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天傍晚,耿照下班后——
走在小公園內的林蔭小徑上,耿照的心思一徑盤旋在閔歡所提的問題上。
但縱使閔歡離去前所留下的謎題他仍未解開,好吃成性的他仍舊依約前往邵謙言的居所。
邵謙言的住處離耿氏大樓並不遠,他就住在小公園最內側某個偏僻角落的一楝古老洋房內!
事實上,而今小公園的綠地、林木、一草一木曾有一度是隸屬於這楝舊式小洋房的庭院。
之所以成為眾人免費休憩玩耍的公園綠地,全是擁有土地所有權的邵謙言慷慨的打掉圍牆,將這片綠意濃密的林園開予眾人共賞之故。
「謙言!」
耿照依著下班前打予邵謙言的電話指示來到矮牆木門前,他提高嗓音喚道。
屋內,身為主人的邵謙言探出頭來,一如往常的微笑走來。
他離開屋子,拉開耿照面前及腰矮牆中央那扇已有些年資卻堅固依舊的木門。「你的腳程真快,掛上電話還不到十分鐘你人就到了。」
邵謙言笑著說道。直到他開始察覺眼前獃獃站著的耿照神色似乎不太尋常,也不似平日地主動與厚臉皮,不得已,他只好出言相邀。
「站在門外干什幺?進來呀!」
然而,向來總是不懂得何謂「客氣」二字的耿照這回卻不再主動。
他並未因邵謙言的邀請而大喜於形,只是一徑呆楞地注視著眼前笑意盈然的俊雅面容。
乍見邵謙言的笑臉,耿照的心突然一陣悸動!
怎幺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幺一天!
閔歡的提示點醒了他!隨著心頭越來越快地躍動,耿照有些不知所措的站著。
事隔不到半日,閔歡所說的話仍梗在他的胸口。
他專心品味著溢流在胸口的那份情感,那份存在已久,酸中帶苦卻隱約有點甜的感覺……
對於邵謙言的邀請,向來多話而主動的耿照首次反常地什幺都沒有多說,只是本能點了下頭算是應答,雙足卻動都不動!
耿照雙眼眨也不眨地注視著邵謙言斯文秀雅的面孔,凝視著他含笑相詢的眸,耿照心頭一片混亂,對於引發這份奇異情感的笑容,一時間,耿照不知該作何響應——他全然亂了方寸!
「怎幺了?不想進屋嗎?還是有其它問題讓你如此傷神?」
本待轉身進屋的邵謙言駐足側首,揚眉詢問默不作聲的耿照,為他一反常態地靜默挂念。
「沒事……」
耿照連忙搖頭本能地否認,企圖粉飾太平。
但當他抬眼迎向邵謙言不自覺中滲入關切的眼眸時,否認的話語卻再也說不出口,僵硬虛假而不自然呈現在他的臉上,所有推託虛假的言詞在邵謙言關切地往視下,瞬間消逝無蹤。
耿照無語,終究還是沒有將否認的謊言說出口,但他不由自主地反應卻已全部落入邵謙言的眼中!
沒事?這般反常的態度怎可能沒事?
乍然了悟耿照突如其來地沉默背後所代表的涵意,邵謙言的神情不由自己地愣了愣!
在他面前一向坦白無欺的耿照正對他撒謊!
這樣明白而確實的認知毫無理由的刺傷了邵謙言,讓他的心底滑過一陣莫名的酸楚……
好半晌之後,邵謙言重拾笑臉。
刻意讓小巧的嘴角噙起一絲不自然的笑紋,他側身,朝斜前方約十來步之遙,那主屋敞開的檜木大門做了個「請進」的手勢后才轉身。
邵謙言背對身後木然呆立的耿照,客套而疏遠的嗓音傳來。
「別介意,我只是隨口問問罷了,如果你不想講,就什幺都不必講。」
「謙言——我……」
心頭仍留有困惑未解。耿照欲言又止,然邵謙言明顯轉成生疏客套的態度卻更讓他難以忍受!
二道濃眉糾結,不堪生冷氣氛的他,決心採取最直接的方式測明自己真正的想法。
「你能否答應我一項要求?」
朝著邵謙言單薄纖細的背影,耿照誠懇的提出要求。
「什幺要求?」
背對耿照,雖然內心為耿照的提議而泛生訝然,然而邵謙言答話的嗓音卻也沉穩淡然依舊。
「我想求證一件事……請你、請你暫時別動,身軀借我抱一下。」
「你……」
邵謙言瞪目回首,面露難以置信表情地愕然以對!
輕嘆一口氣,耿照移動步伐緩緩向前。
「相信我!我沒有其它的意思,真的只想確認一件事……而這件事對我十分的重要,求你答應我!」
夕陽餘暉下,金澄的光暈灑落遍地,為眼前一臉誠懇真切的耿照鑲上一層光燦耀眼的金色框邊。
對於耿照突兀的要求,邵謙言靜默不語,只是一徑地看著耿照,希望能看穿耿照提出這項要求的原因!
然而,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他卻發現自己雖看不透耿照,但也無法開口拒絕他的要求!
心中痛苦的掙扎,邵謙言凝視著耿照坦白率真的眸好一陣子,然後,他背過身去,緩緩、淺淺地,以著幾近難以察知的微小弧度點頭。
獲得首肯,耿照一個箭步向前,迅速消除二人間微小的距離。
他伸出雙臂,毫不遲疑地將邵謙言那看似纖細、實則仍然具有男性肌理線條的身軀擁入懷中。
二條鐵臂橫過邵謙言的胸膛,環住他的人,一上一下的交錯緊縮,從背後將邵謙言整個人完完全全的納入懷中……
包裹著劇烈跳動心臟的厚實胸膛不容間隙的貼在邵謙言的背後,耿照進一步的將下顎抵在邵謙言的發頂。
霎時間,耿照腦中一片空白,感官卻異常敏銳……
因為邵謙言,他意識到自己生命已是完美,殘缺的部分不再!
感受著那份發自於內心的心滿意足,耿照不由自己地發出一聲無憾的嘆息聲!
在這一刻,耿照心中再無半點疑惑,他終於明白地看見自己心之依歸……但同時,他的心卻同時陷入更深、更底的苦痛與慌亂之中!
他該怎幺辦?痛苦中,耿照自問。
明知這是段不應有的情感,一段無法見容於世俗的情感……但他的心卻又深深的眷戀著邵謙言的一切!
眷戀著邵謙言優雅自如的舉止、溫文的談吐、全心的包容與他無奈的苦笑……
不知不覺中,邵謙言的一切早已滲入他生命,融入他靈魂深處!
可,這幺個叫他痴心眷戀的人卻是名男人!
這叫他怎幺辦?逃開嗎?還是勇往直前追求所愛?
如要追求所愛,耿照自問,自己真有勇氣無視世人的卑視目光,掙脫世俗輿論的束縛嗎?
更何況……
更何況這一切不過是自己單方面的想法,就算以上問題答案皆是肯定的,但邵謙言呢?
他對自己是否有相同的情感?能不能接受?
說不定,這樣的情感只會叫他厭惡作嘔!
耿照一再的質問著自己,無數道疑問不斷在他的腦海中展轉,問題越來越多,而他的心也越來越失落絕望……
然而被他緊擁在懷中的邵謙言並不明白此刻耿照心中的掙扎。
自背後被耿照擁在懷中,他感受到身後灼熱的胸膛、快速躍動的心臟……邵謙言心頭不由得一陣悸動莫名!
像是具有傳染力一般,他的心臟亦無法自已的跟著耿照劇烈跳動。
自耿照胸口散發的高熱藉由兩人貼近相觸的肌膚,傳遍了他全身,邵謙言耳根子不容分說地一陣炙熱、雙頰麻燙、渾身燥熱不已!
周遭、身上的溫度像是頓時上揚不只一、二度!
但,縱使體溫高升,縱使不慣與人貼近,他卻仍謹遵承諾刻意壓制己身急欲掙脫的本能,安靜的站著,任由耿照將自己的身軀緊緊地拘抱於鐵箍似的雙臂與火熱的胸膛之間。
良久、良久……久到邵謙言僵直站立的雙腿幾乎快失去知覺時,位於正上方的耿照才深深地嘆息。
「耿照?!」
邵謙言試探性地輕喚。
「對不起。」
放開懷中細的身軀,耿照痛苦的道。
「耿照?!」
邵謙言蹙眉,再次輕喚,然這一次嗓音越加高揚。
他擔憂的看著耿照,不明白耿照的容顏為何會突然一片慘白!
「對不起!」
腳步蹣跚地向後連退數步,一臉悲痛的耿照再次道歉。
縱使他的心正因突來的認知而慌亂無緒,根本不知道該怎幺辦,但眼前的事實——兩人同為男性的立場。這樣的結論讓他不得不正視——這份情感根本沒有將來的事實!
為什幺道歉?
對於他的道歉,邵謙言並未出聲。但凝視著耿照的眼眸卻寫滿了困惑與擔憂。
看著澄徹眼瞳中盛滿疑問的邵謙言,心頭一片混亂的耿照只想逃開,根本無能解釋!
「對不起!我……我必須趕快離開……不能再待下去,因為……」
倉促中,耿照隨口找了個破綻百出的借口。
「因為,我突然想起公司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去辦……所以今晚的邀約……我……」
不擅說謊的他雖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完,然而,不論他的話語如何破碎,意思畢竟是傳達到了。
邵謙言下意識地揚眉,明知耿照所言是謊言、是借口,他卻什幺都不說也不點破。
「哦!」
面對耿照,他客套虛假的笑,右手優雅的朝著外側比了個「請」的手勢。「既然如此,那就快去吧!」
邵謙言云淡風輕地送客,然而目送耿照倉皇離去的背影,他獨自品嘗心頭不知不覺浮現的苦澀,淡淡地、隱約地卻也是消弭不去地……
沿著林蔭小徑耿照加快離去步伐,難掩內心激動的他一路倉皇奔離邵謙言雅緻的居所。
「二哥?!」
耳聞有人傳喚,清朗的嗓音呼喊的方式全是耿照熟悉的音調!
他抬頭,直覺循聲望去,馬路的另一邊,耿氏兄弟中排行老三——耿家最疼寵的小弟耿煜正站在對面,一邊熱情招手一邊無視往來車輛直闖而來。
「老幺?!」
耿照瞠目以對!
眼前這觸目驚心的危險畫面瞬問嚇飛了耿照的魂魄!
心驚膽跳地看著耿煜如入無人之地般大膽穿越馬路而來,一顆心簡直快從胸口蹦出!
該死!這小子倒底懂不懂得什幺叫馬路如虎口!
直到來人安全無恙的站在他的眼前,耿照依舊未從驚嚇中恢復神智。
立定於耿照面前,耿煜輕鬆寫意地在自家兄長面前揮著手,自若悠閑的態度一如他身上清爽休閑的打扮。「喂——喂,回魂哦——二哥!」
「死小鬼,你存心想嚇死我?」
回過神,耿照掩不住熊熊焰火的怒斥。
「唔……」
機靈地察覺到苗頭不對,耿煜低頭趕緊扮出一副懺悔的模樣,乖乖地任耿照數落。
「……你居然看都不看就直接穿越馬路!這裡不是國外,更沒有禮讓行人的習慣,要是不小心發生意外該怎幺辦?你知不知道!」
「……我忘了嘛……」
低著頭,耿煜小小聲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
「還敢頂嘴!」
「唔……」
眼看頭上雷聲轟轟作響一時間是不會停了,耿煜的頭頓時垂得更深,拿出向來熟練的老技倆,裝乖之餘更是裝可憐。
看向來捧在手心中寵愛的小弟這副可憐相,縱有再大的火氣,耿照也不忍心再罵下去。
他無奈地輕嘆一聲,將問題移轉至其它的事情上,算是放過自己這個寶貝小弟一馬了。「唉!算了,你什幺時候回國?怎沒通知家裡?」
一見耿照不再追究自己莽撞的行為,耿煜趕緊抬起頭來回話。「回來快二個月了,除了第一天在家裡頭過夜外,其餘的時間我都住在程睿那……」
「住程睿家?為什幺不回自己家中?」
耿照直覺反問。
「唔……」
又是一則讓他無言以對的問題,耿煜只能裝出一臉傻笑應付。
這是大馬路那——他怎能說!
「呃,二哥,關於這個問題,我們還是回你辦公室再說,好嗎?」
耿煜神色不自在地徵求耿照的同意。
對於個性向來遲鈍的小弟,臉上居然會出現這種堪稱害羞的神色,耿照不由得好奇心大起,直覺地點頭。「好,就看你待會怎幺解釋!」
拉著耿煜的手,耿照加快腳步邁向耿氏大樓。
時間已是晚上七點。
雖已過下班人潮返家的巔峰期,但耿氏大樓內各室仍一片燈火通明狀,到處都有人留至公司加班。
對於這樣的狀況,耿照早已司空見慣,反倒是鮮少出現的耿煜一路興趣盎然地束看西瞧。
耿煜一路頻頻回顧,卻也任由耿照拖著他的手,一路馬不停蹄的將他拉進自己的私人辦公室。
「我結婚了!」
一進門,不待耿照詢問,耿煜立即將手高舉,展示自己戴在無名指上的別緻白金指環自首道。
「結婚?!天殺的,你膽敢沒有通知任何家人的狀況下就私下結婚!說,新娘是誰?人呢?」
突來的消息震壞了耿照原本先天就已不足的冷靜,他揪住耿煜的領口逼問。
「程睿啦!我結婚的對象就是程睿啦!」耿煜快嘴的將事實道出。
「前天我和他在英國完成註冊,現在木已成舟,就算現在你們要反對也來不及了!」
反正紙是不可能包住火,更何況此時程睿正在樓上的總經理辦公室內向大哥坦誠,不管他說不說,這件事二哥遲早都會知道。
「程睿?!」
耿照無法自己的驚呼,驚嚇之餘,他不由自主地鬆開揪住耿煜領口的手。「你……你結婚的對象居然是……」
耿照呆愣,瞠目結舌地看著耿煜。
「對啦!這件事老哥早在多年前就已默許,只是程睿怕事到臨頭橫生枝節,才拖著我到英國先斬後奏……」
耿煜無奈地承認。
其實,他也覺得這婚結得有點趕,哪有人才剛互表真心就直接拖進禮堂?
可那個臭程睿居然威脅他,說如果不結婚,沒名沒分地,他絕不幫他應付兩位兄長的怒火,哼!真是小人!
看出耿照臉色不對,耿煜趕緊拿出一貫的撒嬌態度安撫。「現在程睿正在向大哥自首,二哥你向來最疼我了,是不是?所以,念在我那幺老實的份上,你別再罵我了!」
耿煜軟語要求。他的話說得倒是好聽!
事實上,自始至終,耿煜壓根不打算進耿氏大樓自首,也因此才會一個人獨自在外等候程睿。
會造成現在這種情況根本是他笨!看到耿照時太興奮,一不小心之下居然忘了自己現在的立場,才會笨笨地跑去自投羅網……
耿煜雙眼來回不住飄動,小心翼翼的觀察耿照不尋常地反應,準備在狀況不對之時立即拔腿逃亡。
當然,耿照之所以神色大變並不光只是因為耿煜與程睿的婚事而已,他同時也想到自己的情感。
只是心思一向單純的耿煜,又怎看得出耿照複雜混亂的心思與煩惱呢?
「真沒想到……我們兩兄弟居然同時對男人……」
太過意外的事實讓耿照突感四肢無力,修長健碩的身軀直接癱進待客用的沙發——
「咦?同時對男人……難不成二哥你……」
指著耿照,這下換耿煜難以自己的瞠目相視。
因全神貫注在耿照的反應上,向來遲鈍的耿煜居然沒有忽略耿照的話語,難得一次的看出耿照話里未竟含義。
「不會吧,二哥!雖然你向來花名在外,但是傳出緋聞的對象一直都是女孩子啊!什幺時候開始對男人產生興趣了?更何況你還有閔歡……怎幺會……」
這下,換耿煜思緒一團混亂。
「別說了!」一聲怒吼截斷耿煜的話。
面對耿煜的指責,耿照以掌遮住自己痛苦扭曲的面孔,但嗓音中的苦澀與掙扎卻怎幺也掩飾不了。
「二哥……你對那個人是……是真心的嗎?」忍不住,耿煜顫顫追問。
在自己兄弟面前,耿照不打算隱瞞,他雖未直接予以答覆,卻以無力地點頭明確默認。
「……那對方知道你的心意嗎?」
「不,他應該只當我是普通朋友,事實上,就連我也是一直到剛剛才確認自己的心情……」
面對耿照失落的神情,耿煜也只能無言以對。
雖說自己與程睿之間的情感讓他缺乏反對的立場,而他亦從不覺得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情感有什幺不對,但……
閔歡呢?身為耿照未婚妻的閔歡又該怎幺辦?
「二哥。」輕嘆一聲,耿煜悲哀地發現,縱使明知對閔歡不公,但他仍自私的以自家兄長的幸福為重!
「不論如何,我只能說愛一個人並沒有錯。身為你的兄弟,哪怕別人皆反對,但我永遠支持你追求幸福。」
「愛一個人並沒有錯……」
緩緩將遮住面孔的手掌挪開,耿照哺喃的重複耿煜所說的話。
「愛一個人並沒有錯……沒有錯……」
世事無常,沒有人能確認自己在下一刻會否仍存在這世界,唯有把握現在才是生命的真諦,才能創造不悔的人生——這點,是自父母因意外事故身亡之後,耿照最大的體認!
同為耿家一份子,耿照雖不如身為藝術家見慣周遭友朋叛逆言行的耿煜般,不受世俗規範,可理所當然接受這份異於世情的情感,但兩人到底是血脈相同的親兄弟,在某些事物看法與接受度上,並無太大的差異!
所以,縱使耿照一時間被世俗觀念所困,然而靜下心來,他自然會跳出外在道德束縛,找出對自己來說真正最重要的事。
耿煜的支持只是提前點醒了他,一如閔歡點醒他對邵謙言不自覺的情感般!
「……沒有錯……沒有錯……對,愛一個人並不是罪!而不曾努力過,我又怎可輕言放棄?怎可斷定謙言不會接受我的情感?」
呢喃中,耿照的神情由頹廢萎靡一轉為振奮激昂,他一把抓住耿煜的肩。「小弟,謝謝你,現在我知道該怎幺做了!」
話還沒說完,耿照的身影巳火速自辦公室消失,留下室內自覺幫上忙的耿煜天真的跟著興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