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妻妾之間（2）
離了眾人，花顏獨自立在廊下許久，一陣清風拂過，袖間頓覺寒涼，那不帶一絲溫度的冰冷一直沁入心底最深處。
女人都是自私的，她卻狠不下心來，方才見到太子妃凄涼的淚水了，那樣凄慘悲切，那樣傷心欲絕，她如感同身受一般。
李隆基終究是隨著太子妃離去，花顏不敢強留，也不能強留，畢竟太子妃是他的正妻，他們是結夫婦，是拜過天地的，是拜過祖宗的，是封過紫綬金冊的……
即使太子將她接進宮去，她也只能算作最低賤的妾！
碧樹繁花，落英繽紛，梨花如絮絮白雪紛揚飄下，點點花瓣落在掌心額頭，透著淡淡的幽香。
「顏兒。」玉真公緩步來到身後，笑眼盈盈，「哥哥果然沒有看錯人，你是那麼大度，那麼善解人意，我都對你刮目相看了。」
花顏驀地回，一雙剪斷秋水的眸眼含著淚光，「公主，我是不是很傻，輕信他的甜言蜜語，輕信他愛我！」
公主抬手輕輕拂去她額頭的花瓣，咬唇輕笑，「雖然你後退了一小步將哥哥放走，讓他回到蘺姐姐的身邊，但絕不是失敗者，你更多的贏得了他的心，他的尊重。始終如一的男人少得幾乎絕跡，通過最近這段時日，我覺哥哥真的很愛你，他對你的愛定會始終如一，你可千萬不要放手，不要讓幸福悄悄從指尖溜走。」
他愛花顏，始終如一的愛戀著——會這樣么，真的會這樣么？
午後的庭院靜得出奇，浮動在微風中的花香醉人心田，花影深處偶爾傳來幾陣輕柔的笑聲，宛若小石子落在寧如鏡的湖面上激起絲絲波瀾，泛起圈圈漣漪……
玉真公主滿臉酡紅，擎著盛滿琥珀光的琉璃杯，醉眼迷濛地微笑著，喃喃道，「顏兒，才喝三杯就醉了，真是不勝酒力！」
「我沒醉，只是心好痛……」花顏拂袖掃落琉璃杯，伏在案上，語聲含糊，不知是哭還是笑，「公主，你有過心痛的感覺么？算了，不問你……你是清修的女冠，哪裡看得清滾滾紅塵間的世俗之事……」
「世俗之事，令人煩惱的世俗之事……我是女冠，這沒錯，但又何人規定女冠不能談談情，說說愛呢？」玉真公主闔目大笑，深濃的笑意之中透著凄然的寒涼，「我也有喜歡的人，可惜那人不喜歡我，他有他的妻，他有他的孩子……雖然他已離去多年，但直至今日我依舊記得他，一雙明目似朗朗星辰……我是公主，李裹兒（即中宗之女安樂公主）也是公主，為什麼她要的就偏偏能得到，而我要的就是得不到呢？顏兒，你說我身為公主是不是活得很窩囊，很可悲……」
花顏笑了，那笑容苦澀萬分，「同命相憐，同是天涯淪落人，別人的愛情都是甜如飴糖，自己的卻苦如黃蓮。」
玉真公主深深低，讓人辨不清神色，幽幽開口，「李裹兒！她得到了他，為什麼又不好好珍惜他……他不甘受辱，與妻自縊身亡，如同一具牽線人偶般高高吊起，那一刻我的心徹底地破碎了。愛情無論是飴糖還是黃蓮，我都不願再觸碰一下，不想再受傷，不想再心痛！」
花顏面露凄迷之色，執壺仰痛飲，「不說了，說說就心痛萬分呢！」
公主抬眸一瞥，面色凝重，躊躇了許久才輕聲低語，「顏兒，說句真心話兒，你也別生蘺姐姐的氣，或許她才是最最可憐的女人……幾年前，她還只是臨淄王王妃，曾經有過一個孩子，當時是韋后掌權的時代，最為忌諱東宮以外的皇子有子嗣。蘺姐姐為了哥哥著想，親自下藥捨去了那個孩子，後來她的身子一直沒有復原，御醫們診斷她今後都難以再孕……」
一時巨浪滔天席捲著花顏，心間震動不已——太子妃為了殿下，居然捨去了親生骨肉，她真的是全心全意為他啊！
花顏心中久久盤旋著一個問題，是不是該放手，讓為李隆基付出一切的女人得到應該得到的一切……
夜深沉，幽靜水榭，一縷弦聲綿長繚繞，細細聞之，隱有淡淡憂傷，透著婉轉纏綿，宛若少女輾轉悱惻的低低哭訴著人間的喜怒哀樂，世間的悲歡離合……
風乍起，隨著悠揚的琴音撩起層層輕紗，漫天飄舞；雨來急，伴著清脆的雨聲拍打鬱郁芭蕉，傷心欲絕。
李隆基快步而至，急尋那心愛之人的下落，整座玉真觀上上下下尋遍了，都沒見她的蹤影，驀地回，唯有寥寥琴音入耳……
那是她的琴聲，她在避開他，原來她一直躲在這清靜的水榭之中。
其實，在他步入庭苑的一剎那，花顏就已瞥見了他，她只是不想吭聲，不想與他再有什麼瓜葛。
李隆基走近了，一襲落寞的身影映在層疊的輕紗上，他如玉雕刻的容顏清晰可見，「顏兒，你還是不想見我么？」
她抬眸瞥向紗簾上映出的影子，僅是一瞬，隨即低低垂眸，默默無語，只是用纖纖十指輕輕撥動著琴弦。
見他么，想見他么，靜如止水的心底早已泛起波瀾，見還是不見，這尖銳的對立問題將她幾近破碎的心攪得一片混沌，她不想再徘徊在見還是不見之間，不想讓滿心的矛盾將她吞噬，將她融化……
「啪嗒——」一滴溫熱濺落琴間，不知為何淚水居然悄無聲息地滑落，這讓她慌了手腳，琴音戛然而止。
琴聲忽斷，李隆基心頭一緊，急切掀簾，大步而來。
躍入眼底是布滿淚水的玉顏，他心疼地托起她的臉龐，猛地抱緊她，語氣溫柔如脈脈流水，「你怎麼哭了？」
「你為什麼要來？」花顏掙扎著退出他的懷抱，陡然抬眸直視，冷若冰霜的笑意凝在唇角，「我已心如鏡，止如水，不願再惹塵埃，你為何還要來招惹我，我從來就不曾愛過你，今後也不會愛你……」
他修長手指摩挲在她滿是淚水的冰涼臉頰，溫柔的語聲中滲著低三下四地乞求，「這是你的心裡話么，為何從你的琴音之中聽出了纏綿悱惻與依依不捨？」
花顏笑得暢快，似乎在吐露壓抑許久的心事，「那是你的想法而已，由始至終都是你一相情願，你知道我心中唯一深愛之人只有子京，你不幸淪為了他的影子、他的替身……我需要你時，你就是我的慰藉；現在我不需要你了，不在乎你了……請你離開，好么？」
李隆基眸中的光輝瞬時黯淡，「你當真這樣想，從頭到尾都是這樣想……」
「是！」一個字從花顏的唇齒間決然迸出，斬釘截鐵，鏗鏘有力，不帶有一絲半毫的猶豫。
他的肩頭一顫，久久凝視著她，滿目皆是震動之色。
花顏，你真的不在乎么，你真的不愛他么？——她的心底有聲音在低低吶喊。
話已出口，她只覺得那顆傷痕纍纍的破碎之心非但未癒合，相反傷得更重了，好似有一把尖刀，一下下劃在心頭，疼痛難忍，傷及五臟六腑。
她強行忍住不讓淚水滑落，顫巍巍地起身，用力將李隆基向外推去，「你快走，我不想再見到你！」
他怔了怔，漠然回相望，黯淡的眸中神色莫測。
片刻之後，他緩緩起身，一言不地疾步離去……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愛恨怒怨如滾滾熱烈的岩漿般噴，花顏悲泣出聲，如瘋魔般舉起玉琴砸向玉砌雕欄，迸裂的玉琴碎片濺落清澈的蓮池裡，激起朵朵碎玉般晶瑩的水花。
清香晚風帶不走無限的凄涼，天光水色掩不住無盡的哀痛……
她斜倚著雕欄哭得凄慘悲切，口中喃喃囈語，「我不後悔，我永遠都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