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事實上──
她未來的丈夫有和牛一般頑固的脾氣。
他竟然限制她的行動,不准她去聖母堂,而她甚至都還沒嫁給他呢,這叫她怎能不生氣!還好那天渡邊緒夫送她回來時,她巧妙地躲過眾人耳目偷溜上樓,要不!現在恐怕連大門都不得邁出半步了。
「梅!你講講理好嗎?現在外頭局勢這麼亂,你一個人出門太危險了,而且聖母堂根本還沒恢復上課,你要給誰上課去呀!」郁孟霆對她暗示性的眨眨眼,調皮的逗她說。「如果你真等不及要去聖母堂,那我們馬上結婚,包你立刻就能去聖母堂,而且還可以見到咱們的郁牧師,如何?」
梅實在拿他沒轍,不行!她必須想出正確又合理的話來堵他。可是,為何每次面對他,她的大腦總是會運作得特別慢?
就在她絞盡腦汁的同時,郁孟霆已和早在一旁看了有一會兒好戲的龍翔聊起「正事」來了。
於是,梅索性輕靠在孟霆身上,享受這午後短暫的靜謐。
孟霆和龍翔的談話多在談論「郁氏紡織企業」進軍上海服裝界的細節。聽兩個大男人談論女子服飾的布料、剪裁、款式設計……等話題,著實怪異;不曉得孟霆初發跡的時候,有沒有親手縫製過衣服。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能笑,否則極可能會傷害到她未來丈夫那微小的男性自尊。哦!她幾乎忍不住想像孟霆手拿針線在刺繡的模樣。
放任思想泛濫的結果是──兩個男人同時用一種很怪異的眼神看她──因為她的雙肩正因強忍笑意而不住抽搭抖動著。
「她……」能翔顯然是破嚇到。
「梅,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郁孟霆滿是擔心。
好不容易,梅才勉強地抬起頭來看他們兩人,眼角泛著淚光。「我沒事,你們繼續。」
天啊!梅快被自己離譜的想像給打敗了,堂堂一個大企業的老闆怎麼可能自己縫製衣服?
不過聽他們的談話,梅才知道原來旗袍的式樣相當繁多。
像她現在身上穿的高領中袖旗袍,就是當時中國婦女最流行的旗袍式樣,這可都是孟霆為她量身訂作的──光看這旗袍上難得一見的湘繡春悔圖案,就足見「致贈者」的用心程度了。不過顯然並沒那麼「合身」到可以看到梅的身體曲線。
「根據我的觀察,我發現一般婦女們所穿的旗袍,根本完全不合身,這實在是一大缺點,像我現在身上穿的這件就是這樣。」
梅站起來朝自己比劃著。
「為什麼沒有想過要引用外國服裝中強調女性「曲彷美」的特質,將旗袍做得「更合身」些,鐵定會大受歡迎的。」
孟霆和龍翔同時靜默數秒鐘,他們都沒料到梅會說出這一番驚人的見解。而郁孟霆更是一把將梅拉回身旁坐著並緊摟著她。這丫頭到底有沒有警覺心呀?她怎麼可以在丈夫以外的男子面前如此「展示」自己的身材!
「這是因為中國女子一向保守的緣故。」龍翔回答道。「不過我覺得梅的建議很有前瞻性,滿可行的。你認為呢?孟霆。」
孟霆沒回答。
「你們沒有試試看,怎麼知道中國女子「一定」是保守的?搞不好是被她們的丈夫給限制才會這樣的。」
「耶──的確很有這種可能。」龍翔別有所指地笑看郁孟霆,而後者則一副想吃人的樣子。
「等一下,我拿樣東西給你們瞧瞧。」
梅興沖沖地跑上樓,留下兩個各懷思緒的男人。
「她真是個奇女子,不是嗎?看樣子也是個走在時代前端的新女性,你以後可不好受了!」龍翔幸災樂禍。
郁孟霆心裡其實也頗贊同梅獨到的見解,但只要一想到連梅都這樣穿,他就──
梅已經快速從樓上下來,手裡拿著幾張服裝設計稿。
「我說的就是類似這樣的服裝。」梅指著每一張手稿詳細的說明。其中都是旗袍的改良樣式,不是將腰身收緊、長度縮短,就是在領口、膝蓋部份綉上花邊,變成時髦又高尚的晚禮服。「我相信再過不久,上海一定會流行這種中西合併的服飾,為什麼「郁紡」不做先鋒,率先打響名號和市場?」
郁孟霆和龍翔專註聆聽梅大膽又先進的看法,他們不得不承認梅的確擁有高人一等的觀察力。
「耶,這張是什麼?怎麼沒解說一下。」龍翔眼尖手快,一把搶走梅手中的一張畫稿。
「呃……」梅的臉頰立刻飛上兩抹紅暈。
郁孟霆似乎有些明白地從龍翔手中拿回那張設計稿仔細端詳著──是一套新娘禮──以中國旗袍為基礎造型,再結合西方白紗禮服的特色,頗具巧思。
「哇!嫂子!你有沒有考慮改行,不要當老師了,來「郁紡」當設計師多好!」龍翔眼睛一亮,這套設計精緻又富創意的新娘禮服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果製成實品后一定更驚艷動人。
梅讓龍翔的這一聲「嫂子」叫得渾身不對勁,困窘全寫在臉上。
郁孟霆則是一臉心滿意足的笑容。「你這幾張設計稿借我幾天好不好?」他柔聲的問。
梅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若請玫瑰來替這一系列的服裝作宣傳,就再適合不過了!」龍翔興高采烈的提出他的計劃。
「可是……」龍翔突然想到什麼似的。
「你擔心龍威會反對。」龍翔一臉無辜的說。「前幾天龍威發了好大的脾氣。」
龍威?梅睜著好奇的大眼直盯著他們兩人。
「現在完了,他把怒氣全部轉移到我們身上了,還怪我們為何明知玫瑰選了個「拋頭露面」的工作,成天出入龍蛇雜處的歌廳,竟還幫忙瞞著他。你說!我們是不是兩邊難做人?」龍翔滿肚子的牢騷。
孟霆低笑一聲,安慰地說:「別擔心!龍威這傢伙只是在虛張聲勢罷了。由此可見,他還是非常在意玫瑰的。」
「唉!可憐了我這個做小弟的。」龍翔可憐兮兮的說。
梅忍不住輕笑出聲,龍翔樂觀的本性與生活情報讓她突然覺得很適合穎竹的嫻雅與溫柔。
瞧梅一臉的期待與好奇,郁孟霆解釋道:「龍威是龍翔的哥哥,也是我拜把的大哥,玫瑰則是十年前我們三個人在上海碼頭認識的。」
「是呀!想當年龍威那傢伙多神勇呀!一個人打敗了五個竊盜集團的壯漢,奪回了玫瑰一家子被搶的家當。」龍翔補充地說。「從此玫瑰眼中就只有龍威大哥,完全把他當英雄崇拜了。」
「好浪漫哦!」梅興奮的說。心想同樣是在上海碼頭相識,際遇卻有所不同──龍威是替玫瑰打倒竊賊的大英雄,而孟霆卻是偷走自己的小竊賊……唉!怎麼差那麼多。「然後呢?」她滿心期待地問。
「這麼感興趣做什麼?你當在看戲呀!」
郁孟霆愛憐地捏捏她高聳但精巧的鼻於。
「我只是想知道他們有沒有「一見傾心」嘛!」
「說到這個才氣人了!」龍翔搶先回答。「當時我們三個都在碼頭謀差,玫瑰每天都會拿好吃的來探班。當然嘍!我跟孟霆全都是托龍威的福。不過,玫瑰畢竟是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她的父母自然是反對她和我們這種出身的人來往,況且當時玫瑰才十五歲。」
「玫瑰一定沒有因此退縮對不對?」梅猜測道。
「聰明!」龍翔拍案稱讚,活像個說書的。
的確,在往後的四年中,玫瑰依舊瞞著父母和他們往來,直到龍威要離開上海的那一天──
自從龍威幫玫瑰打退那票竊賊之後,竟莫名其妙地牽扯出一段江湖恩怨,那些人其實全是洪幫弟兄,並得到其賞識。就在龍威二十二歲那年,他決定前往香港發展……
而玫瑰也同時做出她這輩子最驚世駭俗的事──她追去碼頭要求龍威帶她私奔,龍威──竟也答應了。
同時梅在心裡大大激賞玫瑰這個人,真希望有一天能親見她本人。
「大約半年後,玫瑰一個人回來上海,沒有人知道她和老哥在香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龍翔重重嘆一口氣道。「這些年來,老哥絕口不提玫瑰的事,玫瑰也堅決要我們不可以告訴龍威她的近況,明明「郎仍有情,妹還有意」,就搞不懂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你也彆氣成這樣,龍威這次回來也許會是個轉機。」孟霆仍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梅用力點頭,極表贊成,一臉還是我老公聰明的模樣。
「怕就怕龍威滿腦子只有公事。」龍翔說。
「會發脾氣表示還有救。」孟霆說。
梅再次用力點頭,給予最有力的支持。
然後兩人話鋒一轉,討論起龍威這次的任務與中國混亂的內政問題。什麼張作霖不肯歸順、蔣中正要清黨──等,這些政治局勢,實在不是梅能輕易了解的。她只是將頭輕輕地靠在孟霆身上……輕輕地……彷彿所有的聲響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了……
這丫頭居然睡著了?
郁孟霆因看見龍翔快掉下來的下巴而發現了這好笑的事實。
「她對不感興趣的話題表現得還真是明顯。」龍翔打趣地說。「而且也放棄得很徹底。」
郁孟霆哈哈大笑,一把抱起梅。
「我也該走了。」龍翔起身走向門口,回頭對孟霆丟下一句。「別忘了。你在上海樹敵不少,小心有人拿嫂子做文章。」
孟霆點點頭,他是絕不會讓任何人傷梅一根汗毛的。
感覺到她單薄的身子,他心疼地在梅的額際輕輕印下一吻。
他願是她這一輩子的依靠,永不再讓她獨自面對外頭的大風大浪,他要提供她一個全世界最溫暖、最安全的避風港。他要為她建造一座完全屬於她個人特質的庭院──梅園。
當然,他也要給她一場最精緻、最特別的婚禮。
***
今天是梅二十歲的生日,也是她和孟霆的大喜之日。
這場婚禮果然特別,至於精緻嘛……差強人意!
可能是消息走漏,以至於他們的婚禮幾乎成為上海政商大會串,甚至引來各報社記者爭相採訪。
不過,郁孟霆在上海可不是混著玩的,一切變數自在他的考量之中。
早在婚禮前一天,梅和銀姨就先搬到聖母堂去了──就當是娘家吧!
翌日,天未亮,郁孟霆就身著筆挺的白色西裝前往聖母堂「迎娶」他的妻子──梅·里斯。不!今後該稱「郁太太」了吧!他不禁在嘴角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她真是全世界最美麗的新娘子。今天梅身上穿的這襲白紗,正是日前她所設計的那套結婚禮服,郁孟霆特地請「郁紡」內第一流的服裝剪裁師父縫製而成,看那娟秀寒梅在其間吐露著芬芳、精繡的手工,針針透露出設計者的巧思。如此結合中西之美的新娘禮服,也只有兼具中西氣質及五官的梅才能襯出其高雅與秀麗。
結婚儀式簡單而隆重──龍翔擔任伴郎,伴娘則是梅在中國唯一的同性好友──關穎竹,語聆和石仔是當然的花童人選,另外,還有銀姨和郁牧師。
在他們的見證下,梅和郁孟霆交換了彼此的信物,「套」住了彼此的真心。
「我終於娶到你了,丫頭──」郁孟霆在親吻梅的臉頰時輕聲在她耳旁說道。梅的雙頰立刻染上兩抹紅暈,並心虛地偷瞄了一下台下的人。
突然發現──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全身一襲黑,外加黑色的披風斗蓬,獨自坐在教堂后側的角落。
就在郁牧師宣布典禮完成的同時,那名黑衣男子終於起身朝她和孟霆走來,他雖然給人極為冷酷的感覺,梅卻覺得在哪兒見過他。
對了!就是嘴角掛的這抹笑容。
簡直就是龍翔的翻版;同樣的調調,只是他的膚色較深褐,臉也較陽剛。
「想必你就是龍威吧!」梅首先開口。
這名男子挑高眉毛,饒富興味地看著她,然後豪爽地大笑,渾厚富磁性。
「我們的「郁太太」真是好眼力。」他搭著郁孟霆的肩,神情愉悅的說。「在下正是龍威,是龍翔的哥哥、孟霆的拜把兄弟,也就是「大哥」。」他特彆強調。
「才大一個月而已,別瞎唬人。」郁孟霆補充道。
「哈!都已是娶老婆的人了還在計較這個。」龍威勾著郁孟霆的脖子,取笑他。
「大哥──你自己還不是常常為了這「一個月」而沾沾自喜!」龍翔插進來拆他老哥的後台。
「喂!你這小子吃裡扒外。」龍威作勢要揍他。
全部的人都笑開了。
多麼快樂真誠的一幕啊!尤其在戰亂烽火的時局中,這種真摯的朋友、兄弟之情更屬難能可貴。梅看得出來他們感情之深厚,正是可以為對方犧牲性命的那種。
能夠認識他們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了。
他們三個都相當出色,只是龍威較粗獷、深沉,一身冷酷的黑,實在令人望而怯步,這是個身負國家使命感、日日生活在冷夜中的殺手型男人。相對的,龍翔彷彿天生就屬於陽光,開朗充滿活力、言談之間儘是幽默機智,且是個有擔當的人。至於孟霆──
他有龍威的穩重龍翔的幽默,尤其是那對桀驁不馴的濃眉,顯露出他不畏挑戰的個性,更重要的是他有「家庭」的感覺,有「爸爸」的味道。
如果要她重新選擇,她一定還是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孟霆──因為,他是她命中注定的男人。
「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孟霆逗她。「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他挽著梅的手走出教堂。
龍翔也很紳士地挽著身旁這位明眸大眼的伴娘──叫什麼來著?哦!對了,關穎竹。她真是個可愛的小女人,安靜不多話,但總帶著一抹甜甜的微笑,散發一股優雅的氣質,看得出是個家教嚴謹的好女孩。關穎竹!龍翔在心中再重複了一次這個名字。
而一對小花童──語聆和石仔也有樣學樣的手牽手跟著大人們步出了教堂。
也步向了屬於他們的幸福。
***
「這簡直是一場災難。」梅坐在新房的梳妝抬前大吁一口氣道。
她只要想到從教堂回到家時,驚見郁宅門口車水馬龍、人頭鑽動的景象就忍不住直打哆嗦。
幸好,臉上有婚紗罩著,還有孟霆護航,才得以劃破人潮直奔二樓。但孟霆和龍翔得招呼客人,銀姨在廚房也有得忙,而龍威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早在回郁宅前,他就先走了──難道他都不在人前正式露面的嗎?
現在,房裡就只剩梅和穎竹了。
「你就別抱怨了,郁先生在上海是個有名望的人,來道賀的人理所當然也就特別多呀!」穎竹一邊幫梅脫掉禮服一邊說。
「你別這麼郁先生長、郁先生短的叫,聽得我怪瞥扭的,直接叫他孟霆就行了。」梅理直氣壯的說。似乎忘了自己當初更離譜的叫起「郁叔叔」來了。
穎竹拿出一套粉紅色的旗袍預備讓梅換上。
「唉!如果我有你一半的溫柔婉約多好,穿起旗袍來一定更有氣質。」梅抱以欣羨的眼光嘆口氣說。
「別瞎扯了!你可是今天最漂亮的新娘子呢!」穎竹邊笑邊替梅扣好扣子。
梅盯著鏡中的兩人。
突然覺得她們倆似乎……
「穎竹,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兩個有點像?」梅開口問。
穎竹對著鏡子里的梅笑了笑,溫柔地說:「有人說好朋友之間相處久了,自然就會有些相似。」
「哦──那表示我們真的是很好的朋友,對不對?」
「嗯,當然!」穎竹贊同的點點頭,並接著說:「就像姊妹一樣!」
「那麼,有件事你得坦白告訴我。」梅突然正色的說。
「什麼事呀?看你嚴肅的。」穎竹收起笑意。
看穎竹正襟危坐、洗耳恭聽的模樣,梅忍不住想偷笑。
「你覺得……龍翔這人怎樣?」梅故意慢條斯理的說。
「什麼?什麼怎樣?」穎竹被梅這麼突然一問,心怦怦跳,基於女子的矜持而強裝糊塗。
「我是說,在婚禮上挽著你的手臂、兩眼痴痴地盯著你瞧的那位伴郎。你對他的印象如何?」梅直覺地認為穎竹對龍翔有著相當的好感,她的第六感向來很靈的。
「不過只有一面之緣,哪談得上什麼印象,況且龍翔才沒你說的那樣誇張,什麼痴痴地盯著我看。」穎竹欲語還羞的說。
「哦──原來是我搞錯了,應該是你特別注意他嘍!」在郁孟霆的「調教」之下,梅逗弄人的本事真快「青出於藍勝於藍」了。
「梅──」穎竹瞬間脹紅了那張秀麗清雅的臉孔,彷彿深藏的秘密被活生生揭開了似的,羞得無言以對。
而梅卻在心底拍案叫好,哈!果然不出所料,這下子可又有人要掉進河裡了──愛河。
兩人心有靈犀般相視一笑,卻怎麼也沒料到這場婚禮竟牽引出一段過往的因緣!
***
梅站在餐點桌旁,大肆無忌地祭五臟廟已有好一會兒了,太好了!全世界最悠遊自在「吃東西」的新娘非我莫屬!這可得拜今天進門時閃躲工夫之賜了。
梅手忙「口」亂,眼睛卻也沒閑著,好奇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遊盪。
突然,梅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從人群中穿越而過。
是她!那個在公園裡找碴的女人──那個膽敢打她,後來被她回敬一「射」的金髮女子。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從她所經之處鎂光燈齊閃的「盛況」看來,她在上海應該也頗具知名度才是。
真可謂「冤家路窄」,中國的成語還頗為貼切。
梅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金髮尤物,大刺刺的走到孟霆面前,給他一記熱烈的擁抱與親吻。
梅不斷的提醒自己這不過是外國禮儀的打招呼方式,又何必大驚小怪呢?
但這女人都打完招呼了,怎麼還像八爪魚般的「巴」在孟霆身上?梅覺得越看越刺眼,頓時食慾全沒了。
她雖然不喜歡受到眾人注視,但此刻被「冷落」的滋味,更令她不好受,這女人竟完全無視於她的存在,膽敢當面勾引她老公。梅氣憤得想大叫,根本忘了人家壓根兒就不曉得她是新娘。
最後,梅決定要鼓起勇氣走到郁孟霆面前向眾家「花蝴蝶」宣告──郁夫人在此,請勿放肆「采蜜」。
實際上要走到孟霆面前簡直比登天還難──短短的幾公尺,擠滿了眾多欲趨前賣弄風騷的女人,自己根本就無法接近孟霆。
沒關係!爹地說過:條條大路通羅馬。
梅索性跑到正對孟霆前方的階梯頂端站著,等著他來找她──如果他還記得她是新娘的話。
不出兩秒鐘,她果然被看到了──但不是孟霆,而是那個金髮尤物。
因為,她正發出了極不淑女的尖叫聲。
那女人放開孟霆,排開眾人朝她走來,室內突然一陣安靜,所有的目光都朝梅掃射而來──包括孟霆的。
「你是從哪裡混進來的,這地方可不是你這種人能來的。」金髮女子用很斃腳的國語先聲奪人,狂傲的口氣彷彿這裡是她家似的。
梅不理會她的盛氣凌人,只是將目光凝定地鎖住正朝她走來的孟霆。
當孟霆站定在她面前時,梅拿出手絹將孟霆臉上的口紅印用力擦去,十足昭告天下的意味。郁孟霆感到相當驚喜,這是梅第一次表現出明顯的吃醋和佔有慾。
這樣的景況激怒了金髮女子,她往前硬擠到孟霆和梅之間嬌嗔的說:「霆!這粗暴的女人上回用石頭打傷了我的頭,好疼哪!你替我把她趕出去!」
簡直是目中無人到了極點,她以為她是孟霆的什麼人,可以隨便指使。
郁孟霆挑高了眉毛望著梅,眼中寫滿了詢問,是她嗎?梅會意的點點頭。
他隨即摟住梅的肩說:「我不會把她趕出去的,琳達!雖然你是我重要的客人,但請你尊重我的決定,至於我「妻子」打傷你的事,我很遺憾,但如果不是你先動手傷人,相信我妻子也會給你相當的尊重。」郁孟霆強忍著怒氣說。
「你……說她是你妻子?」琳達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聲音因震驚與憤怒而顫抖。「我……不相信!」
郁孟霆牽著梅步上階梯,並示意語聆和石仔站在身旁。
「感謝各位貴賓的光臨,這位是我的妻子。今後我不希望聽到任何毀謗她的字眼,如果各位不尊重她,也就等於不尊重我郁孟霆。」孟霆一字一句地說,低沉穩健,帶給梅極大的安全感。
「另外,我也要正式宣布──」他將石仔帶到跟前。「他──石磊,從今天起是我郁孟霆的義子,以後也同樣要承蒙各位的關愛。」
眾人皆不知這號毛頭小子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但恭賀聲依舊此起彼落。
石磊這名字,是孟霆取的。因為日前詢問石仔名字時,石仔也不甚清楚,只說他爹生前都沖他叫石仔。就是很多石頭的意思,希望他的命硬得像石頭,挺得過大風大浪,至於怎麼個寫法就不知道了。後來,郁孟霆決定幫他取名為「石磊」,這下於石頭夠多了吧!也不會違背他爹的意思。
整個大廳充滿了歡樂氣氛,郁孟霆也乘眾人沒注意時偷香了梅一記,頓時鎂光燈齊閃。
眾家淑女名媛眼見「大勢已去」,紛紛將目標轉向他的得力助手──龍翔。只有琳達一人,憤恨的看著這一切──這不中不西的混血兒接連兩次都讓她難堪,今晚所受的羞辱,明天將會傳遍整個上海社交界,屆時她顏面何在?不行!絕不能讓這女人「坐享其成」,她非出這口氣不可。
琳達忿忿地走出郁家大宅,根本也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離開,所有的來賓全都將注意力放在郁孟霆那美得不可思議、極具神秘感的妻子身上──她是宴會的焦點、最美的新娘。
也是郁孟霆最深愛的女人。
***
避開鬧哄哄的宴會現場,穎竹走向較安靜的後花園,置身在假山噴泉、小橋流水、扶疏挺立的松竹間,喚起了她記憶中的童年。
小時候,眾中的庭院恐怕比郁宅要大上好幾倍,中國傳統的山水、田園之美盡在其中。她最喜歡奔跑在一大片無垠的草地上,追著蝶兒飛,跟著風箏跑,偶爾一個不小心跌了跤,額娘總像失了魂似地趨前摟著她,柔言蜜語地撫慰著她,直至自己破涕為笑為止。
有幾次,額娘會用極為深遂、憂傷的目光痴望著自己,穎竹至今仍不懂額娘埋在心中的秘密到底是什麼?但她明白,那必定是一份不易道出的過往情傷,所以她寧願將那眼神解釋為額娘對自己的關心,因為她實在不忍心去觸痛額娘的心。
「這竹子綠得真美,不是嗎?」一個陌生又似熟悉的男人聲音從背後傳來。
「嗄!」穎竹還來不及回頭,那人已挺立在她跟前。
「你……」
「對不起,嚇著你了。」他舔了舔舌頭。「我是龍翔,今天婚禮的伴郎,而你就是伴娘對吧?穎竹──」龍翔其實跟在穎竹後面已好一會兒了,總算盼到她單獨一人。但見她佇足在一叢翠竹旁,陷入沉思,遂不敢貿然向前。苦苦思索著該如何接近她,最後他以自己認為最自然、最輕鬆的方式,但顯然還是驚嚇到她了。
「是的,我就是關穎竹,請賜教!」穎竹聽龍翔毫不避諱地直稱她名,心裡七上八下的,驚喜萬分。
「你很喜歡綠竹?」龍翔強自鎮定。
「嗯!因為它直挺、堅毅、虛心向人,又常年翠綠,不畏風雨,不屈於現實,所以我非常喜歡它。」穎竹頗為訝異自己怎能跟一位初次見面的男子,侃侃而談。
「最重要的是它很美,美得傲骨、脫俗……」龍翔眼神迷濛地對著穎竹,一副陶醉了的模樣。
家教甚嚴的穎竹,首次被異性面對面死盯著瞧,一顆心也不安分地怦然如鹿撞,又想起梅在房中所言,更教她雙頰滾燙,不知如何以對。
不過,她可不願就此認栽,絕不能讓自己看起來活像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於是穎竹深吸了口氣說:「龍先生,你好像對竹相當有研究,想必也頗欣賞竹的特性。」
「對,對!我是「情有獨鍾」。」天啊!一向自認對女子有十足把握,一切僅止於逢場作戲的龍翔,現在卻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大堆廢話。
見他整個人像失了魂似的,連說話都沒了焦點,穎竹覺得他憨直得像個二楞子,與傳言中能言善道的龍翔似乎不同。「龍先生,你還好吧?」
「叫我龍翔吧!我不習慣被人稱呼先生,這顯得太見外了。」對著穎竹突然圓睜黑溜的眼珠,龍翔總算稍微清醒些。
穎竹笑而不答,文靜之中又多了一份溫柔。
「你對這裡不熟悉,梅怎讓你自個兒出來呢?」.
「郁宅雖大,但我還不至於走失,何況梅折騰了大半天,也該吃些東西,所以她要我四處走走,她可以在不被識破身分的同時,大快朵頤一番。」
「梅就是這點可愛。」
「自然不做作。」兩人心有同感地齊出聲。
於是,初識時的陌生感漸漸消除,而存在彼此心中一股特殊的滋味,卻在相視而笑的眼神中漸漸孳生。
「其實你與梅個性差異滿大的,卻能成為情同姊妹的好友,誠屬可貴。」龍翔真心地說。
「我想這大概就是「緣分」吧!初次見到梅時,就覺得特別親切。不瞞你說,我很欣賞梅的性情,永遠那麼開朗而活潑──」穎竹掩不住欽羨的語氣說。
「而你是永遠那麼嫻雅、婉約而善體人意。」龍翔由衷地贊道。
「你真的很會哄人開心,尤其是女孩子是不是?」穎竹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不!這完全是真心話,你可別胡思亂想,不信你可以問問孟霆、梅、銀姨……他們最了解,真的,我絕不是你想的那樣!」龍翔拚命地想要表明清白,才恢復的理智,霎時又亂了,他真的弄不懂自己是怎麼搞的,為何精神總是恍恍惚惚的。
穎竹看他緊張成那樣,不免失笑,真想再逗逗他。
「你知道我想的是怎樣?」
「我……不知道,反正你一定要相信,我對感情是絕對負責到底的!」龍翔肯定而保證地說,彷彿是對著心愛的人許下承諾一般。
「你不該對我說這些的,畢竟我們相交不深啊……」穎竹聽著他忘情的表白,心中縱有萬般感動,仍努力維護著女子基本的矜持,她根本不相信有「一見鍾情」這回事,就像阿瑪和額娘恩愛不渝的情感,也是點點滴滴建立起來的。
穎竹又再次敲醒龍翔,他今天真是完全失控了,嘿!這是怎麼回事?我龍翔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可從未在女子面前失常過!包括他頗為欣賞的梅也是,但為何唯獨在關穎竹面前,連連表現失常?
「我想,以後我們再熟絡些,你就會了解的。」龍翔固執地認為自己只是不甘心被人誤解,其實他還不自知自己已陷進愛的漩渦中了。
穎竹嫣然一笑,雙頰再次染滿紅暈,她真沒料到龍翔對感情的表達是如此地赤裸而坦白。
再次看見她的甜蜜笑靨,讓龍翔怦然心動,他真的好喜歡看她笑……
「你知道嗎?你和梅有一種非常接近的特質。」
「喔?是什麼?」
「我無法完全表達出來,簡單來說是一份相同的「蕙質蘭心」吧!那是與生俱來的氣質,也許這正是讓你們更親密的原因。」龍翔微蹙著眉頭,認真地說。
「是嗎?」穎竹睜著黑亮如星光般的雙眸,似回答龍翔的話,又像是自語一般。
龍翔無言,只是再度痴迷於眼前的人兒,不能自已……
***
冗長的宴會似乎不準備結束。
梅早已招架不住回到房間,換上睡衣躺在床上,傾聽樓下吵雜的人聲,回想來到上海這五個月所發生的種種,她不禁微笑,何其有幸能認識這群比家人更像家人的朋友。
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現在已經是孟霆的妻子了,而且還躺在他的床上──等他。
越來越接近的吵雜聲驚醒了睡夢中的梅,她反射性地彈坐起來。
果然!門隨即被粗魯的「撞開」,一群以龍翔為首的男人正扛著孟霆進來。而孟霆似乎已有幾分醉意,身上衣服被剝光了一半。
喧鬧的人群看見坐在床上的悔,立刻噤聲不語。
梅微微凌亂的頭髮和半惺松的雙眼散發出一股誘人的傭懶之美。
「嫂子!新郎倌已安全送達,要不要驗收一下?」龍翔調侃著。
「走吧,走吧!讓他們兩個自己去忙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咱們就別耽誤人家太多的時間了!」眾人瞎起鬨。
「嫂子,穎竹我負責送她回去;孟霆,樓下的事就交給我了!你好好的「休息」吧!」龍翔刻意加重語氣,使得梅尷尬不已。
「吵醒你了嗎?」郁孟霆問。
梅點點頭,緊張地看他。
「你好好休息,今天也夠折騰的了。」他傾身輕吻她的額際,接著轉身走出內室。
怎麼回事?新婚之夜新郎和新娘不是要一起睡才對嗎?梅感到一股沮喪。
她在床上等了一會兒,孟霆還是沒回內室,於是──
梅下了床走出內室,就看見孟霆躺在沙發上似乎睡著了,襯衫半敞開,一手橫放額前,另一手則垂在沙發邊。
她站在沙發前注視了好半晌,他才有所警覺的睜開眼睛。
「梅,怎麼還不睡?」他的聲音粗嘎。
「是不是因為我是短頭髮?」沒頭沒腦的一句問話。
「什麼?」孟霆大感疑惑。
「中國人說的「洞房花燭夜」,不是夫妻要睡在一起嗎?是不是我頭髮太短,所以你才睡這兒?」這算哪門子的邏輯?
「你說得沒錯,但這和你的頭髮長短有什麼關係?」孟霆覺得好笑,但看他的小妻子一臉認真的表情。決定死也要強忍住笑意。
「我知道中國有一句成語叫「結髮夫妻」,是說夫妻同床共枕,兩人的頭髮就會自然的纏在一起,那表示夫妻之間的恩愛,而我的頭髮太短了,不能和你「結髮」,所以……」
孟霆終於忍不住爆笑,笑聲早已掩蓋住梅即將要下的結論。
他笑著摟她入懷,親吻她的櫻唇。
「傻丫頭,我是怕身上的酒氣會熏得你不舒服,所以才睡這兒的,和你的頭髮根本八竿子打不著。」
梅知道這會兒自己必定又從頭紅到腳了,懷疑剛才怎能臉不紅、氣不喘的說出那一番話。
「那……雖然你滿身酒氣,我又沒說不讓你睡另一半的床。」她下巴挺得老高,企圖維護最後的尊嚴。
「這床原本就是我的,是我允許你分享另一半的床位,「老婆」。」郁孟霆彎身將她橫抱起來,嘴唇則窩入她的頸中徘徊。
他真是全世界最自大狂傲的男人,梅在內心想著。
但這個想法隨即被郁孟霆狂熱的親吻給衝散。當他翻身壓住她時,她的手臂順勢接住他,深怕他下一刻就會消失似的。
他輕解她的棉質睡衣,欣賞著專屬於他的白皙胴體,是如此美麗得令他迷醉。他輕柔愛戀地親吻著她的每一吋玉肌……
「等了二十年,終於等到我的丫頭長大了。」他眼中充滿著款款深情。
「緊張嗎?」他輕問。
梅嬌羞地點了點頭,忘了方才分明是她主動「邀他上床」的事實。
孟霆輕笑一聲,抱著她的身子,順著頸項印下他承諾的烙印,感受她嬌嫩的身軀緊貼著他……
愛語呢喃的激情只屬於兩人世界。夜,更深了,而兩顆激蕩的心緊緊相擁。
越洋而來的英國新娘,終於找到了她避風的港灣。
***
她到底替自己選擇了怎樣的一處港灣呢?
玫瑰不知不覺來到這個充滿回憶的上海碼頭。
今晚孟霆的結婚喜宴,她並未參加,因為她怕遇到龍威。
這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嗎?
其實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在擔心害怕些什麼?
她不是隨時都渴望再見到龍威嗎?向他證明自己六年來努力的成果。為何現在卻提不出任何的勇氣呢?
玫瑰忍不住打量整個遼闊的港灣──
就是這裡──她和龍威相遇相識相戀的地方。
也就在這裡──她不顧爹娘反對,私自收拾行囊,哭著求龍威帶她一同走。而龍威也答應了──在她的淚水攻勢下。
還是這裡──她一個人黯然地回到上海,沒有帶著她追求的愛情……
玫瑰一個人沉浸在傷心的回憶里,絲毫沒有注意到已有四、五個碼頭工人漸聚在她身旁。
「好標緻的姑娘喲!要不要我們陪你聊聊天?」
一群無聊男子!
玫瑰一臉漠然,欲排開眾人離去。
「唷──這妞挺帶勁的!」另一個工人怪叫道,一手搭上她的肩。
「啪!」玫瑰轉手一揮,手提皮包呈弧狀飛出,重重地甩過他的臉,隨即聽到一聲慘叫,見他用手撫了撫被打到的面頰,憤恨地朝地面吐了口痰,趨前大喝──
「臭娘們!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了無創意的狠話最後以咕噥收場,因為玫瑰正用手槍抵住他的頭。
「這才是我要說的,你們是要離我遠點,還是要我轟掉這顆倒楣的腦袋?」玫瑰冷冷地說。
「別聽她瞎唬人,她不敢……」另一個人叫囂著。
「是呀!是呀!說不定沒子彈……」另一個加進來助勢。
「搞不好槍是假的……」又一個火上加油。
「也許她連扣扳機的力都使不上!」工人們邪笑成一團。
很好,嘴巴硬得很!給你們點教訓──
玫瑰輕輕地抑下扳機。
「喂喂喂──腦袋是我的,你們別鬧了……」被槍抵著的那無賴害怕了。
「她……不敢開槍的……」這句話說得沒啥說服力。
「別再激她了……」現在可明白色慾薰心的結果是要付出代價了吧!
正當雙方都僵持不下的時候,突然,一隻手緊扣住玫瑰的手槍。
「她是我的人!」低沉而富磁性的聲音從玫瑰頭頂傳來。
腦袋開花的危機暫時解除,這群人的嗓門也就跟著大了起來。
「笑話!她是我們先發現的,你算老幾!」
這群人一看見危機解除,又不知死活了起來。
黑衣男子左手仍扣著玫瑰的槍,右手則另外掏出一把對著眾人,說道:「她的槍不能發射並不代表我的也不能。」
玫瑰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這隻手和這嗓音都是如此教她魂牽夢繫……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冷冷說道。
「聽到了吧?少管閑事!」工人得意地叫囂著。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聲音是同樣的冷漠,連目光都冷得足以讓人冰凍在原地。
說不下去了,這群人中開始有人想知難而退。
「等一下……」有個較資深的碼頭工人似乎認出他是誰了。「你是……龍哥?」
男子單眉微挑,氣勢足以證明一切。
「龍哥,真……對不起!小的有眼不識如泰山,喂!快給龍哥道歉!」
當年龍威在上海碼頭的「威」名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且這一帶的哥兒們都對他心服口服得很;後來,因為受到洪幫堂主的賞識,遂由清幫轉跨入洪幫,並前往香港發展……
「別說了!」那人低吼一聲,連忙拉著其他人往回跑。「龍哥,對不起!我一定好好教訓他們……」
順便也教訓一下自己吧!玫瑰冷哼一聲。
「你可以放開我的槍了吧!」
龍威不但不放開,反而將槍自她手中取下,口氣冷硬,質問道;「你是怎麼回事?連這麼危險的玩意兒你也碰!」
他是在關心她嗎?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剛才讓自己身陷在極大的危險中,你知道嗎?」
「我的麻煩──我會自己解決。」
「小玫……」龍威的口氣稍微緩和,緊盯眼前這個獨立堅毅的女子,一時之間竟無法適應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以前認識的玫瑰是那般柔弱依人,總是以他的決定為決定,以他的意見為意見,全然地相信他、依賴他,而他也習慣了保護她……但六年前是他主動將她送回上海,脫離他的保護,不是嗎?
是的,因為他不得不這麼做呀!像他這種沒有明天的男人,有什麼資格談愛情?又有什麼權利扼殺她的幸福?
站在他眼前的玫瑰,柔情的雙眸,布滿剛強不屈的固執;清麗的臉龐,卻掩不住哀怨的神色,瘦弱的嬌軀雖多了一分豐腴,但仍保有一股傲然的氣息……龍威隱忍多年的相思,似乎就要爆發了出來。
他們望進彼此的深眸,似乎想從中為自己尋找一個肯定的答案。玫瑰舉起手輕拂過龍威頰上一道細微的淺疤,不仔細看還很難發現那道痕的存在,但玫瑰卻永遠記得它,一輩子記得。
龍威被她溫柔的動作震住,身體一顫,玫瑰立刻將手抽回。
「對不起,我只是──情不自禁。」玫瑰別過臉去,以連自己都難聽到的聲音說。
而龍威經玫瑰纖指輕輕一觸,幾乎把持不住滿腔熱戀……六年了;六年飄泊不定、刀口上舔血的日子,除了憑藉心中如烈火燃燒的國讎家恨、江湖義理之外,每當夜深人靜、午夜夢回時分,支持他度過漫漫長夜的,就只有對玫瑰無盡的思念。
日夜相思,深切期盼再次緊緊地擁抱著她,錐心的渴求與堅定的理智總是在心中抗衡著,令他矛盾至極。他了解玫瑰的剛烈情操,為了愛,她會做出一些想像不到的犧牲,而他怎可能眼睜睜地看到她受傷害,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快刀斬亂麻,斬斷玫瑰對他所有的希望。
這對玫瑰來說是相當殘酷的,對龍威而言比殺了他還要難受,可是只要能使玫瑰遠離危險,那麼他願意承受失去她的痛苦,這個代價實在太大了,但絕對值得。畢竟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愛情港灣啊!
「小玫,你知道的,我……是擔心你呀!」龍威必須強抑住即將爆裂的熊熊熱情,他不斷地警告自己,絕不能流露出真情,否則玫瑰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再陷下來。
「我不需要你來救我,事實上,我可以照顧自己。」玫瑰按捺著內心的激情,努力地要維持「堅強」至少在龍威面前。
「是嗎?那麼告訴我,你是如何照顧自己的!在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上班?對日本人搔首弄姿?對有錢的大爺盡獻媚態?對……」龍威只要一想到那群混蛋張著色迷迷的豬眼盯著玫瑰瞧,他就氣憤、嫉妒得要抓狂!
搔首弄姿!
盡獻媚態!
「你──沒想到你竟然這麼認為,原來我在你心中是……是如此下賤!」玫瑰近似咆哮的怒吼,她萬萬沒料到龍威會用如此狠毒的話來評斷她。
玫瑰全身顫動,無法接受這可怕的事實,憤而拂袖離去,卻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掌飛速地緊握住!
「你別這樣,我絕對沒有看輕你的意思,我愛──不!我是說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那般地清純,我不認為你適合那種環境,我要你離開!」龍威猛然遏止自己險些脫口而出的──我愛你。卻又在無意中將這份熾熱的情感轉移到手掌上而不自知。
「你為什麼不說出心裡真正想說的話,你到底在害怕些什麼?」玫瑰激動地叫喊著,因為她能感受得到這雙手流竄過來的熱情,但她要得到他親口的證實,來肯定深藏在自己內心中再也收不回來的感情。
龍威望入玫瑰眸中殷切的期待,她的話,一字一句都刺進了他的胸膛,龍威痛苦矛盾極了。
最後,他強迫自己輕輕放開她,神情落寞地看著遠方的星空。「我沒什麼好害怕的,只是站在曾經是朋友的立場,給你一個忠告而已。」龍威咬著牙,以極其冷漠生疏的口氣說。
「朋友?我們就只是朋友?」玫瑰喃喃地說。
曾經滄海難為水!玫瑰彷彿滿心的希望已從山頂瞬間直落入深谷……什麼都不必再說了。
然後,玫瑰轉身獨自朝迷濛的黑暗踱步而去。
在步進黑暗之前,她回頭對龍威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及時解圍,你已經盡了「朋友」的義務,以後──就不麻煩你了。」
至少,在無意中他流瀉出激動的情緒,這或許表示他的心依然有她的存在,不是嗎?玫瑰苦澀地思索著……
但這些能填補她六年來的空白嗎?
他為何要將他們之間深切的愛戀降為淡淡的朋友之情呢?
他難道不知這樣的話,比殺了她還要痛上千百倍嗎……
龍威又再一次眼睜睜地逼著他的至愛消失在面前,卻只能無奈地死握雙拳,狠狠地捶打著自己。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說出這麼無情的話?
她離去時悲痛的神色是那麼的絕望、無助……這次他是徹底地斬斷了她的希望……這就是他堅持要做到的,不是嗎?
他明知道自己對她的愛、對她的渴望從來沒變過,甚至更迫切地想要完全擁有她的一切……
而今,他徹底地傷害了她!
事實上,他卻不得不被迫屈服於那該死的理智中。
在他心中,玫瑰是完美不可侵犯的,沒有任何人有權利碰她!像他這種生命如浮雲的男人,根本不配得到她的愛。
可是──
龍威突然憶起,那晚在夜總會,玫瑰敬完酒。頭也不回地離去時,庄天雷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庄天雷,若不是顧忌他在洪幫里,輩分上是他的師兄,要不然以龍威剛正不阿、是非分明的處事態度,早就揭發他種種違犯幫規的罪行了。
況且,當初在香港,庄天雷為了鞏固自身權益地位,屢設圈套陷害他,使他與玫瑰險些在一次突襲中喪命,逼得他為了玫瑰的安全,不得不將她送回上海。
現在,他竟膽敢對玫瑰心存企圖!
他絕不能讓庄天雷得逞,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玫瑰絲毫,龍威堅定地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