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驪山閱兵
辰時已至,一輪紅日躍出東方天際,耳畔傳來渾厚低沉的號角聲,霎時金鼓齊鳴響徹天地。
校場之上,金字帥旗高高聳立,迎著晨風飄揚漫展,獵獵作響。
李隆基面露威嚴之色,屹立在點將台上,他身披銀制明光甲,頭戴蟠龍金盔,盔上紅羽如跳躍的熊熊火焰般,奪人心魄。
兵部尚書郭元振一襲重甲佩劍,立在李隆基身側,沉聲道,「蒙天恩,太子親臨驪山,今日校場點兵,爾等當盡心竭力而為,揚我軍之威!」
數萬將士齊齊高聲呼喊,那聲音震耳欲聾,直直衝上九重天際。
這是李隆基第一次見到如此雄渾壯觀的場面,列成方陣的黑甲兵士如潮水般漫延至天邊,耀著寒芒的甲胄在朝陽的直射下熠熠生輝,將士們所握之刀槍劍戟擦得鮮明鋥亮閃著森然冷光。
他驚呆了,這與昨日所見完全不同,僅是一夜就天翻地覆地改變了么,難道是錯怪了郭元振?
郭元振轉向李隆基,躬身稟道,「殿下,將領兵士已經集結完畢,請您下令。」
李隆基俯視眾將士,微微抬手一揮,傳令官見狀迎風揮舞令旗,登時場上所有兵士紛紛朝兩側退散,留出一塊十丈見方的空場。
三聲鼓響之後,兩列手持短刀長劍,肘護圓盾的兵士來到空場,兩兩相對,近身搏殺,一時刀光劍影,喊殺聲震天,兵士們騰挪跳躍,身手矯健,出刀揮劍迅果斷。
李隆基聚精會神地觀戰,時不時拍掌叫好,郭元振一見此般情形,心中明白了**分,捋了捋鬍鬚,暗自笑,堂堂太子殿下也不過如此!
「花拳繡腿不堪一擊,也只有太子殿下喜觀這般耍猴的把戲!」一句不合時宜的話語在台下不遠處響起。
竟然有人公然挑戰太子至上的權威,李隆基一愣,愕然道,「究竟是何人膽敢在此無禮?」
眾將領之中,閃出一鬢花白的老者,那人踏前一步,俯身跪下,恭聲稟道,「微臣同州刺史姚元之拜見太子殿下。」
原來是他,李隆基不怒反笑,揚眉高聲道,「終於遇見你了。」
元之是開元名相姚崇的字型大小,眼前這位老者就是赫赫有名的『姚宋』之中的姚崇了。
李隆基疾步步下點將台,親自扶起姚元之,笑道,「依你之見,用兵應以何為重?」
「用兵應重謀略,次陣法,搏殺不是不重要,而是應當與陣法相結合。」
李隆基蹙了蹙眉,焦灼迫切道,「怎樣才能做到與陣法相結合?」
姚元之笑了笑,往身邊一指,「這就該問兵部尚書郭大人了,他可是這方面的行家。」
面向郭、姚二人,李隆基微微躬身,「敏而好學,不恥下問,阿瞞懇請二位師長賜教。」
郭元振與姚元之二人齊齊跪下,俯畢恭畢敬道,「太子殿下言重了,微臣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從傳令官手中接過令旗,郭元振重重一揮,只見一隊黑甲鐵騎步入校場,他緩緩說道,「無論是突厥,還是新興的契丹,他們皆為北境彪悍的游牧民族,善騎射,故我軍須壯大騎兵隊伍。正如姚大人所說,有了寶馬良駒,精良兵器也不一定能夠戰無不勝,還需與陣法相結合,就以孫佺的冷陘之敗來說,他錯在兩點,其一,孤軍遠征,其二,濫用陣法。」
李隆基蹙緊的愁眉略微舒展,凝目深思片刻之後,問道,「那他該用什麼陣法才能取勝?」
郭元振低稟道,「騎兵出戰無非常用兩陣,一為鶴翼,一為車懸。如若殿下想了解其中的深意,不妨明日一早由老臣親自上陣操練給您看。」
李隆基的眸中掠過一絲鋒芒,唇角上揚勾起若有似無的微笑,「那就好,明日此時本宮拭目以待!」
山中之夜,有些涼意,月華清寒如水。
花顏徘徊在幽蘭居前,等待著那個熟悉的身影,一整日不見他,心底的某個位置居然有些想念,那種滋味說不清,道不明——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是愛,還是不愛……
一抹淡淡的影子由遠及近,青衣翩翩,宛然若仙。
她的心頭陡然泛起絲絲漣漪,來者正是他啊!
月光下,她倚著廊柱而立,山間的清風靜靜拂上她的面龐,她悄然低語,「你來了。」
「是。」李隆基含笑點頭,眸中映出她的花容,她的笑顏,那是人世間最純凈之美,美如寒雪中傲然綻放的紅梅,美如荷塘里不勝涼風的白蓮。
花顏低眉順眼,羞赧地微笑,「昨夜很抱歉,哭了一整晚,一定讓您心煩意亂。」
乍聞此語,李隆基心中一緊,眉宇間掠過濃濃的憂鬱與哀愁。
昨夜,她伏在他的懷中,哭得很傷心,就像受盡委屈的孩子。
傷了,痛了,累了……她倚在他懷裡睡得很熟,甚至夢中還喚著『子京』的名字。
子京,子京,子京……李隆基滿腦子都是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子京究竟是何人?花顏與子京有著怎樣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殿下。」花顏的輕喚聲將他的思緒從遠方拽回,「您能否與顏兒共賞山間月色呢?」
隨著她一同進入房間,長窗一律大開,窗畔矮几上擺放著幾碟小菜,几旁置著軟軟的雲錦暗紋靠墊,薄薄的月光如輕霧般浮起,一切都是那麼完美,一切都是那麼恰到好處。
花顏席地而跪,親自執壺注酒,輕柔笑道,「這些小菜是顏兒親手烹調,做得不好,還請您見諒。」
李隆基持了銀箸,夾了一些放入口中細細品味,不禁皺了皺眉頭,一個謹小慎微的動作都被花顏看在眼中,記在心裡,「怎麼,不好吃么?」
「你做得菜肴怎能不好吃,這味道很熟悉,彷彿很久之前就吃過一般,這是用菊花瓣、綠茶葉與黑木耳伴成的么,黃色、綠色、黑色,花的淡雅、茶的清香、木耳的珍鮮,色香味俱全!」他笑了,笑得頗有深意,「你親手烹調的食物,即使是穿腸蝕骨的毒藥,食在口中也無比香甜。」
他知道,他居然完完全全的知道。
花顏愕然地望著他,明眸之中滲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他竟然深知這菜肴的涵義,除了子京,這世上再沒其他人品嘗過這道菜啊!
這是怎麼了,究竟是怎麼了,難道他不僅是大唐的皇太子李隆基,而且還是子京的轉世……
夜無聲,兩人默默無語,只是久久凝望,四目相對,彼此的眸中映出脈脈的溫情。
山風來襲,拂動廊下一遛銀鈴,輕緩相擊,叮噹作響,一縷清脆之音繚繞,徐徐傳出很遠很遠……
恍惚間,子京的笑容從眼前晃過,子京的話語在耳畔迴響。
淚,潸然滑落。
忽而,花顏撲入李隆基的懷中,綉有紫色薔薇的廣袖拂落几上的杯盞碗碟,玉杯中的杏花美酒沾染上粉色的雲絲,倏地暈染開來,漾著馥郁的芬芳。
他近在咫尺,他是子京么,彷彿又不是。
花顏不由自主地撫上李隆基的臉龐,那是清水般的容顏,每每念起,心中總會掠過一絲絲惆悵。
「子京,你是子京么?」眼前氤氳一片,花顏沉淪在美好的夢境之中,溫涼柔軟的嫣紅雙唇緩緩落下……
案頭紅燭搖曳,僅是點點光亮,卻讓人覺得分外溫暖。
花顏闔眼安靜地躺在床榻之上,烏黑的青絲凌亂地鋪滿鴛鴦錦繡的孤枕,白如瑩雪的臉龐還留有淡淡的淚痕,她已經安然睡熟了。
李隆基坐在床畔,定定地凝望著她,悄悄拉起涼薄的雲絲衣襟遮蓋她微露的香肩,修長白皙的手指緩緩摩挲在她微蹙的眉間。
方才,她又將他當作子京了,他不能,他不能趁人之危,更不想被她幻作李隆基之外的任何人。
「殿下。」高力士悄然而至,壓低聲音道,「時辰不早,您該去軍營了。」
李隆基點了點頭,替她蓋好錦被,轉身疾步而去。
他可以等,無論是一月,還是一年,他有信心可以等到花顏回心轉意的那一日……
帥旗獵獵飄揚,鼓聲隆隆作響。
校場上,攻守雙方皆已各就各位,兩隊人馬各為百人,郭元振一身戎裝,揚鞭策馬躍蹄而出,直奔點將台前,一躍下馬,單膝跪地,「啟稟太子殿下,一切準備就緒,恭請您號施令。」
李隆基略微抬手示意他起身,揚眉淺笑,「袖手旁觀不能領會陣法深藏的奧秘,凡事還是親歷親為的好,本宮也來參與其中。」遂步下高台,徑直翻身上馬,融入將士之中。
令旗一揮,金鼓號角齊鳴,霎時喊殺聲震動四野,茫茫塵土四散飛揚。
郭元振駕馬護在李隆基身側,指著面前變幻的陣形,滔滔不絕道,「此乃鶴翼,顧名思義即為左右張開如鶴的雙翅,多半為包圍所用,以騎兵為主,中央為主帥,兩側為副將,兩翼無限拉長將守方團團圍住。」
李隆基冥思苦想片刻,欲言又止道,「這陣雖好,只是……」
郭元振仰大笑,「老臣知曉殿下的意思,布此陣時,中央防衛應嚴,兩翼應機動靈活,協同作戰,方可取勝。」
李隆基含笑點頭,眸中閃耀著敬佩之光,「郭大人的一番話語讓本宮茅塞頓開。」
攻方的包圍圈漸漸收攏,守方以虎頭重盾合併成為一面森然黑鐵盾牆,郭元振用馬鞭一指,「此時該用狼筅長槍,上砍級,下刺馬腿……」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怒馬長嘶,李隆基的坐騎高高揚蹄,狂躁地亂踢亂跳,幾乎要將背上所騎之人掀下馬來。
「太子殿下,小心!」在場眾人一陣驚呼。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李隆基驚出一身冷汗,面色蒼白地緊緊攥住馬兒的鬃毛,郭元振奮不顧身地衝上前去拽住馬韁,高力士從遠處急急趕來欲撲上前去救援……
所有人都晚了一步,那匹驚馬再次揚蹄將李隆基甩了下來,只聽『砰』的一聲巨響,他重重地跌落在地。
「殿下,您還好么?」高力士緩緩將他扶起,疾聲高呼,「軍醫,快傳軍醫!」
「我沒事!」李隆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垂眸看了看汩汩涌血的左手,「沒關係,只是擦破了一點皮。」
郭元振帶著將士們齊齊跪在他面前,不住叩,「老臣罪該萬死,請殿下責罰!」
「真的沒事!」李隆基輕輕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起身,低低言語,「今日,郭尚書的陣法陣形讓本宮大開眼界,只是這車懸之陣怕是看不了了,留到改日再觀。」
軍醫帶著藥箱急匆匆地趕來,細細診斷之後,躬身稟道,「筋骨無礙,只是全身多處擦傷,最好能卧床休息幾日。」郭元振聽后,立即派了輕車護送太子回湯泉宮休養。
內殿,高力士伺候李隆基脫去明光鎧甲,「今日多虧這鎧甲護身,要不這小命可就不保了。」
「殿下尊貴,洪福齊天!」高力士幫他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恭聲道,「您一身塵土,是否先沐浴再歇息。」
驪山廣布溫泉,這『湯泉宮』便是太宗皇帝下令修建的溫泉行宮之一。
偏殿湯池,水氣霧靄氤氳,奇異熏香浮動,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傷口的血已經止住,李隆基將全身浸入水中,仰倚著池壁,緩緩闔眼,盡情享受這一池溫水。
突然,他想起什麼,疾聲喚來高力士,「我受傷之事千萬不要告知父皇,也不要告訴花顏。」
高力士略微點頭,壓低聲音道,「今日此事頗為蹊蹺,您覺得會不會有人故意暗害,這人心叵測啊!」
李隆基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有人害也好,無人害也罷,我都不願再想再提及,只當這是小小的代價,誰讓這次驪山之行收穫頗豐呢!」
驪山之行,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