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分曹射覆樂在懷嘯泉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個浪漫的人,所以他覺得要是沒有菊生這樣生產風花雪月的朋友,自己的生活應該就和「情趣」二字絕緣了。其實他並非不浪漫,他只是了解什麼是第一需要而已。相反的,他受過最嚴格的中式教育,又留過洋,從琴棋書畫到ABCD樣樣都難不倒他,可是他卻不像一般的世家子弟那樣只知道吃喝玩樂,又是那句話,他是天生的悲觀主義者,或者說聰明的人容易自苦。但如果他那些狐群狗黨有邀約,他也不會刻意拒絕,比如今天。
自從菊生在上海名聲大振以後,他的飯局就一天比一天多。因為他親切又單純,很多人願意和他交往,但他有個怪癖:如果要邀他赴約,客人的名單上必須要加上嘯泉和妙娟。在他的「推銷」之下,兩人被迫參加的應酬暴漲了幾倍,可是菊生就是有讓人無法生氣的魔力,你能怪他嗎?尤其是在事後他很認真地問今天玩得開不開心的時候。兩個人逐漸很有默契地縱容著他這無害的、不自覺的任性。
嘯泉來到攬月樓,燈火通明的酒樓里高朋滿座。他為這裡的擁擠嘈雜感到有些不滿,於是快步走向二樓的雅座。到了約定的地方,他看到菊生,妙娟和那些所謂的社會名流們都已盡數在座了。菊生和妙娟看到他,三人交換了會心的一笑。
「龍先生姍姍來遲,罰你金谷酒數!!」曾大猷,一個著名的腐儒用他酸透大牙的語句說道。
大家轟然叫好。
嘯泉才不願剛上陣就陣亡:「大猷兄差矣,我相信是你們早到了。」他不慌不忙地反駁。這的確是事實,善於自律的嘯泉幾乎從不遲到。
看占不到什麼便宜,大家的興趣又轉向了剛才談論的話題:「竺小姐這次的表演真是戲劇界的一大突破啊!中國的戲劇本來博大精深,如果加上西洋戲劇的優點應該會錦上添花。」
「中國的東西就要保持特色才好,不要受西洋那些不三不四的影響。」
「這你就不懂了,博採眾長嘛!」
「啐!長什麼長?洋人不就是身上的毛長點嗎?」
「啊!污言穢語,該罰該罰……」七嘴八舌的聲音讓嘯泉漸漸不耐。
彷彿看出他的煩躁,菊生站起身來說:「大家胡言亂語也不是辦法,我們行個酒令如何?」
「菊生兄弟真是雅人,也好,就行一個藏花令吧!」一個官太太提議。
菊生雖然覺得她的建議太俗氣,但和方才亂鬨哄的狀況相比應該會好一些,而且大家也沒有異議,於是菊生找了一些杯盞,又去迴廊的花瓶里取花,此時大家已經寫好了鬮兒叫他拈,他說你們拈剩下的就給我好了。
展開各自的鬮兒,嘯泉拈到的是「薛蟠」,足足讓大家笑話了三十秒,妙娟拈到了「黛玉」,可說是眾望所歸,拈到「寶玉」的某君愁眉苦臉,一轉念他不動聲色地將菊生的鬮兒換了過來。因為拈到寶玉意味著要喝下比別人多幾倍的酒。
菊生回到席間,大家告訴他他的鬮兒是寶玉,不虞菊生直嘆命不好。不過當大家又告訴他黛玉是妙娟的時候,他望著妙娟很開心地笑了。
於是妙娟開始行令。其實這個酒令十分無聊:令官由「黛玉」擔當,負責將花藏在面前的四個茶盞中的一個里,讓合席依次輪猜。若猜不中罰酒一杯,若中了,「黛玉」該飲一杯,但卻由「寶玉」代飲,此時「黛玉」需說:「莫喝冷酒」,忘則該罰,「黛玉」被罰酒時「寶玉」無須代飲。若「寶玉」猜對花盞,合席共賀一杯。所以說這根本就是讓拈鬮拈到寶玉的人醉死的酒令。但因為是代妙娟喝酒,好像菊生並不覺得很冤。
不停地斟酒、勸酒、飲酒……不勝酒力的菊生白皙的面頰逐漸被紅暈所侵襲。「哈哈,我又中了,菊生,喝!」菊生也不推辭,端起酒盞望著妙娟,只等她說話。妙娟知道他酒量不大,但如果不說那句話,自己就得喝酒,而她知道自己絕對禁不起再喝下去了。她轉頭向嘯泉望去,使了一個眼色給他,希望嘯泉能夠幫他倆解圍,可是嘯泉微笑不語,莫測高深的態度讓妙娟有些著慌。見大家都在催促著,她期期艾艾地對菊生說了一句「莫喝冷酒」,大家轟然叫好,菊生笑吟吟地一飲而盡。
曾大猷的老婆帶著三分酒意說:「妙娟妹子有菊生兄弟這樣的護花使者,自然是無往不利了。寶玉黛玉,天作之合啊!」菊生聞言笑意更濃,醉態可掬的他,彷彿一幅圖畫般賞心悅目。大家只顧著欣賞眼前的美景,卻沒發現妙娟和嘯泉聽了這句話后都臉色微變。
這笨蛋!非要喝到自己失態為止嗎?嘯泉在心裡暗罵著。身為「薛蟠」的自己除了在猜花的時候放水以外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能讓菊生少喝點酒。嘯泉並不是沒有看到妙娟的求救信號,只是他必須不動聲色。
「各位明天要去看菊生的新戲嗎?」抓到一個空擋,嘯泉假裝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怎麼可能不看?」
「千古絕唱豈可錯過?」
「票都買好三天了……」大家眾口一詞此起彼伏地回應。
「那可不能再讓菊生喝下去了,他萬一倒嗓,豈不是大家的罪過?」不愧是龍嘯泉,不著痕迹地就讓眾人無可反駁。
好不容易終於曲終人散,嘯泉將半醉半醒的菊生攙扶回家。
雖然時候已經不早,可是菊生還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在嘯泉送他回房休息的路上他口裡絮絮叨叨地胡言亂語著:「哈哈……你今天好好笑……居然抽中『薛蟠』……咦…嘯泉,你有…呃…有三個頭……三個耶!像妖怪……哈哈……」隨即他又皺著眉頭說,「妙娟也好奇怪哦!好像不喜歡我代替她喝酒似的……呃!嘯泉,好難受……我……我想吐……」
菊生以為自己只是「想吐」,其實他已經吐出來了。唉!嘯泉忍住噁心暗嘆一聲。本不打算驚動旁人,但現在確實形格勢禁。他只好召來傭人收拾這殘局,自己則把菊生拖進卧房裡扔在床上,心裡發誓似的想以後絕對不再讓這沒酒品的東西喝這麼多了,就算他酒醉后的樣子賽過楊貴妃也不行。
見菊生靜靜地躺在床上好像是睡著了,嘯泉一轉身準備離開。剛只邁了一步就感到有一隻手抓住了自己長衫的下擺。嘯泉崩潰地望向那個剛才明明已經不省人事的麻煩傢伙,只見他笑咪咪地對自己說:「嘯泉你不要走,再陪我聊聊天嘛!」
老天!這是什麼口氣!嘯泉認為菊生一定是醉得神志不清了才會把他當作撒嬌的對象。一定是這樣,因為在小時候他曾經不止一次地看見菊生用這樣的口氣對他媽媽撒嬌:菊生的母親是個非常非常美麗溫柔的女人,嘯泉雖然父母雙全,卻不時會羨慕菊生有一個這樣的媽媽。只可惜紅顏薄命,她在菊生不到十歲的時候就染病去世了。在嘯泉的記憶里隱隱約約地記得她酷愛菊花,常常獨自在沈家的菊花園裡一坐就是半天。菊生和他姐姐侍菊的名字就是出自於此……這樣說來,菊生一定是好久沒有這樣和人說過話了。他的家裡再也沒有能和他交心的人。除非是侍菊……不不,侍菊是絕對不敢像菊生這樣反抗家庭權威的。
突然有人伸出一隻手在嘯泉的面前晃了晃。原來大吐過一場后的菊生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見嘯泉在床邊發獃,擔憂地問道:「嘯泉,你怎麼啦?喝醉了嗎?」
被喝醉的人這樣一問,嘯泉只覺得啼笑皆非,不過菊生關心的口氣讓嘯泉的心立刻溫柔起來,他溫言回答:「沒什麼,我很好,你早點休息,明天不是還要登台嗎?」
「不,我還不想睡,我有話要問你。」也許是因為飲酒過量的關係,菊生原本清朗乾淨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嘯泉直覺地認為這不是個談話的好時機,而且他也不確定酒後的菊生會說些什麼:「很晚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好嗎?」
「不行!我一定要問!我已經憋了很久了!嘯泉,你喜不喜歡妙娟?」昏沉沉的菊生也不管夜深入靜,很大聲地脫口說出令人驚訝的話語。
「你說什麼?」嘯泉做夢也想不到菊生會問他這樣的問題。他想破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過什麼會讓菊生這麼想,「為什麼問這麼奇怪的問題?」縱使平時喜怒不形於色,在面對好友毫無頭緒的質問時,嘯泉也不禁瞠目結舌。
「你別管,只要告訴我實話就好、」菊生睜著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嘯泉。
嘯泉突然覺得頭痛起來:「這……我根本沒有想過這種事情,為什麼突然……妙娟……我一直把她當做一個小妹妹看待啊。」
菊生聽了這句話彷彿很高興:「原來是這樣……還好!否則我是怎麼也比不過你的。」他低聲地自言自語。聲音雖低,但嘯泉並未忽略他的話。
「怎麼?!嘿嘿,原來是你心懷不軌……唔!」
「喂喂!你千萬別亂說啊廠菊生趕緊捂住嘯泉那張滔滔不絕的嘴。他怕死了嘯泉的毒舌,不禁痛恨自己的粗心,這下弱點全讓他知道光了,這傢伙要是天天拿來調笑,他一定會被糗得死無葬身之地。
「菊生,你真的喜歡妙娟嗎?」鬧了一陣后嘯泉正色問道。菊生沒有回答,只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嘯泉見他靦腆害羞的樣子覺得很稀奇,忍不住想逗逗他,於是對他說,「你喜歡她什麼呢?嗯,對了,一定是因為她長得漂亮是不是?」
「才……才不是呢!我才不會以貌取人!我只是覺得妙娟……妙娟她……反正她就是很好嘛,我和她相處很愉快!」不擅言辭的菊生在急切之下不由得漲紅了臉。
「哦!你不以貌『娶』人,那你準備以什麼『娶』人呢?我說的可是娶老婆的娶啊!」嘯泉再度壞壞地打趣他。
「你啰嗦!我不跟你這下流東西說話了!」菊生招架不住,只得佯裝發怒地別過頭去以掩飾他一臉的紅雲。
「好了好了,不鬧了,你快休息吧!可別『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啊!多情種子!」嘯泉最後還不忘加上一句;菊生早已經羞得用棉被蓋住了頭,連一根頭髮絲兒也沒露在外邊。
嘯泉一直呆到確定菊生熟睡以後才離開他的房間。時至中夜,可是他卻毫無睡意。獨自站在窗前.一任微涼的夜風溫柔地拂過,嘯泉享受著這片刻的閑暇。他微笑著想起剛才菊生嬌柔羞怯的樣子,實在是非常可愛——停!這是什麼形容詞?嘯泉肯定今天自己並沒有喝多酒,那為什麼這些混話會從腦袋裡冒出來?!都是被那小子折騰的,現在弄得連他都胡思亂想起來,菊生說喜歡妙娟,在他看來有點懸。妙娟出身貧苦,年幼失怙,所以一直非常缺乏安全感,而菊生卻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他很懷疑妙娟會將終身託付給菊生這樣的慘綠少年,而菊生似乎也還不具有保護妙娟的能力。唉!難了……還真是無望的單相思啊!希望菊生被拒絕的時候不會哭得很難看,嘯泉萬分同情地想。
如果妙娟出人意料地接受了菊生,那是最好不過了、自己——定會像現在這樣好好地努力維持這美妙的平靜生活,替大家,也替自己——這是嘯泉自認為惟一擅長而且一直都做得很好的事情。仰望著靜謐的夜空,一抹微雲正輕輕地掠過北斗星的斗柄。嘯泉驀地發現就是在這烽煙四起的日子裡,也還是會有如斯的良辰美景,直教人加倍地留念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