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顏傾國
瑞雪霏霏,一絲絲,一絮絮,落在翠瓦上,棲在紅梅間,輕軟軟,飄渺渺。
皇城內太平公主府外,一位老婦人扶著一位少女緩緩步下馬車。
那少女一襲艷紅的羽紗斗篷,戴著觀音兜,雖辨不清容貌,僅憑婷婷裊裊的身姿便可確認此女氣度不凡。
老婦人撐開一把青竹傘遮在少女頭上,攙著她徐徐進府。
正廳里,太平公主李令月端坐在鎏金鳳座上,漫不經心地翻看著朱錦暗紋禮單。
一老一少恭恭敬敬地跪在她面前,垂低眉等待著大唐最有權勢之人話。
過了許久,李令月才抬了鳳眸,淡然一句,「本宮已經知曉鄭國公的心意。」
她擱了禮單,端起案上的茶盞,輕輕抿了小口,「你就是顏兒?」
「回長公主的話,奴婢正是顏兒。」那少女謙恭地答道,一動都不敢妄動。
「抬起頭來。」李令月淡淡開口,慵然倚著鳳座。
顏兒微微揚起臉龐,依舊不敢抬眸看太平公主一眼。
那是一張出塵脫俗的玉顏,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為神玉為骨,宛若瑞雪中傲然綻放的紅梅,又似初夏時弱不禁風的嬌羞水蓮。
李令月怔了怔,隨即嫣然一笑,「果然是個美人胚子,這臉面竟不像是遠房,只是這弱柳扶風的身姿,怎麼看怎麼不像唐人,阿瞞自幼與眾不同,說不定他就喜歡這病西施模樣的美人!」
聽太平公主這麼一說,那老婦人頓時鬆了一口氣,不住地叩道,「顏兒不懂事,凡事還請長公主多多費心。」
「那是自然,只要顏兒乖乖聽話,為本宮所用,今後的榮華富貴享受不盡。」李令月緩緩起身來到顏兒面前,幽幽一句,「今日,你就不必回去了,本宮有些話要親自囑咐。」
「是。」顏兒俯身拜了一拜,「奴婢拜謝長公主的提攜。」
李令月領著顏兒轉入內室,室內布置的富麗堂皇,四面牆壁玲瓏剔透如玉砌般,四周高懸銀紅羅紗軟簾與翠珠八寶玉簾,一張雲錦軟榻靠牆擺放,榻旁案上擺著九龍吐珠玉鼎,一側的紫檀架上放著一雙白玉美人瓶,瓶內盛著數十隻五彩金銀掐絲牡丹花——太平公主府果然名不虛傳,四處錦籠紗罩,滿室金彩珠光。
太平公主拉著顏兒在錦榻上坐下,撫著她的柔荑笑道,「阿瞞雅好音律,精於瑟、琵琶、橫笛、羯鼓等樂器,你擅長何種樂器?」
顏兒略抬了抬眼角,輕聲低語,「奴婢擅箏、琴、簫。」
「大好,琴瑟和諧,鸞鳳和鳴!」李令月心滿意足地笑道,「本宮果然沒有看錯人。」
顏兒緩緩抬頭,心中咯噔一緊,難道她想讓我……這和顏悅色的表情之下掩藏著何種歹毒的陰謀,我雖不是唐人,但也看不慣她那囂張跋扈,一手遮天的模樣。
「公主——」一聲柔情似水的低喚遠遠傳來,只見身著青衣的粉面男子翩翩而至,一見李令月如蜜甜般黏了上去,倚在她身畔親熱地調笑。
顏兒見了,不知該如何是好,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尷尬萬分。
李令月慵懶的倚在榻上,揮了揮手,柔弱無力道,「你先下去吧,今夜好生歇息,明早本宮帶你入宮甄選。」
太極元年正月十五,大雪。
天剛蒙蒙亮,顏兒早已坐在妝台前細心妝扮。
琉璃鏡中的女子梳著一雙天仙髻,白如瑩雪的玉膚閃著耀眼光澤,一雙鳳眼顧盼神飛似星辰,蛾眉淡掃,胭脂撲面,那清秀面龐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高貴典雅。
太平公主李令月徐步而來,身後的侍女恭敬地托著一件粉紫色宮裝,「顏兒,換上它,阿瞞最喜紫色,在配上這條淡紫水仙絲絹,定會讓他喜歡你。」
妝畢,李令月細細端詳著顏兒,欣喜地大笑,笑中透著勢在必得的霸氣。
府外,鳳輦久候多時,顏兒跪在冰天雪地里伺候公主上車,李令月回笑道,「本宮先去,待到時辰差不多,你徑直來蓬萊殿的芙蓉閣。」
「是,奴婢遵命。」
半個時辰之後,顏兒登上一輛朱輪華蓋車,向九重天闕的方向駛去。
丹鳳門內,朱牆翠瓦,鳳閣龍樓,一切都籠罩在紛紛揚揚的瑞雪中,顯得那麼朦朧,那麼夢幻。
顏兒撩起車簾向外張望,好奇地打量著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那年進宮時也是如此這般,天降瑞雪,九重天闕隱在飄飄渺渺的雪花中,分外好看。
漫天雪花中,顏兒似乎見到他的身影……
記得他說過會撐著嫣紅綢傘在雪裡等著我,一直等著……可惜他永遠也等不到了。
那彷彿還是昨日之事,可是卻不知早已過了幾生幾世。
他已長眠於地下,恐怕已化作一堆枯骨,生死相隨的誓言還牢記心間,天上人間再見,卻不知是何年。
顏兒有些恍惚出神,忽而她驚醒,淚水潸潸而下,「我怎麼給忘了,這是長安的大明宮啊,不是記憶之中洛陽的南宮。」
蓬萊殿芙蓉閣內,甄選太子側妃的四位佳麗濟濟一堂,就差顏兒一人。
李令月坐立不安,焦急萬分,心中暗暗咒罵:這該死的丫頭,怎麼還不來!
五位候選者,李令月的親信就佔有四席,但她還是怕李隆基選中了別人。
李隆基漫不經心地喝著香茶,不住地打量這位心急如焚,『至親至愛』的皇姑母,唇角勾起一抹冷冷地笑意,側望向飛龍寶座上的睿宗皇帝,恭敬地稟道,「父皇,吉時已到。」
睿宗抬眼望向李令月,沉思片刻之後,道了句,「開始吧!」
正當禮官宣布開始的那一剎那,殿門大開處,一抹粉紫色的身影掠過李隆基的眸中。
那是她么?那柔弱的身形頗像她啊!
李隆基心頭一緊,難道她也穿越了千年,回到了泱泱大唐。
她顯得那樣慌張,戰戰兢兢地來到大殿中央,雙膝跪下,以額觸地道,「奴婢該死,還請聖上恕罪。」
睿宗沉著一張陰雲密布的臉,蹙眉不悅道,「拖出去,先打四十大板。」
話音未落,李隆基單膝跪下,輕聲道,「今日是上元節,又是兒臣大喜的日子,還請父皇饒她一命。」
睿宗思索一番,怒容漸漸散去,淡然道,「那就饒了吧!」
李隆基垂眸凝視階下所跪之女子,柔聲細語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稟太子殿下,奴婢花顏。」方才的變故讓顏兒驚得滿頭大汗,顫巍巍從袖中抽出那條淡紫水仙絲絹悄悄拭去額上汗珠。
「花顏,很好聽的名字,不知你的容貌是否與名字匹配,你抬起頭來。」
頭頂響起低沉帶笑的男子語聲,一雙淡黃緞面宮鞋出現在眼前,不知何時李隆基已經起身來到面前,她一怔,肩頭微顫,芙蓉面變得煞白,用絲絹掩住容顏緩緩抬頭。
「湄兒,你是湄兒!」李隆基愕然,不禁退後兩步。
淡紫水仙絲絹半遮,那嬌美容顏分明就是楊湄兒,李隆基,不,李龍一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女友……
芙蓉閣內,寂靜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駐在李隆基身上,除了驚駭之外,更多的還是迷惑不解……
李隆基怔怔地望向顏兒,顧不得多想,趨前一步將她攙起,用力拽住她的縴手,焦急迫切地問道,「湄兒,是你么,你怎麼也來了?」
顏兒詫異地抬眸,四目相融的瞬間,他明亮深邃的黑眸中有淚光瑩然。
他是怎麼了,堂堂太子殿下竟這般失態!
顏兒輕輕抽回被他緊握的指尖,緩緩垂,溫婉淺笑,「殿下認錯人了,奴婢是花顏。」
是啊,她是花顏!李隆基笑得頗有深意,笑得無法自抑。
錯了,一切都錯了!
她絕不是楊湄兒,留在二十一世紀的楊湄兒;她只是花顏,前來甄選太子側妃的大唐女子。
可是……
李隆基依舊不住地說服自己,那眉眼,那嬌顏,那紅唇皓齒,那婀娜身姿……眼前的花顏與記憶中的楊湄兒簡直一模一樣。
自己是唯物主義者,是科學家,從來就不相信鬼神……但此時此刻已不能用科學,用常識來解釋,僅有唯一說法,那就是生死輪迴,前世今生——花顏是楊湄兒的前世。
鳳眼角、柳眉梢微微上揚,李令月細心觀察著階下所立的親侄兒,掩住心中的喜悅,努力裝出一副不動聲色的嚴肅樣子……真沒想到顏兒那丫頭還真有手段,三兩下就俘獲了男人心。
阿瞞啊,你始終還是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一見那有著幾分媚態的丫頭就急於上鉤,看來這次不費吹灰之力就在你身邊安插好了眼線。
「選得如何?」身後李令月的聲音冷冷響起,乍聽上去不帶一絲溫度,但細細回味卻帶著幾許淡淡的喜悅。
李隆基驀地回,迎上太平公主探究的目光,仰微微笑道,「花顏姑娘與侄兒的舊相識有幾分神似,一時忘情,失態了,還請皇姑母見諒。」
他緩步上前,依次打量剩下幾位佳麗,無一例外的濃妝艷抹,與清新脫俗的花顏一比較就顯得俗不可耐,難以入目了。
李隆基暗自笑,看來還是應了那句話——人比人,嚇死人。
過了許久,睿宗皇帝終於開口,幽幽說道,「皇兒已經有心儀的人選了么?」
李隆基笑而不答,回到座上,用手一指,一旁的高力士頓時會意,將所託之金盤中的信物交到花顏手中。
花顏一愣,不知該不該接受,一切到來的太突然,不由地抬眸瞟向端坐鳳座之上的太平公主。
「皇兒想好了么?」睿宗再次開口,將手中的名牒遞與李隆基,低低一句,「看了她的家世再做決定。」
翻開名牒,上面赫然寫道:楊氏花顏,弘農華陰人,父鄭國公楊知慶。
她是武后的母族家人!李隆基駭然失色,花顏雖為楊氏,但此楊非彼楊。
這該如何是好?
要,還是不要;娶,還是不娶。
困惑與矛盾佔據整個心房,成大事者不該在乎這兒女情長,可是她與湄兒一模一樣。
該如何取捨……
李隆基蹙緊眉頭定定望向階下所立那花容月貌的女子,那最熟悉的嬌顏撩起他心中的愛憐。
她是楊氏,她是武后的母族家人,她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
耳畔魔咒般的語聲響起——不能選她,一定不能,她是李令月的親信!
心底寥寥絮語低低吶喊——選她,一定要選她,她是楊湄兒的前世啊!
正與邪,理智與情感,李隆基苦苦掙扎,只覺得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壓迫過來,幾乎要將自己吞噬。
該怎麼辦,該如何抉擇……
久久深思之後,他疾步步下玉階,動作輕快不帶一絲半縷的猶豫,決然從金盤中取了信物鴛鴦扣,隨意交到一名待選女子的手中,轉身拂袖離去。
終究還是沒有選擇花顏,只因為她與武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李隆基害怕會重蹈高宗皇帝的覆轍,江山社稷面前,兒女情長顯得無足輕重,顯得不值一提。
方才選中何人,鴛鴦連環扣誰家,已經不再重要,只要她不是武氏一族就好。
李隆基漫步在飄渺如夢的冰天雪地里,垂眸陷入沉思,錯過了一時,難道終將錯過一世么?
芙蓉閣中,鴉雀無聲,氣氛瞬間低至冰點。
見太子殿下憤憤離去,除了得到鴛鴦扣的女子興奮不已之外,其餘眾人皆詫異的面面相覷。
睿宗皇帝抬眸輕輕瞥向身畔的御妹太平公主,蒼白的唇角揚起一抹飄忽的冷笑。
李令月一臉煞白,盯著李隆基遠去的身影,氣得咬牙切齒,塗著蔻丹的纖纖深深十指陷入鳳座扶手的玫瑰木中,留下一道道划痕——那位不知姓甚名誰的待選女子,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將苦心經營的美人計摔得粉碎,這仇是一定要報,不報難平心頭之恨。
最尷尬的還要算是花顏了,只是微微猶豫片刻,便將本已到手的側妃之位拱手讓人,回去該如何交待!
花顏戰戰兢兢地抬眸瞟向李令月,只見她鳳眼圓瞪,目不轉瞬地望向自己,心中頓時涼了半截——惹怒了太平公主,看來是難逃一死了。
睿宗揮手示意內侍宣旨,內侍展開黃綾聖旨緩緩念誦。
念誦的內容一句也未聽清,直至最後才恍惚聽到——冊立皇甫貞為太子良娣,其餘四位佳麗各自回府,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花顏心中暗自一喜,說不定自己已經逃過一劫。
聖上御賜落選的佳麗,每人綾羅五匹,黃金百兩,並派遣宮車護送四人各自回府。
宮車剛出丹鳳門,花顏就吩咐停車,獨自一人緩緩離去。
心中很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家人,面對他們的殷殷期望。
家人對自己寄予了厚望,到頭來卻竹籃打水一場空,雖然到楊家的日子不長,但是父親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讓人感動,總想做點什麼來報答父親,可是現在卻……
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雪地之中,走了很久,很久……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不知不覺來到東市,這裡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花顏陡然想起今日是上元節。
上元節,又見上元節。
那年就是在上元燈會上與他相識,時光流轉,思緒翩翩,彷彿又回到了幾生幾世之前的那個夜晚——那一夜,皓月當頭,清空萬里。
南宮內苑,五彩明燈映亮了天際,他一身青衣如謫仙般飄然而至,立在身後,柔聲細語,「姑娘,你遺了碧玉簪。」
一低,一回眸,千絲萬縷的溫柔瞬時充滿整個心房,即使過了很多年,依舊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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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長安城東市的人群中,花顏不住回,仍希望在不經意的回間仍能望見他的身影,只可惜……
一隻溫熱的大手搭在肩上,低低地輕喚聲在耳畔響起,「姑娘——」
花顏心神一顫,那是他么,那聲音如此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