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窩在宣德殿和鄭鳴遠從下午一直聊到日暮低垂,又敲暈了進來傳膳的泰公公,用他身上的衣服把鄭那身深色的錦衣常服換下。帶著鄭鳴遠及其金字令牌順著來時的路,一路出了宮。
剛一溜出宮門,鄭鳴遠就驚訝的問我為什麼路上沒有人潮湧動,沒有黃土鋪路,還說流石帶他出來的時候就有。我白了他一眼,笨!你說的那個叫「皇帝出巡」,我們現在做的這個叫「漏夜逃亡」!
鄭鳴遠滿腸搜索「漏夜逃亡」這個詞的解釋的時候我已經把他帶到了天牢門口。
獄卒攔住我們的去路厲行問話,鄭鳴遠想都沒想張口就說:「朕要見杜子寒。」
門口幾個獄卒一愣,轉而微笑,摸著他的頭說:「震?這裡是天牢,除非你有金字令牌,否則不能隨便進去見人。」
鄭鳴遠眼眶一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然,他們不認識我……」
廢話,在宮裡你穿的是龍袍,不認人總歸也認識衣服吧。我開始有點懷疑流石是怎麼教育他的。
我將鄭鳴遠身上的金字令牌拿給獄卒。獄卒中的頭將那小小的金牌拿在手裡反覆看了幾遍才說:「唉!反正令牌最到,有了這個就放行。我們底下人是管不到令牌的來路。」
死囚天牢的守備果然嚴,穿過層層守衛,道道大門,獄卒帶著我們七拐八折的才到了地下室的一扇黑鐵大門前。獄卒打開銅鎖,撤去粗大的鎖鏈,沉重的鐵門吱吱呀呀的劃開。
陰暗的涼氣隨著開啟的牢門撲面而來,而獄卒手中微弱的燈火映亮的則是倚牆而坐的杜子寒蒼白卻溫暖的笑容。
也許是覺得這麼嚴格的守備根本沒有鎖門的必要,獄卒只是將門虛掩上,就跑去和睜著好奇眼睛東張西望的鄭鳴遠搭訕去了。
杜子寒無奈的苦笑著對我說:「我就知道你一定忍不住,想盡方法也要跑進來。只是……沒想到你竟然把皇上也給拐來了。」
獄卒留下的微弱燈火將狹小的牢房照得一覽無遺。杜子寒一身囚裝靠在牆角,雖然烏黑的長發散而不亂的披在肩上,雖然是英目劍眉依舊傲氣凌然,卻難以掩飾他蒼涼的疲憊。
「小寒……」我站在門口,和杜子寒默然相對,語未成調,淚已婆娑而下。
杜子寒起身,將我攬在懷裡,「好了好了,別哭了。都多大了,還小孩子似的哭鼻子呢,也不怕人笑?」
「這兒又沒有別人,我樂意哭……」我靠在他的胸前,抓著他的衣襟,將鼻涕眼淚盡數甩到他本就不算乾淨的囚服上。
杜子寒輕輕擁著我,沉重濕潤的呼吸在我的耳邊吞吐著,驀地,他的雙肩忽又加大了力道,越來越緊的鉗住我的身體,直到我整個人完全落到他熾熱的胸膛。
「瘦了好多,」杜子寒低沉的聲音落入我的耳中,卻字字如甘泉般湧進我的心裡,「這麼抱著,幾乎連骨頭都能感覺到了。」
感覺著環繞著我的氣息,我窒息般的眩暈著。我伸出手,緊緊地環著他的脊背,將自己更緊密的攀在他的身上。暗室中搖曳的燈火將我們的影子飄飄悠悠的映在冰冷的地面,偶爾路過的蟑螂老鼠就踩著這晃動不安的影子瀟洒的覓食,自然沒有心思看我的眼淚將杜子寒的衣襟打濕。
杜子寒緩緩鬆開他的懷抱,伸手將我的眼淚拭去:「不許再哭了,眼睛都哭腫了。」
我漸漸平息了抽泣。
昏黃的燈下,掛在杜子寒手指的淚珠依舊晶瑩,盈滿他幽深雙眸的,也是一片濕潤。
「對了,小寒,」我忽然想起什麼,對他說,「華笙來找過我。」
杜子寒輕嘆:「他果然去找你了。在赤清堂的時候他就跑來纏著我問了好幾次。不過,他是算計錯了,即使是你來勸我,我也決不答應。」
「對,咱們不去,」我萬分贊成的說,「他好笨,我才不會跑到天牢來勸你和他去東霖做什麼官。你又不是什麼擅長斂財置家的人,到了東霖不也是一樣?倒是他若想挖你去做個帳房先生,保鏢護院什麼的,我早就把你賣給他了。」
「……」杜子寒眼角忽然抹上一絲惆悵:「想想這麼多年,我只忙著朝中的事,真是疏於照顧你……」
「才沒有呢,小寒都會給我做面吃……」我伸出手,想抹開他緊蹙的雙眉,卻驚然發現我白凈的手上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浸滿了殷紅的鮮血。
昏黃的燈火下,十根手指粘稠艷紅的血液綻放開,猶如徒手捧著妖媚詭異的大朵火焰,驚悚駭人。
「小寒,」我驚恐的聲音顫慄著,「你受傷了?」
杜子寒淡然一笑:「皮外傷,沒有大礙。六王爺恨我礙過他的事,華笙又沒和我談攏,就甩了我一鞭子。是六王府特製的七星什麼鞭,好在只有一鞭,我又有內功護著,沒傷到筋骨,只破了點皮。」
「只破了點皮?」我掙扎出他的懷抱,將他推倒在牆角的一隅草垛上,強行褪去他的上衣。觸目驚心的傷口就暴露在我的眼前。
杜子寒默不作聲,乖乖任我擺布,只淡然說:「若是換成別人挨著一鞭,怕是連命都沒有了。」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轉身出了牢門。
陰暗的走廊上,鄭鳴遠正借著微弱的燈光把玩著手裡獄卒送的小飛鏢。我輕聲喚他,他就好奇的小貓兒一樣偎了過來。我微笑,伸手扯開他的衣襟,從他雪白的內衣上撕下幾條,再對衣杉凌亂驚諤中的小皇帝揮揮手:「沒事了,玩去吧。」
鄭鳴遠當即號啕大哭:「小然你又欺負我!流石要是看到我的衣服撕破了,又要沒完了。」
我重又掩上門,將他驚天的哭聲隔在門外,也掩去了隔壁的的一聲嘆息:「我們關在裡面的都沒有這位能哭啊……」
我摸出身上帶著的金創丹粉,均勻的撒在布帶上,杜子寒卻瞥瞥嘴,一臉惡寒的問:「這個不會是你名下店鋪里的貨色吧?你確定它好用?不是陳年舊貨?……」
我將手中撒滿了藥粉的布帶惡狠狠的拍到他的傷口上。鐵骨錚錚的大西相爺一聲慘叫,將未說完的半截話生生吞回了肚子。
我將帶葯的布帶順著他後背那條狹長的傷口蓋好,再取過藥粉滿滿的又鋪了一層,才把從鄭鳴遠身上盤剝下來的另外幾條纏上他寬闊的脊背。
「真是的,傷得這麼重都沒有人過來看嗎?」我抱怨著。
杜子寒輕笑:「說什麼傻話呢……這裡是死囚天牢,誰會想到這裡給人看病。」
我手中的動作驀然止住。
儘管眼前杜子寒結實的脊背上縱橫交錯了無數深淺不一的傷痕,我卻依然能分清哪道是進赤清堂以後弄的,哪道是當年我指使他幫我打架時不小心刮傷的,哪道是我貪圖樹上的果子爬上去後下不來時他將我抱下去卻做了我的墊背時摔傷的……
我纖長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疤痕,俯到他的身後低聲說:「小寒,雖然遠歧說劫獄不大可能辦到,但是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我已經讓風行哥去聯絡他的朋友了。」
杜子寒的身體驀然一震,猛然回首,厲聲道:「不行!千萬不要胡鬧!」
我對上他清澄的眼神,說:「你是我兒子,我不救你誰救你。」
「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杜子寒說,「這座天牢只獄卒就上百人,還不包括輪流守備著的官兵。而且你看這裡的走廊通道,貌似平常無奇,其實是被人下了無數機關暗卡,若是沒有熟識的人帶路貿然而入,恐怕不是死也要重傷……」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揮手攔下他的話,「你放心好了,你爹我神通廣大,定會安排得萬無一失。」
「……」
「小寒,」我喚他,「你師傅是燕雲山的燕雲子,即使不涉江湖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雖然你和只他學了幾年的功夫,但當時是他說你根基好,親自指你上山的……其實,只要你想,誰也捉不住你,對不對?」
杜子寒半晌無語。
我抱住他的身體,輕嘆:「小寒,我不管你過去有什麼樣的想法。總之,這次我一定要救你出去。我不管什麼仇什麼恨什麼國家大計忠君愛國,我只要你一個人幸福平安就好了。在我心裡,什麼都沒有你重要……我們就象風行哥一樣,四野為家樂得逍遙多好……我們就象過去一樣隱姓埋名,帶著商隊各地走動,賺錢又遊玩,好不好?」
眼見得手上布帶漸漸用光,杜子寒身上的傷口卻還沒包紮完。我再次打開牢門,鄭鳴遠卻躲到獄卒寬大的身後死活不肯讓我靠近。無奈,我只好解開自己的衣服低頭想扯開,杜子寒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跟到門口,一把揪過我的衣領暴怒道:「這是什麼?」
我差點把舌頭吐得象黑白無常一樣長。
都怪那個黃屹傾,偏偏在我的胸口落下了幾點青紫的痕迹。為了掩飾這個,我甚至想過讓狗在傷口上再咬一口算了,可街口那隻狗只吃我手上的肉丸子,對我白嫩的胸口無動於衷。結果我追著狗跑了半條街,就為了讓他咬我一口。要不然我幹嗎非去撕鄭鳴遠的衣服不可。
獄卒目瞪口呆的看著一腳踏出牢門的犯人暴怒的將那犯人的爹拖回牢房,又將隨之跟上的自己一腳踢了出去,未了還惡狠狠的從牙縫裡吐出幾個字:「沒有我的話,誰都不許進來。」
牢門掩上的瞬間,依稀能看到被杜子寒的千年寒冰眼嚇到哆嗦的獄卒跌在地上喃喃念著:「沒天理了,沒天理了……這年頭真是什麼樣的犯人都有。」緊接著就是鄭鳴遠的勸慰聲:「哎,大哥,這年頭連敢撕我衣服的人都有呢,我不比你可憐……」
杜子寒將我丟到牆角的草垛上,鐵青著一張臉,修長的手指挑開了我的衣襟,衣衫落到腰下,胸口斑斑點點的青紫色一覽無遺的落在他的眼裡。
我想逃跑,他卻將我一把按下,厲聲問:「怎麼弄的?」
我一時緊張,脫口而出:「我自己咬著玩的……」
「是嗎……」他突然十分冷靜的問我。
我的直覺告訴我情況不妙,乾脆把頭深深的埋在胸前,瞅著他胸前纏了一半的布帶。
杜子寒深嘆一口氣:「我都吩咐遠歧和遠酹好好看著你,怎麼還讓人得逞?他們都在做些什麼?還有,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要接近圖謀不軌的好色之人,你就是不聽。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多放心不下你,如果我不在了……」
「小寒……」我打斷他的話音,將落在他胸前的視線移開,對上他焦急的目光,「我知道了……」
「恩,這還差不多,」杜子寒說,「你終於肯反省了?」
「你說,」我擎起他胸前的一段布帶,「若是把藥粉撒到紗布條上製成直接可以使用的繃帶,市場前途會不會是一片光明?這種東西乾淨衛生又方便攜帶,最重要的是這樣的話就用不著去撕什麼內衣了,事實證明不是所有傷口都能用一件內衣就弄好的。啊,對了,現在世道不好,總有打架事件發生,東霖又虎視眈眈的,沒準會打仗,如果這個銷路打開了,有能賺一筆了,哦呵呵~~……」
「閉嘴!」杜子寒的怒不可遏導致我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氣急敗壞的不停追問弄出吻痕的人,而當我終於招架不住,吐出黃屹傾的名字時,他的臉色卻變成了寒露一樣的僵白色。
「……小寒?」我在他的面前晃晃手指,「你在想什麼?」
「為了拿到密函?」
「……」
如豆的燈光搖曳著,昏黃一片的模糊包圍著牢房內的所有。我身上的白皙的皮膚在這曖昧的光線里更顯得柔嫩,而上面班駁的痕迹也益發的突兀。杜子寒擰著眉毛,無言的對坐在我的對面。忽然伸出手,顫抖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痕迹。他的動作輕柔得彷彿對待易碎的器皿,但是他指尖傳來的陣陣暖流,卻如同詭異的火焰,處處引來我心底的異樣。
杜子寒悄然停下動作,強健的手臂將我柔軟的身體攬進他的懷中。
「聽我的話,不要想著救我出去。趁著現在還沒連累到你,趕快和厲風行一起去燕雲山。」
我驚然問:「為什麼……」
「這次恐怕連皇上和流石也保不住我,不親眼見到我人頭落地,六王爺決不會善罷甘休。這次你能順利進來,除了因為你直接帶了令牌和皇上一齊過來以外,很有可能是華笙說通六王爺希望你能說服我。我不能眼看著你冒險。如果你有了萬一……我怎麼向老爺夫人交代。而且……」
「……」
「我也會心疼。」
我偎在杜子寒的懷裡,透過兩人赤裸的胸膛,能感覺到他有力的心跳,每一次心臟的搏擊都直接撞進我的心口,一寸寸的痛著。
我將囈語般的話語吐到他的胸口:「真的會嗎?即使我不是我爹的兒子,不是你的爹,你也會心疼我嗎?」
他摩挲著我的頭髮,半晌才回答:「沒想過。我只知道,萬一你有了什麼意外,我會很難過。」
我幽幽開口:「小寒,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是你出了意外,我也會很難過。」
「……」
我猛然抬頭,對上他的幽深的雙眸:「小寒……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杜子寒就那麼抱著我,從他身上逐漸傳來的陣陣熱流包圍了我的身體。我抬起的頭距他不過寸許,他濃重低沉的氣息交匯著我的鼻息,深深淺淺的吞吐在密室混濁的空氣中。他的手驀然鉗住我的下巴,慣於用劍的粗糙指腹撫過我嬌嫩的雙唇。透過微弱燈火的照耀,我清晰的在他眼瞳中看到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撫弄著我染滿瑰紅的唇。他的手指順著我的下頜滑落到纖細的脖子,轉而將我整個後腦擎在手中。
牢獄中飄忽不定的光線悄悄灑在我們的身上,相擁而坐的軀體攏上了一團不安的光暈。杜子寒翕合的雙唇和晃動的燈火輕輕的落進我的心,卻引來一池的漣漪蕩漾。
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盈滿昏暗的房間。我只覺得托著我的頭的寬大手掌驟然一緊,杜子寒已經俯身壓下。
瞬間,我們的唇近在咫尺。
近得幾乎可以從唇上感覺到他嘴唇的溫熱氣息。
我俯在他的懷裡,貓兒一樣緊緊攀著他強健的手臂,昂起首看他的眉緊蹙成一團撫不平的山丘。不安的心池澎湃著,幾乎窒息般的等待他接下來的舉動。
他卻突然離開。也驀地鬆開了緊握著我的手,將我整個人推離他的懷抱。
我的心口驟然一空,茫然一片。
「對不起……」杜子寒轉過頭,將視線背離我的方向,不知所措的輕聲道著歉。
「小寒……」我怯生生的問,「你怎麼了?」
他撫著額頭,萬般懊悔的說:「我不應該……今天我似乎有些失控。差點就……對不起。」
我不解的問:「為什麼道歉?你又沒做錯什麼。」
杜子寒回首剛想說什麼,牢房沉重的大門卻忽然被重重的撞開。一個嬌小的身影瞬間滾了進來。
「哎喲~~」鄭鳴遠捂著受傷的額頭從地上爬了起來,「唔唔唔,這門沒上鎖,害我跌倒……」
「……」
「小然你好笨!」鄭鳴遠收回懊惱的表情,得意洋洋的對我說,「原來小然也有比我笨的地方啊。呵呵,杜子寒為什麼道歉你都看不出來嗎?我告訴你吧,因為他不會親親,所以覺得對不起你。」
「……」
杜子寒鐵青著臉,小心翼翼的問他:「皇……皇上……剛才的你都看到了?」
「當然了!」鄭鳴遠意氣風發的笑著,「我都看到了,原來杜大人也好笨啊。告訴你吧,流石都教過我了,親親是要這樣子做的……」
他的話音未落,嫣紅的唇已經直直的壓過來。就在那嬌嫩的雙唇馬上就要落到我的唇上時,杜子寒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領將他甩開,把我們的距離又拉開無限遠。
似乎是因為親親沒落到我的唇上,鄭鳴遠嘴一瞥哇哇大哭起來:「哇啊啊啊~~~杜子寒也欺負我……人家是好心教他親親嘛……」
杜子寒則蹲在灰暗的牆角划著消沉著:「好象我今天做錯了兩件事……」
結果現任大西國君和原宰相兩個叱吒風雲的人物在陰暗的牢房裡落魄兩無語。
我七手八腳弄好了杜子寒身上的繃帶,又拉起哭得落花流水的鄭鳴遠沒好氣的哄著。
杜子寒無奈的長嘆一口氣:「回去吧,應該是很晚了。」
我低下頭,「小寒,我捨不得你。」
「好了好了,」他揮著手,「快些走吧,趁著麻煩還沒找上來……」
我只好留戀的走到他的面前,墊起腳尖,昂首將幽幽蘭語送進他的耳中:「小寒,你等著我,我想盡辦法一定會救你出去。」
我微笑,柔軟的吻輕柔的落在他的頰上,蜻蜓點水般的劃過他驚訝中的臉龐。
「我走了,」我拉過鄭鳴遠,離開牢門,回首望著凝立於牢房內的杜子寒,輕聲揮別,「……再見。」
沉重的鐵門再次划響,吱呀呀的關上。獄卒手裡的鎖鏈響著清脆的聲音又回歸了它的位置。當鎖被扣上的聲音清晰的響在走廊上的時候,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洶湧而出,透過滾燙的眼淚,似乎世界都沾染了朦朧的水霧。
***
出了天牢才發現,夜已經深了,曾經燦爛的萬家燈火已經熄滅得所剩無幾。
我和鄭鳴遠並肩走空曠的街道上。他冰涼的小手緊緊攥著我的手,靠在我的身邊亦步亦趨的跟著我的腳步。我起碼要在京城大亂之前將這個一國之君送回他的宣德殿。
已經是深秋了,黑夜裡的風比白天的更凜冽幾分,夾帶著落葉狂砂陣陣席捲而來。藍黑色的天上養著的月亮漏下几絲詭異光芒,似乎比寒風還要冷似的,慘淡的照亮著街上荒涼的景色。
月夜下鄭鳴遠單薄的身軀和不堪整齊的衣襟襯在四周冰冷的景色下,益發的嬌小憐人。
我問他:「冷嗎?」
鄭鳴遠看了我一眼,轉而搖頭,軟軟的聲音盪在風中:「不冷。」
「真的嗎?」我問。
「恩,我不冷,」他肯定的回答。
「那太好了,」我樂呵呵的伸手過去剝他的上衣,「正好我冷!」
「哇啊啊啊~~」鄭鳴遠拖著哭腔死命護住身上的布料,「脫了就冷了。」
我訕然收回手,轉身繼續走路。
鄭鳴遠快步跟了上來,扯了扯我的袖子:「小然……」
「恩?」我猛然回頭,正撞上他一雙凝著冰露的雙眸。
「對不起,我幫不上你,」鄭鳴遠深低了頭,聲音細小的說,「流石說六王叔最近也許要有大動作,而且東霖屢次擾境,內憂外患加在一起,局勢實在是很亂。所以……所以他想……棄卒保帥,用殺杜子寒安撫六王叔。能拖一時是一時。他不准我幫你。」
月光籠罩著眼前少年粉嫩的面龐,我輕輕的掐了一下他的臉,「沒關係,我知道流石的思量。我不會為難你和流石。」
「可是你想救杜子寒是嗎?」
「對啊,我是想救他,可是我也不想見到你為難。」
「小然……」
「沒人見的地方若是丟了犯人,六王爺一定會藉由發起非難。可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死囚被綠林人士公然劫走,他也就沒有理由指責你了。」
「光天化日下?」鄭鳴遠驚問,「怎麼光天化日之下?」
「當然是刑場了,」我微笑,「六王爺到時一定會去親眼見小寒就刑,若是在那裡動手,不但可以救回小寒,你和流石也可以撇得一清二白,死不認帳他也就沒轍了。呵呵,我不劫獄,我要劫法場。」
「什麼?劫法場?」鄭鳴遠圓睜了眼睛,大聲問道,「劫法場可比劫獄難多了。若不是……若不是流石不讓,我一定會幫你……你,你不會在恨流石吧。其實,他也想過要放杜子寒的,但是,但是流石說,若不先穩住六王叔的情緒,六王叔和東霖兩相犯難,大西一定大亂。若真的陷大西百姓於戰亂之中……」
我拍拍他單薄的肩膀,將他的話語打斷:「我知道,其實,小寒肯乖乖就範於六王爺,一定也有他的想法。他是笨蛋,不會貪污不會受賄不會盤剝民脂民膏,命都可以不要,想的卻還是什麼國讎家難。既然他想,我就順著他的意思好了。而且……」
一陣狂風驀然將我的話碾碎。我迎風前望,皇宮森嚴的宮牆依稀就在眼前。
「恩?你剛才說什麼?」鄭鳴遠好奇的問。
我笑了笑,說:「而且……我也不能給我的好朋友落下麻煩。」
鄭鳴遠的眼眶忽然紅潤了,一把抱住我,將頭抵在我的肩上,嚶嚶的哭著:「小然……你若是救杜子寒成功了,是不是就不會來了?」
「恩,」我點頭,「我要帶著小寒雲遊四海,不讓他再回京城了。」
「可是我會想你……」鄭鳴遠不住的嗚咽著,「我只有你一個好朋友。我只在你和流石面前不說朕。那年你離開京城的時候,我就哭了好幾天。……」
我悄然拭去他眼角飄零著的眼淚。
「就算你天天欺負我,就算蝗蟲不繞著大西走……我也不想你走……你若是帶著杜子寒離開京城,一定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遠處的宮牆,莊嚴華貴的琉璃飛檐和月空中漂浮的縷縷浮雲相互掩映著。玉盤似的一輪月浮在秋夜的天幕里,清輝揮灑而下。冷清的朱紅宮門驀然被打開,傾翻的果盤一樣瞬間湧出許多人影。借著輕靈的月色,為首那個人高大的身影清晰可辨。
「是流石!」鄭鳴遠止住眼淚,飛撲進他的懷裡,「流石,宮牆那麼大,你怎麼知道我們走的一定是這邊的側門?」
流石擁住他的身體,簡單明了的回答:「因為這個門離天牢最近。」
見到鄭鳴遠順利的被流石接到,我放心的轉身離去,流石冰冷的聲音卻喝住了我的腳步:「站住!你私拐皇上出宮,直到深夜才將他送回宮,只這樣就想走了?」
我回首,略微思索片刻恍然明了:「哦……不應謝了。送小遠子回家也是身為朋友分內該做的……不過,你若好似非想謝我不可的話,就把宣德殿牆上的那珍珠挖下來給我吧……我垂涎它好久了……」
流石臉色由紫紅轉為深紫,嘴角輕輕吐出一句住口,鄭鳴遠卻偎在他的懷裡小腦袋撥浪鼓似的晃著:「不行!那個是祖宗留下來的,不能給你……你若是非想要不可的話,我給你十顆去年南疆新進貢的南珠,你拿去把它們熔成一個更大的好了……」
當垂手而立的眾侍衛太監終於忍不住嘴角悄然上揚的時候,流石的臉色終於成了醬紫色,低頭對鄭鳴遠輕吼:「皇上,你也快別說了。」
鄭鳴遠悻悻住口,流石繼而說道:「你挾持皇上進入天牢重地,私會死囚,該當何罪,你自己應該清楚吧。」
我幾步走近他身邊,壓低聲音對他說:「別裝了!你壓根就沒想我去見小寒,你都知道我們去了天牢又不追出來,只躲在宮牆上見到我們回來了才跑出來。演給六王爺看的,到這兒就差不多了。」
流石清咳一聲:「算了,既然皇上已經平安回宮。而且皇上也說不追究了。你誘拐聖上的罪過就不和你計較了。下不為例。」
鄭鳴遠一臉的茫然:「咦?我什麼時候說了……雖然我是這麼想的……呀!流石你別掐我啊……」
我附到流石耳邊輕語:「聽說你還教過小遠子親親?」
流石倒抽了一口涼氣,牙縫裡漏出兩個字:「閉嘴!」
鄭鳴遠卻一臉幸福洋溢的說:「對啊,對啊……他還有……」
流石一把捂上他的嘴:「你也住口!」
「還有?……」我託了下巴仔細咀嚼著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流石懷裡夾了被捂了嘴而掙扎中的鄭鳴遠,咬牙切齒的問:「你想怎樣?」
我嫣然一笑:「放心,我不會為難你。也保證在動刑之前小寒不會失蹤……我只要你在行刑那天,將從刑場到城門下所有你手下的人都撤乾淨了就行。」
「你要劫法場?」流石蹙眉低語,「想在六王面前劫法場?恐怕難如蹬天。就算我撤掉自己所有的人,那老傢伙的人也不少,而且不乏高手。」
「沒關係,」我說,「你肯撤兵,就是幫了我一半的忙。放心,我有辦法。」
流石點頭默許,我撤身離開,和鄭鳴遠道別:「我走了,你要乖乖聽話哦。」
鄭鳴遠在流石懷裡點點頭:「小然,你也要小心哦,我會想你的……」
月亮在冷清的空中白晃晃的一片晶瑩。也許這就是我和鄭鳴遠永遠的離別,我放慢腳步,清晰的銀光映在地上,留下了一道緩慢移動的纖長身影。夾帶著落葉香氣的秋風掃過臉頰,草木的香味沁入肺脾,秋風的涼意卻直透心扉。
我身後突然響起流石暴怒的叫喊:「這衣服是怎麼回事?那麼亂!啊?……內衣怎麼全破了?誰幹的好事?」
「……小……小然……你來說了——」鄭鳴遠驚慌失措的大喊。
聽到他的求救聲,我毫無形象的提腿飛奔逃跑。
留下鄭鳴遠拖著的哭腔:「唔唔唔~~我再也不認識你這個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