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死而復生
風雲變色之際,道士出現了。
那個道士告訴他,他的殺孽太重,那些被他殺死的人凝結成邪靈,爭相吞噬她祥和的元神。
那個道士告訴他,她墜入了阿鼻地獄,永不超生,為他贖罪。
那個道士告訴他,她神仙無救,他卻能救。
那個道士告訴他,她為渡化他而來,只要他能真心悔悟,屏除殺念,她就能死而復生。
他相信了。
他放過了所有的人,甚至放棄了帝位。
他遠走天涯,只為那能讓她死而復生的機會。
她愛他啊,他聽見了,他沒有放棄,從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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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
獵犬終須山上喪,將軍終會陣前亡。那他呢?一個棄位之君,是否也該死在那些對他早懷異心的臣子手中?
夜黑風高,林中除了蟲鳴蛙叫聲,就只有輕微的喘息聲。一群黑衣人把一名身著玄色長袍的男人團團圍住,刀劍在幽冷的月光下閃著寒光,卻無一人敢冒進。
若寒星的黑眸睥睨這些鼠膽匪類,森然道:「崔浩就派你們這些跳樑小丑來殺我嗎?朕……我以前倒真高看了他。」
一個不受激的「勇士」揮刀上前,下盤不穩,出手拖泥帶水,猶如大黑熊跳舞。
男人冷笑一聲,腰間軟劍閃出,直逼那人咽喉。他只需輕輕一抹,保准黑熊乖乖見閻王,可不知怎的,男人劍鋒突轉,只傷了那黑熊的左肩,饒了他性命。
此時,一個貌似首領的黑衣人高喊:「王爺說得沒錯,他不敢殺人,兄弟們,併肩子上啊。」
二三十黑衣人蜂擁而上,或砍、或刺、或挑,都無法沾到男人的衣袖。刀光劍影中,男人猶豫了,殺或不殺?那道士說,不能再造殺孽,這些人定然殺不得。可如果不殺,他就無法脫身,況且,如此纏鬥下去,耗盡了體力,如若再來一批人的話,那他……
電光火石之間,男人的念頭轉換了千百次,始終徘徊在殺與不殺的問題上。
濃重的殺氣撲來,驚飛了林中倦鳥。看來,一批更厲害的殺手到了。
他們迅速加入戰團,個個招式精妙,卻也十分陰毒。明槍、暗箭,讓人防不甚防。轉眼之間,男人的右肩著了一枚暗器,流出了黑血。有毒!頓時,男人怒氣橫生,暴喝一聲,準備大開殺戒,什麼積德行善,全諸拋於腦後。
一名青衣人從天而降,長劍所到之處,傷敵一二,斃敵五六,十幾招搏殺下來,殺手死傷過半,余者見大事不妙,盡皆逃竄。濃密的樹林中又恢復了先前的寧靜。
「你不在興都呆著,跑到這邊陲小鎮來幹嗎?」男人捂住肩傷,眸中閃過一絲驚訝,這毒性甚烈啊。
青衣人拋出一物,在空中劃了一個半弧,「接著。」
男人接過,是一白瓷瓶。他倒出瓶中之丹藥,仰首服下,無絲毫感激之意,反而嘲弄對方:「皇帝寶座坐不穩了?被人踹了下來?」
「那些渾蛋還不是你養出來的,現在遭反噬了吧。」恨自己多管閑事救了他,像他這種人,死有餘辜。
男人冷哼一聲,徑自運功驅毒。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白氣從他頭頂冒出,流出的黑血也漸漸轉紅,內息已順,他方道:「崔浩造反了?」
「嗯。」青衣人也不搭理他,走到第二批殺手的屍體旁搜索,他從「他們」的懷中掏出一塊令牌,順手拋給他身後之人。
「咦,是趙賢正的人!」男人微訝。
須知,趙賢正乃當朝戶部尚書,為官謹慎,無大功也無大過。當日救雲琛,他也算有功一份。誰料想,他是在晦光,連他也給瞞過去了,果真是老狐狸一隻。
青衣人冷笑道:「崔浩早給我打進了大牢,羽翼已除,只是順藤摸瓜之際,卻找出一些趙賢正罪證的線索。」
「他為何要殺我?」他百思不得其解。
「趙賢正本是夏國人,你當年一把火燒得是痛快了,卻燒死了他的父族親人,只剩當時在興都經商的他逃過一劫。現在你已經不是皇帝,沒有了權勢,他還能饒得了你?」
「原來如此。」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他問:「你不會是趕過來救我的吧?」
青衣人怒瞪他一眼,良久,淡然道:「以你的功力,他們還不是你的對手。」
這下,他聽明白了他的話中之意,「你是怕我因顧忌道士的話而枉送性命,又怕我一念之差動了殺念,律風,你也算用心良苦了!」
律風眼眸微合,神情有些疲憊,「我是不想你糟蹋了公主惟一的機會,公主她……」
齊硯苦澀一笑,知他之意。
良久,兩人皆無語,默默感懷自己的傷心事。
「燕姬傷好后就出宮去了,她可能會去找你,你莫要再傷她了,況且,公主很喜歡她,你要是……」心中愁苦,律風話也說不下去了。
「我明白。」齊硯介面,「沒想到,你也相通道士的話。」
「對別人來說,也許那是無稽之談,可對你我來說,卻是惟一的機會。」
明月下,兩人背向而行,走向註定的命盤。一個註定恩澤天下,卻抑鬱而終;一人註定天涯漂泊,終與愛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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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
喧鬧的大街,夾雜著南腔北調的吆喝聲,行人匆匆,圍堵看熱鬧的也不少。
一個頭戴斗笠,身著青衣的男子冷漠地穿梭在人群中,那背影,很孤單。
三年了,你在哪裡啊?!心底最深切的呼喚,化為眼底的寂寥,他的步伐,很沉重。
街道的一角,上演著毫無新意的孤女賣身葬父,慘遭惡霸調戲的戲碼。沒有人伸出援手,誰也不敢去招惹鎮上有名的惡霸。
那男人視若無睹地走過,眾人再次發出失望的嘆息聲。
正當那個該死的惡霸準備當街強搶民女時,那男人又倒轉回來。他沒忘啊,他是要行善積德的,他從沒忘過。
眾人眼前一亮,真是位大俠呢!
「放開她。」低沉而冰冷的嗓音從斗笠下傳來,讓周遭的人都凍成了冰塊。
「憑……什麼……放開……她。」惡霸嚇得牙齒格格打顫,只差尿褲子了,但仍拚命地維持惡霸該有的形象。
男人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扔給跪在地上啜泣的姑娘,「拿去。」
「你……敢管……老子的……閑事?」惡霸也要有職業道德,怎可一開始就夾著尾巴逃呢?
沒有人看見劍是怎麼出鞘的,但當所有人都看清楚時,劍已經架在惡霸的脖子上了。他嚇得屁滾尿流,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倉皇而逃。
男人走出一段距離,那姑娘仍遙遙地跟在身後。
「你跟著我幹嗎?」男人十分不耐煩。三年來,他救了不少人,對那些所謂要報恩的人煩透了,恨不得一刀殺了乾淨,要不是……
「爺救了我,又買了我,爺以後就是我的主子了。」姑娘理所當然地說。
「我不是救你,我是……救她。」男人的聲音有些空茫,似陷入了無盡的回憶。
好奇怪的人啊,剛才明明是救的她,怎會說是救的旁人呢?姑娘繼續跟著。
男人回過頭來,低吼:「別再跟著我,不然就把你賣到青樓去,該死的積德行善……」
空氣中依稀傳來低啞的嗓音:「行善積德不好嗎?」
男人神情恍惚了一下,思念快將他磨瘋掉了,他居然聽見了她的聲音。
姑娘嚇得目瞪口呆,英雄形象瞬間幻滅,碎了一地玻璃心。
他……是大俠嗎?
「姑娘,別再跟著他了。」一抹紅影飄過,追隨男人的方向而去。
姑娘再次目瞪口呆,好美的──女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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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五年。
邊塞明月,為無限沙漠染上了一抹銀妝。
男人踏沙而行,如履平地。歲月,淡化了那刨心刮骨的痛;思念,卻如影隨形,慢慢地蝕空了他的五腑六臟。心,好空!
「你跟了我八年,還不死心嗎?」男人沒有回頭,只是腳步放慢了許多。
身後響起嬌脆的女子聲音:「你呢?找了八年?你死心了嗎?」
「我的事不用你管。」男人有些惱怒,腳步卻放得更慢。
女子有些喘息,但仍固執地跟著,「她已經死了,八年前就死了,你我都是親眼所見的,你為何還要相信那臭道士的鬼話?他是騙你的……」
「夠了。」男人擺明了不想聽。
「你找了八年,找遍了大江南北,中原塞外,你到底想要證明什麼?死而復生的鬼話嗎?」女子激動異常,跌倒在沙地上,嚶嚶啜泣起來。
男人停下腳步,嘆道:「燕姬,出了這沙漠,別再跟著我了。」
「你為什麼不像以前一樣,轉身把我丟下,你是怕我死在這荒漠中嗎?這些年,你不斷地行善積德,換回了什麼?齊硯,不要再逼自己了,再這樣下去,你會發瘋的!」
「我已經瘋了,在她離開我時,我就瘋了。」八年了,這是怎樣的一種思念啊!讓他在還是壯年時,就白了雙鬢。
「齊硯──」她呼喚著他,也心疼他的痴傻。洛姐姐,你泉下有知,看見他如今這般模樣,怕是也要後悔當初的決絕吧。
齊硯回過頭來,走到她的身邊,表情有些複雜,「你恨我嗎?」
她一愣,隨即明白他意指何為。她搖首,美眸一黯,紅唇輕啟:「我不恨你。」
齊硯將她扶起,替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如果說,我這一輩子有虧欠的人,那就是你了。」
她昂首,淚眼望著他,縱身投入他的懷中,放聲大哭。
他有些僵硬,輕拍她的肩。這八年來,他早忘了怎樣和女子相處,心裡只剩下一抹深深的牽念,雲琛啊!
良久,她終於平靜下來,淚眼婆娑地望著他,「硯,讓我跟著你吧,我不會拖累你的……如果有朝一日,你真的找到了洛姐姐,我不會使你為難。」
他,頷首,感動湧上心頭,卻不是情動。
突然間狂沙大作,一波接一波的沙浪向他們席捲而來。
「出來吧,炎魔。」
狂沙中走出一個俊美無儔的男子,他嘴角含笑,看起來有些邪氣詭異,「我說過,會找你報仇的,沒想到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臨死之前,還有美人相伴,也算我對得起你了。」
「你想怎樣?」
「這是我的地盤,你還這麼囂張!」狂沙漫天,全撲向齊硯,把他硬生生埋在沙土裡,只剩一顆腦袋露在沙面上,「活不活得成,就看你的造化了。」
炎魔轉身離去。
雖不願承認,但炎魔放他一馬卻是事實。他放過了燕姬,也就是換個方式放過了他。
「謝謝。」第一次向人道謝,有些彆扭、有些難堪。
「你不用謝我,這是弄雨的意思,她看在這些年來,你為了公主受盡苦楚的分上,才不准我殺你的。」停頓片刻,空氣中又傳來他的聲音,「師兄,你真的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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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換星移,轉眼之間,已是十四年過去了。
明月如鏡,池邊的蘆葦因低溫而凝結成點點白露,銀白月華,灑滿一地。夜風陣陣,捲起塵沙,吹得那層層白花如浪翻滾。
男人醉卧池邊,身旁有十幾個酒瓶,十足一個醉漢模樣。
夜,很靜。除了風聲、樹葉聲,就只剩下男人的夢囈,彷彿在喚著心愛女子的名字,那蒼涼的聲音,讓人心痛。這時,世上千萬種聲音,都化為「雲琛、雲琛……」
天剛初曉,一個喃喃自語的童音打擾了男人的好夢。
「魚兒啊魚兒,你快些遊走吧,別再笨得上鉤了。」一個留髻小童正將一尾紅鯉魚放生,那紅鯉魚顯然不肯離去,小童拚命地催促它。
男人的表情有些不屑,魚分明是給人吃的,哪有放生之說?而那笨魚兒顯然是等著人來逮,一直停在岸邊。若非他不能殺生,哪有放過它之理?
他翻個身繼續睡,只有睡著了,他的心才會得到片刻的寧靜。
「撲通」一聲,驚醒了正要進入夢鄉的他,男人翻起身來,開罵:「可惡的小鬼,一大早擾人清夢……」可岸邊已空,湖面泛起絲絲漣漪。
「該死的!」男人咒罵一聲,飛身縱入湖中,把那太過拚命的小童撈上岸來。
結果證明,這果然是不智之舉。這一大早的,他要見死不救,滿天神佛也看不見,他找個什麼麻煩啊?
「叔叔,你為何在此?」
「叔叔,你為何不在屋裡睡覺,要在池邊?」
「叔叔,你為何不說話?」
男人拚命忍住想要掐死小童的渴望,不斷地告誡自己:「不可有惡念、不可有殺意、不可……」
「叔叔,你的手為何放在我的脖子上?」
男人驚嚇地縮回自己的手,避他如洪水猛獸,這個小童是生來考驗他的,十四年的積德行善,差點在他的身上破功。
「叔叔──」
「閉嘴!」
「叔叔──」
「閉嘴!」
「這位公子,不知奴家的小兒怎生得罪公子了?」面對男人猙獰的面孔,美婦人垂涎欲滴。
「哦,沒。小鬼,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娘來了?」男人的口氣有些惡劣,有些尷尬。
「叔叔,你不是叫我閉嘴嗎?」小童好不委屈。
「哦。」男人有些歉然。
美婦人把小童抱在懷中,靦腆道:「公子欲往何處?」
男人心中悵然,天下之大,他又該到哪裡去尋呢?他拍拍小童的頭,「此處叫什麼名字?」這個小童,曾帶給他片刻的歡樂。
「放生池。」小童乖乖回答,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有著一閃而逝的狡黠,幸好他問了,不然又得錯過了。
男人明顯一僵,喃喃道:「放生池、放生池……是那個放生池嗎?」
「叔叔,天下間只有一個放生池啊。」這下,他這總該明白了吧?
「放生池畔憶前衍。」他記得道士曾說過這麼一句話,這放生池與雲琛有什麼關聯嗎?
「叔叔──」軟軟的童音傳來。
「嗯。」很敷衍。
「送你一樣東西。」童音再度傳來。
「好。」非常敷衍。
「你應該問是什麼東西?」童音中有著濃重的不依。
「何物?」男人不耐道。
「幸福。」童音已遠,遠得快聽不清了。可他──聽清楚了。
這裡就是放生池,真的有個放生池!「雲琛啊,你在哪裡?在哪裡?」
記憶排山倒海向他席捲過來,那些他刻意遺忘的、不曾遺忘的,全都湧上心頭。她如醇酒般的溫柔、她祥和的神情、她玲瓏剔透的心,思念欲狂啊!十四年的孤寂、十四年的滄桑,磨去了他的狂放;十四年的修行、十四年的壓抑,除去了駐在他心中的惡鬼。可思念如此磨人,他還能再壓抑十四年嗎?
「雲琛、雲琛,你出來見我啊──」他仰天長嘯,卻吼不完心中的苦悶。天地間的色彩均化為他的愁思、他的悲涼,神仙也為之動容。
桃花林從湖的另一岸延伸至山裡,粉紅色的桃花開得滿樹、滿山。
岸邊的桃花樹下,有一抹熟悉的纖纖細影。是幻?是真?
他腳尖輕點湖面,縱身飛過放生池,落在另一棵桃樹下,不敢靠近,怕是夢,一近,就碎了。
桃花樹下,花貌如昨,恬靜如昔。
他徐徐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輕觸她的芙頰。是溫的、是真的!
她盈盈一笑,粉唇輕啟:「齊硯──」
他渾身一顫,猛地把她扯入懷中,覆上思念已久的紅唇,是他的雲琛呵,他的雲琛終於回來了!他的狂喜、他的痴盼,均溶入他的吻中。
這是怎樣的一種思念啊!
她感覺臉上有些濕潤,是她的淚,還是他的?她早已分不清。熟悉的懷抱、熟悉的體溫,讓她的心不再飄蕩。
誰也沒有留意到,一抹紅影隱沒在如白浪翻滾的蘆葦叢中。也許,他是知道的。可知道又能如何呢?一顆心不能剖成兩半,他註定是要負了她。可是,他寧可負盡天下人,也不要放棄懷中的女子。
山風拂過,落英繽紛。粉紅的花瓣飄落在他們的頭上、發上、交纏的指間,一場美麗的花雨啊。
她偎依在他寬闊的懷中,望著他們緊緊交纏的手指,輕聲問道:「你,抓住了什麼?」
他緊緊地擁著她,臉頰抵著她柔亮的髮絲。嘆道:「幸福。」
幸福,曾離他們遙遙無期,此刻卻在眼前。
幸福,是他們共同所修。
幸福呵……
緣結
谷底,終年雲霧繚繞,似一道天然的屏障,隔絕了塵世喧囂。這谷,本叫翡翠谷。翡翠來源於一潭彷彿翡翠的山澗。竹的綠是濃的,而澗水的綠卻是另一種風情。喧鬧的瀑布從不見頂的高山上,傾瀉下來。匯入琥珀色岩石打造的大盆里,從缺口處溢出一路向下,大盆彙集的水凝成一塊巨大渾然天成的翡翠,綠得靈動。瀑布來勢兇猛卻沒有一點漣漪,倒是山風給水面送去的道波紋,讓翡翠活了起來。
十年前,它有了另一個名字,喚作情人谷。一個尊貴的男人取的,他身旁的女子本來是不贊同的,認為褻讀了造物的神奇。男人曰:有情人住情人谷,才顯得名副其實,相得益彰。女子聽罷,但笑不語。
自此,情人谷中經常響起低柔的頌經聲和無可奈何的抱怨聲,后又添了嬰兒的啼哭聲,而抱怨聲更濃重。
竹林旁,有一陋舍。一榻,一幾,一木魚,一蒲團,數本經書,堂上掛著佛像,顯然是一修行之所。十年前,男人與佛堂搶奪女子的注意。后八年,男人更添勁敵──他兒子,堪稱可憐!
陋舍里,常傳出女子與小童的論佛聲。男人在外跳腳,卻不敢闖入陋舍搶人,只因女子曾說過,若無虔誠禮佛之心,也萬不可褻瀆神靈。他知她感念上蒼給她死而復生的機會,不敢有違,但若要他吃齋念佛,他也萬萬不能。
所以,陋舍是她與兒子的天地,是他的天敵。
「爾時須菩提聞說是經,深解義趣,涕淚悲泣。」
「而白佛言,稀有世尊,如是甚深經典,我從昔來所得慧眼,未曾得聞如是之經。」
「世尊,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凈,即生實相世尊。」
「我今得聞,如是經典,信解受持,不足為難。」
屋外,男人喃喃自語:「又來了!哎,怕是一時半刻也歇不下來,只好釣魚去了。」
「若當來世,后五百歲……」
「娘親,爹爹又跑了!」
「娘親知道,你爹爹不愛聽佛經,這麼多年了,他忍住沒掀了佛堂,也算難為他了!」
「爹爹為什麼不喜歡?」
「他……怕娘親會不見了,所以不喜歡,那德兒為何喜歡念佛?」
「德兒也不知道,幼時,聽著娘親念,德兒也跟著念,娘親呢?」
「你爹爹以前做了許多的錯事,娘親希望能替他消弭罪孽。」
「那──爹爹知道嗎?」
「應該是知道的吧。」
「娘親,咱們還繼續念嗎?」
「德兒說呢?」
「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是人即為第一稀有。」
「何以故,此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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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草茵茵,湖面如鏡,映著山、映著樹、映著人。
男人坐在湖邊垂釣,嘴角泛起一絲溫暖的笑意。他的魚鉤是直的,垂釣只是為了打發閑散的時間,畢竟他確實沒什麼興趣去念「應生嗔狠,菩薩須離一切相。」、「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不畏不驚不怖。」
她的心意,他都懂。如果今日的幸福,必須經歷當年的磨難才能完美,他也無怨無悔。
「咚」的一聲,不知名飛行物從天而降,跌入湖中,濺了男人一身水,也打斷了他的冥思。
男人嘀咕幾句,縱身飛入湖中。一會兒,他撈起一個約莫四五歲大的小女娃,「搞什麼,每次到湖邊都有人落水,十年前救了一個多嘴的小鬼,這次卻救了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娃。」
男人讓小女娃平躺在草地上,擠壓她的胸口,直至湖水從她嘴中流出,「為何還不醒?」搭上她的腕脈,劍眉一攏,遂抱起她向陋舍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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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舍之不遠處,搭了另一屋舍,雖稱不上美崙美奐,倒也清雅別緻。屋內,居家之物一一俱全,擺設位置似皇宮中的望月軒。
「娘親,小妹妹怎麼還不醒啊?」一個俊秀的小男孩望著一名素雅女子問道。
女子把手中的葯碗擱在桌上,慈愛地拍拍小男孩的頭,溫和道:「德兒希望小妹妹早些好的話,就好好照顧她好嗎?」
小男孩大力地點一下頭,輕輕地走到床榻前,似怕吵醒了昏迷中的小女娃。他看見她的小骼膊露在被外,習慣性地皺了一下眉,學著娘親給他蓋被的模樣,輕柔地把她的小骼膊放進被裡。忽然,小女娃緊緊抓住小男孩的手,不斷翻騰的身子也逐漸放鬆下來,沉沉地進入夢鄉,不再囈語。
見狀,女子眉頭蹙顰,若有所思地步出屋外。
漫步竹林中,女子由於剛才替小女娃解身上之奇毒,耗了心力,加上心結,身軀癱軟下來。
一雙寬厚的大手從她身後接住她下滑的身子,順勢擁入懷中,「發生了何事?雲琛。」
她仰首靠在他的頸窩,淚水從她布滿憂色的眸中滑落下來,「孩子……」
「那小女娃會沒事的,火焰掌的毒對你來說還不算什麼。」齊硯輕柔地拭去她腮邊的淚水,親吻她緊蹙的眉心。
雲琛一顫,側過身子,緊緊地抱住他的后腰,埋首於懷中。
他托起她的下頷,凝視著她秋水般的雙眸,「別讓我擔心。」
她垂眸無語,依然淚流不止。
「如果你再這樣不言不語,我就把那小女娃丟到谷外去,誰讓她惹你傷心。」薄唇雖吐威脅無情之言,但黑眸中卻沒有昔日的陰狠。
這就是今日之齊硯,自是與往日大不相同。
聞言,她美眸圓睜,瞪他一眼,「你呀,這毛病還是沒改,盡愛欺負我!」嗔怒之中多了一股婦人的媚色。
他爽朗一笑,俊美中平添一股豪氣,輕啄她的紅唇,樂見她小臉微紅的羞澀模樣,淡了哀愁。
「如果我不威脅你,你早就成仙成佛了,今日怎會在我懷中?」他頓了一下,面色一緊,「雖然在你眼中,我有些事是做錯了,但我從沒後悔過,因為這樣,我才能得到了你。」
她仰首,柔荑輕扶他兩鬢的白髮。十四年哪,他是怎樣熬過來的啊?抱著那微乎其微的希望,獨自忍受相思之苦。而她,十四年只覺得像夢一場,醒來時,他就在身邊,卻是如今這般模樣。時間在她的身上凝固了,卻讓他經歷了漫長的等待。
如果沒有這漫長的十四年,他與她也不會像今日這般。她會深深地陷入自責的痛苦之中,漠視他的情意,直把兩人逼入絕地,她忘不了那些被他從城牆上扔下來的無辜之人,他們的慘死會逼瘋了她。
她的自盡讓一切恩怨自此結束,可他卻不放手,不甘心,執意用無盡的苦難換今日的相守。
大掌包住她溫柔的小手放在頰邊摩挲,嘆道:「雲琛,別讓我去猜你的心思,那隻會讓我感到不安。」
「其實我擔心的──還有德兒。」提起德兒,她的眼眶又紅了。
「德兒?他不是好端端的嗎?你曾說過,他福澤深厚,是有佛緣之人。」齊硯不解道。
「剛才,我見那小女娃的手與德兒交握之際,就知道起了變化。兩手相交,不偏不移的,在主生命的掌紋上打了一個交叉。這是相生相剋之命,兩人不能同生啊,如今,我們救了那孩子,只怕德兒……」她渾身戰慄,極其不安。
他眉頭一皺,沒想到救那小女孩一命,竟惹出這等事來,「別擔心啊,你不是說過,相由心生,掌紋也會隨著變化嗎?以後兩個小孩長居谷中,與世隔絕,能起什麼禍事呢?」
「你何必瞞我!想那孩子定是經歷了慘變,才會被人打了一掌后,逼落山崖。她一直不斷地囈語,夢魂之中也不得安寧,只怕仇恨與恐懼是深植心中了,仇恨會使一個人變成什麼樣子,你我再明白不過了。」
他愛憐地撫著她的髮絲,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我救回那娃兒,你也不會如此傷心了,說來……」
她捂住他的唇,美眸含情,雖有憂,更添麗色,「你知道,我有多高興你救了這個小娃嗎?硯,這是命中注定的,我沒有想過要改變什麼,我只是……有些擔心,擔心德兒,也擔心那個孩子。」
忽地,白裙飄揚,她被凌空抱起,齊硯大步向竹林深處走去。
他將她放倒在柔軟的草地上,含笑的黑眸凝視著她迷惑的秋瞳,戲謔道:「雲琛,你忽略我多久了呢?你就不擔心我嗎?」
知他所指為何,兩朵紅雲飛上芙頰,這時的齊硯,讓她不知所措。
他輕笑一聲,嘆她的羞澀和猶如少女的風姿,溫柔地將她的羅裳退至腰間。涼風拂過,她瑟縮了一下。
他俯下壯碩的身軀,大掌摩挲著她的肌膚,似憐惜又似挑逗地問:「冷嗎?我們互相取暖好了。」
她推拒著他,閃躲著他溫存的吻,喘息著:「別……德兒他……唔……」
他覆上她的紅唇,深深地吻著她,直到兩人都氣喘吁吁。他剛一放開她,她趕緊把頭偏至一旁,輕咳起來。
他撫著她的背,有些無奈,「你這個樣子,叫我怎麼繼續下去?」
半晌,她順過氣來,但仍是不放心德兒。
齊硯幫她把衣裳拉好,緊緊地把她擁在懷中,藉以平息體內的騷動。
「德兒的事你別太擔心了,孩子長大了,總有自己的路要走,是福是劫,總要經歷了才會無憾,咱們做爹娘的,只要真心地疼他、愛他就好,哪能時時為他擔驚受怕?雲琛……」
話說到一半,懷中的人兒劇烈地顫動起來。他大驚,慌忙抬起她的下頷,錯愕地看著她努力憋住笑意的臉蛋兒。
「噗嗤」一笑,她有些喘息,埋首於他的胸前。
「啊!」她驚叫一聲。
他將她撲倒在草地上,笑罵:「好哇,你也學會鬧我了!」
兩人在草地上笑鬧了一會兒,依偎著欣賞「夕陽無限好」的美景。
他低首,望著她洋溢著幸福的笑顏,動容道:「愛我所愛,無怨無悔!」
一全書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