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縮了縮肩,何昀昀呵口氣,熱息化成的白煙從口中逸出,她踏進音樂科的辦公拿出手機,按下通話紀錄,還有簡訊欄,看看有無遺漏的來電或是新訊息。
明明知道若有未接來電或是新簡訊,話機會發出提示鈴聲和燈號,但她仍重覆那日醒來,見他趴睡在她床緣,她知道他累了,也沒叫醒他。一直到隔日她得出門教課了,他還在睡,她想他有她住處的鑰匙,所以就任著他繼續睡,他醒了要回去時,應當會幫她鎖門。
只是那日分開后,她再也沒接到他的來電,亦沒收到他的簡訊。
她不得不想,他是不是生氣了?因為他有心要找她談,她卻沒接電話也沒回訊息,跟著又趕去上課,也沒和他說上話,所以他以為她不理他,所以他也不再找她了?
她確實不接他的電話,也未回他的簡訊,但那時她仍在氣頭上,她怕自己說出來的話不好聽,才會不接電話也不回訊息的。之後她想過等他醒了,兩人要好好談談,他卻一直睡到隔日她要出門前還在睡,她只好等下課後再說,但怎麼知道他就這樣不再找她了?
她是不是該打電話給他?他會不會一怒之下也不接她的電話?但這樣等著他,他若是一直不來電也不是辦法……
手指按了電話簿,看著他的名字……要不要打過去呢?
「今天真冷。」鄭文傑走到座位,拉開椅子。很湊巧,他和她的座位相鄰,不過兩人的排課時間不大一樣,能像這樣同時出現在座位上的次數並不多,一星期就這麼一次。
見她沒反應,他多看了一眼,發現她還在看她的手機。
從一進辦公室就見到她在看手機,現在還在看?
「在等電話嗎?」通常這樣反覆看著手機,多半是在等候什麼人的來電,他有過這樣的經驗,一看就明白。
何昀昀愣了下,側首淡淡笑道:「沒有啦。」
「等葉先生的?」鄭文傑那雙溫目里只有關心。
覷見他眼底的關切,她喟了聲,承認了。「嗯,等他的。」
「還沒和好?」
她搖搖頭,帳然若失的。本來只是她在氣他,現在看來,他八成也開始惱她了吧?
「你還在跟他生氣嗎?他已經跟我道過歉了,就別再為了我和他嘔氣,要是壞了感情,我會很過意不去。」
「他……跟你道歉了?」她訝然不已,他什麼時候跟文傑道歉的?
「你不知道嗎?」鄭文傑微詫地說:「隔天他就打學校的電話,轉進來辦公室跟我聊了一會,也道了歉。」
「他……沒跟我說……」不,也許是他想說,她卻沒有給他機會說。
「這樣啊……」鄭文傑沉吟了會。「他是真的很有誠意的跟我道了歉,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
她搖搖頭。「不知道。」
「會不會是他沒時——」話未竟,被另一名老師打斷了。
「鄭老師,外找喔。」坐在靠近門口的一位女老師出聲喚他。
鄭文傑狐疑地起身,轉過身子看見門口的身影時,詫異地喊了聲:「葉先生?你——找我?」怎麼不走找昀昀?
聽聞那個姓氏,何昀昀驟然回首,對上了葉磊的視線。但他只看了她一眼,隨即別開目光。
「有空嗎?方不方便出來一下?」
鄭文傑看了何昀呀一眼,再看看葉磊,有些摸不著頭緒。「方便方便。」他走到門口,跟著葉磊移步到走廊上。
再看不見他的身影,何昀昀頓時帳惘不已。
怎麼會是來找文傑,面不是找她呢?他真的生氣了吧,氣她不接他電話?
可她、可她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沉澱一下心情,整理一下思緒,並不是要和他冷戰啊。若他再不理會她,她、她、她……眼眶驀地一熱,濕潤潤了。
「昀昀,你看看這是什麼?」回到座位的鄭文傑,把幾本樂譜拿到她眼前。
她懶懶地抬睫看了看,雙眸頓時有了淡淡光采。「這是……是那個……」
「對,是大提琴的樂譜。」他愉悅地打開第一本,道:「這本和我那天弄濕的其中一本是一樣的,其他雖不同,但也很讓人喜愛。看到這些真好。」
「你怎麼會有這些譜?」
「葉先生拿給我的,他剛剛就是為了這事才找我出去。」他看著好友有些黯然的神色。「應該還沒走遠,你要不要追上去?」
「我……」要追上去嗎?不追上去是不是就要這樣錯過了?
她並不想失去他,真的不想失去。文傑固然重要。但他更是重要,她怎麼能就這樣和他愈走愈遠?
心念一動,她站起身來,急步追了出去。
站在辦公室門外,她看著往校門口方向的走廊,哪還有他的身影?正懊悔不巳時,身後傳來涼薄的聲音。
「找我嗎?」葉磊倚在另一方向的牆面上。
她心跳了下,回過身子,看見他雙手插在褲袋,寬背倚著牆面。
遲疑片刻,她走了過去。「我……我以為你走了。」
「你希望我走?」他眼神冰冷,不見熱切。
她心微慌,搖著頭。「不是……不是這樣。」
「不然是怎樣?」他挺直了身子,俯視著她。
「那天、那天我醒來,看你睡得很沉,所以沒叫醒你。隔天我要上課了,你卻還沒醒,我就先出門上課,我本來想要跟你說些話的,可是、可是你沒再打電話給我,所以就、就……」
「就乾脆散了,不要往來了?」他音調沉冷得猶如這幾日低溫特報的天氣。
「不是。」她突然看著他,雙目透著認真。「我沒有想過要散了,那天我是很生氣,氣你那樣對文傑,要你跟他道歉你也不肯,所以我很傷心啊。他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而在他很需要朋友在他身邊的時候,你那樣對他,我看了當然會很難過也很生氣。我不接你電話,不回你簡訊,只是因為我還在氣頭上,怕對你說話會有怨氣,所以才選擇暫時不接電話,並不是不理你了。
文傑對我來說是個很重要的朋友,可是你更重要,就因為兩個人都很重要,我才想著要怎麼讓你知道我和他的感情就像家人,那和對你的感情是不一樣的。但這幾天你就像消失一樣,不打電話來給我,也不給我簡訊……」她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
「我不找你,你就不能找我?」他蹙鎖眉宇。
「怕你生氣了會不理我。」她眼淚滾了下來,這才明白原來自己是這麼害怕失去他。
「怕我生氣就不要不接我電話,也不回我簡訊,你那樣做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就算怕吵起來說話會不好聽,你也可以告訴我你想要先冷靜一下,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知道你的想法?」他低低輕斥。
「我只是不想大聲吵架。我不隨便談戀愛,可是真喜歡了,就想要一直喜歡下去,因為只想喜歡你,所以不想和你用吵架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吵到最後會仇視對方的。」
「誰說會仇視?你難道沒聽說過吵架也是一種了解彼此、一種溝通的方式?」
他微低臉龐看著她。
她沒話說了。想了想,也許一開始錯的是他對文傑的態度,但他想要化解時,她卻選擇不回應,所以在這件事上頭,她也有錯。
「還氣不氣?」他伸指揩去她臉頰上的淚。
她搖搖頭,「文傑說你和他道歉了,剛才他也讓我看了你送給他的樂譜。」
「喔,他開心了,你就不氣我了?」他語氣酸溜溜。
「不是。你和他都很重要,如果你能夠接受他是我的朋友,我會很高興,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就想辦法讓你看見他的好。所以當我知道你和他道了歉,還拿了那些樂譜給他時,我知道你接受他是我朋友,我很感動,謝謝你。」她垂著眼睫,睫翼上覆著一層水光。
「那你現在是在哭怎樣的?」他拇指指腹按住她眼皮,不讓她的眼淚落下。
「我……我很想你嘛。」她突然攬住他腰身,撲進他懷裡。「你這麼多天沒找我,我很怕你再也不理我了。」
她的熱情對他很是受用,他淺勾薄唇,淡聲道:「我要是不理你,現在會在這裡嗎?前兩天我去中部上兩日的店長特訓,之後又到南部去找我小妹,那幾本樂譜是托我小妹問到的,她繫上一個大提琴教授手邊,正好有一些樂譜是他自己本身沒在使用的,聽我小妹問起,就把那些都送我小妹,我才剛從南部趕回來。」
「謝謝你專程南下,去拿那些樂譜回來送給文傑。」她摟住他的力道緊了緊。
「謝什麼?說來說去是我自己搞出來的事,我跑一趟也是應該。」他回擁她,才發現自己是如此想念她的體溫。「你還有課嗎?」
「沒有了。」
「那能離開了嗎?」他低嗓啞啞的,有些綳。
「還得等一下下,我想先改一些作業。」
「但是我現在想吻你。」他薄唇貼在她耳際。「就在這裡,你介意嗎?」
她瞪著他看,而他只是一逕地笑,有些無賴的。
好半晌后,她突然轉身走進辦公室,再度出現在他眼前時,她手上多了她的手提袋和皮包。
她又蹬視他片刻后,才細聲道:「我習慣在家裡。」然後紅著臉蛋越過他。
他哪一次吻她,不是連帶剝光她衣物的?就在這裡?她又不是暴露狂兼變態色情狂。
「喔。」他涼涼應了聲,跟上她的腳步,又說:「那要去你家,還是我家?」
她頓了下后,羞聲嚷道:「隨便啦。」跺了下腳,她加快腳步。
他暢笑幾聲,追了上去。
那是《拜爾練習曲》,他不記得編號,但就是知道那是《拜爾練習曲》的其中一首。別問他怎麼會知道,當一個人從國小就聽著自己的妹妹叮叮咚咚練了一年多,才把拜爾零零落落地練完,想要不熟裡面的曲目也困難。
但現在在琴房裡面,把拜爾彈得零零落落的,不是他的妹妹了,那是他心愛女人的學生,一個才讀小一的小男生。
他低首翻閱著從店裡買回的食譜,想著明天要心愛的女人做這道菜給他吃吃看時,卻突然聽見琴房的門打開的聲音,他微一側首,就見小男生提著印有補才班名稱的手提袋走了出來,哭得有些慘呢。
他睜大長眸,看著小男生吸著鼻子,一抽一抽地走向他。
「師……師丈……」哇嗚嗚,小男生好傷心。
「沒練琴,挨老師罵了?」他微微低首,看著小男生可憐兮兮的臉,猜著他哭泣的原因。
她所有的學生裡面,他最愛這個小男生,老實說,這小男生彈琴最難聽,和小時候的小妹有得比,一首《拜爾練習曲》可以練三個月還練不好,但他就愛這個小男生,因為只有他會喊他師丈,這稱謂讓他莫名得意。
「不是……老師才不會罵人啦。」嗚嗚嗚。
「那你哭什麼呢?」他也知道他心愛的女人不罵學生,尤其是曾經鬧上新聞之後,她的言詞更是小心翼翼。
「老師說……嗚嗚……她說不教我了啦……」揉揉眼睛,繼續哭。
「為什麼不教你?」
「因為、因為……我沒練琴,她說她教得很累,叫我以後都不要來了,嗚……師丈,你幫我跟老師說,說我以後會認真練琴,叫她不要不教我啦,我很喜歡老師啊……」
「喜歡老師就要聽老師的話,回家要認真練習啊,你不練琴,老師當然就不想教你。」
「會啦會啦,我會認真啦,師丈你跟老師講,講說我會練琴,叫她教我啦!師丈,你去幫我講啦,好不好?」小男生搖著他的手臂。「師丈,求求你啦!」
那一聲一聲的師丈,喊得他很有成就感,心愛的女人的學生這麼需要他,他怎麼能不幫忙?
嘆口氣,他抽了面紙幫小男生擦擦臉,然後從冰箱拿了瓶養樂多給他。
「小沅,這個請你喝,你別哭了,在這裡乖乖等師丈,師丈先進去跟老師商量看看。」他摸摸小男生的頭。
他起身,走到琴房,敲了敲門板后,進入琴房。他看見他心愛的女人正坐在琴椅上發著愣。
「在想什麼?」葉磊走近,張臂從她身後攬住她。
何昀昀搖搖頭,側過身子,把臉蛋埋進他肚腹間。「葉磊,我想……我好像不適合當老師。」
他矮下身子,雙臂搭在她兩肩,將她推離他的身子。「怎麼了?為什麼你要小沅別來上課?」
她想了想,垂著眼帘道:「我看小沅一直沒有進步,剛剛打了電話給他媽媽,問問情況,他媽媽說她不想給孩子壓力,所以小沅在家不練琴她也不會催他,我跟他媽媽說,不練琴是不會進步的,但他媽媽認為要孩子練琴,孩子會不快樂。我想了想,既然沒辦法讓家長明白練習的重要,那就請小沅再另找老師,我沒辦法接受他一直在我這裡,卻學不到東西。」有學費賺固然是好事,但賺得心不安,她寧願不教。
「小沅聽到你不教他,哭得很傷心,現在還在外面哭著。你真的決定不教他了嗎?」他雙手捧起她臉緣,看進她惶惑的眼睛。
他知道從學校那件事情后,她對自己沒了信心,只要家長稍有意見,或是無法讓家長認同她的教學方式,她就會退縮。
她搖搖頭。「不想教了,他一直繳學費給我,可是一直沒學到新東西,我覺得沒意義,所以不教他了。」
「但他還想跟你學,他說以後會很認真練琴,你不多考慮一下嗎?」
聞言,何昀昀瞅著他。「你不是說過如果我不想教就不要教,你養我不是問題的嗎?怎麼現在又要勸我?」
「養你怎麼會是問題?隨便拿幾個報廢便當,就能養活你了,對我怎麼會是問題?」他一派輕鬆的態度,她捶了一下他的肩頭。
他低低笑出聲,然後輕捏了下她微沉的臉。「再考慮一下吧,我看小沅好像真的很喜歡上你的課,而且他說了以後會練琴,既然他有那樣的心,你不繼續教他,他會很傷心的,你忍心看他這麼難過?」
「他是跟你說了什麼,你要這樣幫他說話?」
「喔,因為那孩子左一聲師丈、右一聲師丈,喊得我不幫他說話,好像太不近人情。師丈耶,可不是每個男人都有機會被這樣稱呼的。」他提結婚提了幾次,她總是沒什麼反應,那讓他先聽幾句師丈過過癮,並不為過吧?
她臉蛋驀地發熱,瞠了他一眼。「就算他想繼續,他哪天要是又不練琴了,那是不是又再上演一次一樣的事?」
「你不再給他一次機會,怎麼知道他之後會是怎樣的情況?也許這次他痛徹心扉,徹底改過向善也說不定。」
她笑了聲。「有這麼嚴重嗎?改過向善都出來了。」
「你都說不教他了,還不嚴重?」他眉微微一挑。
「好啦,再給他一次機會就是了。」她想了想,決定再試試看,給孩子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學習克服教學瓶頸的機會。
「確定了?那我去告訴小沅,他聽到一定會很開心,應該會更崇拜我這個師丈吧。」他得意洋洋。
覷著他意氣風發的身影,她忽地喚住他。「葉磊?」
葉磊止步,回身看她。「喂,我說你——你不是想反悔吧?」這樣以後就沒人喊他師丈了!
她搖搖頭,兩頰透著薄紅。「你喜歡聽學生喊你師丈?」
他嗤了聲,寬肩一聳。「沒辦法啊,有人不嫁我,所以每次一聽見學生喊我師丈,就會覺得我被撫慰到了。」
何昀昀看了他一眼,抿抿唇后,語聲羞羞道:「我現在……也想、也想聽人家喊我葉太太……」她垂下熱燙的紅紅臉蛋。
「喔,你——」他倏然止聲,瞠大長眸瞪著她。
良久,她聽見他逐漸遠離的腳步聲。
他是拒絕了?錯愕不己的何昀昀抬眸看著琴房門口,但下一秒,隨即聽見他明顯透著歡愉的嗓音從外頭傳進來。
「小沅,快叫師丈,叫啊。」
她先是愣了下,然後笑了出來。
她能想像得到小沅一臉莫名其妙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