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用一支筆在一張紙上亂塗亂抹著,當然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很多年,母親走後,家裡的畫廊關掉了,賣掉了,城裡的那套房子也賣掉了,父親從原來教書的學校辭了職,帶著我們搬到海邊這個小房子里來,我和米米也進了海邊一所新建的中學讀書,母親活著的時候,還有錢寄來,自她走後,生活每況愈下,父親仍是畫畫,或是酗酒,天命之年的他總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彷彿錢和米可以從天上掉下來。
最憂愁的時候是學校要交錢。
那一次,是趙海生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他用一大筆錢,買走了父親幾十幅畫,說是要把它們都帶到北京去,賣給別的人。父親興緻很高,他帶著我們三人一起去鎮上吃飯,點了一大桌子的菜,一定要請客,感謝趙老弟的知遇之恩。
父親那晚自然是酩酊大醉,趙海生扶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一點,米米睡著了,我們好不容易把父親扶到床上,我低著頭對趙海生說謝謝。他說不用,並給我一個地址和電話,讓我定期寄父親的畫給他,說他會定期把錢寄過來。
我把那張名片小心地收在口袋裡。
米米就在這個時候開始咳嗽,她咳得很厲害,臉色發紫。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子咳過了,我衝進去找葯給她吃,可慌亂中我什麼也找不到,趙海生已經從廚房裡倒了開水來,他扶住米米,提醒我說:「別急,別急,好好想想葯在哪裡。」
我還是沒找到葯,趙海生當機立斷地把米米往背上一背說:「走,我們去醫院!」
那一天,趙海生背著米米跑了二十幾分鐘的路,我們才好不容易找到一輛車子,把米米送進了醫院。醫生說,我們要是再晚去五分鐘,米米可能就沒命了。
醫生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就一直抖動一直抖,抖得身子像一片落葉一樣,站也站不住,趙海生在後面扶住我說:「吉吉,沒事的,你看現在不是沒事了嗎?」
米米睡著了,我們坐在醫院的長椅上等米米醒來。趙海生說:「吉吉,我終於看出你和米米的不同來了。」
我知道他是在逗我說話,於是我也配合他:「哪裡呢?」
「眉眼。」他說,「米米是個孩子,而你不是。」
我看著他:「你是說我老嗎?」
「噢。不是!」他慌忙解釋說,「我是說,你和很多孩子不一樣。」
「那就還是老唄。」
他笑:「我說不過你。但我真不是那個意思。」
「謝謝你,趙叔叔。」我由衷的,要不是他,我真不知道米米現在會怎麼樣。
「我有這麼老嗎?」他笑,「等米米病好了,你還得幫我一個忙。我得把那些畫弄到郵局去寄掉它,我沒法把它們全帶走。可是,我明天中午的飛機,我得一早趕到市裡,我怕那時候郵局沒有開門呢。」
「那我周末去幫你寄。」我說。
他遞給我幾百塊錢。
「不用。」我搖搖頭,「米米的醫藥費都是您墊的。」
「收好,吉吉。」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夏老師是我敬仰的老師,當年他在城中教美術,我貪玩,打破別人的頭,是他拿錢替我給別人治病,我才沒被我爸打斷腿。」
我相信,父親是這樣子的人。
同時我也信,趙海生此番前來,不為父親的畫,只為報恩。
他走了,只隨身帶走一張畫,是父親畫的《丫頭》,畫上是我和米米,我安靜地坐著,米米在我身後,調皮地笑著。
2
再見到趙海生,又是夏天。
我沒說錯,夏天對我而言,總是多事。如預料中一樣,我高考落敗。父親忽然住進了醫院,而米米的哮喘也複發,家裡亂得一團糟。趙海生從天而降,租來的房子沒裝電話,他按我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我家,那時候我正在煮一鍋粥,準備送到醫院給父親。透過木窗戶看到他推開院子的門的一剎那,我拿著勺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眶忽然就濕了,門很低,他彎腰進來,用熟悉的聲音喊:「請問是夏老師的家嗎?」
躺在床上的米米尖叫起來:「夏吉吉,夏吉吉,你的趙叔叔來了哦。」
趙海生進屋來,拍拍米米的頭說:「難道我不是你的趙叔叔么?」
米米咧著嘴笑。她的病已無大礙,但醫生說要休息。
我給趙海生沏了一杯茶,問他:「怎麼忽然回來了?」
「出差,順道來看看你們啊。」
我說:「您坐會兒,我去醫院給爸爸送飯去。」
「怎麼夏老師住院了嗎?」他說,「我陪你一塊去吧。」
我們到了醫院,醫生表情嚴肅,正在等我們。趙海生跟隨醫生去了辦公室,十分鐘后他回來,對我說:「吉吉,你要有心理準備,夏老師是肝癌,晚期。」
我用掌心捂住臉,不讓自己在他面前掉眼淚。但我最終還是熬不過災難的苦痛,哭倒在他的懷裡,他的懷抱,是暫時的抵擋,唯一的選擇。
父親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只撐了十五天。這條人生的路,他走得太累,得知可以休息,彷彿放下心中大石,輕鬆吐掉最後一口氣,撒手人寰。這期間趙海生一直陪著我們。父親在學校是臨時執教,不享受醫保,我們家也根本沒有積蓄,所有的錢,都是他花的。事隔三年,他忽然上門,好像就為了專門攬上這一大麻煩。米米還是沒有哭,但她好像一夜間長大,睜著空洞的眼睛看著我們蹲在那裡收拾父親的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