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秦軒在季家莊待了半年,日夜勤練武藝,一有空閑便向師兄弟們討教。他心性不似紀雲深那般跳脫,能靜下心來苦練,沒多久連幾名師兄也不是他的對手。

行走江湖靠的卻不僅是武藝,他的手段遠不如紀雲深圓滑,因此一開始吃了不少苦頭。忽忽五年過去,憑著過人的武藝,至今他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氣,得了個「劫光掠影」的外號,意喻他輕功之佳令人咋舌。

由於秦涼曾特別吩咐過,所以秦軒和紀雲深行走江湖從不報上師尊名號,因此雖有人瞧出他們倆使的是流雲派武藝,卻猜不出其師承何人。

流雲派在武林算上不大門派,但門下弟子皆頗為傑出,現今武林尤以季明峰名

氣最為響亮。至於秦涼,只於數年前名盛一時便急流勇退,晚一輩的江湖子弟大多下識得她。有人曾推測秦軒或許同秦涼有關係,卻也僅止於推測,未得證實。而秦軒跟紀雲深是否師出同門,也同樣無人得知。

近幾年,秦軒多於江南一帶駐足,紀雲深則行蹤不定,據聞一年前曾在漠北出現。秦軒在江湖上結交了些意氣相投的朋友,江南鎮天鏢局的袁總鏢頭就跟他有交情,因他不愛過刀光劍影的日子,因此三年前便應邀在鏢局內住下,偶爾替好友走鏢,其餘時間便在附近遛達,日子倒也愜意。

時至立春,這日,春雨綿綿,街景一片霧蒙蒙的,道上行人紛紛走避。

秦軒手持一柄油紙傘,不疾不徐地踱至街角酒樓。

一入門,店小二殷勤地迎上來。「秦爺要點些什麼?」

這酒樓距鏢局近,他常來光顧,因此店裡的夥計都識得他。

「照舊。」

小二哈腰點頭,轉身離去。

外頭的雨浙浙瀝瀝,平日熱鬧的酒樓只有三三兩兩幾名客人,倒也清靜。

片刻后,小二端了一盤花生、一盤切羊肉與:亞紹興酒上來。他舉壺喝了口酒,撿了幾顆花生剝食。

一名漢子在此時步入酒樓,他氣喘如牛,手持著根插滿糖葫蘆的竹棍。

秦軒認得他是月老廟前賣糖葫蘆的,這幾年每經過他的面前,總不自覺地想起許久前師姐買給自己的那串糖葫蘆……那甜味久久不散,至今似仍留於唇齒間。

因此他忍不住買下一支又一支的糖葫蘆,可那滋味,似乎總不及當年所嘗。

想想竟也五年過去了,這些日子他只由江湖傳聞聽得她的消息,再未親眼見過她。出了江湖才知道,師姐確實交遊廣闊,無論走到哪兒皆能碰到識得她的人,且對她讚不絕口,並非浪得虛名。

這些年在江湖中闖蕩,才體會到師姐當年所言句句金玉良言,逞兇鬥狠的確只是匹夫之勇。幾年的歷練磨去年少時的張狂之氣,如今回想起在季家莊的總總和對師姐的莫名敵意,總忍不住發噱。

其實師姐對自己的照顧,他那時也是明白的……只是嘴硬不願承認罷了。不知師姐現在何方,過得如何?依她的性子,必在哪兒都能如魚得水吧?

他微勾唇角,如同每回思及師姐那般,心情莫名愉悅起來。淺酌口酒,瞥見小二將那賣糖葫蘆的漢子引至右側一桌,問道:「這位爺要些什麼?」

「給我碗素麵便好。」那漢子望著手上的竹棍,喃喃抱怨:「唉,莫名其妙下起雨來,這些糖葫蘆全給淋壞了,怎生賣人哪……」

此刻左側忽然傳來一陣喧鬧,卻是幾名先來的大漢發起酒瘋,摔碗砸盤,無理取鬧。幾名夥計見狀,避得遠遠的,惶恐不敢多言。掌柜心頭淌血,面上陪笑,連連哈腰。「幾位大爺有話好說,有什麼下對的,小的在這兒給您賠罪了。」

一名大漢醉眼蒙眬地道:「混帳東西,大爺我要的是牛肉,你這兒不長眼的夥計卻給我端盤豐肉來,明擺著找碴兒來著!」

「大爺息怒、息怒。」掌柜向旁一瞥,朝一名夥計喝道:「小三子,方才是你給這幾位爺上菜的吧?怎這般沒記性!」

小三子面色如土,瑟瑟發抖。他記得明白,這幾位大爺適才分明是說羊肉,現在卻矢口否認,他是啞巴吃黃蓮,有苦難言啊!

掌柜見多識廣,知道這幾名壯漢是在借酒裝瘋,也只能將所有過錯推至小三子身上,免得惹他們不快。瞧他們個個孔武有力,若一怒之下砸了他的店可就糟了!

「還愣著做什麼?快來給幾位爺們道歉!」

小三子依言上前,顫聲道:「小的一時疏忽,還……還請幾位爺們恕、恕罪……」

另一名面有刀疤的大漢見他杵在自己身前,大喝道:「礙眼的東西,給大爺閃一邊去,瞧著心煩!」

小三子給他的暴喝嚇得腿軟,舉步維艱。那大漢見他遲遲不移,心頭大怒,足一抬,砰一聲將他踢得老遠。

圍桌的幾名漢子見小三子如大皮球般滾遠,將店裡的桌椅撞得東倒西歪,一齊放聲大笑,顯是覺得十分有趣。小三子摔得鼻青臉腫,疼得直掉淚,好半天爬不起來。

秦軒蹙緊眉頭,他本不愛多管閑事,但這幾名大漢欺人太甚,如此行徑誰都看不過去。他剝了幾粒花生置於掌心,瞄準方向,屈指彈出。

同一時刻,一隻茶杯自角落飛出,砸在方才踢人的疤面漢子頭上。

幾名大漢齊聲痛呼,而那疤面漢子雖皮粗肉厚未被砸出口子,卻被淋了滿頭茶水,十分狼狽。他怒吼:「格老子的!是誰暗算我?!」

秦軒也十分訝異,朝茶杯發射的方向瞧去,只見一青衣人頭戴笠帽,遮住大半面孔,正在角落低頭飲茶。

其它幾名大漢這才發現對方的暗器竟是幾粒花生米,打在身上的勁道卻非同小可,不由得額冒冷汗,面面相覷。他們原是不入流的地痞,平日靠著幾分蠻力欺凌弱小,遇見高手便先自怯了。只有那疤面漢子氣昏了頭,大叫大嚷:「有膽便站出來!還是縮頭烏龜不敢見人?」

秦軒瞟那青衣人一眼,由他剛才擲杯的平穩手法得知他絕非等閑之輩,無須自己相助,便靜觀其變。

「這位兄台何出此言?在下瞧你喝酒喝胡塗了,好意借你杯茶醒醒酒,誰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唉!」嗓音清亮,竟似女聲。

秦軒心頭一凜,只覺這聲音好耳熟,抬眼望去,見那青衣人自椅上起身,頭上卻仍頂著笠帽,讓人瞧不清面目。

那疤面漢子身旁一人扯扯他的衣袖,低聲道:「算了,咱們還是走吧!」

「什麼?!」他大怒。「我讓人欺侮了,你們卻急著走,算什麼兄弟?」

「刀疤林,你醉了,還是回家睡覺吧!」一名大漢拉著他的手臂,連使眼色,他卻視而不見。見那青衣人站起身還較自己矮個頭,他絲毫不將其放在眼裡,舉步怒氣沖沖地朝他走去。

掌柜暗暗叫苦。若在酒樓內出了人命,他這生意也甭做了!「這位爺別這麼衝動,大伙兒有話慢慢說……」他上前阻攔,卻讓刀疤林一把推倒,疼得連聲唉叫。

青衣人慢條斯理地自桌上竹筒內取出四枝竹箸,高喊:「左肩、右臂、大腿、左膝!」

刀疤林尚未反應過來,便覺得她喊的部位同時一痛,左膝和大腿尤劇,使他撲跌在地。

秦軒瞧她射箸的手法,心中驚喜,已猜出她的身分。

刀疤林的夥伴見狀慌了,幾人趕緊上前將他攙起,落荒而逃。

秦軒微微一哂,起身走向青衣人,拱手道:「師姐,久違了。」

青衣入輕笑出聲,伸手摘下頂上笠帽,明眸皓齒--正是紀雲深。

她端詳他半晌,露齒一笑。「師弟,許久不見,你長大了!」

他報以微笑,不自覺地盯著她上揚的唇,才發現……

自己有些想念這經年未變的爽朗笑容。

紀雲深這幾年居無定所,足跡踏遍大江南北,數月前還在塞外遊盪,日前才抵達江南。她昨日剛在這間酒樓歇腳,聽說秦軒在附近一帶長駐,正計畫找個日子上門拜訪,不料今日在此巧遇。

五年末見,他長高了,眉間那份稚氣已脫,倒是她自己沒什麼太大變化。

見周遭狼藉一片,她提議:「這兒不好說話,咱們到別處去。」

他點頭,取出銀兩替她一併會了帳。她也不拒絕,但見他多給了掌柜一錠銀兩,倒是有些訝異。

她瞥見外頭細雨紛飛,嫌所戴的笠帽遮雨效果不彰,便取出一串銅錢請小三子替自己買了把傘。同秦軒一道出了酒樓,兩人各執一柄傘走在道上。

她開口道:「你方才出手倒挺闊氣。」

他回以一笑。「把那些人給趕跑了,便順道清了他們的帳。」

她挑高眉,盯著他好半天,咧開笑容。「師弟,你真的長大了耶!」

「師姐妳不也一樣?」語氣隱隱有些冷淡。他已至弱冠之年,怎麼她的口氣永遠像對個孩子說話?

她笑著搖頭。「唉,師姐是老啦!」

他淡淡一笑。「師姐也不過二十有餘,稱老未免誇張些。」

二人走走談談,到了市集不遠處,細雨正好停了,攤販紛紛再次擺起攤子來。

紀雲深瞧前方熱鬧,興緻勃勃地道:「咱們去瞧瞧。」

秦軒尾隨著她,見她東瞧瞧西晃晃,活像頭一次逛市集似的。不似一般姑娘家逛首飾或胭脂水粉的攤子,她凈瞧些怪玩意兒,更頻頻在販售童玩的攤前駐足。

「師弟,你瞧,這面具可好玩的。」她笑嘻嘻地拿起個鐘馗面具,往臉上一罩,怪聲怪氣地道:「鬼王鍾馗在此,魍魎小輩還不下跪?」

他噗嗤一笑。師姐的行徑較他更孩子氣,還說自己老呢!

末了,紀雲深買了幾個面具,轉往街角的酒鋪走去。

「之前不小心將酒葫蘆掉下了懸崖,唉,可惜了一壺好酒。」她挑了個刻花的葫蘆,在手中掂了掂。「嗯,這葫蘆倒是輕重得宜,掛在腰間也不嫌累贅。」她請店家在裡頭盛滿酒,掏錢付了帳。

「師姐愛喝酒?」他從不知曉。

「是啊!」她笑著拿起葫蘆搖了搖。「不過我不愛喝辣口的烈酒,就愛喝溫口香醇的酒。最記得的就是幾年前在飛雪庄嘗過的梅酒,那滋味真令人難以忘懷啊!不過,這酒鋪的桂花釀雖遠及不上,倒也挺不錯。要嘗嘗看嗎?」

飛雪庄身處終年冰封的雪山,庄中人行事詭密,武藝高低成謎;其出名之處非在技藝獨門,而是庄中人以雪山特產雪梅所釀之酒為江湖上不少好酒俠士所贊。奇怪的是,庄中人只賣酒給女子,男子則須通過幾項試題,若令莊主滿意便贈酒,不滿意則奉茶送客。

秦軒搖頭。「不了。」他也聽過飛雪庄的名頭,但他從非好酒之人,對上山討酒一事更是興緻缺缺。

她聳聳肩,將酒葫蘆系在腰間,跟他並肩出鋪。二人走馬看花,不知不覺已夕陽西沉。逛到街尾時,紀雲深在一字畫攤前停下腳步,抬首打量一幅錦鯉圖。

見狀,一名男子自一旁的矮凳上站起,問道:「姑娘鐘意這幅錦鯉圖嗎?」

「欸,這幅畫,怎麼賣?」

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十兩銀子。」緊接著補充:「這是城裡頗有名氣的畫師歐陽卿所畫,三十兩絕不嫌貴。」

「嗯。」紀雲深仔細端詳那幅畫。

秦軒發現自己對師姐的了解實在淺薄,他從不知她是愛畫之人。不過這幅錦鯉圖畫得倒是活靈活現,足以同鎮天鏢局池塘內養的幾條錦鯉爭艷……

考慮片刻,她道:「好吧,我要了。替我捲起來。」付過錢,笑咪咪地對秦軒道:「正事辦完,天色也暗啦,這次便由我請你去吃頓飯吧!」

他微笑。「師姐忒客氣了。再怎麼說,這帶我熟,自當由我作東才是。」

「你就別同師姐爭啦。大街上的酒樓飯館你自是熟的,可我不愛太熱鬧的地方,就愛鑽衚衕,其問的小店我想你定不如我知道得多。」心念微轉,她笑道:「我曉得有個餛飩攤賣的餛飩滋味甚好,便在隔街,你可曾去過?」

他搖搖頭。真給她猜中,自己向來習慣在酒樓內用膳,要不便在市集攤販內隨意用些包子、饅頭、銀絲卷,從沒在衚衕小店內用過餐。

他隨著她由適才來的方向踱去,此時雖已不早,市集內仍有人潮流動,越前進越是擁擠。

走了一段路,發覺秦軒似未跟上,她轉身欲尋人,不小心踩到身後一名小女孩的腳。女孩痛呼一聲,抬起被她踩痛的腳,一時重心不穩,伸手胡亂抓住她的腰帶,卻仍無法穩住步伐,鬆手跌坐在地。

紀雲深但覺腰間一輕,眉一挑,神色未變,只蹲下將那女孩攙起。「不好意思,撞到妳了。沒傷著吧?」

女孩瞪她一眼,用力甩開她的手,轉身跑遠。

「哎呀!」紀雲深伸手欲將女孩擒回,無奈周遭擁擠,手只沾到她的衣領便被人潮衝散。愣了下,也非太在意,便沒追上,她瞇起眼繼續在人群中搜尋秦軒的身影。

那女孩正好自秦軒面前經過,他下自覺地多打量了她幾眼,卻聽紀雲深在此時「師弟」、「師弟」地嚷嚷起來,趕緊快步上前,喊了聲:「師姐。」

見到他,她鬆了口氣,抿唇淺笑。「師弟,你在這兒啊,我還當你迷路了,險些回頭尋你呢!」

「師姐妳多慮了。我在此住了不少日子,怎會迷路?」他沒好氣地道。

他可以肯定,師姐口裡雖說自己長大了,卻仍同五年前一般,將自己當個孩產。

他就是不愛被她當孩子看待,五年前如此,五年後依舊,因此對她流露的態度總是耿耿於懷。至於這箇中原因,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哎,別說這麼多了。來,咱們靠邊兒走便不會被擠散了。」

二人沿著攤販行走,好不容易出了市集,天空卻又在此時飄起雨來。紀雲深輕嘖一聲,趕緊將方才買的字畫揣在懷中。

二人打起傘,在雨中疾行,他隨著她東拐西彎,在一條衚衕底見到她口中的餛飩攤。那餛飩攤安立屋檐下,雨水沿著屋檐滴滴答答地淌下,像在攤前掛了張雨簾。

她穿過雨簾,順手將手中的油紙傘擱在牆邊,走近攤前,向那賣餛飩的老者要了兩碗餛飩。

秦軒打量周遭,見屋檐下除了餛飩攤,僅擺著兩張破舊的小木桌,還有幾張藤椅,除了他們,遠處那桌還有名客人正捧了碗餛飩吃。

紀雲深拉著他在空的那桌坐下,沒一會兒那老者便端上兩碗冒著熱氣的餛飩。

秦軒拾起調羹,撈了個餛飩放入口中咀嚼,但覺滋味鮮美。此時正當春寒時分,天氣微涼,燙口的餛飩熱烘烘地暖了肚腹,變得分外可口。

二人邊吃餛飩邊輕聲交談,伴隨著外頭的雨聲,倒也別具一番情調。

「師弟,這幾年你一直居於江南,沒去過別處嗎?」

「欸。」

她搖頭。「那也太過可惜,外頭好玩的可多了!往後有機會,定帶你去瞧瞧。」

他一笑。「師姐這幾年又有了甚麼閱歷?」

「便是四處遊山玩水,日子可逍遙自在的。」她咬了口餛飩,笑道:「沒想到做師姐的這些年來毫無長進,師弟你卻是出人頭地,有了一番成就。」

聽她如此誇讚,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師姐過獎了。」

「哎唷,師弟呀,在師姐面前你就莫謙虛啦!」唉,師弟瞧來是較以前沉穩,卻也變得更加拘謹哪。「說正經的,這幾年我人雖不常在關內,但時時注意師弟你的消息,你的所作所為我可都有耳聞呢!」

秦軒聞言有些怔忡。是嗎?師姐遊玩之餘,還有費心打探他的事……

他沒發覺,這些年行走江湖,他也總會不自覺地注意任何關於她的消息,關心她過得如何?是否平安?

她則擔心他初出江湖,可有聽她之言?可有逢凶化吉?

各在一方的兩人,五年來便以這樣的方式默默關心著對方,微末卻顯真誠。

過不多時,二人吃完餛飩,紀雲深起身掏向腰間,毫無意外地摸了個空,嘆道:「唉,師弟,真不好意思,只怕又得讓你破費啦!」

秦軒一怔,隨即憶起她方才在市集撞到的小女孩,劍眉一凝,心裡已有了底。「師姐,妳的荷包怕是給剛才那小女孩偷去了吧?」

「我想正是如此。」

見她並無預想中的焦慮,秦軒倒有些意外,忍不住叨念她幾句。「師姐妳就是太過粗率,漫不經心的模樣正是好下手的肥羊。那些偷兒可都經過訓練,指上套著尖環,只消輕輕一勾便能將系荷包的繩子割斷,再順勢將荷包納入袖口,神不知鬼不覺。」

「咦?師弟,你怎懂得這許多啊?」紀雲深訝異地問道。

他才驚覺自己說了太多,眼中閃過一絲懊惱,四兩撥千斤地道:「都是聽來的。」頓了頓,又道:「咱們回市集附近找找,那女孩應該走不遠。」

她擺手搖頭。「不打緊、下打緊,那裡頭也不過幾兩銀子罷啦!」

「幾兩銀子?」他詫異極了。

「是啊!我這些年四處遊玩,自然沒積蓄,兩袖清風,倒也輕鬆。」她笑著抖抖兩隻袖子,當真空無一物。

他感到不可思議。之前她買那副錦鯉圖一出手三十兩銀子,眼都未眨,現在卻說荷包里只剩幾兩銀子?

瞧出他的想法,她含笑道:「師弟,錢財乃身外之物,該省則省,不該省則萬萬別省,別太吝嗇啦!」

見她愛畫至此,他也不便多說什麼,解囊替她付了帳。見她神色雲淡風輕,一念頭忽地襲上心頭,「師姐……妳方才便知荷包給那小女孩竊去了吧?」

「哎唷,師弟呀,偷都被偷了,介意這些幹麼呢?何況裡頭也沒什麼銀子,當做善事吧!」她瞧那女孩衣衫襤褸、骨瘦如柴,怕是許久沒吃頓象樣的吧?

秦軒抿緊唇,不以為然。就怕那偷兒是受人指使,銀兩全落入頭頭手中,她依舊挨餓受凍……童年不堪的回憶被喚醒,他不自覺地皺眉。

以為他為此不開心,紀雲深笑道:「師弟,你彆氣惱啦,往後師姐定回請你一頓!」

「……我沒氣惱。」他悶悶地道。

她微微一笑,也不多說甚麼。「欸,那咱們走吧。」舉步欲行。

「上哪兒去?」

「鎮天鏢局啊!你不是住那兒嗎?」

他微愕。「原來師姐打聽過?」

「那當然!我本就打算去瞧瞧你呢!」她笑嘻嘻地定至餛飩攤邊,忽然又咦了一聲,盯著空蕩蕩的牆壁,訕訕地搔頭。「哎……今兒個運道不好,連傘也給偷了。」

他轉頭一瞧,果然見鄰桌那位客人已不知去向,猜想定是他順手牽羊,將傘帶走了。唉,瞧她對什麼都細心,唯獨對自己的事少了分關心……這樣的師姐真令他放心不下。打起手上的傘,對她道:「不如共撐一把吧。」

她點頭,也唯有如此了。走入他傘下,依舊笑意盈盈地說:「聿好你方才是將傘擱在椅旁,不像我那般隨便。」

見她泰然自若的模樣,絲毫未被接踵而來的倒霉事擾了心情,他不禁有些佩服。

二人漫步雨中,一時沒了話題,耳邊只聽得雨聲浙瀝。畢竟相隔五年未見,儘管方才看似熱絡,彼此間卻始終有一層微薄但打不破的隔閡……

傘緣不大,致使二人靠得近,秦軒不覺盯著她的頭頂,心頭兜上一股怪異感。

師姐……原來較自己矮啊……

她頭上只梳了個蓬鬆的髻,以一支陳舊的木簪固定,沒有一般姑娘家的複雜髮式,卻莫名地適合她。她身上也沒有一般女子的脂粉香氣,只有一股乾淨氣息,像被雨水洗滌后的清新舒適。

他不知為何有些恍惚,胸口匯聚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陌生情緒。

路經月老廟門前,忽聞一聲叫喚:「姑娘!姑娘!」隨著語聲,一名漢子自廟內冒雨奔出。待他走近,秦軒認出他正是方才在酒樓內見到的糖葫蘆販子。

那漢子在他倆面前站定,紀雲深瞧著他,有些困惑。「閣下找我有事?」

他紅著臉,結巴道:「我……欸……方才酒樓里那夥計是我堂弟……先前場面太亂,我忘了謝謝姑娘教訓那些找他麻煩的地痞。」

她聞言淺笑。「小事一樁,無須掛齒。」

「不不,姑娘肯替我堂弟出頭,我真不知該怎麼感激妳才好!」

見他片刻便被雨淋得幾乎濕透,她提議:「外頭下著雨不好說話,不如咱們先進廟裡?」

他連連點頭,匆匆趕回廟內,紀秦二人尾隨而入。

漢子搓搓手,面有窘色。「唉,先前上酒樓吃面,途中卻忽然下了場雨,澆壞我一批糖葫蘆,否則此刻便有錢請姑娘一頓飯菜以示謝意……」

她注意到一根插著糖葫蘆的竹棍靠在牆角。「這些糖葫蘆淋壞啦?」唉,實在太可惜。

那漢子搖頭。「不,不是這批。這批是我不久前才趕回家新制的,誰知才拿到廟前,又下起雨來,我只得入廟躲雨,生意也甭做了……唉!」

她眼睛一亮,露齒笑問:「不如……將飯菜抵以兩支糖葫蘆,可好?」

他愣住,以為自己沒聽明白。「姑娘是要……」

她朱唇更彎。「糖葫蘆,兩串糖葫蘆。」

「呃,好的、好的。」他趕忙自竹棍上拔下兩支糖葫蘆遞給她。瞥見秦軒,不禁一愣。

啊……方才在雨中沒看清楚,原來是這位愛吃糖葫蘆的公子,怪不得這姑娘跟他要糖葫蘆。他賣了這麼多年糖葫蘆,還是頭一回碰到不是孩子卻如此愛吃糖葫蘆的人,因此記得特別清楚。

「那便多謝你啦。」她笑咪咪地雙手各執一支,同他告辭,兩人出廟再次朝鎮天鏢局出發。

她將一支糖葫蘆遞給身畔的秦軒,眼珠滴溜溜一轉,嘻嘻笑道:「我想你定沒吃過糖葫蘆吧?師父過年就會買酒,從不買糖,我下山後才嘗過糖葫蘆呢!滋味很好,你試試!」

這番話正如她當年在季家莊贈自己第一支糖葫蘆時所言,秦軒憶起舊事,忍俊不禁,心頭漲著暖意。

二人在一把傘下同行,見對方像個孩子似的拿著糖葫蘆邊走邊吃,再也忍不住地相對大笑起來。

笑聲中,那層橫亘在二人間的生疏,不攻自破。

手中的糖葫蘆,紅艷如昔。

那分少了的滋味,奇異地在此刻回來了。

很甜,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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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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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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