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奇怪,人都到哪裡去了?"
閻皓十點鐘回到康家,屋子裡外早已漆黑一片。
康家的人,除了唯儂以外,幾乎都是夜貓子。平常的這個時候,孟綾若是在家,一定會與唯唏一起看HBO洋片,不到兩點不會去睡覺;康霆則是在書房裡閱讀行銷管理的相關書籍,而鮮少回來的康捷若不是在打電玩,就是把學校的化學樣本帶回來作分析。
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
閻皓看了下玄關旁的鞋櫃,發現少了好幾雙鞋,難道大家都還沒回來?
他打算上樓瞧瞧,卻在經過餐桌時突然聞到一股香味。
那是咖哩的香味。
長形的餐桌上有一個藤製托盤,上頭放了一盤包了保鮮膜的咖哩豬排飯。
他摸了下盤子,還溫溫的。
這沒道理,早已經過了晚餐時間很久了,家人應該早就用過晚餐了才是,可是桌上卻只有一份──難道是特意留給他的?
閻皓探了下母親孟綾的卧房,裡頭沒人。他心中一動,連鞋子也沒換就直接上二樓。
除了唯儂的房間透出昏黃的燈光以外,二樓也是一片漆黑,唯唏人根本就不在房裡,他走上三樓,康霆的房門敞開,裡面連個人影也沒有,而康捷則是根本沒有回來。
大家都上哪去了?
他輕敲了下唯儂的房間,沒有人應;他又敲了下,還是沒人應。
"儂儂?"他承認,他是有點擔心了。
但是裡頭還是靜悄悄,沒有半點聲息。
閻皓乾脆把心一橫,伸手去轉動門把。
昏黃的燈光下,他看見單人床上熟睡的小人影。
她在家!
閻皓無來由的鬆了一口氣,正要退出去時,突然看見她臉上的水光。
那一瞬間,閻皓髮現自己竟然無法動彈。
她哭了嗎?
他移過小燈俯近她看個仔細,這才發現她的枕頭濕了一大片,秀氣的雙眉也憂愁地輕輕蹙起。
是因為他嗎?
他想像她哭到疲倦才睡著的模樣,胸口竟悶悶的一陣發疼。
他痛恨自己竟然對她大發脾氣,還說她三心二意,才會害她哭得那麼傷心。其實他並不是有意要那樣說的,他只是受不了她的拒絕,受不了她有了男朋友的事實而已……
閻皓輕觸她臉頰上的眼淚,明知道她很可能聽不到,但還是壓低聲音對她說:"都是我的錯,所以,你別再哭了好嗎?"
睡夢中,唯儂隱約感覺到好像有人在喚她,雖然她覺得自己好累好累,但還是努力的睜開眼睛,因為那個呼喚她的人好像是閻皓……
是他嗎?會嗎?可能嗎?
"閻皓!"她喊了聲,從床上坐了起來。
四周的燈光柔和而幽暗,但她還是看見有個人趴在她的床沿睡著了。
是……閻皓?!
她訝異的伸手輕觸他的髮絲,不明白他怎麼會在這兒。
她的碰觸使閻皓迅速醒了過來,迎上唯儂的目光。
"啊!該死!我竟然睡著了?"他瞥了一眼她床邊的鬧鐘,倒抽了一口氣。老天,這一睡,竟給他睡掉兩個鐘頭。
唯儂無措的看著閻皓,低問:"你……一直在這裡嗎?"
她以為經過那一場大吵,他再也不會理她了,沒想到他竟然在床邊陪她。
閻皓突然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他以手指爬梳著半長不短的頭髮,含糊地道:"嗯……我只是想問你,大家到哪裡去了?"
唯儂有些失望,但還是回答他。"媽咪、大哥和姊姊都去日本了。"
他愕然地停下動作。"去日本?"
"嗯!因為住在日本的外婆病了,所以他們急急忙忙就走了,沒能來得及告訴你,真的很對不起……"她低頭道歉。
"這有什麼好道歉的?傻瓜!"他的手原本要伸向她的肩膀,但是卻在中途僵住,硬生生的收回來。
她應該不希望自己的"哥哥"碰她吧?
"很晚了,你……早點睡吧!"他轉身離開床邊,不去看她穿著睡衣的可人模樣,免得自己又心猿意馬。
要是被太保知道他半夜摸進唯儂房裡,卻什麼也沒做,他八成會笑掉大牙,以為他"不行"了吧?
"閻皓……"她遲疑地叫住他,但是當他停下來回望她時:心中的話又像是魚刺?一樣的梗在喉嚨里。
"怎麼了?你想說什麼?"
"……"想說的話在腦中轉了好幾圈。不行,她還是說不出口!
"如果是傍晚的事,那我也有錯,你不要放在心上。"
唯儂慌忙搖頭。"不是的!我是想問你……我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啊!她……說出來了!
閻皓幾乎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她剛剛說什麼?
唯儂感覺自己的臉又燙又熱,一定又臉紅了,可是,她不想偽裝堅強。
"可以嗎?我……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我只是……需要一個人躺在我身邊,讓我覺得安心而已,因為整間屋子空空的,感覺有點可怕,我又好擔心外婆,不知道媽什麼時候才會打電話回來……"
閻皓好不容易呼出一口氣。
原來,她根本沒打算要和他發生什麼事。
不過,他倒是希望有什麼事可以發生咧!
"我看……還是不要吧!家裡很安全的,再說,我們的房間又離得不遠……"他可不想一整晚徹夜不眠,腦中凈想著如何染指身旁的"妹妹"。
"是嗎?說得也是,你也在二樓,不會有事的……"她勉強而尷尬地笑了。"那麼,晚安!"
不知道為什麼,她勉強擠出來的笑容讓他聯想到玻璃,彷佛隨時會崩壞碎裂。
他很想對她的表情視而不見,但是他沒有辦法。
閻皓用力的閉了閉眼,終於作出決定。
"到我房間來吧!我陪你一起睡。"
這真是件苦差事!他想。
閻皓睜著充滿血絲的雙眼,無奈的看著窗外透出曙色的天空。
和喜歡的女孩同睡在一張床上,卻什麼也沒有做,他大概可以被稱作"聖人"了吧?
低頭看著像孩子般蜷靠在他身邊分享彼此體溫,呼息聲均勻的唯儂,幾乎控制不住想要觸碰她吹彈可破的白皙肌膚。
已經一年了,但是他一直沒有忘懷過進入她的感覺。
他們僅有的那一夜,也是他最美好的一夜,在那之後,不管跟多少女人睡過都沒有感覺,那種律動對他來說,只是生理上的宣洩,再也沒有別的了。
要是唯儂知道的話,應該就不敢提議要一起睡覺吧?她可能會覺得男生都很低級,滿腦子只想著那檔子事……但他有什麼辦法?他是個擁有正常生理慾望的十八歲少年啊!
比起曾經有過的荒唐歲月,認識她之後,他幾乎可以說是清心寡欲得不像個男人。
看著被微風拂動的窗帘,聽著懷中人兒的呼吸,閻皓竟荒謬的覺得平靜。
天空由闇藍轉為淺藍,再染上淺淺的金黃色──天亮了。
唯儂的長睫如蝶翼般輕顫幾下,而後緩緩睜開。
當她對上閻皓的視線時,起初有些迷惘,可當她想起這是怎麼回事後,臉頰又迅速脹得嫣紅。
"早安。"
這還是第一次有女人對他說早安,說實話,那種感覺很新鮮。
"……早。"
"你昨晚睡得好嗎?"
閻皓無法對著那張笑顏說出實話。"啊!嗯……還好。你可不可以稍微挪一下位置?"
"怎麼了?"她動了動身子,看見他從她腰部抽回自己的手臂,才發現自己整晚都壓著他的左手臂,當場尷尬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壓住了你,你還好嗎?"
"有點麻麻的,不過不要緊。"其實他的手一點事也沒有,只是想跟她保持一點距離,畢竟早上是男人最有"元氣"的時候。
"要不要我幫你推拿一下?"她著急地靠過來,想要握他的手。
當她靠過來的時候,他清楚的看見從她睡衣領口泄漏出的些許春光。
他瞪凸了眼睛。她……沒穿內衣!
霎時,身體的某一部分突然覺醒。
閻皓彷佛被雷打到,在她靠上來之前跳下床,聲色俱厲地阻止她。"不要過來!"
"不會痛的,我只是想幫你推拿一下,這樣會恢復得比較快──"
沒自覺的女人!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對他有多大的影響力?竟然還敢說那種話!
不行!他不能再和她獨處,否則他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事來。
"不必了!總之……你離我遠一點。"他撂下這句話,彷佛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她似的奔出房門。
"閻皓!"她喊他,但是他連一次也沒有回頭。
唯儂沮喪的坐在被窩裡,有種被突然拋下的難受。
她果真……被討厭了。
兩人對坐著吃早餐,相對無言。
唯儂一面切著盤中的培根,一面不時偷看閻皓。
打從他沖了澡出來用早餐后,他就不曾看她一眼,好像她突然變成透明人。
她是不是惹他生氣了?
是因為她任性的要求他陪她睡覺嗎?
還是因為她把他的手當枕頭壓?
難道是她睡覺會踢人或打呼嗎?
雖然不知道他在氣哪一種,但唯儂告訴自己一定要向他道歉。
"閻皓,我……"她才剛開口,電話鈴也同時響起,打斷了她的勇氣。"啊,我去接!"
閻皓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把刀叉一放,覺得自己沒有胃口。
"真是要命……"他頹然地往後一靠,不知道自己是在說給誰聽。
一整個早上,他全處在賀爾蒙過剩的情況下。
他只意識到她欲言又止的表情,以及小狗般等人理會的眼神,雖然他一直裝作不在意,設法忽略,可是她的渴望太過明顯,讓他無法忽略。
他經常接收到女人渴求的視線,但她們都不是她;他也曾常常和女人睡覺,可是船過水無痕,天一亮,誰也不會去記得誰。
太保說對了,這一次,他註定栽在康唯儂的手裡。
片刻后,唯儂回來了,她的臉色有些不對勁。
"誰打來的?"閻皓問。
她抬起小臉,晨光透過玻璃窗投射在她的小臉上,看起來簡直自得近乎透明。
"是媽咪,她說他們還要在日本待上幾天。"
"是不是外婆的病有什麼變化?"
"我不知道,我問了,可是媽咪不肯說……"她低下頭,一顆眼淚就這麼落在盤子里。
她那顆眼淚,彷佛不是滴在盤子里,而是滴在他的心上。
閻皓沉默片刻,突然推開盤子起身。
唯儂聽見他起身的聲音,以為他是受不了她的眼淚,連忙淚珠一抹,努力揚起笑臉。"你早餐不吃了嗎?"
"不吃了。"他逕自走到玄關,拿出球鞋與安全帽。
他不想理她,他要出去了……
這樣一想,她覺得更難過,鼻頭紅紅,眼眶也紅紅。
她看著他穿好球鞋,回過頭來,對著她問道:"我帶你出去走走。"
"啊?"她……沒聽錯吧?
閻皓像是不習慣表達關心,表情有些不自然。"抱歉,我應該問,你想出去嗎?"
兩秒后,笑意湧入她的眼,粉紅的唇瓣也笑開了。
"嗯!"她用力點頭。
"那就去換件長褲,我在門口等你。"
唯儂使出平常上學快遲到趕捷運的功力,兩分鐘后就站在他面前。
"我換好了!"她笑著,笑得他心中一動。
以往她的臉上總是紅通通的,他沒看過北她更愛臉紅的女孩子。不然就是頭低低的,好羞怯的模樣,到現在他才發現,當她開心而笑的時候,頰邊竟閃出一對小酒窩。
他把安全帽遞給她,跨上機車,發動引擎。
"上來吧!"
"時間,往事湧上心頭,她認得這部機車,以前她也曾被他載過。
她安靜地戴上安全帽跨上後座,輕輕地環住他的腰,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跳變得好快。
"抱牢,因為我騎車很快。"
他的叮嚀讓她受寵若驚,她又笑出一對酒窩了,可惜他沒看見。
機車飛馳,彷佛所有的煩惱都被拋到腦後了。
她不知道他們要去什麼地方,他沒有說,她就沒有問,因為她知道,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天涯海角她都願意隨他去。
想到這裡,她的臉驀地脹紅了。天哪!她在想什麼?!羞也不羞?
唯儂輕輕的把臉頰貼在他的背脊上──還不敢太用力,免得被他發現了。
怎麼辦呀?唯儂悄悄地對自己嘆口氣。
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他了……
閻皓載著她到山腳下,找了一處地方停了車,兩人徒步走上山。
因為是早晨,所以空氣清新,鳥語花香。
來爬山健行的人,多半是中年以上的老夫老妻,偶爾也會看見一個大家庭,或是健行團隊的人經過,鮮少有像他們這麼年輕的一對……兄妹。
一路上,閻皓也沒說什麼,只是沉默地往上走,偶爾停下來等她。
她知道,他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但她覺得這樣反而好。有時候言語上的安慰,反而適得其反,讓別人更加難過。
不知道走了多久,健行的人少了。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整座山安靜得彷佛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她很少運動,所以走得氣喘吁吁,每次他總要停下來等上好久,可是他一點也沒有不高興的表情。
終於,又過了半小時,閻皓總算停下來了。
他帶她到山頂,從山頂眺望下去,可以看到整個台北市。
說真的,白天的台北市容並不美麗,連空氣都是灰撲撲的,可是那兒就是她所居住的環境,儘管沒有藍天綠地,但她還是覺得受到感動。
"你覺得怎麼樣?"閻皓突然開口了。
"很醜……可是也很漂亮。"說出自己的感想,唯儂驀地覺得有些丟臉。
她的作文成績一向奇爛無比,所以到了這個時候,自然也想不出什麼貼切的形容訶。
她以為閻皓會笑她,可是他沒有,反而還點點頭。
"就跟人生一樣,不是嗎?"他低下頭,踢著腳邊的一顆石子。"我的人生才過了十八年,或許沒有資格說什麼人生大道理,可是我一直覺得人生和眼前的這幅景象沒什麼不同。"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閻皓談論這些,所以,她不敢出聲,聽得很用心。
"也許你知道,我曾混過幫派。每天下去上學,成天在PUB里混,靠著賭錢過日子。我特別會賭牌,因為我的牌運一向很好,天狼幫的老大要我跟著他,專門幫他賭錢。贏了有賞,要是輸了免不了被痛揍一頓。我就是這樣一天混過一天,死了與活著,根本沒什麼不同,今天與明天,也沒有什麼分別。可是有一天,我的拜把死了──"
這件事,她好像有印象。
"那個人,是不是經營麵店那對夫婦的兒子,叫……力培?"
閻皓扯出一抹笑。"你還記得?"
她點點頭。
那一回,她被失控的麵店老闆娘嚇壞了,因為她對閻皓拳打腳踢,猛甩巴掌,可是他哼也沒哼一聲,就那樣直挺挺的挨打。
"力培……是我害死的。"閻皓踢開石子,望向遠方。"當年我心高氣傲,做事不留餘地,滿心只想著要贏,在賭博的時候將對方趕盡殺絕,不留活路。如我所願,我是贏了,可是那一大筆錢我沒能帶走,反而害死了陪我一同去的兄弟。"
唯儂一陣心酸。
她從來就不知道,他的過去是這樣的晦暗。
她好難過,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真氣自己笨。
"我心灰意冷,覺得自己的存在就像個廢物。我決定退出幫派,接受你父親的觀護,隨他一起去日本。但是天狼幫老大不肯放人,就在那一天,他決定殺了我,也是在那天早晨,我遇見了你。你急匆匆的騎著腳踏車從我的腳上輾過去,還把我撞倒。"
說到這裡,他竟笑了。
"原以為我的人生里充滿醜惡,卻沒想到也有值得留戀的部分。我忘了是誰告訴我,只要活下去,總會有好事發生。"
唯儂傻傻的看著他,不敢相信他話里的意思。
閻皓彎腰拾起一片槭樹葉。
因為台灣的氣候不夠寒冷,所以槭葉的尖端雖然是紅的,但到了中段卻轉為黃綠色。
他走向她,把那片葉子放進她的手心,望著她的大眼說道:"這片葉子在還來不及轉為紅色前就凋落了,可是誰也不能否認它的美麗,不是嗎?"
唯儂望著那片葉子,再望向他深邃的眼睛。
槭樹葉飄落地面,兩個人的影子,交疊為一個。
一切都是那麼自然,他們緊擁在一起,像兩個傷痕纍纍的旅人,終於找到了可以一起攜手前行的伴侶。
橫在兩人之間的高牆,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悄悄倒塌了,他們緊緊相擁,彷佛找到失去已久的半圓。
閻皓捧住她的小臉,以眼神仔細梭巡她的五官。
他看著她的眼神,專註得像是從來不曾看過,彷佛連她有多少根睫毛都要算清。
他常常想要再仔細的看看她,她的容顏有好幾次曾經出現在他的夢中。
她不是他過去會喜歡的那種類型,她長得那麼甜,眼神那麼純真無邪,澄清得像是會映出他的滿身污穢,他還寧願喜歡和他一樣帶有風塵味的女人──可是不知為何,這張小臉,他就是忘不了。
他開始相信世上真有"緣分"這種東西,不然他怎會再與她相逢?
閻皓低下頭,帶著虔誠的心地吻上她。
唯儂輕吟一聲,融化在他有力的臂彎里。
他們親密相吻,在鳥語花香的朗朗秋日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