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漠!
除了荒漠,舉目所見仍是無盡的荒漠!
前往大食的旅程比莫離所能想象的要枯燥乏味許多,什麼絡繹不絕、群商雲集的「絲綢之路」,全是騙人的!除了幾個驛站小鎮稍微熱鬧外,其餘地方根本就是人煙罕至,鳥不生蛋、狗不拉屎、鳥龜不靠岸的地方。
剛離開長安的前幾天,方莫離有如脫韁野馬般,對沿途的所見所聞總是興緻勃勃,老拉著阿罕問東問西,興奮之情顯而易見。
當他們愈往西行,愈是遠離繁華,尤其過了疏勒(安西四鎮之一)后,人煙更是稀少,看來看去都是一望無際的荒涼,炙熱乾燥的氣候使日子越是難熬,到最後莫離根本就數不清自己到底離家多久了?兩個月?三個月?或者更久更久。
原本在經過疏勒時,要和其它商隊合併西行,但礙於莫離怕被識破身份,因此他們只好兩人獨自冒險西行。
「阿罕,為什麼我們這幾天都沒碰到半個人呀?真無聊!」方莫離推了推包在頭上的那堆布,試著擦拭從額頭上冒出的斗大汗珠。阿拉伯人真奇怪,怎會喜歡用布將頭包得密不通風,企圖悶死自己。
「沒碰到半個人是我們的幸運,這一帶是突厥人最常出沒的地方,我可不希望半途遭到打劫,你忘了之前我們看到的那批商旅遇劫的遺骸嗎?」阿罕說,他真懷疑莫離到底知不知道突厥人的可怕。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可是,我真的快悶死了!還有,這個包在頭上的玩意兒一直讓我覺得好癢。」她又擦了擦汗。「我不覺得先前的喬裝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你一定要強迫我換上這一身大食男裝,頭上還包這麼一大捆,又不透風……」說完忍不住用漢語抱怨起來,手指還試圖伸進縫隙中抓癢。
「這是最好的權宜之計了,你難道不覺得我一個大食商人帶著一個大唐裝扮的男孩,會引起別人的側目嗎?搞不好還會以為我是人口販子。」
「可是這裡根本沒有『別人』嘛!又哪來的側目呢?」她又開始低聲咕儂。
「怎麼了?我們的莫離是不是想家了?」阿罕以睿智的眼光看著她說。「只要大約再走一天,我們就能擺脫突厥人的威脅,進入波斯的勢力範圍了。」
一陣沉默,莫離才緩緩開口。
「阿罕,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我很慶幸能遇到你。」她由衷的表示。
「莫離……你一定要有心理準備,你這一趟去大食找尋父親,無疑是海底撈針,我勸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以免失望越大……」他突然打住,回頭緊盯著後方。
「怎麼了?」
莫離順著阿罕的視線回首望去。
「噓!」
阿罕依舊盯著後方看。莫離跟著莫名緊張了起來,她漸漸地感覺到好象有點微微震動,「快步」也開始焦躁不安。
「怎……怎麼回事呀?」她一邊控制馬韁一邊顫聲道。
「可能是突厥人……你好好跟著我!」說完阿罕策馬往另一方向疾馳而去,莫離騎著「快步」緊跟在後。
他們並沒有機會跑太遠,隨著地表的震動,一陣塵土飛揚和類似打雷的轟隆蹄聲正朝他們疾奔而來。
聽這等磅礡的「陣勢」,來者不少。雖然心中極為害怕,方莫離還是強迫自己回頭偷瞄了一眼,還好!大約只有十來騎,比她預期的要少了一點,應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過她的得意並沒有持續太久,眼看自己和阿罕就快要進入突厥人弓箭的射程範圍了。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人都還沒到大食,就不明不白死在突厥人手中,也未免太不值了吧!方莫離想起了隨身的黃色布袋,早知道帶它出門保證有用——正當她伸手到腰際的布袋內時,瞥見阿罕的動作。
「阿罕!你……你在做什麼?」
「這些中國瓷品太重了,會拖慢我們的速度。」阿罕拚命要將捆綁商品的繩索放鬆。「反正遲早會被搶去。」
莫離急得大叫:「不行呀!那可是要拿到巴格達賣錢的……」
倏地「快步」立了起來,便將莫離摔落馬背。
由於突厥人狂馳的馬蹄聲如雷鳴般的朝他們而來,因此阿罕根本就沒發現莫離早已落馬。
而摔落馬背的方莫離感到一陣頭昏腦脹,四周塵土飛揚,眼睛刺痛的張不開,滿嘴的沙子直入喉嚨深處,引發一串強烈的咳嗽。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沒被摔暈過去,還知道要奮力的抓住韁繩,沒讓「快步」有機會棄她而去。
「拜託……咳……『快步』!乖……讓我上去……咳……」莫離輕拍「快步」的脖子安撫它,並試圖重新騎上馬背……雖然她已經試好幾次了。
迎著強烈日光的反襯,她驚瞥黃沙滾滾中賓士在最前方一位騎著黑馬、全身黑勁裝束的英挺男子。
老天!這人必定是他們的首領了。
情急之下,方莫離「證實」了人在危急時的潛能是可觀的——她如練了輕功般地以最快速度「飛」上馬背,並朝阿罕遠離的方向賓士而去。
其實她也不是那麼確定方向,畢竟在沙漠里看起來都差不多,而且先前又被「快步」摔得七葷八素,根本完全搞不清楚方向,只能全憑直覺了。
「『快步』!拜託你『名副其實』,再跑快一點嘛!你可是萬中選一才有這種榮幸和我一起去巴格達的。」
逃命固然要緊,方莫離他不忘激勵一下「快步」的士氣。誰曉得它搞不好寧願待在長安享清福,也不願出來飽受這般的驚嚇和勞動。
「搞什麼鬼!快逃呀!」這是一句阿拉伯語。
莫離認為自己聽錯了!他應該是叫我別逃吧!開玩笑!怎麼可能?我又不是頭殼壞去。
感覺馬蹄聲的逐漸逼近,她終究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又回頭瞧了一眼。
「快閃開!別卷進來!」
這回莫離可聽得一清二楚了,確實是一句阿拉伯語,而且是那位已追上來的黑衣人說的。怎麼回事?難道那人不是突厥人的頭子?管他的!逃命要緊!
刀器碰撞的廝殺聲在她身後響起,頓時人聲、馬嘶聲早已混著揚起的塵土被遠拋在後。
沒追來?
方莫離納悶的勒緊韁繩停下來,回頭觀看那團停滯不前的煙塵,到底是怎麼回事?起內鬨了嗎?
她仔細地釐清一些因素,最後,直覺告訴她這個黑衣人肯定與突厥人不是一夥的。
不能見死不救呀!他一個人怎麼敵得過十幾個人呢?但是,理智卻又不斷提醒她——方莫離!你自身都難保了!還是先追上阿罕吧!
但是……哎喲!怎麼辦?
雖然只有短短數秒鐘,方莫離卻覺得似乎下了攸關命運的一項賭注莫離!莫離!你的名字不正告訴你切莫離去嗎?還是救人要緊!
從隨身的黃布袋中拿出一樣東西后,方莫離立刻策馬回去那團混亂的廝殺當中,看準了黑衣人的正確位置后,毫不猶豫地直衝向他身旁並順勢拉住他的馬韁。
「不要硬戰,逃命要緊!」說完莫離將手中的「東西」朝突厥人丟了過去,頓時一陣刺眼嗆鼻的濃煙四散開來,而廝殺聲也被咳嗽聲和咒罵聲所取代。
至於方莫離和黑衣人呢?
早就破陣而出,逃之夭夭!
他們沉默並馳一段距離,確定沒有追兵后,方莫離終於忍不住喘出一口氣大笑出聲。「竟……竟然成功了……我真不敢相信……」她用漢語興奮的又叫又笑。
聽到莫離的「話」后,黑衣人第一次正眼看她,用阿拉伯話道:「你不是阿拉伯人。」
「我從未說過我是。」莫離用流利的阿拉伯語回答。
「為什麼?」這句問話聽起來像命令句,聲音冷得足以使沙漠結冰,堅毅冷漠的下巴緊繃著。
這個人一定不常笑,莫離想著。
「你是問我為什麼不是阿拉伯人嗎?我生來就是這樣,沒有為什麼……」
「為什麼回頭?」他依舊面無表情,一雙沒有感情的金眸直視前方——天!他的眼睛是金色的,她第一次看到金色眼睛的人,感覺好奇怪。
「為什麼?嗯……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她淡淡地說,其實緊張的情緒根本還未平復下來,況且她也沒把握剛才的「試驗」會成功。
「不知天高地厚!」這個黑衣傢伙似乎不領情。「我一個人對付得來,不必你來救我。」看來他有頑固的自尊心。
「哈!你用了『救』這個字,表示你承認我救了你而且有恩於你,而你,竟然不知感激!」莫離氣憤叫道。
好個尖牙利嘴又狂傲的沖小子!令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的馬好象快不行了。」他突然轉移話題。
砰!
「快步」應聲倒地,莫離的一條腿隨即被壓在它身下。
「啊——」她被嚇到,忍不住扯開嗓門尖叫。
「會用這麼老的馬做長途旅行的人,還真不多見。」他的口氣冷淡至極。
「你!」這個人真是天下最冷血無情的動物。「哎喲……」方莫離突然意識到由腿上傳來的陣陣疼痛,她努力要抽出腿,無奈「快步」實在太重了,使她動彈不得。
黑衣人緩緩下馬,一手抬高「快步」,一手將莫離的腳拉出來——媽呀!他的力氣真大!
「我救你一次,扯平。」
「你!」算了!不跟這人斤斤計較。
她略帶猶豫的「跛」到「快步」跟前蹲下,輕輕拍了拍它,並用漢語喃喃說:「『快步』,我可是為了讓你有表現的機會才選你的……」一滴淚水滑落莫離的臉頰。「你是不是很累、跑不動了?我們還沒到巴格達呢!」
一陣哽咽止住了莫離的話。
黑衣人解下方莫離的行李並拉起她道:「年輕人別這麼婆婆媽媽的。」
說完猛然將她往身後一拉,抽出月牙形的彎刀迅速劃下馬頭,飛濺出的血立刻將周圍的黃土染紅。方莫離發出結結實實震天動地的尖叫,一群隱居沙漠中的各式爬蟲動物紛紛逃離現場作鳥獸散。
「你你你……殺了我的馬……」她不敢相信眼睛所見,他竟殺了她的馬?「你這個嗜血的殺馬魔,你把我的『快步』還來……」莫離尖叫道,一個箭步撲上前去,也不管兩人身高的巨大差距,直捶打他的胸膛。
「我是讓它早點解脫。」黑衣人平靜地說。
「可是……它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它已老得跑不動了,長痛不如短痛,拖個幾天它還是會死。」黑衣人徑自跨上高大的黑色駿馬,道:「走吧!小子!」
方莫離倔強地不理會伸向她的手,只一味死盯著「快步」的屍體,她絕對不會向殺馬兇手屈服的。
黑衣人聳聳肩,準備策馬離去。
才走幾步路,就如預期般聽到氣急敗壞的叫喊:「喂!你別想逃避責任,你殺了我的馬,又拿走我的行李,你必須負責把我送到巴格達。」
黑衣人感覺嘴角不由地微微翹了起來,回到她身邊重新伸手向她。
莫離依依不捨看了「快步」一眼,再看看黑衣人不可一世的模樣,心中雖有萬般不願,但也別無選擇。
莫離借著黑衣人的協助,努力「爬」上黑駒,賓士而去。
★★★
「我不敢相信你到現在還在哭。」
方莫離抹了抹臉,抬眼望向坐在身前的黑衣人。
「你又沒看見,怎麼知道我在哭?」
「我不需要看!」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有沒有人說過你是自大、狂傲又無情的冷血動物。」而且沒有愛心,莫離在心中又追加了一句。「你甚至連讓我跟『快步』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喂!」
二話不說,黑衣人猛然加快速度,莫離險些跌下馬背,還好她及時抓住他的衣服才防止自己摔落。「你實在很沒風度,人家才不過說幾句實話,你就試圖將我摔下馬背以示報復……」
「閉嘴!」他的聲音比先前嚴肅許多。看來這傢伙的風度果然是不怎麼樣。
一陣熟悉的馬蹄聲在他們身後轟轟大響,完了!那十來騎的突厥人又追了上來!他們真是不屈不撓,窮追不捨呀!
「喂!我們身上應該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了吧?為什麼那些突厥人還死纏活賴的?」莫離對黑衣人大聲說道,雙手緊緊環抱住他的腰。
他沒回答,只從腰間抽出月牙彎刀備戰。
咻!
莫離感覺一陣耳鳴,好象有什麼東西從耳旁飛過。
咻!咻!
可惡!突厥人開始對他們射箭了!
黑衣人以持刀的手控制韁繩,另一隻手突然往後伸向莫離,像搬一袋榖糧般將她從他身後硬是「提」到前面,並將她整個人緊壓在他大腿上趴著。方莫離又被這突來的舉動嚇到,再次發出駭人的尖叫。
咻!咻!咻!連著幾箭從身旁飛過。
「閉嘴!」他喝道。
整個人趴著的姿態極不舒服,加上劇烈顛簸震動,她的尖叫逐漸轉為呻吟。
「我想吐……」
「不許吐!」
這個人真兇!
過了一晌,她忍不住又開口:「不行了!我真的要吐出來了……嘔!」
「吞回去!」他大叫。
來不及了!莫離已吐在他腿上。
「舒……服多了。」她氣喘吁吁。
他真是招誰惹誰了?黑衣人低聲咒罵,一個麻煩未解決,又無端惹上另一個麻煩。
他們拉距賓士一段路,眼見始終無法擺脫突厥人,莫離覺得自己又要吐了。不行!再吐下去可能連五臟六腑都給吐了出來。
非想個法子擺脫他們不可。
俯趴在黑衣人腿上雖然很不方便有所動作,但她還是很努力地將手伸到腰間的布袋內。
「看來之前的警告不太夠看,這次必須下猛葯才行。」她念念有詞。
見莫離有所動作,黑衣人開口問:「你在做什麼?」
「點火!」她全部精神都專心於手上的工作。在馬背上點火著實困難,更別提是在一個男人的腿上。
「都什麼節骨眼了,你還在我腿上玩火?」他的口氣充滿了不可置信,這小子的腦袋有問題呀?
「我也不想呀!是那些該死的突厥人逼人太甚!」她似乎已完成手上的工作,朝追來的突厥人大叫:「不要怪我沒警告你們!」並將手中的一包東西丟出。
轟!這次真的驚天動地了!
「哈!」方莫離發出非常不淑女的叫聲。這下可炸得你們片甲不留、回家找媽媽了吧!
「你對他們做了什麼?」黑衣人問,沒有因此放慢速度。
「一點小教訓而已。」她掙扎著試圖從他腿上爬起來坐好。
「教訓?你幾乎要了他們的命!」雖然好奇,他還是很快控制住自己驚訝的口氣。「你是怎麼製造出這樣巨大的殺傷力?只是點火嗎?我記得你先前使用的那一次只有煙霧,沒有這麼大聲。」
嗄!第一次聽他講這麼長的句子。
「那次只是警告順便方便我們脫身而已,是我的脫身之計第二計——『金蟬脫殼』。」方莫離洋洋得意,她才不會告訴黑衣人「使用」方法,那可是她的秘密武器。
「哈!我又救了你一次!」
黑衣人沒有搭腔,沉默迅速在他們之間蔓延開來。
方莫離整了整頭上的頭巾,心想這個男人天生有乖僻的性格。
他們又繼續趕了一段路。
「就在這過夜吧!」他拉韁即停,徑自下馬。
「這裡?」莫離環顧四周。「可是沒有什麼遮蔽的地方呀?」
「這裡有水源,而我們已經到達波斯的勢力範圍,突厥人不會追來的。」
他等著莫離下馬,但她搖搖頭表示馬太高了,黑衣人低咒一聲,只好上前幫助,順便從馬背上的鞍袋中取出一包乾糧丟給莫離。「吃吧!我看你也吐得差不多了。」
接過乾糧,莫離低頭囁嚅:「我……很抱歉,吐了你一身,我從來沒有『暈馬』的經驗,真的!」她一再強調。
不知是因為愧疚,抑或是突然認知到自己從未像今天這般趴在一個陌生男子的腿上,頓時,莫離的臉迅速嫣紅了起來。還好黑衣人正蹲在水邊清理衣物,沒看見她羞紅的雙頰。
「黑衣人,我們……」
「艾布.卜爾法.庫達.穆罕默德.阿拔斯。」
「什麼?」莫離一時會意不過來,他念一大串什麼玩意見,聽都聽不懂。「我的名字。」
「該叫你艾布.卜爾法?還是……」天!哪個是名哪個是姓呀?
「庫達。只要不叫黑衣人就行了。」
「哦……庫……庫達。」雖然對阿拉伯人的名字沒什麼概念,但莫離覺得這個名字挺好聽的。
「你呢?」
「什麼?」
「你的名字。」
「哦!我叫方莫離。對了!我問你,我們現在走的是往巴格達的方向嗎?」
「嗯!」他輕應一聲。
「我和我的夥伴失散了。」她補充道。「我只是想,我們已經走了這麼久,為什麼還沒追上他呢?」
「到了巴格達再找人就容易多了。」庫達將身上的長袍褪下了一半。「幫我從袋中拿出一罐青色的小瓶。」方莫離早就緊張的轉過身子,利用找瓶子的動作企圖掩飾自己的失態。她壓根兒就沒想到庫達話說到一半會突然脫衣服,她從來沒見過裸體的男人,雖然只露出一半的臂膀,但也夠令人震驚的了。他的體格挺拔,呈現黝黑的古銅色,是個全然男性化、充滿陽剛的身軀。
「找到了嗎?」
莫離嚇了一跳,趕緊抓回飄遠的思緒。「找……找到了。」她拿出青色小瓶走到他身旁。
「你受傷了?」莫離驚呼,訝異自己遲鈍於顯著而易見的事實,他腰際正淌著血。
接過青色小瓶,庫達試圖將裡頭的藥粉倒在傷口上。
「我幫你。」莫離搶過瓶子,認真仔細地幫他上藥並隨口問:「那些突厥人為什麼追你呢?我看你身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嘛!」
「……」庫達面無表情。
「難道你本身就很值錢?」莫離開玩笑的說,必須隨便找個話題聊聊,她受不了「冷場」,尤其是面對這麼悶的一個男人。
「可以這麼說。」
莫離抬頭望他,心中開始評估他話中的真實性。她注意到庫達的黑袍上綉有一頭金色獅子,馬鞍上也有,那應該是貴族的徽飾吧!
莫離起身走回馬邊又翻了翻庫達的鞍袋,她記得剛才好象有看見亞麻布。
「莫離!」庫達叫她。
沒反應!她正忙著找亞麻布。
「莫離!」他又叫了一次。
她手彈了一下,亞麻布整個掉到地上。奇怪!跟他在一起她似乎常被嚇到。
而且他叫她名字時的發音好怪!
「什麼?你叫我嗎?」莫離撿起亞麻布回他身邊,繼續剛才未完成的工作,順便用阿拉伯話糾正道:「我的名字叫『莫離』,不是『摸梨』。」
對她的「指正」,庫達沒作任何錶示,兩人各自靜默一會兒后,他才又突然開口:「阿離!」
「什麼?」她又嚇了一跳,剛纏上的亞麻布整個掉了下來。從沒人這樣叫過她,太親密了,她不習慣。
「你的口頭禪嗎?」
「什麼?」
「『什麼』,你老愛講這句。」庫達低頭打量正和一堆亞麻布奮戰的莫離。「雖然你的阿拉伯話說得很好,但你是第一次到巴格達吧?」
莫離一驚,好不容易固定在傷口上的亞麻布又掉了下來。
「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常去巴格達的人,或多或少都聽過我的名字。」他用懶洋洋的口氣說道。
「哦?」莫離的興緻來了,她停下手邊的工作抬頭。
她發現庫達金色的眼眸閃耀著如太陽般金黃的光芒,配上一雙桀驁不馴的濃眉,五官同時融合粗獷的野性和細緻的貴族味,很好看!只是……他的線條太緊繃了,感覺很嚴肅,他會不會是那種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大食人……莫離想起他殺「快步」時的情景。
馬嘶聲嚇醒她神遊的心緒,莫離趕緊低垂下頭。
「你在巴格達這麼有名?」她慶幸自己還能順利擠出一句話。
「不是我自願的。」他聳聳肩,似乎有些無奈。
「那麼我猜你也絕對沒去過長安做過買賣吧?」她探問,終於將亞麻布固定完畢。
庫達揚起饒富興味的眉毛,重新穿回他的袍子。
「因為……常去長安的大食、波斯商人幾乎部認得我。」她故意學他先前懶洋洋的口氣。
他的眉毛揚得更高,充滿興趣的重新打量眼前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小子。
庫達的反應讓莫離安心不少,她心情愉快的打開先前庫達遞給她的食物,看來,庫達明顯沒去過長安,也不認識她,當然更不會知道她是女扮男裝,不過,他應該也不是可以小覷的人物,她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這是什麼呀?」莫離盯著手中一片黑黑硬硬的東西皺眉問「這怎麼吃?」
庫達二話不說拿起其中一片,輕輕用牙齒撕裂一塊,狀似愉快的咀嚼著。
確定庫達順利吞咽下去之後,方莫離才敢拿起手中那一片猶疑地住口中送。天啊!這男人的牙齒是鐵做的嗎?
「這到底是什麼?咬都咬不動!」莫離叫道。
「特製的羊肉乾。」
「羊肉!」莫離尖叫,這才注意到由羊肉乾散發出的特有騷味。「我想我又要吐了!」她把羊肉乾丟還給他。
庫達輕笑一聲,繼續慢條斯理地吃他的晚餐,最後他甚至還靠在石塊上,悠閑地仰望星空。莫離吞了吞口水,相信此時她肚子發出的抗議聲可能連巴格達都聽得見。
「沒別的東西可吃了嗎?」她可憐兮兮地問。
庫達聳聳肩,繼續吃他硬如鐵板的羊肉乾,說﹕「年輕人不應該如此挑剔阿拉恩賜的食物。」阿拉恩賜的食物?
莫離不以為然地吐了吐舌頭,如果阿拉恩賜的食物都這麼難吃,她寧願出家天天吃齋念佛算了。
「我又不是回教徒……」她咕咕噥噥道。
「就你的年齡而言,你太瘦弱了,一個男孩子長得如此「嬌小」是很難有所作為的。」
莫離又抱怨了一句才勉強拿起一片啃咬,這男人有比她姨娘更嘮叨的本領:而這塊羊肉乾有比他主人更「頑固」的性格,硬得要命,死都咬不下來,豈不氣煞人!連羊肉乾都要和她作對!再這樣咬下去,不出多久,她就要「齒牙動搖」了。
庫達無奈地搖搖頭,從沒遇過這麼「寶」的人。咬下一小塊肉片,他順手丟給莫離。
「快吃!」
此舉明顯侮辱人,但此時此刻莫離實在餓得沒力氣和他爭辯,望向橫躺在手中的肉片,內心交戰著。他竟然咬了一塊肉給她,上面肯定有他的口水,她怎能就這樣吃一個陌生男子的口水,實在太不莊重了。
但——阿罕不是曾經說過,人必須學習適應環境﹔現在或許就是她接受挑戰的開始,況且,她現在可是「男」的。一番天人交戰的結果,民生問題終究戰勝了道德矜持。她拿起肉片不落痕迹她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才往嘴裡送。
這個小動作並沒有逃過庫達的雙眼。
觀看這小子吃東西著實有趣極了,他臉部千變萬化的扭曲表情真是世間少有,可能連皇宮中一流的歌舞表演都沒他來的精彩。思及此,庫達終於忍不住大笑的衝動,狂笑出聲。
好不容易咀嚼完畢,正小心翼翼準備咽下那塊難纏的羊肉時,莫離被庫達突如其來的爆笑嚇到,當場肉塊卡在喉嚨,吐不出來也吞不下去。
她驚駭瞪視,指指自己又指指羊肉,難過得吐不出半個字。他還真是不笑則已,一笑驚人,順便拿她的命作陪。
庫達遞給她一個水袋,輕拍著她的背。「抱歉嚇到你。」他的話里仍有明顯笑意。
連灌幾口之後,那塊羊肉才「馴服」的下了肚,本想大聲訓斥庫達的莫離,注意力頓時被手中的飲料吸引。
「這是什麼?甜甜的,真好喝!還可以沖淡羊肉的騷味。」
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葡萄汁。」他又咬了一口肉乾給莫離。
就這樣,莫離以一口羊肉、一口葡萄汁的方式辛苦吃完她的晚餐。
★★★
酒足飯飽之後,方莫離感到昏昏欲睡,眼皮沉重,搖搖晃晃走向水邊準備沖個臉,除去一身的窒熱與狼狽……尤其是她的頭髮悶裹在布里,活像給虱子作窩似的騷癢難耐……真想好好洗個頭……然後……她一頭栽進了水裡。
「危險!」庫達沖向水邊一把撈起莫離。「不會才吃了幾口羊肉,你就挫敗得想投冰自盡吧!」
「自盡?你是不是喝醉了?我……嗝!沒有要自盡,只是想……嗝!洗頭……不對!我不是要洗頭,我要……洗臉,可是我的頭好重……」莫離講話開始語無倫次。「我又想吐了!」她呻吟道,而且也真的說到做到,絕不食言。
「老天!不會是……」庫達打開水袋聞了一下。果然!他拿錯了!這是別人送他的葡萄酒,另一袋才是葡萄汁,不過莫離還挺能喝的,解決了一半。
莫離輕輕推開庫達環抱自己的雙手,回到水邊想洗把臉。
「啊——」她突然對著水面發出慘絕人寰的尖叫。
「該死的!閉嘴!又怎麼了?」庫達揉了揉泛疼的太陽穴,以一個男孩而言,他的聲音尖銳的可怕。
「我中毒了!」
「中毒?」庫達走近察看。
「一定是那些羊肉乾。」莫離的臉和脖子已出現斑斑紅疹。「我不要死得……嗝!這麼難看,臉紅紅的讓我看起來很愚蠢……嗝!」
庫達翻翻白眼,莫可奈何,他怎會遇到這麼在意自己容貌的男孩,娘娘腔的。「你只是起了酒疹,死不了的。」
「酒疹?我……嗝!沒有喝酒呀!」莫離愣愣傻傻地說。酒精在她體內肆虐,她覺得自己虛弱的像只沒了殼的烏龜,處於垂死邊緣。「我一定是快死了……」
「喂!你的衣服是濕的!」庫達伸手拉她。
這小子真不知死活,這裡日夜溫差大,穿著濕衣不到天亮就會活活被凍死,他嘆了一口氣,走向馬邊取下毯子鋪好準備讓莫離躺在上面。
莫離像沒了骨頭,軟趴趴地賴在他身上,難過地呻吟,胃裡的東西早吐光了,一陣要人命的乾嘔之後,隨即沉沉睡去,但嘴裡仍不時呢喃著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語。
庫達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老媽子似的。平常都是別人服侍他,而今天,他竟淪落到「伺候」別人的地步,況且是個娘娘腔的毛頭小子。
他盯著莫離絕美脫俗的五官……這男孩好象太……俊美了點。庫達眼中倏地閃過一絲警悟……不祥的預感沿背脊直上腦門,拜託!阿離不會是……
迅速解開她的袍子,果然看見唐人婦女常穿的那種……叫做「抹胸」(註:類似肚兜)的東西。
庫達慢慢抬起頭低喃道:「阿拉!」
他懷疑自己也喝醉眼花了,走向水邊企圖以冷水冷卻他混沌不清的腦袋。當他重回莫離身旁時忍不住又咒罵一聲:「該死的!」
女的?方莫離真的是女的?雖然「他」細皮嫩肉、聲音尖了點、神經質重了點,但他壓根兒沒想過「他」天殺的是個女的?
莫離輕聲呻吟,拉回庫達的思緒——他不能放下她不管。
以最快的速度,他脫下她的濕袍,盡量不去注意她誘人的身軀,小心謹慎地用毯子將她里好。
庫達擰了一條毛巾輕輕替莫離擦拭發紅的臉頰,著迷似地仔細打量她的容貌。
他這才發現莫離有一副姣好精緻的面孔,皮膚細嫩,睫毛濃密微翹,雙唇如櫻桃般的嫣紅,體態輕盈瘦弱,不若他印象中一般中國婦女那樣的圓胖……她的一切一切都是那樣的女性化——該死!甚至連她歇斯底里的尖叫聲。
他竟然一直都沒發現。回想遇到莫離之後所發生的種種,真是荒謬至極,他認識她不到一天,但今天他所遇到的荒唐事卻比他一輩子碰到的都來得多。
她真是個奇怪而特別的女子。
為什麼她一介弱女子要女扮男裝,千里迢迢從長安遠赴巴格達呢?難道她愚鈍的大腦不知道這個危險性嗎?想到今天她被迫捲入他和突厥人的追殺中,他忍不住就……
「為什麼我會遇到這種麻煩事?」他握緊拳頭,甩甩頭喃喃低語。
該死!他從不飲酒,早知道也不接受沙漠商旅熱心致贈的葡萄酒,「可蘭經」的訓誡沒錯,飲酒是一種惡魔的行為,故當遠離……
聽到莫離夢囈一聲,庫達控制不住地又咒罵一句。
她會是惡魔派來蠱惑他的嗎?
不!她太單純了,單純到不會懷疑別人,而且她有一顆正義耿直的心,否則今天她不會冒生命危險回頭來救一個完全不相識的大食人。
不由地,他伸手輕撫莫離嬌俏的臉龐,凝視她微蹙的秀眉,她發燒了?庫達再度觸摸她滾燙的雙頰,她現在一定不舒服,如果只是純粹的酒疹應當不會如此昏睡才對。
莫離本能摩挲他厚實的雙掌,像只撒嬌的小貓。
真是信任人的小東西,他輕嘆。抱起莫離倚靠在水邊的大石塊,莫離順勢蜷曲在他懷中,臉頰深埋在他頸窩,柔軟的嬌軀緊貼著他。
環抱莫離的感覺真是該死的舒服。
庫達心中嘀咕,又不是沒抱過女人,為什麼懷中這位既不性感又不成熟的小女人,會令他產生一股強烈的保護欲與無比的滿足感。
「真主阿拉!你開了我一個大玩笑!」
看來,他真的惹上了一件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