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杜子寒目光一凜,看向厲風行挑釁一樣挑得高高的眉毛說:「你怎麽知道?」
厲風行把手裡的酒杯一推,整個人向後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右手五個指頭不停的扣著桌面:「我怎麽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聽聽我的消息?」
一時之間,杜子寒懷疑的目光和厲風行狡猾的眼神在空氣中對峙著。半晌,只見厲風行臉色一變,捂著腦袋「啊」的一聲慘叫。
「別聽他故做神秘,」李微陰的聲音在厲風行的頭上響起,手裡穩穩的握著剛才行兇的兇器──一個一尺高的青花瓷瓶,「這種消息歷來走下不走上,老百姓都知道了,朝廷里的人也未必有幾個明白。有人私扣救糧,這事整個蒼州都心知肚明,就是沒人敢戳破。你這時候突然出現在錦陽,不是為了這個還是為了什麽,這窮鄉僻壤的總歸沒什麽好玩的吧。」
「果然,」杜子寒喝過酒而略顯紅潤的臉色剎時變得冰冷,手重重的拍向桌面,所有的器皿頓時輕微的彈跳起來。
「唉,先別生氣了,」厲風行無賴一樣笑眯眯的勾住杜子寒的胳膊,「天大的事明天再說,今天先陪我喝酒。酒縫知己千杯少,來來,小寒,今天我給你接風,我們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我偷著笑,杜子寒雖然很少喝酒,但他可是千杯不醉,看來厲風行是要回不了家了。
結果兩個拼酒的人還沒倒下,先陣亡的人卻是我。我不過趴在桌子上打了個小盹,等我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是躺在一張鬆軟的大床上了。
順著微開的窗欞,徐徐吹進几絲清靈的風,將夏末的悶熱打散。和著清涼的月色,淡淡的月光在空中灑落。我想應該是在厲風行的家中。我披上衣服,從窗戶往外看。外面是一個不大的院落,小小的石凳石桌擺在院子中央,四周隨意載下的幾棵樹落下了班駁的月影。
我突然間想起厲記包子鋪外面那株長得奇象靈芝的狗尿苔。白天我第一次遇見它的時候,剛想俯下身子去摘就被杜子寒一腳給踢了起來。作為一個商人,怎能坐失商機?我樂呵呵的穿好鞋子推門而出。
就在我將房門打開,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時候,對面院牆的牆頭上突然一閃躍下一個黑色的身影。
有賊?我大驚。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只覺得嘴上一緊,所有的話都被拍回了肚子。身體隨著堵上嘴的手落進了一個堅實的臂彎,我被鉗得生疼,心下大亂起來。可憐我一代商場梟雄竟然會淪落到慘死宵小手中的地步。起碼我還沒看到杜子寒棄暗投明,堂堂正正走向貪官污吏的行列。越想心裡越覺得失落,不覺仰天長嘆一番感慨起來。
「自古英雄多命薄~~~我死得冤呢~~~」
「小然,我……厲風行啊!」他擠眉弄眼的和我說。
「有賊,風行哥,」我指著依舊隱藏在牆角的身影說。
「那個不是賊,」他虛了一口氣說,「那個是李微陰。」
「啊?」
厲風行壓低了聲音對那團陰影說:「喂,你做什麽呢!」
陰影匯總的李微陰發出了一聲委屈的抱怨聲:「我……剛才跳牆的時候……把腳摔麻了。」
「笨蛋,」厲風行罵了一聲。湊了過去,把一瘸一拐的李微陰扶到了石凳上,揉著他受傷的腳踝,「不會翻牆入室就別翻啊,還穿了一身黑……哦,你把臉也蓋上了?」
李微陰一把扯下臉上蒙得嚴嚴實實的一塊黑布,「你見過哪個當賊的會走大門?」
「我又沒讓你偷我家,你翻我家的牆干什麽?」
「我練習不行啊?」
「你們真的要去當賊啊……」我一臉媚笑好奇的問,心裡開始盤算起當賊的成本和收益問題,如果不加入風險值的話,看來應該是個很划算的生意。
厲風行啞然失語,把頭壓得低低的用力在李微陰的腳上按摩直到後者痛苦的扭曲了一張清秀的臉。
「唉,就說說嘛,其實我也挺好奇的……」夜色里的院落突然響起杜子寒似笑非笑的聲音。
厲風行和李微陰雙雙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不住的乾咳起來。
「你……你裝醉?」厲風行指著杜子寒說。
「你們三個人大半夜的演戲演得那麽熱鬧,我不想知道也難啊,」杜子寒解釋,突然挑了一下眉毛搓搓下巴一笑說,「難怪風行一個勁的灌我的酒,原來是這麽回事哦。江洋大盜,你們要去偷哪家?」
厲風行直起身子賤笑的回答:「老爺,可以不招嗎?」
突然起了一陣夏風,雖然是熏熱的,但也算是夾了新鮮的空氣。院子里的幾個人身上的衣擺好像輕盈的蝶翅一樣隨風翻飛起來。
杜子寒的聲音就落在這樣的風裡:「我和你認識了許多年,我從來不認為你會是個雞鳴狗盜的賊人。你到底要做什麽?」
看到杜子寒一副我已經沒有耐心了的表情,雙手一揮,轉而換上一臉的釋然,「算了,這事確實本不想和你說,好歹你是朝中的一品。不知道就不知道了,頂多是個失職。一旦成扯上了,你可是有嘴也說不清了。不過你既然問起來了,我就告訴你,但是你休想攔著我。」
「……」
「蒼州知府陸朝奉私扣錢糧,各方救濟的物品錢糧被他扣了個大半。我們這次去就是要劫糧偷錢。」
「你和李微陰?」
「不是,」厲風行得意的邪笑一聲,「很多人。我和李微陰只是負責盜銀庫,還有另外兩批人。我們約好錢糧物三處同時下手,亥時出發子時行動丑時之前結束,天亮前就能把東西發出去。」
「你們……」杜子寒聞言勃然大怒道,「真是胡鬧。官員行為對錯自然有刑法律典約束。你們這種行動非但是目無王法,簡直就是以卵擊石。據說上個月已經有人因為偷糧被私刑致死。」
「我知道,那次……我也參與了,」厲風行的聲音突然變得無比的蒼涼,「所以這次絕對不能失敗。」
「厲風行!」杜子寒說,「相信我,我會給蒼州百姓一個交代。」
「是,你為官清廉勤政愛民,一定不會辜負百姓。可是蒼州的百姓已經等不起了。小小的知府就敢光天化日之下私扣救濟,他的後台一定不小。等你辦完了那一套繁冗的手續,要拖多少時日。有多少人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你這是在犯法。」
「法為人定!」厲風行擲地有聲的說,「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熱衷仕途。你應該明白官場歷來黑暗腐敗。當年你在書院刻苦聰穎才比天高,閑來舞劍,只是零星幾招就已有萬丈俠氣,為了小然則是時時動怒天天打架,那個時候的你單純鮮活,怎麽也會一腳踏了進去。」
「……」
「杜子寒!你根本不適合官場。既然你知道了這件事,就乾脆來幫我。我知道你身手好,有了你的幫助這次一定會成功。放棄官場的那些無聊東西,重新拾起你自己。無論你有什麽理由,官場已經把你改變得不像你了。」
杜子寒仿若被他的話擊中一樣,呆楞楞的定在原地,半晌才悵然一笑:「風行,謝謝你的提醒。不過我還不能退出,起碼現在還不可以。你們要做什麽我不管,但我也不會參加,就當我不知道。」
我把手搭到李微陰的肩上偷偷的問:「喂,那裡遠嗎?」
杜子寒一把扯過我的手拖著我身體往他住的屋子裡走:「今天和我一起睡,不許你跟他們一起胡鬧。」
杜子寒把我拉進屋子裡,順手落了鎖:「睡吧,今天晚上不許你胡思亂想。」
「哦,」我慢騰騰的蹭到床前,心裡卻想著如何逃跑追上厲風行他們。手上故意將外衣唯一的帶子解得千絲萬縷牽腸掛肚。
杜子寒見我慢吞吞的解著身上的帶子,乾脆伸手過來幫忙:「你看你,連個帶子都解不好。」
我叉手站著,等他將我的外衣除掉。我很認真的思考著逃跑的理由,杜子寒卻一把拎起我的后領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乖乖的睡,不許你亂想別的。」
我嗚咽的被他丟到大床上,除了鞋子,一把按到溫軟的被子里。
「你欺負人,」我見到開溜無望,憤恨的解開內衣的帶子,準備鑽進被裡睡覺。
窗下留著月輝的點點餘韻,幾乎凜白的光線渺渺茫茫的揮灑著,盈滿這簡陋的小屋。杜子寒不知道為什麼就站在著輕柔的月色里,呆愣愣的看著我將內衣脫到肩下,露出一段月光一樣無暇的肩膀,卻忽然隔開我的手,將那單薄的內衣重新穿好。
「喂!你要做什麼啊?」我退開他想要綁帶子的手。
「不許脫內衣!」
我一腳踩上他的胸:「杜子寒,你什麼意思啊!那麼熱的天,睡覺也不許脫衣服嗎?唔唔……」
「我說不許就是不許……」他握住我的腳放回到床上,冷著臉說。
我不理會他的無理取鬧,面向牆壁躺下。杜子寒反倒鬆了口氣,也除了鞋襪外套,躺到我的身側。
「你知道我有多大了嗎?」我嘟著嘴問。
「二十三啊。」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背後傳來。
「那你還總是管著我!」
「因為你淘氣啊……」他低嘆一聲,「你從小就沒讓我省心過,坑蒙拐騙受賄勒索,一樣也沒少過。」
「不對!你不要侮辱我,」我猛然轉身對當他一雙黝黑深邃的眼眸,「你還少說了我偷運走私哄抬物價……」
「是,是……」杜子寒隨口應付著。
「唉,說穿了,還不是為了你?」我說,「你做了那麼多年的大官,還是兩袖清風,一點多餘的存款都沒有,我若是不幫你弄點銀子,你將來拿什麼娶老婆啊。」
杜子寒無奈的凄涼一笑:「真是難為你了啊……」
「就是,就是,」我說,「為了你,我可什麼時候都不敢忘了做生意啊。那……就象剛才,我還用你那把劍租了十文錢……」
「什麼?」杜子寒目光一寒。我驀然住口,他驚然坐起,顫抖的問,「你……你把什麼劍拿去租了?~~」
「尚方寶劍,」我笑眯眯的說,「李微陰的腳扭到了,我把那劍十文錢租給了他……呀?小寒?你別暈倒啊~~別吐血啊~~~」
***
晚夏涼夜風清月朗,我眯起眼睛**著空氣中淡淡的花香,問坐在身邊的李微陰:「喂,你要吃雲片糕還是桂花糕?」
李微陰歪頭看看我說:「為什麼不給我那核桃酥?」
我立刻把唯一的一塊丟到嘴裡,滿滿的嚼著:「沒了……」
李微陰的單側嘴角向上揚了揚。
暗夜之中忽然閃過一道寒光射向我們,李微陰握住手中的尚方寶劍攔住那道寒光的去路,而那光卻在距離我們一尺遠的地方急轉直下插入土中。
「他今天一定沒吃晚飯。」我看著入土三分的飛刀說。
「也許是鬧肚子了也說不定。」李微陰挑挑眉毛說。
「也對啊……」
清爽的夜風中,我和李微陰坐在高高的牆上品著糕點,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而隨風飄進我們耳畔的是腳下一片鏘然的械鬥聲。
我打了個哈欠:「微陰,大概有多少了?」
「唔……」他數了一下,「有十八九個了吧~~」
「呵呵~~小寒果然厲害,那麼短的時間就能打倒這麼多人。」
「風行也不賴啊。」
「可比起小寒就差了那麼一點,」我說,「要不然,剛才風行就不用向小寒求救了。」
「恩,是沒錯,」李微陰笑了笑,對我說,「可這個不正是你要的結果嗎?」
我不置可否的傻笑,看著牆下的一片撕殺。半個時辰之前,杜子寒氣急敗壞的追出來尋他的尚方寶劍。追到太守府,正見厲風行一行人行跡敗露與侍衛護院撕殺在一起。厲風行一見杜子寒就揚言要將他在書院時諸如掏過後山的鳥蛋,摸過河裡的魚蝦,捅過樹上的蜂窩,把對我圖謀不軌的一個新任教琴師傅揍得再不敢出現在書院一步……等斑斑劣跡公諸天下。逼得杜子寒不得不出手相救,好堵上他那滔滔不絕的嘴。雖然厲風行並不知道除了揍師傅那件事以外,主謀統統都是我。據說礙事的我,跛了腳的李微陰和珠光寶氣毫無用途的尚方寶劍一起被丟到了牆上當起了局外人。
杜子寒將手裡的青峰寶劍使得暢快淋漓。寒光閃耀在幽黑的夜裡,留下一道道完美的弧線。我得意洋洋的對李微陰炫耀說:「看,我家小寒的工夫多好,這麼多年沒摸劍,使起來也行雲流水般的順暢……」
李微陰歪頭看了看我,說:「只可惜,這尚方寶劍沒有機會露場了……」
我把一塊桂花糕放到嘴裡細細的嚼著。
「不過也差不多了。」他笑咪咪的說。
杜子寒舉手揚劍,對上一道刺向他的寒光,兩劍之間蹦出閃耀的火花,轉而那道寒光和它的主人一起被彈開,狼狽的滾倒在牆角。
「好……」我握拳大喊,「小寒真厲害……小心偷襲……右邊……」
杜子寒聽到我的提醒,手中寶劍下意識的揮過去,於是牆角又滾進來一個拿刀的侍衛。
我樂呵呵的拿起尚方寶劍,又從懷裡摸出一個精緻的盒子,起身向下戳了戳牆角下兩位哼哼著的傷員:「喂……上好的雲南紅花金創膏……很好用的……原價三十文一盒,看在今天天氣不錯心情也很好我們又這麼有緣的分上,算你們一個九五折。怎麼樣?兩位要不要來一盒?啊……小寒,偷襲,左邊……笨,往我這邊的打啊,今天帶了好多金創膏呢……肥水別落外人田啊……」
似乎是我的聲音太大了,院內一片撕殺聲中忽然響起一句:「牆上也有人!沒準是頭……」
那人的話音還沒落地,杜子寒忽一抬手,手中利劍直揮過去,那人應聲倒地。
「唉,」我無限感慨,「看來這位老兄是用不必上金創膏了,不過……我家棺材鋪的貨色也不錯。喂……要不要預定一個?」
倒在黑暗處昏迷不醒的人聽了我的話沒有什麼反映,倒是杜子寒一記惡眼飄過來嚇得我立刻閉上了嘴。
接下來的事情出忽意料的順利,因為杜子寒的加入,歷風行一伙人在官府的援兵到來之前,順利的全身而退。共盜得白銀三十萬,黃金二十萬兩。厲風行將這些交與前來接應的人後,和我們一路回到了厲記。
點點繁星漸漸的隱滅,晨曦悄悄的在開展著,因為不敢走大路而一直穿越小巷,所以四周更是寂靜。不久之前仍清晰在耳的聲聲撕殺叫喊和這突然之間的冷清向比,倒好象是經歷了一場夢一樣虛無縹緲無處可尋了。
厲風行猿臂一伸,勾住杜子寒的脖子:「喂,謝謝你啊。」
杜子寒無奈:「就知道遇見你准沒好事。」
厲風行傻笑著:「小寒你不錯啊,那什麼几几劍法果然是厲害,不愧是山上學來的。」
「燕雲十八劍!」杜子寒撫了一下手中的劍,悵然一笑,「練了那麼多年,想扔也難啊。」
我忽然感慨萬千:「唉~~其實當初不應該讓你去考官,應該帶著你去賣藝。」
「閉嘴!」杜子寒驀然回首,氣呼呼的說,「賣什麼藝!」
「雜耍啊……」我理所當然的說,「好歹比你當官掙得多。」
厲風行和李微陰當場笑翻。
到了厲記,未進院門,就聽見院子里陣陣聲音。
「老爺和太爺一起失蹤這麼久了,你們猜這次老爺會被賣多少錢?」
「恩……應該不值幾兩銀子吧。倒不如我們來猜猜他會被賣到哪?」
「可是這也挺難猜的……還是來賭肯買老爺回家的人腦袋有沒有進水吧。」
「笨!這還用賭嗎?肯買老爺回去的人,都不正常吧。想想他板著臉引經據典的給你講解大西律法的樣子就讓人頭疼。」
「可不是,沒準最後還會反過來讓你給他去端洗腳水……是不是?袖兒姐姐?別一直不說話啊……」
「這個我不管,反正太爺能回來就好了……」
厲風行忍著憋得鐵青的臉無聲的笑到抽筋,李微陰捂著嘴也笑得起勁,杜子寒抽搐著臉上的肌肉很大聲的踢開門,乾咳了一嗓子。遠歧遠酹應聲慌慌張張從石凳上起身。
杜子寒忽然將火冒三丈的臉換成了三月春風般的笑顏,軟軟的和我說:「今天我下廚,做面給你吃。大夥一起吃啊……」
我拍著手,開心的說:「好啊好啊,好久沒吃到……」
遠歧遠酹則臉色巨變,痛哭流涕的滾到杜子寒的腳邊:「老爺……我們錯了……」
杜子寒這才冷著臉喊:「那就去給馬喂草填料去,順便再給它們洗個澡!」
遠歧遠酹如獲大赦,樂顛顛的跑去侍弄馬匹。杜子寒則無奈的嘆了口氣。
厲風行抹了把滲出無數眼淚的眼角,捧著肚子笑著說:「原來你的手藝差到這份上啊,宰相大人,還是跟我拜師,好好學藝吧。」
杜子寒惡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他則將竊笑改為大笑。
我拽了拽杜子寒的衣袖:「小寒,我們就住在這裡吧,和風行哥一起賣包子好不好?」
厲風行一把將我軟軟的身體摟住,臉貼在我的發間蹭了又蹭:「和我一起賣包子沒問題,不過不能在這兒,因為我要搬家了。」
杜子寒拉過我的手,將我扯進自己的懷裡,一時用力過猛,我的臉就重重的摔在了他堅實的胸上。
「搬家?」李微陰驚詫的問,「為什麼要搬家?」
厲風行一如既往的淡笑:「我挑頭幹了這麼大一票,八成是要被盯上了,不快點跑路早晚會被捉……放心吧,你也沒幹過什麼,只跑跑腿而已,不會找上你的……只可惜了我這包子鋪,才只開張半年,又要扔了……」
李微陰神色一黯:「你要走了?……」
「恩,行李早就打好了,馬上就走,如果有人問我,只說不認識就好了。」
李微陰嘆了口幾乎無法察覺的氣:「還會回來嗎?」
「……沒準啊……我想應該會吧,不過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流浪慣了的。」
李微陰愣了一下,只挑挑濃黑的眉毛:「哦,好啊,我等你回來。」
旭日似乎突然蹦出來似的,鍍了金色的陽光一下子染滿了小巧精緻的院落,我還沒弄明白為什麼李微陰眼角那點點金黃竟然比尚方寶劍上折射出來的燦爛光華還要美,他就眨眨眼睛,那金點倏然不見了。
我歪著頭仔細思考著,半掩的院門忽然被大力的撞開,幾個錦衣華服的人直衝進來,抖開手裡明黃的一卷捲軸,厲聲道:「聖旨到……」
杜子寒被突然而來的狀況弄得有些茫然,只得俯下身聽了聖旨。長長的聖旨說了一大串,只有最後一句有用,就是要杜子寒速回京城。我挪了挪酸麻的腳,心裡合計著這聖旨要用筆用墨的成本,想著有一天見到小遠子的時候說他一說,即使皇家財大氣粗也不能這麼浪費啊。
杜子寒接過聖旨,拿在手裡仔細看了看。
「不用看了,杜大人……」為首的錦衣人見杜子寒皺著眉毛看聖旨上的大印,不由得輕蔑的一笑,「聖旨是當今皇上的親筆,這印自然也是皇上親手蓋上的,總歸不會有錯。大人您還是打點一下,跟在下回去吧。」
厲風行隨手抽出腰間的劍,凜利的劍尖直指那錦衣人的喉嚨。
「你要做什麼?」他臉色大變,看著距自己不到半寸的劍顫抖的說,「你想要挾朝廷命官?……」
杜子寒也慌忙壓下他握劍的手:「風行!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厲風行滿不在乎的說,「你是真的看不出來還是裝不知道?你被人家盯梢了,沒準從你一出京城的時候就讓人跟上了。你自己也說過,你來滄洲的事並沒有人任何人知道,可是現在卻有人準確無誤的找到了你的落腳點,而且就在你幫我搶了官銀之後的兩個時辰之內。這說明有人一直不放心你,只要你一有風吹草動,就立刻昭你回京。而這回京徒中……會有怎樣的經歷,你不會猜不到吧?所以,殺了這個人,你就當沒看見過聖旨,帶著小然和我一起走。」
杜子寒一邊用眼神示意嚇呆了的那個錦衣人不要輕舉妄動,一邊對厲風行說:「我知道,可是我必須回去,這聖旨確實是皇上的筆跡,我不能坐視不理。而且……」他看了我一眼,「有件事,我還沒辦到,我不能丟下。」
「杜子寒!」厲風行憤然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小然?」
杜子寒的臉突然抽動了一下。
「在你的眼裡他可能永遠是個不經事的孩子。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他要的是什麼?」薄薄的晨曦中,厲風行淡淡的說,「你以為小然真的就笨到一把尚方寶劍只租十文的地步嗎?」
杜子寒看看我剛打了哈欠的臉,丟給他一個「很有可能」的眼神。
厲風行無力而語:「算了,我不和你多說了。杜子寒,難道昨天晚上暢快淋漓的拼殺,就沒讓你想起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嗎?」
杜子寒神色黯然說:「沒錯,昨天我幫了你們。可是滄州的情況不能就這麼掛著。你們弄的那些東西,撐得了一時,哪能撐得了長久?」
「杜子寒!」厲風行大怒。
朝陽已經完全是光芒四射了,蒼洲的天難得的晴朗而透明。厲風行小小的院落照得清澈的美麗。任何一種顏色都光鮮而透明般的艷麗。厲風行的劍尖依舊指著瑟瑟發抖的錦衣人。杜子寒伸手想要阻止,卻終又放了下來。
「小寒……」我竊竊的說,「我們不當官了好不好?也不報仇了,天下國事不管了好不好?……」
「……」
晚夏的風吹著,絲絲弱風將我本就無力的話陣陣打碎,揉在片片艷陽里,遁得無影無蹤。
杜子寒劍眉皺了皺,嘴角不自覺的微微動了幾下,忽又一嘆,猛然出手,握住厲風行的手腕,輕輕一擱,厲風行手中的劍掉到了地上。
杜子寒一把將我緊緊摟入懷裡。我窩在他的臂彎,似乎能感覺到他胸口急劇跳動的心臟。只一瞬間,他又將我推了出去,我單薄的身體落在厲風行毫無準備的懷中。
「西北,燕雲山,」杜子寒冷靜的對他說,「找我師傅燕雲子,我曾經和他約定過,如果我有什麼事發生,他會幫我照顧我爹。風行,拜託你送他過去。」
剛解了危險的錦衣人卻大聲喊:「誰也不能走!杜大人隨我們回京,剩下的都給我拿下。」
杜子寒俯身拾起地上的劍,攔住幾個意欲前行的人:「你們傳的是聖旨,拿人不在你們的職責之內吧?這院子里的人無論是良民還是通緝的要犯,只要你們拿不出官府的查令,一個也不許碰。」
幾個錦衣人一時不知所措,杜子寒厲聲斷喝:「風行,現在就走。還有……粹袖,你也跟去,要好好照顧太爺!」
我被厲風行滿滿的抓在懷裡,回主屋取了一隻早就準備好的小小的行李,和幾個人一路沖了出去。
明明是艷陽萬里,看在我的眼裡卻是蒙了一層霧水。杜子寒依舊和幾個人對峙著,我好象一隻哭鬧著的貓一樣被厲風行夾在懷裡。在我們經過杜子寒身邊的一剎那,我迷濛的眼裡,分明看到了他眼角閃了點點的晶瑩。
***
路是夕陽古道,馬是西風駿馬。
出了滄洲,西北而行。厲風行說再幾日光景就到燕雲山了。眼看斜陽歸山,他說前面怕是沒有店家了,就乾脆找了塊乾爽的空地,倚著樹榦席地而憩。
結果,一起上路的人只有三個。厲風行,粹袖和我。遠歧和遠酹最後決定陪杜子寒一起返京,李微陰不知道為什麼,無論如何也不肯和我們一起走。厲風行竟然也不擔心。他說李微陰聰敏伶俐,在當地人脈又廣,一定能保護好自己。
已經入秋了,雖然厲風行燃起了篝火,還是抵不住背後襲來的陣陣涼意。粹袖取來一件夾里的衫子,輕輕攏在我的背上。
「唉!」粹袖意味深長的嘆了口氣,「男人啊,就是這麼回事。你看那兩個人,平時纏你纏得再緊。一遇見……還不是把你丟得遠遠的。」
厲風行停下正烤著的饅頭,抬頭吊起眼睛看了看她,陰陽怪氣的說:「唉!說女人啊,也是那麼回事。平時再不屑一瞧的人,一但真的離開了,也開始想了。」
粹袖難得一見的將一張端莊秀麗的臉變成了青筋暴突的金剛怒目:「你胡說些什麼呢!」
厲風行奸笑:「對不起對不起,……唉!把鹽遞給我……」
粹袖在他放在地上的包裹里翻了翻,找到一個小紙包:「你帶的東西還怪齊全的。」
厲風行嘿嘿的笑著,把鹽撒到饅頭上:「我可是東跑西走慣了的。當然要備些常用的東西了……喏,好了,開飯嘍。今天只有饅頭和水了,將就一下吧。」
他把饅頭片從火上取下來,遞給我們,就著壺裡的水啃了起來。我把香噴噴的饅頭捧在手裡,嘆了口氣,終又放下。
粹袖放下手裡剛咬了兩口的饅頭,憐惜的問我:「太爺……你又不吃飯了。」
「我不想吃。」我幽幽的說。
粹袖的眼睛開始有些微微的紅:「太爺……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是老爺他吉人天象,一定不會有事的。再說,有遠歧和遠酹兩個跟著,一定能順利返京的。你從中午就沒吃過,再這樣下去,老爺見了,會心疼的。」
我嘟著嘴,搖了搖頭:「不是,不只是為了這個……」
粹袖驚異:「那是為什麼?」
我說:「中午那餐是因為最後塊雲片糕吃光了,不和胃口吃不下。」
「哦,這樣啊,」粹袖放下心來,趁著沒涼繼續吃晚飯,「厲哥說明天中午就能到安縣了,再給你買……雖然老爺好所過不讓你吃太多甜的,可總比什麼也不吃好啊。」
「那你現在呢?」厲風行湊熱鬧的問。
「我現在不想吃是因為……」一陣晚風吹過,面前燒得熱鬧的火焰瞬間被壓倒,又更熱烈的沖向半空中抖動著,熊熊的燃燒著,把我尚未出口的半句也燒在體內。
「恩?」粹袖蹙著眉,好奇的看著我。
我喟然一嘆,問她:「你就沒有什麼感覺嗎?」
「感覺?什麼感覺?」粹袖正納悶著。忽然她嬌俏的臉上劇烈的抽動了一下。雙手痛苦的捂著小腹,恍然大悟,「毒?太爺……你……」
「那鹽是被我掉了包的,我等了這麼久才派上用場,你說我能吃嗎?」我丟開饅頭,呵呵的奸笑著。解開樹邊栓著的兩匹馬,抽出厲風行的劍,用力向之中一隻的屁股上一抽,那馬就哀號著奔入山林。
厲風行鐵青著臉色低吼:「小然,你要做什麼?」
我笨手笨腳的爬上剩下的那匹馬背上:「我不要去燕雲山。」
厲風行無奈又痛苦的揮著手:「好好好,不去燕雲山就不去燕雲山。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來,乖……下來。」
「我要回京城,」我騎在馬背上,不容辯駁的說。
厲風行本就扭曲的臉更加痛楚了幾分:「小然!杜子寒就是不想讓你去京城,才將你託付給我……眼看燕雲山就要到了,你不去就不去,可也別折回去京城啊。要是杜子寒那傢伙知道了……一準砍死我。」
「我不管,」我一把扯了韁繩,「反正我去定了。」
我去意已決,於是揚鞭策馬,馬兒風馳電掣般的慢悠悠溜達起來。厲風行和粹袖已經癱軟在地上,見實在攔我不住,就大聲喊道:「你……起碼你把解藥留下啊……」
「啊,那個啊……」我想了想,「就是巴豆粉了,不過是濃縮的,是翠雲樓的剩貨了,本想在蒼州做兩筆人口生意的……正好派上用場,呵呵……放心,明早就好了。」
身後應聲響起厲風行一陣哀號:「巴豆?……」
不管怎麼說,我是順利的從厲風行那裡脫了身。可是當我順著來路走到一條岔路口的時候才想起來,我根本不認識回京的路。多虧這時候路過一支商隊,老闆周公子見到我就樂呵呵的答應與我同行。
本來我對他這個人印象還好,長得不錯,脾氣也好,不用我開口,就有大把的糕點入帳。可是當我得知他入京的重要目的,是找那個姓杜的奸商,就是宰相杜子寒的爹討官司的時候——據說那人賣給他的五彩生絹在運到地方的時候,統統褪色邊成了花貓生絹——我就對他稍有微詞了。切!小氣!不就那麼幾匹布嗎?啊?他竟然還留著當時的合同當證據?!
所以,當到了京城樓門下,分手話別時,他脈脈含情的問我這個無家可歸的人——我自稱,願意不願意隨他一起回家,我含羞帶怯的問他可不可以先原諒我的過錯。得到他的肯定之後,就從他身上摸出幾張合同納入自己懷裡,順便勸他不要以卵擊石快快回家吧,再和他定下不知多少世之後的來世姻緣,轉身飄然而去。留下搞不清狀況的一個翩然公子莫名其妙的站在門樓前瞻仰青天白日浮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