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到自己的房裡，妖正坐在窗邊的桌前等他。
瓔珞走近他，以玉扇挑起他的面紗。
"你還戴著紗帽做什麼？"
被挑起的一角露出妖翠綠的眸子，對上瓔珞的丹鳳眼。"等你來掀我的'蓋頭'啊！"
瓔珞"嗤"地一笑，伸手摘下他的紗帽，隨手丟在桌上。
妖支著頭，笑。"我很高興。"
"你高興什麼？"
"你說我是你的'妻子'。"妖笑得像個白痴。
"笨蛋！"瓔珞嘀咕。那隻不過是個借口！向父母攤牌的借口罷了！妖竟天真的以為他認定他了？！
"唔，如果默老爺反對我們怎麼辦？"妖微微皺眉。
不是如果，是已經！
瓔珞保持沉默，不打破妖的幻想。成親？和妖拜天地？那是不可能的！單單知道妖是"女人"，父母便不答應他們成親了，何況若知他是男人時會如何反應？
終究，他默瓔珞什麼都不是！
非男非女，怡笑大方啊！
爹娘又是如何看他的？是將他當兒子看待，還是當女兒看待？如今的他，是男子之姿，但在父母的眼中，難保有一天他不會變回女子形態？！
怪物！
這樣的自己不是怪物是什麼？
"你……在後悔嗎？"見他默然不語，妖低聲問。他知道他的矛盾所以，而他所苦惱的，正是他用法術所致的。
"……沒有後悔。"瓔珞搖頭。"如果重來一回，我還是會選擇當男人！"
眯了眯眼，遙遠的記憶漸漸地飄來。
小小的女娃兒，雙手搭在父親的大腿上，哭著說："瓔珞也要讀書寫字！"
父親慈祥地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呀！"
小女娃兒堅定地說："那瓔珞要當男孩兒。"
原來……最初的理由竟是這般的單純？！
僅僅是為了能讀書寫字？
如今的他，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學富五車，才智雙全，不是已圓了當初的夢？
"我所追求的……僅是如此而已？！"
想著想著，不禁笑了。
妖靜靜地望著笑得如凈蓮般的瓔珞。他……想通了？
笑顏對上他，凝固，緩緩地，淚水從眼眶中滑下。
"妖……"
"瓔珞……"妖伸出手，抱住了他。
***************
默璈璇是匆匆趕回來的。
未做停頓，直接往瓔珞的院落而去。
瓔珞正坐在涼亭內，和妖品著清茶，忽然一抬頭，看到一條風塵僕僕的人影。
一身冷漠，冷漠中帶了一絲焦急，在看到瓔珞后，焦急散去，多了幾分嚴厲。
"大……大哥……"抖著音喚著最在意的人。
默璈璇立在他面前，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轉眼看向妖。
"他是誰？"同樣冷漠的聲音，帶了分寒氣。
"他……他是我認定的妻子……"瓔珞不敢看兄長的眼。
"一個男人？"
"呃？"瓔珞一怔。大哥……看得出來？雖然妖並沒有變成女子形態，但他穿的可是女人的衣服！大哥怎麼看得出來？
"瓔珞，你大哥好生厲害！"妖有些佩服。很少有人能在第一眼看出他是男人！何況此時的他是女子打扮。
"你是誰？"默璈璇緊盯著妖的綠眸。"你非中原人？但你的五官不像西域人。你接近瓔珞有何目的？"
"大哥……他……他……"默璈璇的一記厲眼，瓔珞吞了話。
妖笑。"我不是中原人，也不是西域人！我……非凡人，是妖，妖魔鬼怪的'妖'！"
本來想看看默璈璇驚慌失措的樣子，可惜，他沒有機會。默璈璇依舊是冷冰冰的表情，淡漠的黑眸中甚至未出現一絲絲驚訝。
"你是怎麼遇上瓔珞的？"
或許，他真正想說的是"纏上"吧？妖揚揚眉，道："瓔珞迷路在山林之中，是我……救了他……"
"這兩個月來，你與他呆在一起？"轉頭，問瓔珞。
"呃，是……是的。"瓔珞硬著頭皮回答。
默璈璇盯著他，盯得他心慌。"頭髮……不該這麼長。"
瓔珞臉一變。摸摸垂在胸前的長辮子。只有……大哥注意到？他回來三日了，爹娘都沒有發現呢！或許他們發現了，但不敢問，因為……他本身就充滿了詭異！能在一日之間變成男子，頭髮突然變得這麼長未必不可能？！
"是我將之變長的。"妖慢條斯理地回答。默璈璇……太鎮定了！他雖然為人冷漠，但冷漠之下深不可測！
瓔珞咬咬唇，倏地抬頭，笑。"也是他將我變成男人的！"
不意外的，看到了默璈璇怪異的眼神。
妖微驚。瓔珞……為何這麼早……點出事實？
"大哥……你一直都知道吧？我原本是個女人！但在小時候突然變成了男人！很奇怪吧？"笑得有些自嘲。"你沒有料錯，我很早就認識了妖。"
妖和瓔珞一直注意著默璈璇的神情，但他只是微微皺眉。
秋風，吹落了許些枯葉。
"你習慣當男人嗎？"默璈璇問。
"當然！"瓔珞立刻肯定。
默璈璇點點頭。"既然如此，你便是男人了！"
瓔珞濕潤了眼。大哥……是肯定他了？
"他也是男人！"望著妖，默璈璇道。
妖的綠眸閃了閃，心中已瞭然，果然……
"兩個男人，怎麼可以在一起？"默璈璇厲聲問。
瓔珞的眼睜得大大的。大哥……他……
失笑，笑得不可遏制。大哥不愧是大哥！他既然認定他是男人了，便不會再否定他！但，同時，他是世俗的！男人與男人……
"是啊！男人與男人怎麼可以在一起？"瓔珞站起身，執著玉扇望向妖。
妖的臉已鐵青，翠綠的眼銳利地掃向默家兩兄弟。瓔珞……瓔珞剛剛說什麼？他站在默璈璇身邊是什麼意思？
默璈璇突然向妖抱了抱拳。"我等凡人，實在高攀不上您！這兩個月，你照顧舍弟，在下很感激，但，還望尊駕能放過舍弟！"
妖拍案而起，寒聲問："默璈璇，你這是什麼意思？"
默璈璇毫不畏懼。
妖看向瓔珞，瓔珞卻露出了嘲弄的笑。
妖的心口狠狠地扎了一針！痛，痛得咬牙切齒！
"好！好個默家！不愧是商人！利用完便丟之如草芥！我堂堂蛇妖之王，竟敗於你兄弟二人之手！"狠毒的綠眸鎖住瓔珞，如利箭般幾乎穿透他。"默、瓔、珞--"
"你走吧。"瓔珞硬了聲音。"你走吧！你我是不可能的！你是妖，我是人，人妖懸殊！不可能有什麼好結果！何況，你我皆是男人！"
"你--竟將本尊玩弄於股掌之間？！"
瓔珞陰冷一笑。"你--何嘗未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以為……你已愛上我了！"妖的嘴角溢出血絲，那是他咬破了唇角！？
"我恨你！"瓔珞無視他受傷的神情，無情地鞭笞他。"從你強硬地佔有我那刻起，我便恨你！"
"這是你的真心話？"妖一擊石桌，石桌立即粉碎。
瓔珞別過臉。"……是的。"
妖沉痛地閉上了眼，斂去了眼中的深情，再次睜開眼時，綠眸已一片冰冷。
"莫要忘了……你的命很長，很長……"妖邪魅地道，"百年後，你身邊的人皆會逝去，但你--會一直活著！痛苦的活著！"
"那是以後的事了。"瓔珞不在乎。
妖徹徹底底地被傷害了，傷害得體無完膚。
"……世間的人……果然皆是狡窄陰險之徒！"捲起一陣狂風，他悲痛地消失了。
"瓔珞--本尊不會放過你--"如咒語般的妖魅聲音不斷地回蕩在四周。
瓔珞全身一震，晃了晃。
默璈璇複雜地看著他。
"瓔珞--本尊不會放過你--"
妖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回蕩，瓔珞害怕地撲入兄長的懷中，神色驚慌。
"怎麼辦？大哥？怎麼辦？"他喃喃。很害怕！很害怕！
"瓔珞！"
"大哥！妖--妖他說不會放過我的！怎麼辦？"淚，湧現而出，縮在兄長的懷中，抖擻。
"瓔珞……"
"他不會放過我的！不會放過我的！"
"瓔珞！"默璈璇大喝一聲。瓔珞猛地一震，突然昏厥了，眼角，淚不斷……
************
有蛇？！
蛇--纏上了他的腳腕……
啊！
不--
蛇繞上他的大腿，來到他的兩腿之間--一陣刺痛--啊！啊！啊！
鑽進去了！鑽進去了--
驚懼的嘶吼聲在寂靜的夜裡歇斯底里--
**********
"瓔珞，你怎麼了？"默皦玉擔心地看著他。
瓔珞閃了閃眼，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什麼怎麼了？"
皦玉歪著頭。"我聽四二說，你昨夜做噩夢了。"
瓔珞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的貼身小廝四二，四二縮縮肩。
"只是個噩夢罷了，沒什麼好在意的。"他一笑置之，把玩著手中的玉扇。
皦玉審視了他許久，道："如果你有什麼煩心的事，不煩說出來。"
"我會有什麼煩心的事？"瓔珞丹鳳眼一瞟，壞壞地一笑。"倒是你，怎麼唇兒這麼紅腫？"
皦玉馬上以手覆上微腫的唇，一片紅雲漸染上兩頰，
"嘻，莫非是璕兒那小丫頭弄的？"
"才……才不是呢！"皦玉羞澀的輕呼。
"啊？不是璕兒，那是何人敢如此大膽？"瓔珞湊上去，低笑。
"是……是小月兒啦！"皦玉很老實的回答。
"咦？"小月兒？皦玉那寶貝兒子——他的親親小侄兒？那麼點大的小人兒會親吻？
"呃……小月兒調皮著呢！他……他老喜歡親親我……呃，小孩子嘛，特別可愛……"
"那小鬼，識貨！"瓔珞嘀咕。皦玉長得像二娘，但比起二娘更美上幾分，他天生瘦弱，看起來弱不禁風，那雙大眼若霧水一起，便可憐兮兮了起來。
他一直疑惑，怎麼三兄弟中，最柔弱的玉痴獃會先成親？尤記得當初，在皦玉新婚之日前，他帶他到青樓見識見識，哪裡知道，玉痴獃單單觀看他人男女交媾的畫面便昏倒在他懷裡。回家之後還大病了一場，哭哭滴滴地嚷著不想成親……
輕輕一笑，回想當初的情形，就控制不住地笑出聲。不過，很快的，他便笑不出來了。因為，當大哥知道是他帶玉痴獃去青樓而使他大病一場后，大罵了他一通！那幾日，他日子過得極度不爽，整日看大哥的臭臉色不說，還要處理一大堆煩人的工作！
皦玉抬了抬眼，狐疑地望著邊笑邊沉思的瓔珞。
不一樣呢？
瓔珞變得怪怪的！才兩個月不見，他便換了個人似的！雖然他依舊促狹，愛捉弄他，但感覺不一樣！
就近看他，覺得他整個人越發細緻了，眼眉間流轉著一股柔和之氣，笑容淡雅而純凈，好似……好似一朵白蓮！？以往那股陰柔之氣漸漸淡去了。
是什麼……使瓔珞改變了？
如此明亮！
瓔珞收回神，發現玉痴獃專註地凝視著他，漂亮的大眼中有著好奇。
"做什麼這樣看我？"他以指輕颳了一下皦玉的頰。
皦玉眨眨極長的睫毛，柔和一笑。"瓔珞……很漂亮。"
瓔珞一怔，挑了挑眉，邪笑。"本公子本來就俊得很，你現在才發現？"
皦玉一窘，微紅了臉。
"你就是太愛臉紅了，我才總喜歡逗你！"瓔珞展開玉扇，輕輕地晃著。
常常被瓔珞說得不知如何自處，皦玉只能獃獃地望著戲謔中的他。
"你若老是這麼看我，小心我侵犯你！"從玉扇后望向發獃的人，懶洋洋地道。
"咦？侵犯？"單純的腦袋一打彎，就轉不過來了。
無力地搖搖頭，真是敗給他了！
轉眼望著窗外的墨竹，細累思量。
皦玉雖然比起五年前要成熟上許多，但那單純的性子依舊不變！五年前，他被白顏擄走，整整三年的禁臠……之後，回到默家，他絕口不提三年中發生了什麼事，就算是大哥詢問，他也不回答，只是落淚，一哭，大哥心就軟了，不再逼問他。
事隔兩年了，皦玉彷彿忘了那三年的事，笑容開朗，常常笑得像個孩子！明明已二十有二了，但他怎麼看都像個十七八歲的青澀少年！？
瓔珞不答話，皦玉馬上不再追究，突然想起什麼，他問："對了，弟媳呢？"
"弟媳？"一時不明白他指的是何人。
"就是那日你帶回來的小妻子啊！這幾日怎麼不見影？"
"小妻子？"一怔，忽而明白他指的是誰。小妻子？妖嗎？妖那高他許多的個子，小嗎？唯有眼前這個單純的傢伙，才會認為妖是他的"小妻子"！
"……我休了他。"淡然中有絲陰鬱。
"啊？休了她？為什麼？"皦玉驚訝。
"為什麼啊……"丹鳳眼中流轉著一道琉璃之光。"因為……妖……是男的呀……"
"哎？"
"哈哈哈--"瓔珞捧腹大笑。玉痴獃是真的呆得說不出話了。
"……瓔……瓔珞……"
"好玩吧？"瓔珞邊笑邊說，"連爹娘都信他是個女子呢！可他偏偏是個男人……"
喝了一口茶，又笑。"男人和男人做夫妻？天大的笑話！"
"……瓔……瓔珞……"皦玉的臉色漸漸發白。
"可……我這身體……已被他強佔了！"笑臉上忽然滑下兩行淚。"身為男人的我……被另一個男人……強佔了……"
"嘔--"皦玉驟然乾嘔了起來，趴在軟塹上顫抖不已。
瓔珞詫異地望著他。怎麼他的反應比他還激烈？
璕兒帶著小月兒進入房中，本來微笑的臉，在看到皦玉縮成一團乾嘔時，猛然大變。著急地奔了過來，將皦玉擁入懷中。"玉哥哥……你怎麼了？"
悶在璕兒的懷中，皦玉搖搖頭。
璕兒秀眉的一斂，生氣地沖瓔珞叫："你--你又欺負玉哥哥！"
瓔珞的臉上仍掛著淚，雙眼無神，璕兒一驚，望著這樣的瓔珞竟說不出話了。
從來……從來未見過流著淚的瓔珞！印象中，瓔珞應該是愛邪笑，愛陰沉沉地看人。他很壞！很壞！
可，此時的他，眉宇間竟染了抹傷痛與憂愁……
怎麼了？
他和玉哥哥說了些什麼？為什麼他們都變得怪怪的？
三個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小月兒眨巴著一雙明月般的大眼，似乎也覺察到大人們之間的靜然，他乖乖地立在門邊，看著，望著。
*********
"你怎就不放過玉兒？即使玉兒曾令你生忌，但你怎麼就不放過他？"默璈璇隱含著怒氣，將瓔珞罵了個狗血淋頭。"玉兒受得苦還不夠多嗎？他為了你，放棄了他的天賦，甘願變得單純無知！如今的他，已沒有什麼值得你妒忌了，你為何就不放過他？"
瓔珞慘白著臉。"……大哥也認為我欺負了他？"
"難道不是？玉兒原本好好的，卻和你聊了一下午，便犯病了，你說，不是你欺負了他難道是別人？"
"……大哥若認定了，那便是吧……"心如死灰，無力辯解。事實上連他自己都不知是否欺負了玉痴獃。有或沒有，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和玉痴獃聊了一下午是事實，玉痴獃病了也是事實！怎麼能否認呢？是就是吧！他默瓔珞--在家人的眼中，什麼都不是！
"瓔珞……"
眨眨眼，有些模糊。迷迷濛蒙中看到大哥擔擾的神情。他疑惑，大哥怎麼會擔心他呢？
"瓔珞--"
這個世上，連最愛他的人也被他傷害了！
妖……
離去前那充滿憤恨的綠眸，一直在眼前晃動。那個說恨他和愛他的妖……走了！
走了！
"瓔珞……你哭什麼？"兄長的手撫摸著他的淚顏。他怔怔地滴著淚。
"我……哭了嗎？"他問，問得無力。
他怎麼……愛哭了起來？眼淚……只有女人才會動不動就掉！可他……一名男子，怎麼能常常落淚？
默璈璇複雜地望著哭泣中的瓔珞。
"大哥……你相信嗎？我沒有欺負皦玉……"他沙啞地說，"我只是對他說，我……被一個……男人……強佔了……他聽了，就開始乾嘔……我只說了這麼一句……"
"……瓔珞你……"
"妖……是妖把身為男人的我……強佔了！"淚眼中閃爍著驚懼之光。"妖是蛇！他……他曾以蛇之姿……進入我體內……我該怎麼辦？大哥？我該怎麼辦？妖……妖他說愛我……他說愛我呢！可我……我好恨他！"
默璈璇驚訝了！在看出妖是男人時，他沒有驚訝，在聽到妖非人時，他沒有驚訝！但，從瓔珞口中說出，他被蛇妖佔有過……他驚訝了！
"我好恨他呀！恨他……為何纏上了我……恨他……為何讓我為他……心痛！我……我是什麼？我什麼都不是！可……這樣的我……為什麼還活著？"
默璈璇擁住了他，冷漠的臉上有著心痛。
"別說了！"
"大哥……你相信我嗎？"他低聲問，身子在顫抖。
低下頭，默璈璇柔和了神情，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語調對瓔珞說："大哥信你！信你！你……忘了吧！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吧！你是默家的三公子，是默瓔珞，沒人敢否定你！"
是嗎？沒人敢否定他？他，是默家的瓔珞？
大哥說信他！那個素來嚴厲的兄長用溫柔的聲音對他說，他信他？
是夢吧？
如果不是夢，大哥怎麼會有擁著他，說，信他！？
讓時間停留在這一刻吧！讓他……幻想一次吧……
他，默瓔珞，被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