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各自飲恨(2)
夜幕深沉,宮燈柔和,飄渺的雲煙羅帳后映出一抹淡淡的影子。
鬱郁的葯香撲面而至,口鼻充滿濃重的苦澀之味,玉真公主撩起羅帳,悄然來到床邊,不曾驚動床榻上昏昏沉睡的可憐人兒。
纖纖素手覆上她的額頭,額上依舊熱得燙手,自從那夜之後,花顏就病倒了,時而清醒,時而迷糊,高熱不退,湯藥用了不少可就是不見好轉,御醫看過多次,唯一的診斷——心病還須心藥醫!
玉真公主費盡口舌,幾次三番想說服她讓太子前來探望,可是這倔強的丫頭就是不讓,還威脅道——只要李隆基一來,她馬上就死!
真是越來越看不透他們兩人了,一時如膠似漆,一時又形同陌路,看來愛情這東西果然是碰不得,即使最聰慧、最睿智之人,碰了愛情之後也就如同傻瓜白痴般……
半夢半醒間,花顏猛然坐起,一頭伏在玉真公主的懷中,痴痴囈語,「龍一……我錯了,我不該傷你的心,其實我愛……要是你不是大唐的皇太子該多好啊……」
她凄聲痛哭,哭得彷彿無助的孩童般,公主抽出絲絹輕輕拭去她眼角隕落的淚水,不知所措地低聲呼喚,「顏兒,快醒醒!」
花顏失魂落魄的微微睜眼,清澈如秋水瀲灧的眸中滿是沁人的清凄之色,她如痴傻般怔怔望著玉真公主,喃喃自語,「我不愛他,真的不愛他,我至死也不會後悔親手放走了他……」
「唉……你們啊,這又是何苦呢?」見花顏那憔悴的模樣,公主淚眼迷濛,心痛萬分,唇角微微顫動,「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們兩人啊,就像是待在一個籠子里的兩隻刺蝟,渾身長滿尖銳鋒利的毒刺,只要稍稍靠近對方,便將彼此扎得血肉模糊……他為你,忍著劇痛拔除身上的毒刺,為何你不能為他……」
「公主,我求您不要再說了!」花顏泣然打斷她的話語,臉色蒼白得怕人,「原本以為自己不會懼怕那些流言蜚語,可是只要一想起太子妃當日的話語,全身就不住戰慄,心頭就不住抽搐……我可以忍受一切,但是我不能讓他忍受,他終會成為大唐的帝王、天下的主人,他不能接受我這樣的女子——我有過別的男人,我不是……我不能讓他愧對天下萬民,不能因為我而破壞他在百姓心中的輝煌形象!」
「原來你在擔心這個,你真是我的傻妹妹!」玉真公主輕撫她宛若黑瀑似的長,低柔細語,「你將太子哥哥看做什麼人,難道他是雞腸小肚之輩么,他愛你就會包容你的一切,不管你是何人,不管你是何種身份……他會愛你,無私的愛你!你病了,想見他么,我命人去請他來,好么?」
他愛我,會無私地愛我,會不求回報地愛我么?
花顏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眸中再次浮起氤氳的水霧,面龐再次彌散開深濃的凄涼,她斷然拒絕,「不要,我不想見他,我還沒有準備好再次面對他!」
玉真公主無奈地嘆息,「好,等你的心境平復了,改日再見他。」
暮春將盡,庭苑之中已有初夏的景緻,紫色薔薇滿芳庭,風中溢著清甜的馨香,花顏的身子漸漸康復,公主陪她漫步苑中賞花觀景。
公主優雅地揮著紈扇,幽幽一句,「顏兒,我欲西遊,你去么?」
「您要去往何處?」
她笑得溫婉,「還沒有想好,或許是絲綢古道,或許是青天蜀道。」
花顏目光探向遙遠的天邊,淡淡笑了,「去,當然去,久居長安已然厭煩,多麼想換個新環境!」
玉真公主垂眸淺笑,笑得頗有深意,「改日陪我進宮,等回稟父皇之後,我們就去……」
這日是面聖的日子,花顏脫下青衣素袍,換上雲絲彩裙,與玉真公主一道乘車進宮。
殿堂之內,珠光寶氣的華彩將兩位絕世佳人的倩影投在蓮花玉磚之上,玉顏螓,雲鬢高綰,頭戴花鈿金步搖,拖曳著錦繡披帛,步履扶風,衣袂飄搖,宛若翩躚的七彩鳳蝶,引得無數宮人回側目。
自步入宣政殿起,花顏就恭順的不敢抬頭,低垂眸,規規矩矩地行禮之後,退至簾幕後等待。
「父皇。」撩開簾幕,玉真公主徑直快步去了聖上身側,千嬌百媚地嗔道,「兒臣有事相告,還請您恩准了。」
聖上無奈搖頭,沉聲道了句,「盈兒,有事待會再說,沒看見朕與太子再商榷國務要事么?」
玉真公主擺出小女兒天真爛漫的媚態,輕聲笑道,「太子哥哥也在,真是太好了,正好不用一一告別了。」
最為熟悉的男子聲音在殿內響起,「告別?盈兒,你這又是鬧什麼?」
天啊,花顏心頭一驚,不由向後退卻,他居然也在這兒,這該如何是好?
玉真公主笑了,輕輕搖著紈扇,送來縷縷清風,「拜水都江堰,問道青城山,盈兒正有西遊西行之意,想去天府之國——蜀地,走走逛逛。」
聖上陰沉了臉,「朕不許你去,女孩子家成天東遊西逛的成何體統,再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路途遙遠且危險……」
他的話未說完,即被公主疾聲打斷,「不,兒臣偏要去,再說花顏也需要去散心……傾城絕代的女子,某人不珍惜,自然會有別人珍惜,說不定這趟蜀地之行她會遇見如意郎君呢!」
這句看似輕巧的話語徹徹底底將李隆基怔住了,他抬痴痴凝望,只見玉真公主似笑非笑地睨視,一副漫不經心卻又正正經經的模樣,「太子哥哥,您說呢?」
聖上暗暗一笑,早已瞧出這話里話外的端倪,徐緩地起身,微微抬手一揮,「朕累了,改日再議,你們都退下吧。」
殿外廊下,花顏不想見他,早早就退了出來,一襲孤單落寞的身影臨風而立,瘦削的肩頭不住的顫抖,似乎在隱忍著巨大的苦楚與心痛。
「顏兒——」李隆基輕聲呼喚,那聲音溫柔似水,分明帶著無窮無盡的纏綿與愛意。
壓抑著心中的劇痛,她艱難地回,依舊不敢抬眸看他,哪怕是只看一眼。
他愕然,心頭大震,從何時起他們竟如此生疏……
修長的手指扼住她的下頜,迫使她抬相望,那張絕世出塵的玉顏上沒有任何錶情,沒有悲怒,更沒有歡喜,她只是茫然地盯著他,宛若深潭的眼眸清澈見底,但滲著徹骨入髓的逼人寒氣。
李隆基小心翼翼地撫上她的臉,輕輕摩挲,細細審視著濃妝粉黛下的清凄神色,「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理我,難道你我真要形同陌路么?」
形同陌路?或許早該形同陌路,他與她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儲,她卻是命如草芥的低賤女子。
她俯身跪倒在地,臣服在他的腳下,笑得黯然失神,語聲空靈無助,「太子殿下想要奴婢說些什麼……」
「楊花顏!」他高聲喝出她的名字,「你究竟想要怎樣?」
她笑了,笑得凄然無比,其實她的要求很簡單,「放過奴婢!」
「不,我說過今生今世不會再放開你的手!」
花顏驀地抬,迎上他深邃清亮的目光,那眸中的神采奪人魂魄、令人窒息。
那是她最喜歡的眼神,那是她最難以忘懷的眸光,閃著真摯的關切,耀著暖暖的溫情,流轉著切膚刻骨的深深愛戀……
不,不能這樣,她不能陶醉在他的眸光之中,不能沉浸在如潮水般涌動的愛意之中……她要狠下心來,她要親手斬斷這看不到結局的孽緣!
「殿下,您有賢良淑德的太子妃與皇甫良娣,不會再需要奴婢,求您放過……好么?」花顏重重叩,以額觸地,不知為何說這句話時,她的聲音哽咽了。
「不,我誰都不要,我只要你一人!」李隆基強行將她抱起,俯身蠻悍地強吻上她。
「啪!」響亮的耳光毫無預兆的響起,他終於將她放開。
花顏木然瞪著他泛紅的臉頰,掩面悲泣,腳步急匆地飛奔而去……
這就是兩隻『刺蝟』的愛戀,相愛卻彼此相傷,各自飲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