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結束為期兩個多月的暑假，大學正式開學。

學校的硬體設施在暑假裡做了小幅度的整修，讓舊生踏進校園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對於新生來說，也多出一分吸引力。

校園內共有三條林蔭大道，路旁種了許多椰子樹，中間筆直的林蔭道路是通往學校的中心地帶──教務大樓，而另兩條路則是通往各系所的道路。

聚集在校門口的男學生三五成群地筆直前進，而女生們的焦點則紛紛落在一個站在校門外的高瘦身影上。

站在校門口的人會起騷動，不是沒有理由，因為走進來的這個顯眼的男生即使隨興的穿著T恤、牛仔褲，仍是非常好看。

他身高約莫一百八十公分，樣貌斯文秀氣，五官立體分明，戴著無框眼鏡，由他的外表看來，不難猜出他是一個混血兒。

不似東方人五官不明顯的缺點，也沒有西方人的外貌那麼過度立體，他的臉彷佛就像是雕刻老師傅精心所做的藝術品，融合東西方的所有優點，輪廓分明。

他的臉帶著清新、乾淨的中性氣質。

陽光般的爽朗在他臉上清楚可辨，他全身上下散發的溫暖熱度，使人如沐春風，不禁想靠近他以汲取他身上的暖意。

他的眼睛在太陽的反射下呈現透明的綠色，媲美艷光四射的鑽石，深邃而動人，再近看一些，彷佛能看見那雙眸子在笑。

他的表情溫和，唇邊始終不失禮節地帶著淺淺的微笑，俊朗的英姿吸引了不少愛慕的視線。

隨著他步伐的移動，褐色短髮揚起了自然的波浪，他單手抓著肩上背包的背帶，手裡拿著上次一位好心女學生幫他畫下的地圖正在努力尋找上課的教室。

半年前，他首次來台灣，但沒多久又回美國。這次他利用開學前一個禮拜提早回來，本想先熟悉校園環境，但最後他竟在校園裡迷了路，若非那個善良的女學生幫他，那天他恐怕是出不了校園。

「嗯……企管系在右邊……」他始終低著頭地喃喃自語。

雖然曉得附近的女生都在看他，但他也莫可奈何，因為眼睛長在她們臉上，他總不能要她們一個個地閉上眼睛。

要怪，就要怪他那一對美麗的父母，給了他這張令人驚艷的容貌。

對於這種注目禮，他早習以為常，只是一下子多出這麼多雙注視他的眼睛，眼看數目還有增加的趨勢，他只好埋頭拚命往前走。

一路上躲躲藏藏，好不容易甩開偷偷跟在他身後的一群女生，他小心翼翼地由樹叢探出頭來，拍拍自己的衣服，站起身，準備走進教室。

他不經意地往右看，意外地瞥見湖畔邊站著一個背對著他的男生，只是一個眨眼之後，那高大的身影竟消失了。

有人自殺了！

眼看身邊沒有半個人可以幫忙的情況下，他便儘速跑向人工湖畔，希望能挽救一條性命。

「啊！」

正當他全心全意注意看著湖裡有沒有不該有的東西時，卻忘了注意腳下，一個不小心地被絆倒，幸好他下意識地做出防備姿勢，身體的疼痛才沒有他預期中來得強烈。

應該是草地比較柔軟的緣故吧？呃！不對，草地雖柔軟，但草怎麼可能會有溫度和呼吸？

他猛地張開眼，迎上一雙充滿不友善的眼睛。

「你還想賴在我身上多久？」男人冷眼瞅著他，和他身上的體溫恰好一冷一熱，形成對比。

他慌忙起身。「不好意思，我以為這裡有人自殺，所以急忙跑過來……對不起，打擾你了。」

男人坐起身，雙手不耐地弄妥身上衣服的皺褶之後，才慢慢地由下往上打量這個冒失侵犯到他私人空間的傢伙。

「你曉不曉得要在這座人工湖裡自殺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男人猜測他應該是新生，否則他應該會知道這早八百年前就在校園BBS站上公布過的事情。

他不解地搖頭。

「因為這座人工湖，湖深只有一公尺，淹不死大人。」男人面無表情地說，口氣之冷冽，像是對誰的死活都不在乎似的。

「真有趣！」他笑笑地說。

有趣？男人又多瞧了他一眼，他說的有趣是指這座湖還是指他的話？

他注意到男人的長相也和他同屬於容易惹人注目的那一類型，不過不同的是，眼前的男人是個純正的中國人，而他則是個混血兒。

男人的輪廓線條剛硬，一點也不柔和，由此可知，他絕不是個溫柔的人，或許還很固執也說不定。

男人頭髮的發質柔軟得足以反射太陽光，就像洗髮精廣告里的模特兒，烏黑又亮麗。一身黑色勁裝，無袖的緊身上衣和皮褲將他的體型襯托得更出色，緊貼在他寬闊胸膛前的衣服隨著他的呼吸而起伏，黑色皮褲修飾了他的長腿，裸露在外的雙臂肌肉結實得像個練家子。

男人的目光銳利，似刀鋒，異常地犀利。出色的五官，帶有一種男人獨特的瀟洒魅力，可以想見，男人必定是個能令所有女人為之傾倒的成熟男性。

這男人比起他更有讓人駐足流連忘返的魅力。

「哪裡有趣？」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性感。

他的拇指往後一比。「人工湖。」

聽完答案之後，男人起身，一手拿著課本，一手插入口袋，模樣率性地轉身離去。

目送黑色背影逐漸遠去，他趕緊回頭上課去。

◆◇◇

走入吵鬧的教室，在一張張陌生的臉孔中幸運地出現了一張令他覺得熟悉的容顏，於是，他走向前打招呼。

「嗨！」幸好大伙兒都忙著認識新同學，沒人發覺他，否則免不了又會引來一陣混亂與注目。

被他叫喚的女生抬起頭。「是你！」

這世界可真小，沒想到上次幫他畫地圖的女生竟然和他同系又同班。「上次謝謝妳了。」

「哪兒的話，舉手之勞而已，用不著掛在心上。我叫丁雅樂，優雅的雅、音樂的樂。」丁雅樂朝著他伸出友誼之手。

「楊照雲，照相的照、白雲的雲。」第一次見到不迷戀他外表的女生，讓楊照雲感到很意外，根據他以往的經驗，凡是在第一眼便對他的外表著迷的女生，他們是永遠都做不成朋友。

這一次，他想他應該可以和丁雅樂當普通朋友了。

「請多多指教！楊同學。」

楊照雲笑了，學著她的腔調。「丁同學，往後的四年裡，也請妳多多照顧。」

「放心，我鐵定罩你！」丁雅樂一副海派作風地笑說著。

終於，有幾個女生停下交談的聲音，因為她們發現到楊照雲出色的外貌，正朝著他猛瞧。

感受到一道道灼熱的目光，楊照雲想試著不去在意。

丁雅樂發覺到他的異狀，拍拍他的背。「放心吧，我觀察過了，我們班上的女生只是『外貌協會』的會員，她們不會真的對你出手。」

「外貿協會？她們都在工作？」

丁雅樂眨眨眼，差點笑出聲。「差點忘記你是半個外國人，外貌協會的貌不是貿易的貿，而是容貌的貌，不是真的外貿協會啦！光看她們的眼神就知道她們剛入會不久，還不會對目標採取激烈行動，你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

「哦。」楊照雲放心了，他不是不喜歡被女生喜歡，而是從小他就覺得女生是一種很恐怖的動物。

為了美麗，女生可以忍受各種慘無人道的折磨，像是擦上一層白白的粉底阻隔肌膚呼吸或是除去全身的毛、隆乳之類的反自然行為，他光是聽就受不了了。

有些女生老是喜歡跟蹤他，無論他到哪裡總是會「恰巧遇見」他，甚至還有個小學同學為了和他一起上下學竟搬到他家隔壁，再不然就是每逢生日過節，送一些沒什麼用處的東西堆得他房間滿地都是，害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諸如此類的案例，使他不太輕易接近女生，但這也不表示他不愛女生，只是在他希望能找到一個與他心靈相契的好女孩。他不會在乎她的長相、身材，只盼望他們能和他父母一樣，相知相惜地牽手到永遠。

「說真的，你的國語怎麼說得那麼好？聽起來有點北京腔呢！」

「我奶奶在北京出生，她說我們不能忘本，所以從小規定在家裡得說中文。」

「不錯嘛！不像我家裡像個聯合國似的。」

「聯合國？」這又是特殊用語嗎？

「我父母說中國話、大哥學法語、二哥學德語、三哥學西班牙話、四哥學日語，只有我比較正常點學英語。因為這樣的關係，全家人經常都各說各話，害得我為了了解他們的意思，還得東翻法語字典、西找德語字典，忙死了！」丁雅樂表情豐富、唱作俱佳地說。

聽著她敘述家裡的事情，楊照雲聽得津津有味。

「妳家挺好玩。」

「是好累，不是好玩……」她一副無力狀。

忽然間，全班鴉雀無聲，他們兩人也好奇地看了看教室內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也沒什麼重大事情，只不過是一個學生走進來罷了。

「是他？」剛剛在人工湖遇到的那人！沒想到他也和自己同班。

男人的樣貌與氣勢使得全班同學都屏息迎接。

「你認識他？」

楊照雲搖頭。「不認識，只是在人工湖那裡見過一面。」

「你曉得嗎？我聽說我們班上有一個曾休學一年的學長要和我們一起上課，休學的理由是什麼我是不清楚，不過據說他長得很好看，嗯……雖然你長得也不錯，但是由你路痴的程度看來，那個學長絕對不是你啦！」說到最後，丁雅樂還拍拍他的肩膀。

「我覺得妳在挖苦我。」

丁雅樂裝傻。「有嗎？你多心了，我們是好朋友，我怎麼會挖苦你呢？」

「希望妳真的把我當好朋友。」他嘴巴上雖這樣說，但心底卻很喜歡丁雅樂。

「當然、當然！」

◆◇◇

陰霾許久的天氣難得地出現太陽，他本想在陽光下睡上一覺，沒想到卻硬生生被一個愚蠢的傢伙吵醒，不過說老實話，那傢伙長得挺好看的，由他的長相和略帶外國腔調的聲音來看，想必是個在國外待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混血兒。

那傢伙大概又會在校園內掀起一陣旋風，就如同去年他和駱子揚一樣。

不過，那些都不關他的事。

丟下那傢伙，他離開人工湖，轉往學校餐廳，想去吃頓遲來的早餐，途中卻被以前是同學而現在變成了學長的駱子揚逮到。

「『學弟』，快上課了！」

身為學生會長的駱子揚，一張嘴生來就很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整個校園內的人都被他治得服服貼貼，沒有人不屈服在他的口才之下，相較於駱子揚的能言善道、長袖善舞，他卻是喜歡靜──安靜、平靜、寧靜，總而言之，他就是只愛一個人獨處。

他和駱子揚不僅是容貌，連個性亦是極端的兩極化。

「你想逃課到哪裡去啊，學弟？」

駱子揚最愛挑釁他，好象不見他搥胸頓足就不滿意似的，看來他今天心情很好，才會特地來找他麻煩。

「我不能去吃早餐嗎？」

「可是快上課了，你這樣不會覺得對不起教授？」駱子揚雙臂環胸地揚著笑。

「我心情不好，別來煩我。」一大早不能安穩地睡個覺，讓他的心情很糟。

「學弟，你不敬老尊賢喔！」駱子揚懂得拿捏分寸，不會真的觸怒正處於憤怒狀態下的好友。

「你年紀比我小，我需要敬老尊賢嗎？」他是先當過兵才來念書，論年紀，他可是比他還大。

駱子揚一手搭上好友的肩。「這樣才對嘛！剛開學幹嘛綳著一張臉，又不是別人欠你幾千萬。反正，你高興也得來上課、不高興也得來上課，既然如此，那倒不如轉換心情。太容易動怒的人，活不久的！」

「多謝你的規勸。你今天沒課嗎？」他沒好氣地問。

「十點的課。今年有新教授要來我們繫上教書，我看過課表，那個新教授是教你們管理學，聽說剛拿到博士學位。」

「哦。」他不感興趣地隨口應了一聲。

「今年因為新生多是中南部來的，所以宿舍爆滿，你那間寢室也會有人住進去，你可別對學弟太壞喔。」駱子揚對他叮嚀著。

駱子揚是男生宿舍的宿舍長，興趣是幫人分配房間，沒什麼特別的原因，他只是喜歡掌握生殺大權而已，而這讓他每逢過年過節，總是可以收到一些想分配到好房間的人賄賂他的禮物。

「在我的記錄里，你素行最不良，每次分配跟你同一間寢室的男生，不到一個月就主動求去，你再這樣下去，早晚換我把你趕出去。」

駱子揚是所有住宿男學生最想巴結的對象，因為學校不管宿舍的事情，一切都由宿舍長決定，所以駱子揚的地位崇高到無人能動搖。

「嗯。」他冷淡地點點頭。

「那現在就請學弟乖乖去上課，別逃課了，否則……」

駱子揚話還沒說完，他已轉了方向，走入教室，而歡迎他的是眾多的目光和一室的安靜無聲，視線梭巡了教室一周，他發現了那個在人工湖遇見的傢伙。

坐在他站立的位置前方的女孩子長得很清秀，兩人同樣不掩心中的好奇，從他進教室到坐下來為止，他們看著他好一會兒，才移開視線交談了起來。

去年出了場車禍，直到上個月腿上的鋼釘拿掉后，他才能回來上課，想想荒廢一年的時間也真夠浪費的了。

雖然他不是什麼勤奮不倦的好學生，但也不喜歡浪費時間。

生命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有句廣告詞不就是這麼說的嗎？

◆◇◇

「衛棠希，你們的學長。」

簡潔介紹自己后，衛棠希無視所有人投射過來的訝異與好奇目光，徑自坐下。

導師時間裡，為了讓同學相互認識以促進彼此的友誼，因此，導師特地安排同學上台作自我介紹。

同學一個接著一個極其詳盡地介紹自己，輪到衛棠希時，卻是這種尷尬的情形，台上的陳教授也頗為頭疼，他清楚衛棠稀有多聰明，但對人卻很冷漠，他本來希望藉此讓衛棠希能輕鬆地與學弟妹打成一片，沒想到經過一年，衛棠希的個性仍然不變。

「不討人喜歡，跟我二哥一個死樣。」丁雅樂批評著。

楊照雲笑了笑。「我倒覺得很像他自己。」

「你不是說你不認識他？」

「我是不認識他。」

「那你怎麼說他很像自己？」丁雅樂覺得楊照雲的話很矛盾，果然是外國人，中文的表達能力實在有待加強。

「直覺！我覺得他就像那種生人勿近的野生動物。」

「是嗎？我看他像是散彈槍，一見到有人侵入他的地盤，就會瘋狂向人掃射，不留活口！」

她不怎麼喜歡衛棠希那種冷冰冰的態度，那會令她想到那凡是有關她的事都愛插手管她的二哥。

楊照雲瞧了她一眼，沒想到這小女生說起話來還挺恐怖的。

「那是『生物距離』。每個人或多或少在自己的四周都會設下一道生物距離，就像地雷一樣，他不是想傷人，而是想保護自己，那是天生的。」只是衛棠希的生物距離的範圍似乎設得太大了些。

「下一位同學！」台上的陳教授高聲喊著。

「是嗎？」丁雅樂思索著楊照雲的話。

「雅樂，換妳了！」楊照雲提醒正發愣的丁雅樂。

「親愛的同學們，我是丁雅樂，優雅的雅、音樂的樂，台北人，興趣是……」聽到楊照雲的聲音，丁雅樂趕緊站起，而她清秀的容貌與活潑的個性立刻吸引班上同學的注意。

趁著丁雅樂成為班上的焦點，楊照雲轉過頭，望著坐在教室最後面的衛棠希。

他一身的黑，集孤獨、安靜於一身，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楊照雲靜靜打量他，忽地，衛棠希抬起頭和他的眸子對上，衛棠希那雙犀利又冰冷的眼，一下子就射入他毫無防備的心房裡。

不如剛剛在陽光下時的他，此時的他生物距離明顯而又強烈。

沒有陽光的溫暖，楊照雲感到一陣寒冷。

看了衛棠希一眼，他迅速回過頭，剛好輪到他介紹自己。

「我是楊照雲，英文名字Charles，剛從美國回來，對這裡還不是很熟悉，希望能和各位做朋友，興趣是籃球，謝謝。」介紹完畢，他落座之後，視線又不自覺地朝衛棠希的方向看過去，恰巧，衛棠希剛好也在注視著他。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接觸──

兩人互望了幾十秒之後，衛棠希不再看他，而楊照雲也回過頭聽陳教授說話。

不知怎地，他覺得衛棠希很特別，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能和他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