青、朱日或是碧水勸他喝水、吃東西的聲音,不過他向來閉著眼睛沒有理會他們。
但是這回不太一樣,他聽見牢籠被打開的聲音,然後聞到了一陣熟悉的香氣,那芬芳的香味是奼月身上的味道。
他愕然睜開眼,見到雲青不但打開了籠鎖,還解開捆綁住他四肢的鐵鏈,他急切地找到了香氣的來源,那是來自朱日捧在手中的紫靈芝!
「娘娘帶著碧水赴王母娘娘壽筵去了,你趁這個機會快走吧!這朵紫靈芝你帶去救奼月師姊。」雲青低聲催促著。
零厲錯愕,動也不動地看著那朵紫靈芝。
「紫芝園百年來只長了十二朵紫靈芝,娘娘原本預備將十二朵紫靈芝一起送給王母娘娘,但是卻被你毀壞了其中一朵,十一朵不是成雙的數字,娘娘只好留下一朵,帶著十朵紫靈芝送給王母娘娘。現在是你拿紫靈芝去救奼月師姊的最好機會,你可別有半點猶豫!」朱日心急地說道。
零厲一直知道他們師兄妹三人心慈善良,就和奼月一樣,他也曾經寄望過他們可以放他走,但是一想到他們是璇璣娘娘的弟子,放他走以後很可能受到璇璣娘娘嚴厲的責罰,他就不再對此存有幻想了,沒想到他們竟然真的決定要放走他,還把最後一朵紫靈芝給了他。
可是,就算紫靈芝救得了秋扇言,但下一回呢?下一個轉世要怎麼救?
他已經決定讓自己的生命結束,讓謎咒隨他而逝,讓奼月這場沒有盡頭的輪迴永不再重來了,所以紫靈芝對他而言已不再重要。
「我已經害了奼月,並不想再害你們。」他的聲音平靜,沒有情緒,沒有感情,沒有波瀾。
「倘若是心甘情願做的事,就沒有所謂的害不害了。」雲青輕嘆口氣。
「奼月師姊當初為你擋下神火罩也是心甘情願,沒人逼她這麼做,現在我們想放你走也沒有人逼我們,你用不著放在心上。」朱日說道。
「我欠奼月的已經夠多了,不想你們再因為我而受到娘娘懲罰。」他心中充滿感激,但不想再欠人情債了,他已經還不起。
「奼月師姊犯下的是第四戒,不得淫邪敗真,穢慢靈氣,所以才會被娘娘逐出宮,打入輪迴。我們私放了你其實並不算犯大戒,最多受娘娘一頓責罰,不妨事的。」雲青把鐵鏈踢到一旁,逕自走出牢籠。
零厲仍在原地不動,神情若有所思。
「你快走吧,我們也是為了奼月師姊才這麼做的。」朱日把紫靈芝急急推送到他面前。
「你到天界已經七日了,算算時間,奼月師姊的轉生應該已經十八歲,即便還未死,也可能已經在瀕死邊緣了!零厲,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變得這麼啰唆,凈說些廢話,一點都沒有每回來搶靈芝草時的那種囂張和魄力!」雲青見零厲始終不發一語,愈說愈心急。「你只要在師姊的元神未出竅之前讓她吃下紫靈芝,她就還能活過來!娘娘此番赴宴至少要三個時辰以後才會回宮,人間的奼月師姊若吃下紫靈芝,至少在娘娘回宮前還能健健康康地活上三個月,而你得把握這三個月的時間,想辦法破除娘娘施的謎咒!」
朱日介面道:「這是我們認為最好的辦法,你以為自己死了以後娘娘就會讓師姊回來,但是萬一沒有呢?那你不是白死了!」
「娘娘從來不殺生,也從來都沒有想要你死,所以娘娘對你施的謎咒絕對與你的死無關,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雲青把玉室的門打開,焦灼地看著怔忡發獃的零厲。
「如果你死在靈芝宮裡,將來奼月師姊回來,要我們怎麼跟她說明?我們根本就不懂你和師姊之間的……感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若真想死,自己去向師姊解釋完再死,我們可沒辦法替你說清楚!」「愛情」這兩個字對朱日來說完全陌生得很,他根本不懂,也害怕弄懂。
雲青和朱日的每句話都如雷一般劈裂零厲的意識,讓他的心緒狂烈地晃動了起來。
他猛地躍出牢籠,竄離玉室大門,風也似地奔躍出去。
驀然止步,他回頭看著雲青和朱日。
「我現在沒有法力,過不了『隔凡橋」了。」
雲青和抱著紫靈芝的朱日隨後跟上他,微微一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我們送你一程吧!」
「今天的雪好大啊!」秋定康把門打開一道足夠他擠進去的縫,進門后立刻把門關上,不讓風雪卷進屋內。
屋子裡暖融融的,正中央擺著兩個銅火盆,他看見妻子蘭卿坐在床沿繡花,十八歲的扇言合著眼躺在床上,聽見開門聲,便微微張開眼看他。
「爹,您回來啦.」她勉強微笑,聲音輕飄飄的。
「是啊,外頭大雪封了街,所以早早地回來了。」秋定康望著日漸蒼白憔悴的女兒,想起昨日汪大夫替她把脈時,斷言道「脈象如釜中沸水,浮泛無根,急促堅硬如彈石,如屋漏殘滴,良久一滴,此是絕脈,姑娘大限就在這幾日了」。他的心便宛如刀割那般痛楚。
「今年的風雪特別大,早些回來也好,天黑了怕容易出事。」蘭卿說道。
秋定康點點頭,脫下厚重的棉襖,然後坐到床側,俯身輕問扇言。
「今日的葯吃了嗎?」
「吃了。」扇言柔順點頭。她再不會再以「吃再多也無用」那樣的話去刺傷爹娘,她知道爹娘想盡辦法給她找名醫醫治她咳血的病,那些苦得難以入口的葯,都是爹娘對她的愛,她會乖乖地喝到一滴不剩,雖然知道那些葯吃得再多也沒用。
「今天臉色好多了。」蘭卿放下手中的針線,替她壓了壓被角。
「嗯,汪大夫這回開的葯似乎有點效,扇言認真多吃個幾帖,或許過幾日能坐得起來了。」秋定康輕聲說道。
扇言虛弱地笑笑。沒有人比她自己更明白自己的身體,自從零厲走了以後,她的病就一日比一日重,咳血的癥狀也一日比一日厲害,她自己很清楚,她再也不會有好起來的一天了,可是爹娘總是強裝著笑臉騙她,其實爹娘也是在欺騙他們自己吧,他們無法面對女兒的生命漸漸走到盡頭的事實。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身體里的血好似都快被她嘔光了,渾身虛弱得彷彿像棉絮一般,偶爾她會用力深吸一口氣,確定自己還有氣息,否則她會以為自己已經不再呼息了。
「我們的扇言就快十八歲了呢,把身子養好些就能嫁人了。娘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你送上花轎,我們家扇言絕對是最美的新娘。」蘭卿溫柔地輕撫她的發,忍住喉中的硬咽。
扇言無力地緩緩閉上眼,手指貼在胸口的玉佩上輕輕撫摸著。她從來都不想當任何人的新娘,從來都不想。但她如果把心中真正的想法說出來,爹娘一定會嚇瘋的吧?
「如果那男人不懂得照顧扇言,我寧可扇言永遠不要出嫁。」秋定康望著扇言瘦峋的身體,暗暗低嘆。他的扇言是真的很美,愈長大愈美,只可惜過於嬌柔、過於蒼白、過於憔悴、過於瘦弱,讓她的美有種濃重的抑鬱和哀愁,然而這份美麗已經在以驚人之速枯萎當中。他知道她一直都不快樂,她的快樂和笑容從零厲離開的那一天起就消失了。
「你這個當爹的可不能這樣,再捨不得也不能把女兒關在家裡變成老姑娘呀!」蘭卿拿起繡花針繼續繡花,低著頭掩飾著微紅的眼眶。
「為什麼不可以?嫁到別人家去,我怎麼能放心?」
「要不,看有沒有人願意入贅吧,這樣扇言也不用離開咱們,咱們的香料行將來也有繼承人。」蘭卿努力微笑。
秋定康點了點頭,搭腔說道:「這主意倒不錯,等明年春天,咱們就替扇言招贅一個相公好了。」
「好哇,不過對象得讓扇言自己挑選。」蘭卿轉過頭看她。「扇言,你覺得這樣好嗎?讓你自己選一個丈夫招贅進咱們家。」
扇言淡然一笑。明年春天?她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爹娘總是計劃談論著希望渺茫的將來,藉此分散面對失去她的恐懼心情,扇言了解他們的心情,偶爾也會說些迎合爹娘、討他們歡心的話,只是在婚姻這個話題上頭,她卻無法強迫自己去迎合。
「今天又是十五月圓了。」她傾聽著呼嘯的風雪聲,微弱地說道:「零厲走的時候也是十五月圓日,也是這般大風雪。」每當月圓之夜或是每一年的風雪夜,她就會特別想念零厲,聽到什麼奇異的聲響,總會以為他回來了。
見扇言淡淡轉開招贅夫婿的話題,秋定康和蘭卿默默對視一眼。
「這麼多年了,你還想著他呀?」秋定康低嘆。
「我不會忘記他的。」她頓了頓,輕輕說道:「死都不會忘。」
蘭卿的身子震了震。她知道扇言對零厲的思念很深,她把那塊虎形玉佩貼身配戴著,從無一日離身。
想起當年,她曾害怕扇言對零厲有不尋常的感情,也害怕零厲引誘扇言,所以騙走了零厲送給扇言的玉佩,但是扇言時刻向她追討,日日向她索要,她於是騙扇言說玉佩不見了,沒想到扇言瘋狂地到處尋找,天天哭鬧不休,最後沒辦法,還是讓玉佩回到了她身邊。
她原本很擔心零厲和扇言之間的關係走向不正常的感情發展,憂心忡忡地把她的疑懼告訴了秋定康,秋定康暗中派人調查那塊虎形玉佩的來處,後來查到虎形玉佩是從一家玉鋪賣出的,那玉鋪掌柜堅持說前去買玉佩的不是虎,而是一個高大的異族男子,發色和眼瞳都不像中原人,他們夫妻兩人聽了更加驚疑不已。
那個高大的異族男子到底是誰?倘若不是零厲,玉佩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到了扇言的懷裡?
當他們探詢扇言的反應時,扇言竟然沒有半點驚詫,眼中反而流露出一絲歡喜和雀躍,說了句令他們百思不解的話——「原來不是夢,他是真的。」
他們不解其意,原想等零厲回來后問個清楚,沒想到零厲從此沒有再回來了。
他消失得那麼徹徹底底、乾乾淨淨,好似他從沒有存在過。
剛開始的前幾個月,扇言還在天天期盼著他回來,但是半年過去了,零厲並沒有出現,她的耐性漸漸用光,每天不停哭泣,求爹娘派人去尋找他。一年過去、兩年過去,零厲依然沒有回來,她開始憂懼零厲遭遇不測,害怕他被獵殺,死在不知名的山裡,她好幾次都懷疑自己看見零厲明黃深黑的虎皮濺滿鮮血,想到零厲可能已死,她就傷心欲絕,受不了那些猜疑,成日抱著虎形玉佩痛哭。
歲月漸漸流逝,扇言漸漸長大,好幾回病得已經一腳踏上黃泉路了,硬是驚險地被拖回人間,她迅速地消瘦,病魔一點一點吞噬著她的身體,她雖不再整日傷心流淚,但是也不會笑了,她的性情變得沉靜寡言,日日憑窗遠眺,把臉頰貼在玉佩上,想念著零厲陪伴她的快樂時光,想念著零厲離去前驚鴻一瞥的男子身影,她一直相信那個男子就是零厲的化身,她毫無疑問地相信。
漫長的七年過去,她不再期待零厲會回來了,她執著地相信零厲不會丟下她不管,除非他已死,不在人間。所以,她反而一點都不怕死,坦然面對不斷流去的歲月,因為她相信只要死了之後就能見得到他了。
對於零厲的消失,秋定康曾經如此解釋著:「零厲雖會說人語,但他畢竟不是人,他總是要回到屬於他的地方去。」
「不是,零厲說他要送給我一件比靈芝草更棒的禮物,他是為了治我的病所以才遭遇危險,無法回來的,他可能已經為我失去了生命。」扇言了解零厲,她相信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
秋定康和蘭卿無言以對。
扇言思念零厲的姿態就像思念著情人,總是拼湊著她與零厲之間瑣碎的記憶,恍然凝思,怔然微笑,幽幽出神。
曾有一回,蘭卿有意試探扇言,半開玩笑似地說:「搞不好零厲還活著,只是被母老虎給拐跑了,娶了虎妻,生了一窩虎兒子。」
扇言當下驚悸而慌亂,反應劇烈。
「不可能!他是我的,他是我一個人的!」她狂亂地低聲呢喃,雙手緊握著玉虎,用力得渾身都顫抖了起來。
秋定康和蘭卿被扇言嚴重焦慮恐慌的反應震住,只能不停地安慰她。「娘是開玩笑的,零厲當然是你一個人的。」
零厲的另有所屬比起失去生命竟然更讓扇言無法接受,這句玩笑話所發的後果讓秋定康和蘭卿洞悉了扇言對零厲的真正感情。
然而這麼多年來,他們從來不敢去問她,不敢弄清楚真相,他們選擇忽視,選擇讓扇言慢慢遺忘。可是七年過去了,歲月的流逝並沒有沖淡扇言對他的思念,甚至隨著她的年紀漸長,對零厲那份依戀的情意一日比一日深刻……
「爹、娘,這幾日我時常看見零厲。」
在北風的呼嘯聲中,扇言輕柔的嗓音拉回了他們的思緒。
「看見零厲?!」秋定康和蘭卿愕然對視,此時屋內雖然被炭火烤得溫暖,但他們仍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
「他有時離我很遠,有時又離我很近!」她無力地閉上眼,若有所悟地說道:「我明白了,零厲應該很快就會來接我了。」
聽說瀕死的人記憶會變得特別清晰,打從出生開始,這一生的所有畫面都會雜亂無章地在腦中閃過,而她所見到的畫面絕大多數都有零厲,在瀕死之前,零厲的影子排山倒海地淹沒了她。
「扇言,你不能離開爹娘。」蘭卿握緊她的手,禁不住哭出聲來。
秋定康眼眶濕熱,匆匆地轉過身拭淚。
忽然,房門傳來重重的敲門聲。
秋定康微愕,狐疑地把門輕輕打開一道縫。
下一瞬間,房門被用力地衝撞開來,門后的秋定康踉蹌地後退了幾步,只見一團風雪裹著一個斑爛巨影疾刮進屋。
「零厲!」秋定康和蘭卿一見到熟悉的身影,登時心頭大震,雙手發顫。
零厲口中銜著紫靈芝,眼中彷彿沒有他們的存在,直接躍上扇言的床,把紫靈芝輕輕放在她的身旁。
「扇言、扇言……」他低聲輕喚。
「零厲,你來接我了嗎?」扇言微微睜開眼,眼神迷離地望著他,嘴角噙著一朵絕美的微笑。
零厲溫柔地注視著她。
「是,我來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