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玉真公主(2)
日子過得很快,一晃眼就過了五日,玉真觀內的生活清靜自在,除了每日誦經之餘,花顏還經常陪著玉真公主賦詩作畫,撫琴對弈。
這日午後,和煦的春風拂過,八寶翠玉珠簾出清脆悅耳的聲響,紫蘭軒內處處彌散著清幽蘭香,沁人心脾,醉人更醉心。
銅鏡前,玉真公主持著一件五彩羅衣在花顏身上比劃,一列侍女托著錦繡華服立在身後,「顏兒,喜歡這件綵衣么?」
花顏抬眸望向鏡中,那還是她么?
雲鬢高聳,點綴著五光十色的金銀玉簪;淡掃蛾眉,眉心勾勒一朵精緻的梅花;桃花敷面,頰間泛起煙霞似的紅暈;才短短五日時光,花顏突然覺自己在變,變得看不清,變得道不明……
她嫣然巧笑,「太華貴了。」
「是么,再看這一件。」玉真公主隨手拋了五彩羅衣,又取來一件玫瑰紅的雲絲紗衣,披在她身上比了比,笑道,「就這件,快換上!」
不由分說地被迫穿上那件紗衣,花顏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聖意難違。
「快走吧!」玉真公主拽著花顏匆匆出門,朝一旁的偏廳飛快地奔去,「公孫大娘可不喜歡等人。」
偏廳之中,一位身段窈窕、氣度不凡的女子早已等候多時,她就是善舞劍器,舞姿驚天下的大唐第一舞者——公孫大娘。
「今日學什麼?」玉真公主立在她面前,調皮地眨了眨眼,「我可不是有意遲到的。」
「早就聽聞公主想學西域胡旋,今日特意獻上一名來自波斯的舞娘。」說完拍了拍手,從簾后閃出一位輕紗蒙面,身縛七色彩鈴的胡姬。
「顏兒,今日我們就學這胡旋舞吧。」玉真公主抬手示意樂師擊鼓,歡快的鼓聲響起,那舞姬輕盈地旋轉,綵衣隨風翻飛,彩鈴悅耳清脆。
花顏靜靜地盯著胡姬的舉手投足,這舞步異常熟悉,好似多年前就學過一般,一時情不自禁,踏著輕快的鼓點,足尖點地,急旋轉,一時雲絲長裙飛揚……
她不住地飛旋,眼前七彩流光四逸,不斷閃現一雙似曾相識、深邃攝魂的明眸,腦海里不斷浮現一青衣男子的身影——月光下,他宛若謫仙般踏月而至,衣袂飄飄,廣袖拂風,僅是抬眼一瞥就令她剎那失神……那是一種怎樣的高貴冷峻,那是一種怎樣的豪邁瀟洒,那是一種怎樣的落寞孤寂?
他是何人,在哪裡見過,那種感覺很熟悉!花顏突然愛上這般飛旋的感覺,只因朦朦朧朧之中,可見看見那雙攝人魂魄的明眸,那偉岸挺拔的身影……
「大膽,何人膽敢在此清修之境放肆!」一聲怒喝如晴天霹靂般當空炸開。
花顏緩緩停了足步,環顧四下,鼓聲早已停歇,廳內眾人跪倒一片,鴉雀無聲。
只聽玉真公主笑道,「今兒風大,是哪陣風大老遠將皇姑母吹來了?」
花顏顧不得眸中眩然,戰戰兢兢地跪伏在地,將頭埋得很低,不想讓太平公主認出。
李令月冷眸掃過在場眾人,目光直直地停駐在花顏身上,厲聲責備道,「盈兒,你是清修的女冠,怎能容忍那傷風敗俗之人棲身觀中,怎能容忍這清凈清修之地歌舞喧鬧?」
「傷風敗俗之人?」玉真公主牽起唇角,微微一笑,「既然入了我玉真觀就沒有高低貴賤的區別,既然選擇入道歸依老君門下就代表已忘懷前塵往事,既然一切皆如此,為何皇姑母還要苦苦相逼呢?」
「本宮可沒有逼她!」太平公主端坐榻上,語聲冰冷,「本宮指了陽關道她不走,非要低賤狐媚地勾引阿瞞行那苟且之事,這樣的女人還有什麼顏面活在這世上,上樑不正下樑歪,有什麼樣的娘就有什麼樣的女兒!」
聽聞此語,花顏再也忍不住了,冷聲道,「您不是想置我於死地么,何須顧左右而言他,索性爽快些!」
李令月當眾擲下一隻玉瓶,鳳眸中滲出森森寒意,「本宮的心愿很簡單,只需你喝了它!」
「好!」花顏拾起玉瓶,仰欲喝下,卻被玉真公主一把奪過,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玉真公主一臉鐵青,冷冷笑道,「皇姑母還在用這老把戲么,昨夜兒臣還夢見母妃與劉皇后了,想必您也會夢到吧!」
剎那間,李令月面色煞白,彷彿見鬼一般,驚慌失措道,「你不要危言聳聽,本宮又沒有害她們……」還未說完,便急匆匆地站起,帶著隨從疾步離去。
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玉真公主悵然而笑,「老巫婆,你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害怕我母妃與劉皇后纏上你……」
月下之夜,縹緲如夢,三更已過,花顏依然沒有一絲睡意,立在窗前,靜靜注視著宛若霜雪般的月色,幽幽暗香隨著晚風拂過面頰如情人的玉手般撩動心弦,這夜色、月光、晚風與暗香編織成最美妙、最詩情畫意之境,可惜卻無人與她共賞。
茫然地觀著月色,腦海里不斷閃現白天之事,她身心劇痛,痛得無法呼吸,就在那千鈞一之刻,如若玉真公主沒有攔下她,她是否已經變成一具僵硬冰冷的屍體,面對太平公主的重壓,她是否還有勇氣堅持走下去?
「啊——」一聲駭人的驚叫劃破寂靜的夜空,那聲音萬分凄涼悲慘,好似從西閣傳來,花顏不敢多想,持了燭台匆匆趕去,難道是玉真公主……
剛一進屋,只見公主的貼身侍女青月端著茶盤出來,花顏壓低聲音問道,「公主怎麼了?」
青月悄聲道,「公主又做噩夢了。」
「外面是顏兒么?」玉真公主聽出她的聲音,輕聲喚道,「顏兒陪我說說話,好么?」
凄涼的月色穿過花窗投向地面,青石地面耀著瑩雪般光輝,坐在床畔凝視著玉真公主那花容失色、憔悴慘白的面龐,花顏的胸口一時揪心般疼痛,抽出絲絹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柔聲安慰,「公主,只是噩夢而已。」
玉真公主攥住她的手久久不放,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語聲低啞哽咽,「不,不是噩夢,而是美好的夢境,只有在夢中,我才能見到母親,她會對我笑,溫柔的笑。你知道么,我都快記不得她的容貌了,我對她的記憶永遠只停留在三歲,那日是新春佳節,皇祖母誣陷母親利用巫蠱之術害人,命人將她騙至宮中殺害。至今都還記得,臨走時她抱著我親了又親,囑咐我好好聽父皇的話,讓我等她回來一起去賞花燈會,可是她永遠都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了。從那以後,宮中就有傳聞,母親陰魂不散,久久徘徊宮中不肯離去……這就是我討厭待在宮中的原因,我寧願入道為女冠,都不願待在那兒,哪怕是一時半刻,我害怕那死氣沉沉、陰森恐怖的大明宮……」
民間也早有傳聞——長壽二年,武后命人將玉真公主的母親竇德妃與劉皇后秘密殺害於宮中,葬身之處無人知曉,此後大明宮內經常有遊魂厲鬼出沒……
聽聞這悲慘的故事,再次聯想到自己的遭遇,花顏低泣出聲,伸手攬住玉真公主,彼此抱頭痛哭,一時不知用何種言語安慰她,安撫她受傷的心靈。
女人是不幸的,她們擁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不幸,兩個不幸的女人在一起很容易產生共鳴。
相擁而泣了許久,一陣柔和的春風飄入玉真公主的耳中,只聽見花顏輕聲細語,「我理解您,我也曾經失去過至親至愛之人,那種痛苦難以忍受,儘管如此我們更應該開心快樂地生活,他們會在天上看著我們,欣慰的笑……」
冰涼的淚珠濺落,玉真公主點了點頭,「是啊,你說得很對,我決不能讓母親失望,決不能讓害死她的人心安理得、逍遙快活的活著!」
「早點睡吧!」花顏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蓋上雲絲錦被,悄聲道,「我在這兒守著您,等您睡去再離開……」
話音未落,青月躬身進來,稟道,「啟稟公主,太子殿下駕臨老君殿。」
花顏心中一驚,他怎麼來了?
玉真公主撐起身子,伸手推了推她,淡然而笑,「他為你而來,快去吧!」
老君殿內,長明燈火搖曳,裊裊輕言騰起,玄黑色的影子隱在青色的幕簾之後。
輕輕推開殿門,調整呼吸之後,花顏緩步而入,就在她轉身關門的剎那間,一雙健壯有力的臂膀將她攔腰抱住,帶入朦朦朧朧的層層幕簾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