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琦,你現在和小李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她低頭吃著生菜沙拉,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還有沒有在一起啊?」
「當然沒有。」
「你們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什麼叫做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齊百貞觀察著海琦的表情,有些黯然地嘆了口氣:「我猜他一定恨我。」
「恨你?憑什麼?」
「憑我現在坐的位置原本應該是他的。他為這個位置的確付出過太多太多!」
「哈!」海琦輕笑兩聲:「什麼謬論!公司並沒有指名道姓說課長的位置非他李保華莫屬!憑什麼斷定是你搶了他的?適者生存,江中青不滿意他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遲早都會被辭退的!」海琦極力掩飾著內心的痛苦,冷冷地說道。她不想讓齊百貞看出她本來的心情。
齊百貞停下筷子,挺直腰奇怪地望著她:「我認為你們情投意合,感情篤好呢!怎麼,就為了他那天罵你的話,到現在你都不肯原諒他?」
「什麼話!我是那麼小心眼的人嗎?」海琦搖了搖頭。舉起叉子上的火腿在她面前晃了晃。「根本不存在什麼原諒不原諒他的話,各人頭上一片天,誰少了誰活不下去!」
齊百貞淡淡地點點頭,並不想跟她爭論什麼,只是默默地吃她的午餐。
「那你和江中青呢?」
「我和他怎麼樣?」她立刻有些防範地反問。
海琦不帶任何錶情地直視著她:「相處得好不好啦?」
「他是我的上司,沒有什麼好不好的,反正他交待下來的事我做就是了,再怎麼好不好,有他那個刁蠻的老婆守著,又能夠怎麼樣!」齊百貞說著,白凈的圓臉上泛起紅潮。
海琦凝望了她好一會兒,突然轉變了話題:「聽說新來的秘書小姐下午就來上班了,你見過沒有?」
「有。極能幹的,長得很有風韻。以前在船務公司當秘書助理,老闆對她感情一般,簡直沒有升遷的機會。她是前途無望才跳槽過來的。」
「嘿!那她可是選對地方了!前任秘書一躍成為企劃課課長,搞不好輪到她會有更好的機會!」
「你在諷刺我?」
「拜託你了好不好,諷刺你不就等於諷刺我自己?我只是提醒你小心江中青罷了!」
「我為什麼要小心他?」齊百貞神色慌張。
「哈哈!我只是說說而已嘛,為什麼這麼心虛?」
「我……哎!」她苦笑:「我只是……」
「只是害怕到頭來一場空?」
「唉,男人還不都是這個樣子!」齊百貞表情曖昧,表現了太多的惶恐與不安。
為了生活,一個普通的漂亮女子承受著太多的風險與負重。海琦同情地望著她,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不要太懦弱才好!」
齊百貞抬起頭,感激地望著她點了點頭。她張著嘴,想對海琦說什麼,但沉默了片刻,還是沒有說出來。
「你究竟想要說什麼?」海琦望著她。
齊百貞還是搖頭。過了一會,突然說道:「有件事我想還是告訴你為好,昨天晚上,我看到小李了,他跟一個女孩子在一起,看樣子關係不同一般。」
海琦心裡一震。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她知道那應該是金由美。可疑惑很快又湧上來,按照金由美沉穩細心的性格,今天一早,她應該打電話告訴她情況的,她為什麼不跟自己聯絡?
「那個女子摟著他,摟得很緊……」
「摟著他又怎麼樣!他是自由人嘛!」海琦的心裡感到一陣絞痛。但她極力地在內心喊道:不可能的!由美是絕不可能的!
「他們後來還進了小松林……那個女孩還有一輛乳白色的房車,看樣子是富家女子。」
是金由美!她當然知道金由美的房車是乳白色的。海琦不願意讓齊百貞看到自己暈倒的場面。海琦一邊起身去櫃檯付錢,一邊努力保持著冷靜的語調說道:「我恭喜他走了桃花運!以後他是他,我是我,拜託你不要再提他的事情!」
齊百貞望著她搖晃著走向櫃檯的姿態,臉上浮現出複雜而難以猜測的苦笑。
「走吧,時間快到了,下午還要開會呢!」齊百貞挽著海琦的膀子,象一對親密無間的好姐妹似地走出小餐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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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跨進公司的門,就見江中青的老婆正坐在原先秘書的位置上打毛線。看到她倆進來,她虛假地笑了笑:「約了朋友做頭,沒想到有事耽擱了,我在這裡等她。」
居然有老婆坐鎮公司監視老公,這實在是奇聞一件。只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捉賊的?整天來查訪又能查出個什麼明堂來?男人絕不會在上班時間帶女人上床,道理很簡單,因為公司里沒有床!
而她卻樂此不疲,真是變態得可笑。
「江太太,松江路上有家新開的美容廳,那裡的老師傅曾經為英國女皇服務過,你要不要去試試?」海琦一進公司的門,情緒立刻調整過來了。海琦有著扮演各種角色的天賦。
「是不是真話啦?周小姐不會又拿我開心吧?」江太太興趣立刻膨脹起來。她一笑,那臉上的粉就起了皺。那一臉的粉刮下來,足可以粉一面牆。
公司里大大小小的女人,唯有海琦不怕江太太。她拿江太太逗著玩,連草稿都不必打。「江太太,我幾時跟你說過謊?尤其是女人的美容,比天還大的事情,誰會亂開心。」見江太太小學生似的乖乖點頭,海琦心裡直想笑:「那個老師傅,唉,簡直是條色狼:不被他相中的不給做,不被他欣賞的不給做,不些女人慕名而去,金山銀山給他都沒有用的!」
「不會吧,不會這麼離譜吧?難道世上還有這種怪人?沒有聽說過噯!」江太太睜圓了好奇的眼睛湊向海琦,那股濃烈的香水味熏得她頭暈。
「離譜的事情還多呢!他只喜歡胖的女人,只喜歡圓臉的女人,只喜歡POISON香水,只喜歡厚嘴唇。」
「變態!真的是變態!不過,這人倒也挺有意思,你知道他叫什麼,長得怎麼樣?」
「江太太!你不會吧!別讓我以為你會去……去那個喔!」
「死鬼噢!你又要捉弄我!我怎麼會象有些女人,厚顏無恥!」江太太誇張性地轉過頭,朝齊百貞望著,大喊:「專靠攀上男人的膀子往上爬!」江太太轉回頭,又是一臉肥肥的笑:「人家就是覺得好玩嘛!」
海琦瞟了一眼坐在課長位置上的齊百貞,齊百貞的臉頰被江太太說得漲紅。海琦不想再跟她逗下去了:「其實,我是在擠公車的時候聽一位婦女說的,這個婦女以是聽她的牌友說的,牌友是聽她的女兒的同學說的,因為太繁雜了,我就沒有細問。江太太,等我下回擠公車的時候,如若碰到那位婦女,我一定會幫你慢慢打聽出來。」
「死鬼噢!你這樣辦事怎麼能辦好?我跟你就是不同,不把一件事情搞得水落石出,我就不肯罷休!」江太太這一炮,又是沖著齊百貞放的。
齊百貞並不是那種可以無視別人眼光的女人。她的思想敏感而纖細,可她的性格卻是內向而軟弱,這樣的女人捲入婚外感情的漩渦,註定了必然是很慘很慘的境況。
海琦站起身,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海琦現在的位置,還得感謝齊百貞。海琦想,江中青單獨升齊百貞做課長,顯然太過招人耳目,給海琦提個副課長,多少可以掩飾一點江中青的意圖,至少可以減輕一點江太太的猜疑。
江太太卻不讓她走。江太太一把拉住海琦,帶著神秘的語氣告訴她:「馬上還有一場戲呢!又進來一個小妖精!我打聽過了,馬上要來的那個女秘書,半年前就跟江中青勾搭上了,我今天來,是特意來看看這個小婊子的!」
海琦看著江太太的模樣,打心裡感到厭惡。別說是江中青,任何一個男人娶了這樣的女人,不尋外遇是怪事。
說話的工夫,江中青與女秘書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女孩子中等身材,穿一身黑色皮套短裝,看上去既然苗條又性感,是男人們一見動情的那類女孩。
江中青在江太太的面前停下來:「公司上班時間,你又來這裡打毛線象什麼話!」
江太太穩若泰山打著她的毛線:「我約了李太太去做頭,時間還沒有到,所以就過來找你吃中飯,你又不在,我只好在這裡等啦!」
「這裡是上班的地方!」
「我又沒有說這裡是夜總匯!我規規矩矩本本分分坐在這裡,反而倒比那些妖里妖氣勾搭男人的小妖婆壞了!」江太太喊聲如雷,公司職員的目光全被她吸引過來。
「你說話文雅一點好不好!」江中青警告道。
「我不懂什麼叫文雅!難道穿得像個應招女郎的人叫做文雅。」江太太的目光盯著女秘書。
「江太太,應招女你很在行了?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從哪一天起對應招女的工作有興趣的。」女秘書居然喧兵奪主地推開江中青,毫無懼色地迎向江太太。
「你是哪座廟裡的僧,來插足我們夫妻間的事情!」
「我是新到任的秘書,我就是這座廟裡的僧!我現在反過來問你,你算哪座廟裡的僧,來騷擾我們公司的正常工作!」
江太太到底是遇上殺星了!
「你說我是來騷擾?!」江太太氣得臉色發青:「我在這裡騷擾好多年了,我丈夫都不管我,你有什麼資格管我!我看你這身妖怪裝,就是肉麻兮兮,就是不順眼,我就是要騷擾你這個小妖女!」
江太太母老虎似地撲過去,張開肥大的十指,去撕扯女秘書的皮裝。
女秘書輕輕閃過她的一撲,腳尖稍稍一帶,江太太笨重的身體撲地一聲摔倒在地。
「我可是得過柔道三段的噢!有一回五六個你這樣的女阿飛跟我斗,我讓她們十秒鐘之內全部趴下了。江太太,要不要考一考我的功夫?」女秘書悠悠然微笑著。
江太太坐起身,欲哭無淚地望著女秘書。她明白再下斗去準會吃虧。
坐在一旁的齊百貞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女孩,她的臉上有一種掩飾不住的醋意與傷痛。
江中青坐在一旁冷眼觀戰,翹著二郎腿吸煙。
「企劃課的全體人員到會議室開會!」齊百貞突然大聲說道。
齊百貞砰地一聲甩上門,聲音顫顫地對海琦道:「今天的會議由你來講吧。」
會議室外陡然響起了乒乒乓乓的打砸聲,接著又是江太太母狼似的尖嚎。
「大家可不可以先把耳朵讓我用一用。」海琦平穩地說道:「公司好比一條船,我們全體都是船上的員工,船只有穩穩地航在海上,我們的日子才會好過,假如有一天船漏水了,船下沉了,大家的日子都不會好過……」
海琦說得很懇切,不少人在輕輕地點頭讚許。齊百貞在桌子下面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你是個好導演,也是個好演員!」齊百貞耳語般地低低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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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在沼澤里行走了三天三夜,如此疲憊,如此睏倦;象重又回到了孩提朝代的夢境,如此溫馨,如此香甜。
一張碩大無比的水床,翠綠色的地毯,天藍色的窗帘;卧室的里側,則是英國著名油畫家丹納的巨幅油畫《大海》,那海是尋樣的博大浩淼,那樣的充滿激情,似乎那些乳白色的浪花,將會在剎那間飛出畫面,激射向遼闊的海岸。
這究竟是哪裡?
我怎麼會在這裡?
小李極力回想著昨晚的事情。昨晚他在小酒館喝了很多的烈酒,後來還打了一架。出了酒館后,他的頭就開始發暈,眼前一片模糊。後來一位個子高高的女孩帶他去了小樹林,他在那裡吐得翻腸倒肚。再後來,他便完全失去了理智。
小李從水床上爬起來,覺得兩條腿仍然十分酸軟。他站起身,巡視著四周,他必須知道這屋子的主人是誰。
卧室很大。在卧室的左角,套著一間精緻而典雅的小書房,主人用不著走出卧室,就可以讀書辦公。
小書房仍然是天藍色的基調,而寫字檯上方的一幅油畫,再次吸引了小李的注意力。
那是法國浪漫主義畫家席里柯的油畫《海灘》。在無邊無垠的大海上,飄浮著一片竹筏,上面躺滿了沉船遇難的船員。這片竹筏也許已經漂流了無數天,上面的人大多已經死去,還有的人已經奄奄一息,生命垂危。只有一個人高高舉著一面小旗,發出生命最後的呼救。他的目光里,流露著對死亡的恐懼與生存的渴求。求生的強烈的慾望,幾乎要把整個畫面漲破了。
雖然這是一幅臨摹之作,但顯然出自大家的手筆,小李的心完全被這幅畫震攝了,他的血液幾乎到了凝固的程度,他抑止不住地想為了那個無助的生命而吶喊,而長嘯。
他現在難道不也處在一種情感的絕境嗎?可他的大海不是天藍色的,而是灰黑色的。他漂泊在死水微瀾之中,他無法發出呼救,無法尋求希望。
誰能讓滴血的心恢復如初呢?
小李緩緩退出書房,打開門,走出卧室。
他走下樓梯,迎面便是一間素雅的客廳。而客廳的風格與卧室卻截然不同。
一切都是白的。白的沙發,白的茶几,白的地毯,白的窗帘,白的牆壁。
小李一下恍然大悟。這裡他來過多次,每次都是跟海琦一塊來的。這是巨富之女金由美的家!
小李當然從未到過金由美的卧室,他無法猜想心如止水的金由美,原來還有大海一般激越奔騰的內心情感。
人的性格的兩面性往往是始料未及的!
那麼,昨晚是金由美找到了他。
她怎麼會知道那個偏遠的所在?
她怎麼會知道他會去那裡?
是海琦來過了?
海琦把什麼都告訴她了?
真的是他誤會了海琦?
海琦一直在找他?
可她自己為什麼不去那個地方?金由美為什麼不把他送到海琦的住處?
一時間,小李的腦海里旋轉出無數的問號。
茶几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留著金由美娟秀而流暢的筆跡:
無敵大俠:
飯廳里準備好了鮮牛奶、冰咖啡、蘋果、梨、香蕉、桔子,還有一份你最喜歡的火腿三明治。飽食一頓,然後乖乖地洗個澡(衣服已經給你準備好了,放在浴間),接下來老老實實回我卧室,寫寫字檯上有我編的十期《廣廈》月刊,靜靜地躺在床上看它,等我回來。你敢擅自離開,我會找人買下你的兩條腿!不是開玩笑喔!不信你試試看!
由美
小李苦笑著搖搖頭:這是他從前認識的那個金由美嗎?
但他的確是餓極了。
而且也想痛痛快快洗個澡。
然後不是看雜誌,而是蒙頭大睡一場!
他感覺自己便是席里柯油畫中的海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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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琦沒有吃晚飯。企劃課散會之後,齊百貞一定要請她吃晚飯,說有好多話要跟她談。海琦推辭身體不適,徑直回家了。
在單位里,她嘻嘻哈哈完全像個樂天派,江中青的眼睛不停地瞟她,對她神秘莫測地微笑,她當沒有看見。但她必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給他看,她不願讓他看到自己情感破裂的痛苦狀。
可回到家,她變成了另一個角色。一個被子彈射穿了心臟的小女人!
該死的李保華!痴獃的李保華!他怎麼可以那樣污辱我!他現在大概發燒39度了吧?誰讓他那麼中傷我!
可是,金由美為什麼不來電話?她在搗什麼鬼?她總不會故意讓我傷心,讓我難過,讓我反過來去向他求饒?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我為什麼要向他低頭?我要吃上十粒安眠藥睡覺。我不想他,絕不想他,他跑到我面前磕十二個響頭我也不肯饒恕他!
海琦在屋子裡來回走著,拍一拍自己的腦袋,可那些惱人的思緒怎麼也拍不出去。
她真的吃了安定,但不是十粒,是兩粒,先吃了一粒,隔十分鐘又吃了一粒。
她的腿開始發軟,頭開始發昏,她笑笑,和著衣服倒在床上。
朦朧中,她夢見了阿寶。阿寶忽閃著一雙烏亮的大眼,騎著一輛火紅的摩托,越過茂密的叢林,越過高聳的山峰,彩雲般向她飄來。轉眼間,阿寶長大了,長成了英俊高大的美男子,有一點象小李,但比小李要瀟洒,要機靈,要計人喜歡。阿寶整天跟小李在一起,他們在草地上奔跑,在叢林里打獵,在大海里游泳。他們把海琦完全忘在一邊,他們完全不顧海琦的寂寞,海琦的孤單。「你都不要再回來啦!討厭!」海琦氣憤地跺跺腳,嘭地關上了門。小李和阿寶都嚇壞了,拚命地在外面敲著門。「你們要一個人摔斷一條腿我才開心呢!」海琦在屋子裡生氣地大叫。小李和阿寶在外面不停地敲門。
「嘭嘭嘭,嘭嘭嘭!」
真的有人敲門!不知過了多久,海琦迷迷糊糊地聽到了真實的敲門聲。
「嘭嘭嘭,嘭嘭嘭!」
是小李?不會,他有鑰匙。開始海琦不肯給他配鑰匙,害怕他夜裡開門進來騷擾她。後來日子長了,小李才真正相信海琦是個性冷淡者。有無數次,他們已經親熱纏綿到了興奮的頂點,可一旦小李有了進一步的要求,海琦就會表現得無比的慌張與恐懼。幾年來,他們除了戀人般的熱吻之外,從未發生過床第間的事情。小李曾帶她去看過心理醫生,但面對醫生環環相逼的提問,海琦再也無法堅持下去。她絕不願意再提往事,海琦外表的特別剛強與內心的極其脆弱是對等的,她忍受不了精神深處的傷痛。海琦從此再也不肯去看心理醫生,小李從此也便不再強求她去做不願做的事情。海琦是在完全相信了小李的承諾之後才肯給他另配了一把鑰匙的。
「嘭嘭嘭,嘭嘭嘭!」敲門聲仍在持續。
海琦昏昏沉沉地掙扎著坐起身,她想象不出有誰會在這麼晚的時候來敲門。
如果是金由美,是齊百貞,是江中青,是山村裡的家人,他們都會事先打電話,絕不會這麼冒失地來敲門。
難道是房東?可那個老太婆卻知道她賣血的日期,她也不可能提前來催租的。
海琦的安眠藥仍在起作用,但激烈的敲門聲把她一步步逼下床頭。海琦走到客廳,大聲問:「是誰這麼敲門?」
「你要不開,我就敲到天亮!」
是海琦養母的聲音。海琦的心陡然一緊,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
「這麼晚了還來幹什麼?」
「我們可是開了自己的房車來的,你打開門,我自然有話要跟你說!」
如果不開門,她真會敲到天亮。她能夠做得出來。
海琦打開門,門口站著海琦的養母惠珍,養母的侄子王雲飛,另外還有兩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
「你帶這麼多人來做什麼,準備打世界大戰嗎?」
「你不是有個功夫小子嗎。我怕被他打了,就請了兩個高手來保我!」惠珍說著,纖細而蒼白的手往裡一揮,主人似地把後面的人引進屋裡。
「你居然有錢請保鏢了?」
「什麼叫居然有錢!」王雲飛眉飛色舞地揚了揚手上的大哥大,「你哥哥我現在是台南水果市場的龍頭老大,海上的陸上的天上的地上的陽間的陰間的水果都得經過王雲飛才能變成錢!從前呢,是錢玩你哥哥我,現在呢,是你哥哥我玩錢。你哥哥我假如要天上的星星,那也是想搞幾顆就摘幾顆的小事情!對吧,惠珍?」
他居然叫嬸嬸的名字!海琦似乎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微妙的關係。王雲飛三十八歲,惠珍四十二歲。王雲飛以前因為貧窮,因為流氓成性,始終沒有找到老婆。惠珍比她死去的丈夫小十三歲,丈夫死了,她便成了孤家寡人,難道他們嬸侄兩個會搞成一對?
惠珍橫了王雲飛一眼:「你活吹什麼東西!要不是我叔叔幫你擺平了那些臭烏龜王八蛋,你還不是小癟三一個!」惠珍的口氣裡帶著撒嬌的膩味。
「嘿嘿!我只是想在這臭丫頭面前擺擺我們的威風嘛!」王雲飛傻笑。
「你們來這裡究竟想說什麼?」海琦已經忍受不了他們滿臉俗氣。
「這件事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我們想把阿寶要過來!」王雲飛蹺著二郎腿。
「怎麼說阿寶也是王家的骨肉,阿寶不回王家,王家也就絕後了,你一個知書達禮的女孩子,這一點積德行善的事情總不會不肯去做吧?」惠珍凝視著海琦。
「阿寶跟著你那個窮鬼兼賭鬼的哥哥,能混出個什麼名堂來,到我們王家來,他可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王雲飛噴著吐沫星叫喊。
「你不要亂岔話!」惠珍冷眼橫掃王雲飛,又微笑著面向海琦:「你五歲進我家門,我給你好吃好穿,送你上最好的學堂,你能有今天,也該明白多虧了什麼人……」
「不是我們王家,你還不是一輩子窮死在臭山溝里!」
「雲飛!我要不要撐你的嘴!」
「嘿嘿!我就喜歡你撐呢!」王雲飛拿起惠珍那隻纖白的手,往自己長滿酒刺的臉上啪地就是一下。
惠珍想笑,但還是忍住了:「臉老皮厚的東西!再岔嘴,割了你的舌頭!」惠珍又轉向海琦「剛才我說到哪裡了?」
「你想要回阿寶。」海琦冷冷地回道。惠珍患有不育之症,她看遍了台灣所有的名醫,吃的葯一條船都裝不下,她是一輩子不能生孩子的。所以,即使她與年輕力壯的王雲飛在一起,仍然不會生下自己的孩子。
「對了,無論你答應還是不答應,無論你開出什麼樣的條件,阿寶我是要定了!」
「想聽聽我的意見嗎?」安眠藥的作用仍然沒有完全消失,海琦努力支撐著沉重的腦袋,烏黑的雙眸緊逼著惠珍。
「說不說事情都是一樣,想說你就說吧。」
「你以為我會對你們王家感恩戴德?那你是大大的想錯了。從一開始,王家就是把我當成一隻討人喜歡的阿狗阿貓來養的;到後來,你們又把我當成了一匹良種的母馬來養,你們費盡心機設計好了種種圈套,想讓我為你們王家傳種接代,你們從來就沒有把我當成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來對待!你說王家養育了我,你們養育我的用心究竟是什麼?!你就一點也不覺得王家人太卑鄙,太下流,太陰險,太惡毒了嗎!王家到底為我花過多少錢!你們到底從我身上敲榨了多少錢?你們還有什麼資格談阿寶?還有什麼臉面來要阿寶?你們就不怕良心遭到遣責嗎?!」
「我們今天來,就沒有想到要跟你談什麼良心!」王雲飛揮舞著手中的大哥大,一副潑皮無賴的嘴臉:「良心?良心是圓的還是方的?是甜的還是酸的,我要有空跟你談良心,還不如去做上幾噸水果生意呢!你個鄉下的臭丫頭,王家把你當阿貓阿狗又怎麼樣,總比你在鄉下窮死餓死好吧!王家把你當母馬來用有什麼不對,你以為你的命比馬好嗎?跟你說吧,你要不把阿寶乖乖交給王家,看我敢不敢派人把你給做了!……」
「啪!」惠珍那張白凈的巴掌閃電一般摑在王雲飛的臉上。轉眼間,他那粗糙的臉上居然浮起幾條紅印。
王雲飛張著嘴,硬是把想說的話生生吞回去:「嘿嘿!我不岔嘴了還不行嗎?」王雲飛望著惠珍一臉威嚴的樣子,居然象條溫順的狗似的退回去坐下來。
「海琦,」惠珍看著海琦微笑著:「王家人的做法是有許多的不是,往小處說,是傷害了你的自尊心,往大處說,是損壞了你少女的貞操。王家的罪孽,你養父王凌宇已經遭了報應。自從他跟你做了那件事之後,他就感到自己再也不能抬頭做人了。在世的時候,他曾無數次地說過,都是他想兒子想得入了魔,想得黑了心,把一個好端端的孩子給傷害了,你懷孕打胎不成,躲在台北遠郊的那段日子裡,他曾經偷偷地去看過你十幾次,但一次都不敢見你。他天天晚上做惡夢,整天啞巴似的喝悶酒,到最後他是自己把自己折磨死的。海琦,他已經償了你一條人命,你難道還不肯原諒他?海琦,其實你應該體諒他的。王凌宇的祖輩,曾有兄弟八個,台南漁市場一帶,幾乎全是王家的天下。到了他父輩,也還有六兄弟,可是一天夜裡起颱風,四兄弟在一間屋裡打牌,全都被倒塌的樓房咂死。他的五哥王凌強,就生下了王雲飛這個活寶,三十歲出頭也娶不上老婆。而我,又是天生的不育症,王家那麼旺的香火,眼看就要在他身上徹底毀滅,他怎麼能不心急如焚呢?海琦,難道你真的忍心王家斷子絕孫嗎?」惠珍說著,真的淚流滿面。
「拜託了,別再來這一套老把戲!」海琦道:「當初你丈夫做下那滅絕人性的事情之後,你背地裡為他出謀劃策,當著我的面也是清淚縱橫;後來為了奪走阿寶,你暗裡指使王雲飛撒野行兇,明裡又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苦!苦肉計這種事情,可以一,可以二,但不可以三,表演的次數多了,再愚笨的人也會識別出真假的。王家要續香火,其實非常簡單,王雲飛現在有錢有勢,娶個老婆多生幾個不就行了,何必又來苦苦逼我呢!」
「臭丫頭,我要能娶老婆,還要你……」
「雲飛!」惠珍掃了他一眼,王雲飛趕緊把後半句話縮回肚裡去,但牙齒卻咬得格格作響,怒目圓睜地瞪著海琦。「海琦,」惠珍冷色道:「雲飛是鐵了心不想另娶老婆了,王家唯一的指望,就在阿寶身上。你自己好好地想一想,上上之策是我們給你一百萬,給你一套房,再給你一輛房車,算是補償你撫養阿寶的代價,咱們仍然歡歡喜喜做個親屬朋友;中中之策是由我們來請律師,咱們到法院說話,我還要請上台北新聞界的所有人士,讓每一個台北人都知道這件醜聞,我想對於你這樣自尊心極強的女孩子,總不願意讓天下人都知道你的過去吧?!下下之策,那就是你逼我們走絕路,你也知道雲飛是個什麼樣的德性……」
「我可是個殺人也不眨眼的魔……」
「啪!」惠珍迅不及防地又是一掌打在王雲飛臉上,這次力道極大,王雲飛從椅子上斜斜地倒下去,跌了個四腳朝天。
「阿珍,這回你不該打我的,我哪裡說錯了嘛!」
「雲飛現在由我管著,他是想胡來也沒有這個膽子。但如果我真的忘記了王凌宇臨終前對我的請求,不再袒護你,你恐怕不會有現在這麼安穩的日子過了!雲飛他……」
「阿珍,我可以插一句嘴嗎?就一句?」王雲飛是真的害怕惠珍。
「你要想死儘管開口!」惠珍威嚴地說道。
「我不開口就是了。」
「海琦,你在聽我說嗎?」
海琦是在聽,但安眠藥的藥力實在難以抗拒,海琦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簡直失去了思維的能力。她在心裡掙扎著,努力保持著坐立的姿態,平靜而堅決地說出了心裡最想說的一句話:「你們想要阿寶,除非先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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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貞,你今天是死活不肯開口了?」江中青趴在床上,俯身望著齊百貞。
「阿貞你還曉不曉得,你賢慧、善良、柔順、內秀、重情;你嬌小、漂亮、文靜、聰明、機智,你是我生活的另一面,你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你象我身邊的一朵小花,默默的吐著芬香,但不炫耀,不喧嘩,不顯露,而一旦我需要,你就總是滿腔熱情地投入我懷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懂得我的人是你,唯一安撫我的人也是你……」
齊百貞的淚水悄悄滾落下來,濕潤了一片枕巾。
「阿貞,局外人都說我好色,公司上下都說我風流,其實你心裡最清楚,除了你,我還有沒有染指過別的女人?我默認大家的說法,也有我的道理,因為我娶了一個討我厭,討我煩的老婆,所以在我眼裡,就覺得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比她好,我都會以熱情的目光與話語去歡迎她們,去讚賞她們。但真正能叫我動心的,就只有齊百貞這一個小女人!」江中青用手掌撫摸著齊百貞嬌紅的臉蛋,他講話的氣息吹得百貞的秀髮輕輕搖擺。
「抱緊我!」齊百貞低低地喊道。
「我要勒死你!」江中青動情地回應。
他們都大汗淋漓。
「洗個澡去,馬上我替你洗個頭。」齊百貞柔聲說道。
衛生間里傳出嘩嘩的水聲,江中青在熱水裡不停地發出暢快的呻吟。齊百貞穿衣下床,點燃一支煙,坐在沙發上發獃。
齊百貞是個孤兒。臨離開孤兒院時,院長對她講,她是剛出生就被遺棄在孤兒院大門外的。在小小的包裹里,夾著一封信,上面寫著這樣幾段話……
善人:我喜歡孩子,我渴望有個自己的孩子,但我不能!――不能因為孩子毀了一個人的前程!
我只能在心裡大聲哭泣!
也許我與這個孩子今生今世無緣相認,――人的命運,誰又能真正隨心所欲。我這裡留下五萬元錢,算是給孩子將來讀書之用――我相信這筆錢能夠維持到她大學畢業。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把這隻綠玉兔剖為兩面,一面存在她的父親那裡,一面留在她身邊,父親那邊的剖面刻下一個「隨」字,她這邊的剖面刻了一個「緣」字,如果有緣,也許他們能夠相認。但要告訴她,不可以著意去尋找。我希望她象母親,做人講究隨緣而安。
孩子的名字我已替她取好了,就叫齊百貞吧,這是我即興想起的最適合的了。
孩子長大成人後,我想對她說幾句話:
百貞,母親做人做到了兩個極端,做人方面,我是個事事要強的人。在學校,在家庭,甚至在婚後,我都是個處處爭第一的人物;但在性格方面,我是個懦弱者,一個極端的弱者。我不敢去爭取自己應得的東西,我不敢去面對自己渴望的愛情。我的心已經被生活的現實打跨。百貞,如果想原諒母親,就原諒我的軟弱,原諒我的無能吧!百貞,我希望長大后的你,不要象母親這樣逃避生活,懼怕真愛。
好了,許多的事情,許多的人在等著我,這已經是我能夠利用的,屬於自己的最多時間了!再見,孩子,――但願這不是永別!
但還是要說一聲:永別了,百貞。我的孩子――唯一的,卻見不到母親的孩子!
一個受傷的女人
信的上面,留著斑斑淚痕。百貞握著這片紙,握著那半邊綠玉兔,與院長相擁而泣。
以前,她還對自己的身世抱有種種想象,她總覺得自己的父親或者母親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將從此走進一個溫馨而幸福的家;她將從此盡情享受父愛母愛的照拂。有家的感覺,她在夢裡體會過無數次,那是一種倦鳥還巢的舒坦,那是一種落葉歸根的充實。每一回夢醒之後,她總捨不得起床。有一回上課鈴響了,她仍然依戀著酥軟的余夢不肯去上課。她多麼渴望象別的同學那樣,擁有一對慈愛的父母,擁有幾個親熱的兄弟姐妹。可她的家只在夢裡才有。
母親的信使她徹底絕望了,她必須孤獨地去面對這個世界。
與江中青的好,多半出於對他的同情。他娶了那麼一個不盡情理的老婆,他的精神也是孤獨的。跟他在一起她有一種惺惺相惜的親密感。兩個孤獨的人相依相偎,寂寞的痛楚會減輕許多。
但江中青總給她一種不安全感,他幾乎對所有漂亮女人都不由自主地流露著慾望的衝動。在這方面,他是率真的,是坦然的,但也常常給人厭惡的感覺。
他會是個可靠的情人嗎?
他怎麼會是個可靠的情人呢?!
這樣的自問自答已經有過成百上千次了,只是齊百貞仍然下不了決心離開他,每次只要他約請,她就會身不由己地踏進這座遠郊的秘密租下的公寓。
「阿貞,你認定今天一句話不說了?」江中青穿著浴衣走了過來,親熱地把她擁進懷裡。
「你想讓我說什麼?」
「怎麼想就怎麼說,罵我的話,殺我的話都行,就是不要一言不發,我看著心痛!」
「你真的會心痛我?」
「你想要我的腦袋還是要我的心?」
「你給的這些,都是我不能要的!」
「容易的東西,你不是都得到了嗎?」
「我總弄不清,不知道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我也總是搞不懂你,有話為什麼不能直說!我怎麼就碰上這麼兩個女人呢,一個是火焰,能說不能說的她都說,能做不能做的她都做!一個是啞炮,三百棍打不出一個響屁來!真是煩人!」
「好,我直說,那個女秘書瑞萍,你跟她究竟有沒有舊好?」
「有!,我們是在一次交易性舞會上認識的。那時候你還沒有來我們公司,後來我們一起喝過咖啡,跳過舞,看過電影,還到法國、義大利旅遊過一回,我們上過床,做過一切男人和女人都想做的事情。接下來遇見了你,也就漸漸疏遠了她。不管怎麼說,我們曾經好過一場,她現在碰上逆境,我必須幫她一把,但我告訴過她我們之間的關係,我相信她不會對你有任何危險,相反還會有利。因為她是我老婆最好的剋星,她可以制服她的野性,免得她老來欺負你這個老實的羊羔。」
「你――實在太複雜了!」
「但我並沒有隱瞞什麼。」
「真的沒有?關於海琦,你為什麼總是吞吞吐吐,語辭曖昧?」
「我跟你說過,別問海琦的事,要你去做的事情,你就好好去做。你要不願意,我可以請別人!」
「你不相信我?」
「你是我唯一信賴的人。」
「但我絕不做傷害海琦的事!」百貞堅定地說。
「你這樣的性情,我會讓你去做不該做的事嗎?――你是我的觀音菩薩!」江中青摟緊她,在她額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你敢對天發誓?」
「如果我心愛的阿貞所做的事情,損害了海琦一根汗毛,我江中青必遭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好了啦!你想把我嚇死啊!告訴你吧,昨晚海琦的養母和那個王雲飛來找海琦,他們吵吵嚷嚷,乒乒乓乓鬧了老半天,我想一定不會有什麼好的事情。」
「上午問過海琦了嗎?」
「上午有客戶來談廣告策劃,沒有撈到時間,中午又被你這隻餓狼抓到這邊來!」
「下午一定要問清楚,晚上給我消息。」
「這麼急幹什麼?」
「你不要多問,反正稍有閃失,我的飯碗也就砸了。」
「這麼恐怖?」
「用不了多久,你會知道真相的。」江中青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