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喜歡我的小叔。
小叔年長我十歲，是個溫文爾雅的人。
記憶中，小叔是孤獨的，常常一個人立在庭院里，不知思索些什麼。我愛黏著小叔，常常拉拉他的衣角，他會稍低頭，溫和地一笑。
聽我的父母說，我出生后，睜開第一眼看到的人便是小叔。也聽人說，每一代易家的么子來到這個世界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他的小叔。
小叔才情橫溢，詩、書、琴、畫樣樣精通。四樣之中，以畫為最。小叔的畫技是上一代的小叔所教。小叔說，他的小叔以及小叔的小叔都會畫畫，畫得精妙絕倫。所以，沒有意外地，我的畫技也是我的小叔所教。
我五歲的時候，小叔十五歲，偶爾會露出憂愁的他有一天意外地露出了美麗的笑容。是的，美麗！我的小叔很美麗，美麗得使我常常獃獃地望著他，望著望著，便不知今昔是何年了。每每見我看著他發獃，小叔便以修長的手指輕點我的額頭，煞是寵溺。
一天，小叔抱著我，進入了我的某位兄長的院落里。聽說，這位兄長新添了一個孩子，而這個孩子極有可能是易家這一代的么子。
小叔帶著我，來到了那孩子所在的房間里，尚在襁褓中的小嬰兒正閉著眼。小叔笑笑，說：「這孩子還未睜眼過呢。」
我好奇地盯著小床上的小孩兒。小小的身子，被紅色的襖子包著，露出一顆小腦袋。小孩兒的臉嫩乎乎且紅通通地。我忍不住摸摸小娃娃的頰。但我的手才碰上小娃娃的臉，小娃娃忽然睜開了雙眼，我驚奇地瞪大了眼，小娃娃睜著一雙黑白分明且水靈靈的大眼圓溜溜地看著我。兩眼相對，十分令人驚詫。
原來……這是真的！易家的么子睜開的第一眼，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小叔。
我呵呵地笑，小娃娃也呵呵地笑。
小叔摸摸我的頭，我一直盯著小寶寶，十分喜愛。
我說：「我是他的小叔了！」
小叔笑得溫柔。「是啊，他就是你的小侄兒了，以後，他就由你照顧了。」
我不解。「小寶寶為什麼要由我照顧？我還這麼小，不會帶小孩子啦。」
小叔笑彎了眼。不再言語。
我嘟嘟小嘴兒，視線再一次落在了小寶寶的身上。
小娃娃伸出小手手，抓著我的手指頭，不一會，便將我的小手指含在他的小嘴兒里吸吮。
我張大了嘴。小叔卻搖搖頭。「看來，易家的么子都有這個習慣呢。」
「我也這樣做過嗎？」我問小叔。
小叔點頭。「是啊，你剛出生的時候，我去看你，你也這樣含過我的手指。」
我抓起小叔的手指頭，嘟嚷著要吮他的手指。小叔將他的手指放在我的嘴邊，我一下子便將之含在了小口內。
我的小侄兒吸含著我的手指，而我含著我小叔的手指。小叔溫和地微笑，我轉轉眼珠子，喜上眉梢。
我長到七八歲的時候，小叔也十七八歲了。凝聚在小叔雙眉間的愁雲卻有增無減。我愛賴在他的懷裡，用我的手指輕輕撫平他的雙眉，小叔會以他的額碰碰我的。
「小然兒，你快樂嗎？」小叔問我。
我鼓鼓兩腮。「快樂啊，只要小叔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就會很快樂了。對了，還有小影兒。」
小影兒是我的小侄兒，他的名兒，是小叔取的，叫易是影。我喜歡叫他小影兒，就好比小叔喜歡叫我小然兒一樣。小影兒現在兩三歲了呢，越大越漂亮了，小叔說，小影兒以後一定會長得比我們都漂亮。我很期待他的長大。因為，在易家，我與小叔是最好看的，如今又多了一個，為易家添不了少風采。
小叔撫摸著我的臉頰，輕輕地嘆息。「快樂嗎？希望小然兒能一直快樂啊。」
我歪著小腦袋。「當然會一直快樂了！如果小叔一直在小然兒身邊，小然兒就一直快樂下去。」
小叔沉寂了幾分，而後，他問。「小然兒喜歡小叔？」
「喜歡啊，喜歡得不得了呢！」我大聲地回答。
小叔又嘆氣了。「擺脫不了啊！一代一代，永遠也擺脫不了這個輪迴。」
我搖搖小叔的手。「什麼擺脫呀。」
小叔說。「你還小，等你大一些了，我會將所有的真相告訴你……雖然殘忍，卻無可奈何啊！小然兒，你要一直快樂下去。」
雖然當時的我不懂小叔在說什麼，可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小叔身上散發出來的濃濃憂愁，那憂愁彷佛帶了一股死氣。
小叔十八歲了，但他還未娶妻！我的不少兄弟們早已妻妾成群了，但小叔卻一直孤單單地。我不解地問小叔，「為什麼小叔沒娶妻呢？」
小叔淡淡地笑。「我們……不需要妻子。」
「我們？」我不解。
「你，我，還有小影兒，都不需要妻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小叔的語氣格外地沉重。
我坐在床榻上，晃著兩隻小腳丫。
「為什麼呢？」
小叔沉默不語了。
這之後不久，小叔帶了一個人來。那是一個女人，二十來歲的模樣，長得極為艷麗。小叔說她叫柳湘婷，是個在江湖上舉足輕重的大人物。當時的我不知何為江湖，只覺得我不喜歡那女人看小叔的眼神。
小叔微笑著將她介紹給我，然後對我說，以後我就拜她為師，學習武藝。我不懂什麼是武藝，只知道這個女人將要一直待在小叔的身邊了。看著那個女人，我偎在小叔的懷裡，翻著白眼看她。
女人也不介意，從此便留下來，教我武藝。最初，我很不聽話，女人雖然生氣，但拿我沒辦法。後來小叔知道了，一向溫和的他忽然生了一場好大的氣，他將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易愴然！你再不好好學，將來如何自保？如何……如何向命運反抗!?小叔這輩子永遠都不能脫離那個命運，但你不同，你可以脫離！難道你要小影兒也與我們有相同的命運！」
「……」
我愣愣地看著小叔氣得流了淚。
從我懂事起，從我有記憶以來，小叔總是帶著淡淡的愁，淡淡的笑，但從來沒有流過淚。然而，此次，為了我的不聽話，我的不爭氣，他——流淚了。
我不敢再調皮，即使討厭那個叫柳湘婷的女人，我也認真地去學習那個叫武功的東西。
兩年，很快過去，我的武藝小有成就。小叔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十歲，小叔二十歲，小影兒也五歲了。一天，天氣很好，我做完功課，跑去找小影兒玩。但，我剛踏進小影兒所在的院落，便被小影兒的母親給擋在了院門外。我氣煞了臉。趾高氣揚地對眼前的婦人道：「你憑什麼擋我的路！」
那女人一言不發，像擋仇敵一樣地擋在門口。我百般威脅，她就是不讓路。最後我咚咚咚地跑到小叔的房裡，拉著他的衣角，氣紅了臉，嚷道。「那個女人太過分了！我去看望我的小影兒，她憑什麼不讓我看！」
小叔手裡拿著書卷，沒有回我的話，卻在思索著。過了一會兒，他招來丫環，命她把小影兒的母親叫過來。
我氣鼓鼓地坐一旁，小叔仍在自己的思緒里，沒有理我。我不依，爬到他身上，輕輕揪他的頭髮。他這才回過神，向我安撫地一笑。
我瞪大了眼。小叔怎麼可以這麼敷衍我？
我嘟起了小嘴兒。
小影兒的母親姍姍來遲。小叔見她來了，便叫我出去一會，自個玩去。我當然不肯，憑什麼這個女人一來我就得出去！我還受過她的氣呢！小叔稍嚴厲了神情，我跺跺腳步，跑了出去。太過分了，都是這個女人，讓小叔對我發脾氣！向來寵我疼我的小叔竟然為了一個女人對我嚴厲！
跑到外廳，我心裡不服。為什麼要我出去，我就得出去！哼，我才不會這麼容易便可以打發掉！我偷偷地躲在帘子后，聽著小叔與那女人的對話。
小叔說：「你很聰明。」
那女人沒回答。
小叔又說：「命運即是命運，你一個婦道人家，無力改變什麼。」
那婦人這才發了話。「我不想讓我的孩子步你們的後塵。」
小叔沉吟了一會，道：「是不是會步後塵，還要看將來如何發展。」
「我只想讓我的孩兒平安長大，做個正常人！」女人哭音很重。
小叔說：「雖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易家么子的命運，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的自私會為易家招來大禍。」
「我管不了這麼多！」女人哭喊，「我的孩子還那麼小啊！為什麼我這麼不爭氣，偏偏生了這個孩子！」
「這是宿命。」小叔低語。
宿命……兩個字聽在我的耳里，我不斷地喃喃。何為宿命，易家么子有什麼宿命。我聽得一知半解，但知道事情似乎很嚴重。
小叔最後說：「如果你真想改變命運，便將你的孩子換了容貌吧。」
女人驚訝。「如何換？」
小叔道：「我這裡有會武的人，她可以幫你。但你可想好了，小影兒將來會變得不一樣了。」
「只要能換命運，有沒有好相貌沒關係！」女人堅定地道。
之後，女人走了，我躲在簾后，看著她的背影，恨恨地盯著。
「小然兒，你在外面吧？」
小叔的聲音從內室傳來，我驚訝，原來小叔一直知道我在外面啊？彆扭地來到小叔的面前，小叔沒有生氣，只是哀傷地看著我。
我輕聲喚了一聲：「小叔。」
小叔將我抱在懷裡，默然不語。
過了幾天，我拉著小叔的衣角，倔強地說著要見小影兒。
小叔望了我一會兒，問。「小然兒喜歡小影嗎？」
我點頭。「喜歡啊！」
小叔笑笑。「果然啊……」
「什麼果然？」
小叔神秘的道：「這是我們的秘密——每一個易家么子的秘密。」
「什麼秘密？」
小叔又不語了。我不依地咬咬他的手指頭。太過分了，每一次說到關鍵處都不說下去了。
「小然兒想看小影兒嗎？」小叔問我。
我點頭。「當然了！」
小叔帶著我，進了房。爾後他在內室的牆壁上摸了一會兒，牆壁竟然出現了一條暗道。小叔說：「這條暗道只有歷代的易家么子知道。現在跟小然兒講，以後小然兒也知道了。」
我「哦」了一聲。帶著一顆新奇的心，跟著小叔進了暗道。暗道挺長，走了許久，方有了出口。出口，竟然就是小影兒的房間呢！我歡天喜地的來到小影兒的房裡找人。小影兒正酣睡在床榻上，我喜滋滋地過去，想搖醒他。
小叔卻拉住了我，叫我小聲一點。
我只好安靜下來。低頭仔細地看小影兒。不看還好，一看我嚇一大跳。床上的人，哪裡是我那漂亮的小影兒？醜醜的五官，平凡得要死！我叫：「這不是我的小影兒！」小叔卻搖頭，說他就是小影兒。我哭：「小影兒很漂亮的，哪裡是這個醜八怪！」小叔嘆氣。「這是小影兒母親的主意，把他做了移骨！」什麼？我驚訝！那個女人憑什麼讓漂亮的影兒變成了這個醜八怪的模樣？
「……可是，什麼是移骨呢？」我問。
小叔伸手輕輕撫著小影兒的臉。「移骨，就是將臉上的骨骼移換了一下位置，有些人可以變得漂亮，有些人卻會變難看。」
「但為什麼要把漂亮的影兒變成這樣？」
小叔輕嘆。「或許是為他好。」
「我不要！」我生氣。「這麼丑的小影兒，我不要再喜歡了！我討厭小影兒的母親，都是她把我的小影兒變醜！」
我負氣地從暗道跑回去了。
回到小叔的屋裡，我趴在小叔的床上，哭得傷心。
過一了會兒，小叔坐在我身邊，輕輕摸我的頭。
「小然兒，不管你喜不喜歡小影兒，將來，你都會愛上他的。」
我不懂。「醜醜的影兒我不要！」
小叔將我抱在懷裡，把我的淚擦乾。「小然兒，這是我們易家么子的宿命。從沒有出錯過！每一代易家么子都會將心一分為二。喜歡自己的小叔，同時也喜歡自己的侄兒。」
我懵懂。
小叔又道：「以後，不要再輕易地哭了。男孩子要堅強。如果你想讓小影兒的容貌恢復過來，就要好好習武，或許會有恢復的可能。」
我吸吸鼻子，記下了。
春去春又回，我十二歲了，兩年來，我沒有再見過小影兒了。而小叔，似乎有更多的愁了。盛夏的一個下午，我練完功，洗了個澡，便跑去找小叔。這些年來，去見小叔是我每天必不可少的事！來到小叔的房裡，看到帘子垂著，房裡沒有丫環。我覺得奇怪，便掀開帘子，探進頭一看究竟。然而，這一看，令我全身轟地火熱了。
小叔正坐在木桶里沐浴!?
他背對著我，長長的髮絲濕漉漉地貼在身後。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去。與小叔相處得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小叔的裸體！小叔對自身的衣著很注重。從來不會讓身上的肌膚暴露在他人面前，即使親密如我，他也沒有讓我看過他頭頸以下的肌膚。
因為練武的關係，我的輕功已經很不錯了，故爾我的到來，小叔一點都沒有發覺。
我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小叔。
小叔的手臂向後彎，將一頭濕潤的頭髮攏成一束，繞到了前面。我看著，看得一怔。
那是什麼!?
火紅一片!?
我驚呼，小叔立刻覺察，他倏地轉過頭，看到我，他的臉上也是一驚。
「那是什麼？」我脫口而出。
小叔苦笑了一下。
我跪在木桶邊緣，手按在小叔的背後。「這是什麼？」
小叔撫開額前的濕發。「罷，既被你看到，那麼便與你說清楚吧。你也有十二歲了，該是知道的時候了。」
「知道什麼？」
「易家么子的秘密。」小叔輕聲說。
然後，他背對著我，讓我看清他背上的圖案。「你覺得這像什麼？」
「櫻花！」一看便知了。
「漂亮嗎？」小叔問。
「漂亮。」我細細地摸著那栩栩如生的櫻花。「這是刺青吧？」刺得十分的細膩，可見刺畫的人技藝非常高超。
「這是……我的小叔為我刺刻的。」小叔柔聲道。
小叔的小叔？
「為什麼？這麼一大片，一定很痛！」
「這是……我們易家么子必須守護的秘密。」小叔說，「歷代的易家么子，皆為了此畫而過著痛苦的一生。」
我皺眉。「這幅畫有什麼奧秘？」
「你仔細看，它表面是一株櫻花，實則是何物？」
為了讓我看清一些，小叔在水裡半蹲而起。我細細地膜拜。這幾年來，我跟著小叔學畫畫，畫技日漸精湛，眼力自然也極好。的確，這畫表面上是很普通的櫻花，但櫻花的花莖枝幹有些奇怪。錯綜複雜，讓人一時眼花繚亂。
「這……這是怎麼回事？」
小叔轉過身，嘆然。「就是那些枝，方是奧妙之處。枝，與根系，一清二楚地刺在我的背上……連成一片，雖細微，但很微妙。小然兒，其實，這是一幅地圖。」
「什麼？地圖？」我震驚。「怎麼可能？一株美麗的櫻花竟然是一幅地圖？」
「是的。這是一幅地圖，而且是一幅守著某種秘密的地圖。」
我胡塗了。「但這……這為何要刺在小叔的背上？」
小叔從水裡出來，擦乾了身體，沒有馬上穿上衣服，讓我清楚地看他背上的花。
「這要從我們的先祖開始說起了。」
於是，我知道了冷家，一個曾經有恩於我們先祖的大家族。知道了冷易兩家的恩怨，知道了為何每一代易家么子背負的命運！為了守冷家的秘密，卻要易家人背負重擔！只為了讓世人感到撲朔迷離？！
我靜靜地聽著，越聽越氣。
氣得發抖。
當小叔說，每一代易家么子皆要剝皮而亡時，我大吼一聲：「這太過分了！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小叔道：「這是我們逃不了的命運。冷家公子的消逝，便是易家小公子的消逝。我們……是一命相連的。帶著秘密，共赴黃泉。」
「那麼，小叔……你……也會如此嗎？」
「……嗯。」
我撲了上去，抱住小叔的腰。「不要！我不要你死！」
「小然兒……」
「我不管什麼冷家易家，不管秘密不秘密，我不要死你！」
「小然兒，這是無可奈何的。」
我抬頭，望著小叔面帶愁容，雙眼哀傷……原來，這許多年來，小叔的憂愁不是閑愁，是由此而來！我以為，易家人過著富裕的生活，世代安居樂業，小叔應該沒有可以憂愁的理由，然而，然而，小叔的憂愁是不可避免的！將來……我是否也同樣憂愁？
易家的么子，從來都是孤獨的。易家的么子，從來都是為冷家人而生的。為了守秘密，為了還債，我們要無怨無悔。
不！我搖頭。「這算什麼債？如果為了一時的錯誤，讓世代易家的孩子受苦，這債還了幾代，還不夠嗎？」
小叔忽然露出了笑容。
「小然兒果然與我們不一樣呢。」
「叔？」
小叔抹去了我臉上的淚。「你的叛逆性格，並不適合當一個容器，你是易家的異數。」
「叔？」
「我們易家是被陷害的！內幕，只有易家么子方知。當初的一切，全是冷家人所設計好了。可憐我們卻不得不受他們控制。小然兒，這麼幾代下來，身為易家么子的我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為了以後的易家，我們必須要反抗！」
說到此處，小叔素來溫和的臉變得嚴肅了。
我靜靜地聽著。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讓你習武原因。柳湘婷雖是女流之輩，不過，她也算是小叔的紅粉知己。當初遇到她，相談甚歡，可我的心並不在她身上，故爾不能回應她。而她，竟也無怨無悔地一心向著我。我知道你與她相處不是很好，但將來，她可助你一臂之力。」
我默然。
如今的我，已不再能輕鬆歡笑了。當知道易家么子的秘密之後，我的肩沉重起來了。儘管我才十二歲，但我已不再是無憂無慮的孩子了！
小叔有些擔憂地看著我。
我一笑，是長大之後的笑容吧？
小叔嘆息。「小然兒，我一直希望你能快樂啊。」
我摟著小叔。快樂嗎？從此刻起，快樂將遠我而去了。
十三歲，我那僅存的快樂將煙消雲散了！
小叔……要死了！
冷家公子死於疾病，而我的小叔，將作為陪葬品要隨他而去了！
得知這個消息后，我扔下手上的劍，不顧柳湘婷在身後呼叫，一路狂奔到小叔的房裡。
「叔——」
我大吼。
小叔安安靜靜地坐在窗邊，手裡拿著一卷書，神情縹緲。
我再大喊一聲，他方回過神來。看到是我，輕輕一笑。「小然兒來了？」
沒有意外，只是瞭然。
我淌著汗，直走到他面前。「告訴我，你不會離我而去！」
小叔搖搖頭。
「我不要！你說過，會一直陪著我的！」
小叔用袖子將我臉上的汗擦乾，柔聲道：「小然兒，你是小大人呢，以後，由你照顧小影兒，而我……使命將至了。」
「不要！不要！不要理那些祖宗們的事，小叔，我們走吧！離開易家，離開這是非之地！只有我們兩個人，不要其它人了！」
「小然兒！」小叔硬了聲音。「你可以不理會冷家，但易家的人呢？」
「我管不了那麼多！」我說，「他們可以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我們卻背負著這種罪，為了他們的安逸，我們活該受苦嗎？而他們根本不知道是誰為他們帶來幸福與財富！他們只知道享樂！我們的感受呢？他們一點都不知道！為了那些人，我絕不要委屈自己！」
「啪——」
小叔打了我！
我不可思議。小叔，從來沒有打過我！他待我之好連兄長們都恨得要死！可是，小叔……他打了我！
「你怎可以講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他們是我們的親人，我們怎可……怎可忘祖忘宗！」
我恨恨地咬牙。
小叔大聲地嘆息。哀傷著眼，撫摸我的頰。「然兒，對不起……」
我忍著淚水。
「對不起……叔沒用！永遠也狠不了心，所以才不能擺脫命運。但小然兒不一樣。你可以的，可以擺脫……如果可能，你帶著小影兒走吧。遠離這是非之地。然而……易家人的命運並不會因你們的離開而改變……」
「也就是說，還是有人成為我們的代替品？」
「不錯，而離開易家之後，你們將會被……暗殺掉！」
「啊？」
「這就是為何，我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的原因。」
「叔……」
「過幾天，是冷公子下葬的日子。」小叔低語，「該為你的背上……刻上印記了。」
我搖頭！
為我背上刻印記，便是代表著小叔要剝皮了！
我倏地遠離他。
小叔定定地看著我。我不斷地後退，退到門邊，我轉身便跑了！
可惡啊！
我竟然對這件事無能為力！
我的小叔，將要離我而去了！我將再也看不到他了！好恨啊！好恨這背負的秘密！
跑到練武場，我拔劍亂舞一通。直到氣喘吁吁，方倒在空地上，伸展四肢，望著天空。腳步聲接近，我知道是那個教我武功的女人。
她坐在我身邊。
我木然神情，問：「你不是喜歡我的小叔嗎？為何能漠然視之？」
女人冷冷地回道：「他認命了，我能做什麼。」
我坐起身，揪住她的衣襟。「你不是什麼大門派的頭嗎？你不是有很大的勢力嗎？為何到了現在，卻無一點用處？」
她擰了眉，甩開我的手。
「你以為，事情會由你決定？你想如何，便能如何？」
「為何不能如我所想！」我陰鬱了雙眼。「我要改變這個命運！我不要受命運的束縛！小叔不能擺脫，我可以！小叔為了大義，不能自私，可我不管什麼是大仁也不管什麼是大義，要毀掉這個宿命，便要失去一些東西！」
女人望著我。許久，她道：「你果然如你小叔所言，與眾不同。」
我冷哼。「我是什麼？我易愴然的命自己掌握，由不得他人擺布！」
「好。」女人道，「如果你要擺脫這種命運，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我笑了。邪邪地笑了。
雖然，我不知道這個女人能幫我多少，但我知道，她說幫我，便一定會幫我。她的武藝很高強，這些年來，她一直保持著二十歲的模樣，據說，武功越高，內力越深厚，於是也就能紅顏永駐了。
晚上，我來到了小叔的房裡。小叔還未就寢，我走向他，投入他的懷抱中，深深地眷戀著他。
「我喜歡你。」我說。
「我知道。」小叔揉揉我的頭髮。
「我不要你剝皮！」我說。
小叔不語。我離開他的懷抱，來到桌書前，拿出空白的紙。「我把你背上的畫出來，你再照著這畫刻在我身上吧。」
小叔一陣錯愕。
我揚揚嘴角。「我知道怎麼畫，我會畫兩張，一張立體的，一張平面的。」
小叔點頭。「你果然是最聰明的。」
我調好顏色，先是勾勒出小叔背部的線條。小叔似乎明了了，便脫衣服，讓我臨摹。時間，在沉寂中過去，我畫好了畫，拿給小叔。小叔讚歎。
「小然兒是個奇才呀。」
於是，在這個特殊的夜裡，我的背上，有了鮮紅的印記！那是我所喜愛的小叔刺上去的！一針一針，極痛，但我全忍了下來。這種痛，我以後會慢慢地償還給——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