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風起雁盪
十二月十八己巳日
「好冰~」一聲大叫,少年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全身發冷,牙關打戰。
「真的有那麼冷嗎?」有些疑惑的問著,灰衣人看著自己手中的毛巾,很無辜。
「你到底有沒有常識?!」少年惡狠狠地瞪著他。「現在是三九嚴寒,這裡雖然是南方,但一樣凍得要命!我是病人,身受重傷耶,你居然還用冷水給我擦身子?!我早知你不安好心,你根本不是什麼內疚,你根本就是想害死我的……」
「你精神很好啊。」灰衣人微微一笑,溫潤如玉,一下子就把少年的怒氣逼得上升三丈不止。
「重點重點!!你有沒聽我說重點啊!!」
「重點就是你精神不錯,活力十足,不用再怕提前見到閻王爺爺的臉了。」灰衣人笑眯眯地將毛巾放入盆中,「還有,你聲音小點。這裡可是客棧,三更半夜的吵到人可不好。」
少年嫌惡地看著周圍,「這種的破屋還會有人來住,我看到廟裡去借個方便都要比這好。」
灰衣人眨了下眼,看看破舊剝落的牆面,四壁透風,偶見蟑鼠,樑上蛛絲纏繞,積得灰塵快比梁身還厚,再看看簡陋的木床,被少年嫌惡踢下床,大約是發霉的被子,無奈地嘆氣。「這附近方圓十里之內已沒有一處寺廟可借單了。不然我也不會花這個錢來住客棧。很貴的你知道嗎?」
「很貴?!」少年又激動起來。「這種破地方,倒貼錢請我來住我都不幹,你還說得那麼委屈?!你……」
「五個銅板你或許不覺得貴。可是我全部財產只剩二兩銀子了。」灰衣人輕輕一句話塞得少年啞口無言,沒想到救回自己的傢伙居然會是個窮成這樣的人。「我一路省著花,好不容易來到這留仙鎮,本來只想上雁盪好好看看這險絕天下的風景,沒想到不小心踩到你,多了個負擔……又傷得這麼重,還好我稍稍懂得點醫理,不用去請大夫——不然依這二兩銀子你只有等死的份。連吃的藥草都是我辛辛苦苦去山上採回來的。千方百計的盤算,還被你嫌……」灰衣人低著頭,很有幾分垂頭喪氣。
少年看他這一副叨叨念念的神色就大大不爽。「又沒叫你救我,我這傷也不是因為你那一腳才來的!你大可以不用這麼好心了!嘿,你只不過一時覺得放著我像只狼狽的狗一樣,難得遇上比你更慘的人,所以才將我救了回來。我是承你救命之恩,來日不死定當重報,現在你不用管我盡可自去,最好連房租都不用付。我絕不會怨你半句!」
灰衣人皺起眉頭。「救人救到底,我又怎能放著你一人?」
「救人?!簡直笑話!」少年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坦白說,你不要看我受傷前穿的衣服質地不錯就以為我也是有錢人。我現在父母雙亡,無家可歸,什麼都沒剩了。我瞧著你良心還不壞的樣子,先跟你說,你別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好處。你信也罷不信也罷,識相地還是早日放下我,省得也被捲入我家禍事!」
灰衣人嘆息了聲。「小小年紀,就這般不信任人。」
「嘿,我寧可去信豬信狗信畜生,也絕不會相信任何一個稱之為人的兩腳禽獸!!」
「你說得太偏激了,這世間真無一個可信之人嗎?」
「你回墳墓里去找吧,那裡一定會有些愚蠢地去信任人而死的傻蛋,絕不是我!」少年斬釘截鐵地說著。
灰衣人默默地瞅著少年,少年不服氣地反瞪回去,室內一時靜了下來。
「好了,我們不討論這個了。我幫你換藥吧。」灰衣人轉移話題,覺得與少年大眼瞪小眼實在太浪費力氣了。
少年不甘不願地瞪了他好一會兒,才伸出手,看著他小心翼翼地為自己換藥,眼中的警戒一霎也未曾松下,只要灰衣人有個異動,立時就會喪命在他掌下。灰衣人似也看出他的心思,絕不作多餘動作,換好臂上與肩際的葯,紮緊繃帶后,微微一笑。「現在可放心了?」
清涼的藥效透入肌膚,炙痛的傷口感覺好過了些。少年並沒有多少感激的意思,只是狐疑地打量著灰衣人。灰衣人聳聳肩,不理他那尖銳的目光,自顧自地收拾好臉盆毛巾,草藥繃帶,又將向小二借來的石擂和石缽洗凈放到窗外晾著,再關好窗。
少年與這灰衣人相處已有三四日了,還是搞不清他是個怎麼樣的人。說是熱心,沒三兩下就懶得問了;說是冷淡,又雞婆多事地救了他回來;聽起來是人性本善的支持者,卻並不打算跟他長篇闊論地談心;看來氣質不俗,卻對金錢斤斤計較;不是千金散盡可置之一笑的人,卻一口咬定救他回來不是為了利……那為了名嗎?他一個毛頭小子,救回來也長不了多少名聲的!
不過他不是武林中人倒可以確定,身上一點內力也沒有,下盤虛浮,氣力不均,拿起水盆來水抖得波度極大——倒可排除他是追兵同伴的可能性。
「喂,你叫什麼名字?」
灰衣人大皺其眉。「你家人以前沒教你禮貌嗎?問人要客氣點。」
「你管這麼多!」少年是初次被人斥責,心下大是不悅,但念在好歹是救命恩人的份上,勉強忍下。「說不說?!」
「這麼無理的孩子……」灰衣人說著,居然笑了起來,似乎少年越不客氣他便越是高興。
「我叫葉凡。樹葉的葉,平凡的凡。」
十二月廿二癸酉日
又是四天的療養,少年的傷好了許多,至少已經可以下床了。只是腿上曾中過透骨釘,走起來一拐一拐,既不方便又不雅觀,當下還是只有窩在床上。葉凡瞧他一副氣不平的樣子,就陪著他談笑。講起傳說掌故來,口才極好,常哄得少年心馳神往,入迷不已。不過每次回過神之後,就會惱羞成怒更加生氣,葉凡就更賣力地哄著他,讓他聽也不是惱也不是。
這日,因為受夠了這家客棧附送的,只比牢獄食品好一點的三餐,少年商量著要外出去吃。葉凡卻因口袋快空了,實在沒有餘錢奉陪。少年身上本該是有些銀票碎金的,但當日逃亡時埋在泥里三天,銀票早被泡成泥塊了,而碎金可能在葉凡抱他下山連摔幾跤時摔丟了,搜遍了周身上下都找不到半毫釐可用。
「喂,你不是說你要遊歷天下,難道你要以這一兩多的銀子來游?未免太可笑了吧。」少年出不得門,心情浮躁,想到要再吃那快餿了的飯,語氣就差了起來,一點也沒想到此話如何傷人。
「你這叫遷怒,是不好的行為。」葉凡倒不生氣。
「是你的行為太可疑了!」少年用力瞪著葉凡淡灰色的包袱,知道裡頭只有兩三件換洗的衣服和幾本書,其它什麼都沒有。
「完全不知感恩圖報的小鬼……倒有些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呢。」葉凡不知想起了什麼,搖頭嘆氣一笑。
「別拿我跟你的狐朋狗友相比!」少年立時抗議。
「狐朋狗友?」葉凡啞然失笑。「倒也貼切,不過那人認識雖認識,卻不是我的朋友。」
「那人是誰?」少年被葉凡連說幾次,起了好奇之心。
「大約姓柳吧。」葉凡低頭理著右袖上昨晚剛補好的補丁,淡淡一笑。「只是個泛泛之交,誰記得住呢。」
少年聽他如此說,就沒了興趣。肚子開始鬧空城計,但是想到那飯菜便胃口盡失,小臉一片苦色。
葉凡看他那神色,嘆了口氣。「我們出去吃吧。」
「你不是沒錢嗎?」少年心中雖是千情萬願,但好歹不是寡情之人,還記得為葉凡著想。
「天無絕人之路,大不了我們留下來洗盤子好了。」葉凡看得很開,少年臉色很青。
從山莊被燒之後少年就再不曾進入人群過,這日鎮上人潮熙熙攘攘,既非趕集的日子,又不是佛誕聖日,人流之眾卻是不少大市集都比不上。而走得多的大半都是提刀帶劍的江湖人,連和尚道士也有不少,少年不由心下生疑。「喂,你說這裡是不是有什麼大事?」
「什麼大事?我不知道。」葉凡心不在焉應了聲,大約是在盤算著以他的口袋能讓兩人如何消費。
少年不滿葉凡態度,氣嘟嘟地,想也不想就進了旁邊一家門面華麗,掛著金閃閃招牌的酒樓,卻被葉凡死拉活拉地拉出來。「拜託了,這種的店進去隨便一道青菜就會要你三兩銀子的。你進去了我們得洗碗洗上三月。」
少年皺皺眉,不太清楚物價——他只不過是個十二歲的,一直嬌生慣養的孩子,家人或許有教他各種應變權謀,但有些事情……太過簡單得讓人忘了去教了。
「那你要帶我去哪裡?如果去那種……」少年指著路邊嘈雜的流動小攤皺眉。「我寧可回客棧!」
葉凡就算原有此意也只得打消。「我們去那家。你看如何?」他指的是不遠處一家不太華麗,也不太破舊,其實還算乾淨,只是門面過分簡樸的酒樓。少年微不滿地瞪他一眼,但付錢的是老大,只有氣沖沖地當先衝過去。
站在門口迎客的店小二見著少年長相極是俊美可愛,氣派又十足,雖然衣物有點不合身的舊——是葉凡的,少年原先穿的早成了乞丐裝——還是笑眯了眼上前招呼。「這位小爺,請過來坐。這邊剛好有個靠窗的位子,正適合小爺。請,請。」說著把少年領到那窗邊位子,又從肩上取下抹布意思意思地擦擦,哈腰道:「不知小爺想吃點什麼?小店的貴妃雞可是一絕……」
少年打斷他。「先來一盤栗子燒雞,一碟去皮火腿炒冬筍,一碟荷葉……」他正待濤濤不絕地點下去,卻被後跟上來的葉凡捂住嘴。
「停停停,這些都不要。」
少年奮力掙開。「幹嘛不要?!我已經盡量選最便宜的來點了,你連這些都不讓我好吃?!」這大聲一吼,全店至少有一半人都看過來。
「你最便宜的概念大約與常人有異吧。」葉凡不知是第幾次嘆氣了,在少年對面坐下,小聲招招小二。「小二,來兩碗白飯,一碟青菜……」想想,又加一句。「一碟滷味,隨意都好,不要太多。」
小二原以為是闊客,沒想到居然迎來了個開店來最小氣的客人,當下臉都拉長了。「兩位真的不再點什麼?!」聲音拖得老長老尖的。
少年想要開口,但被葉凡連瞪幾下,滿心的不快只有生吞了。見小二看向自己,向葉凡努努嘴,生氣地將臉轉向外面。
葉凡微笑道:「這樣就夠了,不再點了。」
小二冷哼了聲,將笑臉收起,向後面比平時更大聲地吆喝道:「臨窗一桌,兩碗白飯,一碟青菜,一碟滷味,不要太多……」
這下子全店的客人都看過來了,也有不少有竊竊偷笑議論著。葉凡視而不見,聽之任之,沒有多少尷尬神色。少年卻臉色紅得恨不得找個地洞去鑽,心下大恨這小二不給情面,這般侮辱。
眼看著別桌的菜都一道一道送上,自己桌上卻是空空如也,少年腹飢難耐,不悅地拍著桌,想要發作,但想到剛才那窘迫,再次忍下。他無聊之際,便側耳傾聽著周圍之人的談話,想知道為何這小小的留仙鎮突然多了這麼多江湖人。但四周雖坐著不少一看便是武林中人,卻似是有著默契,天南地北地亂談,就是沒有一個有談到為何群集於此雁盪山下。少年聽得七葷八素,卻什麼消息都沒聽到,兼且肚餓,更是嗔怒。
「小二,我們的飯菜怎麼還沒上來?!」葉凡趕在少年發作之前大聲叫喚。
負責招呼的小二看暫是沒客人再上門了,懶洋洋地瞄了兩人一眼,向後面走去,過了會兒,端出個盤子。
「抱歉,我們一向不準備這些的,所以難免慢了點了。你們快吃,吃完快點走。」說是抱歉,語氣冷冰冰的,一點道歉的語氣都沒有,只差趕人了。
少年瞪著那兩碗又冷又硬的白飯,一盤瘦瘦小小的青菜,還有一眼就差不多可以數清有多少塊的滷味,猛地抬起頭來。「咄,你這小二未免也太過狗眼看人低了!」他的雙眼兇猛,森森然地閃著寒光,憤怒的樣子讓人乍生錯覺,似是一身逆毛都已豎起,隨時會撲上前的兇猛獅子,小二嚇得退了一步,語氣結巴地回答。
「這這這……你們本來點的就是這些啊……」
「就算我們點的是這些,可也不是點剩菜。你送這些沒人要的東西上來,你當我們是乞丐?!」少年勃然大怒,幾欲一掌拍在桌上——桌子得保的原因是他及時想到右手傷勢未好。
旁邊有人嗤笑。「小子,沒錢想來充大爺,還是安份點,不要引起眾怒。」說話的是個十七八歲的輕薄少年。
小二見有人撐腰,忙提起膽子道:「就是就是,沒錢還要來裝模作樣,兩道菜都算不上還想充大爺。眾位來評評理,哪有這樣的……」
少年氣怒交加,生平何曾受過這等委屈,想到往日受盡嬌寵,又想到家人被殺,山莊被焚一事,眸中紅光乍閃,不顧身上帶傷,就要出手。
葉凡眉頭一皺,在少年手勢未落前順手接過,連手帶人摟在懷中安撫一笑,這才轉過頭來面對小二。「小二不覺此言太過?!來者是客,我們又不是來白吃白喝的,銀貨兩貽,並沒有占你們什麼便宜,就算你們一直將我們冷晾著我們也沒抗議,何苦口出惡言?出門在外,與人方便便是與己方便,這不正是開店應有的品德?只因我們菜點得少了你就冷眼冷語,未免太教人齒冷!難道這就是你們開店的宗旨?以一及百,你們這店的名聲不都教你敗壞了……」
這邊的事情鬧得有點大,圍觀的人一多,掌柜的也從二樓探出頭來,聽得葉凡這番語言,臉色微變。開店的最怕就是名聲被破壞,一旦壞了名聲,不管做多少補救都沒有用,且近日來小鎮形勢甚為不對,牛蛇混雜,三教九流的都有,怕這一青一幼也是有什麼來頭的,當下急急趕下來,趁葉凡沒有說更多尖銳之話前打住。
「兩位客官請息怒。這事兒是小店的夥計不是,小老兒定會好好教訓他一頓的。」說著看著兩人桌上那兩盤菜,假意向小二斥責。「客官不滿意的菜,還不拿去換了。像根木頭杵著幹嘛,笨手笨腳!」
葉凡淡淡一笑。「好說好說。掌柜的能明理,真是再好不過了。」邊說,邊伸手壓制著少年與那輕薄少年蠢蠢欲動的互瞪,生怕打起來還得賠錢。
一波三折的一頓飯終於吃上了,兩人也成了店內談論的風景,被人指手劃腳地說著。少年是氣得沒空去注意別人,葉凡注不注意都是一樣無動於衷,所以兩人都還能吃得下,而且吃得一乾二淨三清四白。
眼明手快地挾走最後一塊滷肉,少年咧齒一笑,卻見葉凡看向外面,有點不太對勁的樣子,跟著偏頭望去,沒看到什麼特別的人。
「咦,這不是葉相公嗎?怎麼會在這兒遇上?」兩個剛剛才經過的男女倒退回來,女子自窗外開心地叫著,同時嗔怪地看向男子。「我都說這是葉相公了,你還不信。」
少年可以肯定他有看到葉凡聽到叫喚時的反應是苦笑。但是當他抬起頭來時,卻是笑得和藹可親之極,帶上幾分意外驚喜的神色。「原來是韓公子與韓夫人,晚生一時眼拙,沒有認出來,恕罪恕罪。」
韓公子的沉穩與他夫人的活潑正成反比。少年見這兩人雖然並未攜帶武器,眸中神光熒熒,已達光華內斂的地步。「葉兄不是一向在王屋山教書么,何以突然來此雁盪?」
少年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談起葉凡的來歷,平日他什麼都談就是不談自己,當下豎起耳朵傾聽。葉凡卻是苦笑。「前段日子下暴雨,泥石流淹了住處,晚生只得流浪在外。」
「葉先生真是不幸哩。」韓夫人同情地嘆了口氣,又脆聲笑了起來。「不過像葉先生這樣的人中之龍,本就不該屈就於小小私塾,能藉此機會暢遊天下,或也是老天爺有意的安排。」
「夫人過獎了。」葉凡微帶不安地搖頭。「晚生只是一介寒士,當不得兩位如此看重……」女子沒興趣等他話說完,拉著夫君繞進酒樓,大有長談的趨勢,卻先看見旁邊的少年,眼神一亮。
「好可愛的孩子,葉先生,你什麼時候藏了個這般標緻的玉娃娃,素心也好想要一個這樣的孩子呢。」
少年神色大變,哼地一聲便發作,他連日來不如意之事太多了,又老是被葉凡制止下來,早堆了大堆的不滿,見這女人還想把細細白白的手伸過來捏自己的臉頰,是可忍孰不可忍!抬手便拍了出去。
女子不意少年出手如此之快,輕笑了聲,手掌一翻,如蛇般順著少年的手往上滑去,目的不改。少年卻是五指向內一抓,同時彈向女子右手的曲澤、少海、尺澤、青靈、俠白五穴,認穴奇准,勁力先五指而至,女子唉了一聲,手肘急急彎開卻是不及,在旁的男子見狀不得已也出手,扣指彈向少年右手肘間的曲澤穴。
三人交手速度極快,電光火石也不過如是。葉凡才眨一下眼,三人已各自收手,因此酒樓中人並沒多少人看到這下高手過招。韓公子與韓夫人若有所思地看著少年,韓夫人還微撫著右臂肘間,顯然剛才多少吃了點虧。
「葉先生,你這朋友身手靈活得緊哩。先生不是一向不願多聞武林之事,何以身邊卻帶了個小小高手?」韓夫人笑靨如花,話里隱剌。
葉凡安撫地瞧少年笑笑。「他是高手嗎?晚生不知啊。小小孩子,能與什麼武林大事扯上關係。」
「看來葉兄真的不知,這附近已經成了天下動亂的中心點了……」韓公子適時地插口。少年心中一動,正想細聽,葉凡卻道:「韓兄勿亂我平靜。江湖事是江湖事,晚生一介平民,只願遊歷天下,並無意捲入糾紛。若是知道得多了,怕是難以開心處之。」
「其實這也不能說是江湖事,可以說是與天下都相關的大事,只是尚未流傳到民間。」韓公子對葉凡的打岔不以為忤,還是淡笑。「聽說,當今聖上在雁盪附近被人行剌……生死未知。」
此話一出,整個酒樓都變得安靜下來。
迎著四面八方,含義不同的各色目光,四人居然還是一般模樣,似是神經遲鈍到沒發現剛才說的是怎樣驚人的話。葉凡有些無趣地垂著眉,哦了一聲。「真是有趣的消息,韓兄果然消息靈通。」
少年骨碌碌地眼珠子亂轉,有話想問葉凡,但見著那夫妻在打量著自己,就閉口不語。眼光斜斜轉處,見方才那個諷刺自己的輕薄少年正用奇怪的目光看著那對夫妻,不由冷笑一聲。
狗咬狗,一嘴毛最好。
有兩個敵人,就先引他們打上一架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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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躺在床上時,感覺全身骨節都要散架了,肩上的傷不住抽痛,腿上原本結疤的地方也開始熱辣辣,不知有沒迸裂,不由後悔不已。
中午別過那韓姓夫妻之後,葉凡說要上山去再采草藥。他不想留在店裡,硬是要跟去……果然,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爬了兩三個時辰,十足無趣得緊,一路走來都是平常至極的地方,沒什麼風景可看,山路又崎嶇難行,怪石磷冽,難走之處還得爬著走,下山時卻是滑著走的,他身上帶傷,無法施展輕功……這一趟完全可列入他生平悲慘回憶之一。
「喂,那個姓韓的傢伙是什麼?」揉著綳得太緊而酸痛的背肌,看著將草藥分類碾磨捶切的葉凡,少年開始有力氣想別的事了。「故意人前多嘴,散布消息,不安好心地緊……」想到他那夫人細細白白的手,惡毒地加上一句。「娶妻又不賢。」
葉凡聞言不由笑出聲來。「賢不賢各人自知。她只要對她相公賢就可以了,你又不是她的小相公。」
少年氣呼呼地瞪著他。「重點啊!」
「你說韓公子?他是一年前在王屋山與夫人遊盪時偶爾闖到我住的村子里,大約那邊風景佳,他們住了半個月。不過他的來歷我沒去問,只知他叫韓霽,他夫人秋素心。其它都不知了。」葉凡答得也乾脆,簡直等於沒回答。少年聽得跳腳。
「就有你這樣的人,糊里胡塗,什麼都不弄個清楚……」
葉凡沉默片刻,低頭將弄好的草藥倒在紗布上。「看事情不要看太清楚才是一種幸福。」
「為什麼?!」少年的人生閱歷尚未深得讓他明白這句話是由多少苦澀才能包含出來的。他只知道有問題就要問個清楚。
「因為……」葉凡眼珠轉了轉,笑道:「幸福是個美麗的孩子,愛用紗巾把自己遮起來,一旦看清楚了,它就會因為害羞而跑走。」
「你哄小孩啊你!」少年暴跳動如雷。「這種鬼話有誰相信?!」
「我相信啊。」葉凡笑眯眯地拉過少年,將他臂間肩上的紗布拆下,換裹新葯。「……好,快結疤了,這兩天小心些,很快就會好了。」
少年賴在他懷中。「喂,那個韓……霽?他所說的,當今皇帝生死不明之事,你覺得可是真的?」
葉凡沒有馬上回答。少年因為倚在他的肩上,可以感覺到他呼吸微滯。然後,就聽到他帶著笑的聲音。「我怎麼知道呢,你去翻翻史書,壽終正寢的和死與非命的各佔一半,就不知當今皇帝是屬於哪一種的了。」
「關於這個皇帝的傳說我也有聽到一些哦。跟他治理天下無關,是他跟武林的關係。」少年打了個哈欠。「你要不要聽?」
「我沒興趣。」葉凡斷然拒絕。
「我想也是……」勞累了一天,少年有些犯困。「你真是很奇怪的……對這些連一點正常的好奇心都沒有,怪人。」
葉凡沒有回答,將少年姿勢糾正了一些,讓他更舒服入睡。
「一直想問你呢……」少年聲音有些含糊,已經在半夢半醒間。「你不像多好心的人,為什麼要救我?」
葉凡還是沒有回答,少年也並沒有想得到答案的打算,不久就鼻息沉沉地入睡了。
小小的身子蜷在他懷中,脆弱地似是稍稍用力便能斷去生機。
「救你啊……」葉凡嘆了口氣,抱起少年將他放到床上。「只不過因為你很像……」
「像誰?」應該睡著的少年突然又開口,從未放鬆過警戒之心。
葉凡沒多少驚訝,再嘆了口氣,將衣物都堆到少年身上——他死活不肯用那些被子。「像一個……早就死去的人……」
第二日,十二月廿三,是個臘月里難得的晴天。一大早陽光便普照大地所有陰沉的角落,天空明媚燦爛得讓人覺得不出門去接受太陽的好意簡直是種罪惡了,所以少年好了傷疤忘了痛,馬上磨著葉凡再次外出。葉凡對少年幾乎是有求必應,從不拂逆,便就陪著他出去了。
順著昨日外出的路線,兩人再次經過那個酒樓。少年見到門口迎客的小二換了一人,無趣地撇撇唇,向門內看看,見那輕薄少年還是坐在昨日那個偏窗的位置上,眼睛一亮,便想進去,卻被葉凡一把揪住領子。
不服抬頭,見著一雙笑盈盈的眸子。
「他又沒惹你,別生事了。」
「我也沒惹他啊,那他昨天又先來惹我!」少年很無辜地說著,把一肚子壞子掩在名為天真的假皮之下。
「他也只不過插了一句話,你卻想置他雞犬不寧……」葉凡搖頭指責。「這不太好吧。」
少年狐疑地看著他。「你當我想幹什麼?」心下不信自己的想法竟會被葉凡看破。
「你不是想哄他當流言的替死鬼嗎?」葉凡漫不經心地說著。「你昨天看到他對韓氏伉儷過度關心,大約想用假消息騙他當個冤大頭,好讓他跟韓公子先鬥上一斗吧。」
少年面上還是聲色不動,但畢竟年幼,心思被看破,眼神就忍不住挪動。「胡說八道,我騙他幹嘛?」
葉凡牽著他的手往前走,離那酒樓越來越遠,少年心虛,一時也忘了反抗。「我也不知你想騙他什麼,反正那小孩呆了點,你旁敲側擊幾句總會讓他信了你的話……小孩子腦筋不要太好,小心短命。」
少年臉色垮下來,因為他的盤算真的被葉凡說了個清楚。有幾分不悅地瞪著葉凡,卻見他笑容微澀,神色黯淡,不知想起了什麼,漆黑的眸子變得有些透明,似隔了一層水晶在看,看得人心頭微冷,隱隱作苦。
少年怔怔地看著他,不再反駁。這葉凡三番兩次看破他的心思,大約也是個聰明人吧,現在雖是一身布衣,落拓潦倒,舉止形容卻總有說不出的優雅從容,應也曾有過意氣風發之時,可是最後還是從青雲墜入泥壤。那感概,那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憾恨,或許便來自他本身的教訓,他只是不希望自己再步上他的後塵吧。如此一想,少年便心生同情,默默握著他的手。
葉凡回頭看了少年一眼,溫柔的笑意滑進了他的眼。他看出少年明白自己想說的話,也看出少年未經大挫折,尚未服氣,雖是聽明白了這話,卻並未了悟。不過這點無妨,來日方才,他有的是機會……少年肯聽進他的話,正是逐漸相信他的第一步。
這個被人類傷得體無完膚,完全失去信任之心的孩子,那雙赤子般坦蕩卻無望死寂的眼神,在對望的第一眼,就擊中他心底最脆弱的一部分——那是遙遠到早已模糊成泥的前塵中,曾經有過的驚鴻一瞥,卻是生生世世也無法忘懷的遺憾。他以為他能忘記的,他以為他已經忘記了,他看到他完全忘光了,卻在一瞥之間,靈台微紋,明鏡沾塵……
溫柔消失,苦澀一點一滴地融入葉凡明凈的眸子,濃郁的色彩是揮灑不開的重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