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迷途重返
按照設定,應該穿過門口,就可以迎戰「男爵」(boss)。但是他們解決守門的四個盔甲骷髏之後,卻詭異的進入一個無數廊門的迷宮。
無數現代化的辦公室、無數儲藏室、無數的樓梯和交錯的走廊。
讓人不舒服的是,這些建築物的牆壁宛如內髒的顏色,還會一起一伏,宛如在呼吸。
「這是什麼鬼?」岑毓撫了撫胳臂上的雞皮疙瘩。
「我們應該逼近核心了。」上邪一路搜索著軍火,「喚名看看。」
他們站在一條長長的走廊上面,一面是噁心的牆壁,另一面是窗戶,可以看到外面蕭索枯黃的景物。
清了清嗓子,岑毓喊,「吳瑜越!」
他迅速的將那狂人「定」住,但是在同時間,窗戶突然破碎,伸出無數腐爛冒著綠水的手臂,那些手臂將岑毓拖了過去,上邪咒罵的跟著飛撲而去,抓著岑毓,一起被無數手臂拖入深淵。
那些手臂風化、粉碎,而他們的墜落卻沒有停止。墜落這樣快速,但是他們到不了底。
看著上邪嚴肅得接近猙獰的面容,岑毓突然湧出極大的勇氣。不能讓他死,自己也不能死。家裡有個女人,在等他們回家,班長還需要她的眼睛。
「吳瑜越!」他吼了起來,用力的牽扯了和狂人之間無形的牽絆。這讓他們的墜落緩了緩,黑暗紛碎,重組出景物,他們一起栽進冰冷幽暗的湖水中。
岑毓喝了不少水,快要失去意識。就跟一般溺水的人相同,他抓著上邪,幾乎將他一起拖入幽暗的水底。
上邪嗆咳著,扳著岑毓發青的手指,「放鬆!我不會讓你溺水!放鬆!」一面托住岑毓的下巴,水流帶走他的聲音,他不能放手,但怎麼把聲音傳達到岑毓那兒?
在他氣餒的時候,岑毓眨了眨眼睛,鬆開手指。最初的驚慌過去,他儘力放鬆自己,讓上邪將他帶出水面。
這是夢境。這只是夢境而已。岑毓鼓勵著自己,他只是以為自己溺水,並不是真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當然他不知道,在現實中的他們,莫名的從口鼻溢出不少水,差點在乾燥的辦公室里溺死。
「怎麼辦?狐影?怎麼辦?」九娘慌張起來,「怎麼會這樣……」
眾生很少作夢,夢境對他們來說,很陌生。只有少數如夢魔,或掌管夢境的仙神才理解夢境。
狐影皺緊了眉。他雖然成了仙,但夢境不是他的專長。
「……乖乖去烤小餅乾就好了,淌什麼渾水……」他搔搔頭,煩躁不安的走來走去。那兩個人像是病人,身上不斷出現傷痕,雖然痊癒得很快,卻留下疤痕。
上邪突然呼吸沉重,呼出濃白的氣。依舊保持人身的他,胸口的衣服透出大片血漬。
狐影心頭動了動,拉開上邪的前襟。血很快就不流了,卻浮現出幾個由疤痕構成的字。
「吳瑜越叫醒他」
對,這是釜底抽薪的好辦法!
他立刻坐下來,打開計算機,連到舒祈那兒。
***
「你在做什麼?!」岑毓大驚失色,雖然因為失溫和溺水顫抖不已,他還是撲過去想阻止自殘的上邪。
「你懂屁!」上邪也沒好到哪去,沒好氣的將他推開,「這傢伙可以任意改變地圖,我們說不定下一步就掉進硫磺坑或火山口。光靠我們兩個是沒辦法的,當然要外面的去叫他起床啊!沒很痛好不好?婆婆媽媽……」
說是這樣說,他連咬緊牙關也沒辦法完全抑制顫抖。
「我可以喚名阻止他啊!」岑毓大聲起來。
「你斷法那麼慢哪來得及?」上邪也跟著大聲,因為扯動傷口而齜牙咧嘴。「這不能怪你,你擁有這種天賦也沒多少時間,根本就沒磨練過……」
「你明明可以教我。」岑毓低下頭。
上邪靜默了一會兒,「我想,你還是沒有這種能力比較好。你是平凡人類,擁有這種能力又不能升學、也不可能加薪。你若不去用,長大就會漸漸消失。你若真想學,我會教你怎麼保護自己。但你和平凡的幸福就會沒緣份了,你自己要好好想想。」
他低頭看看,傷痕已經不再出血。「發什麼愣?等我們逃出生天才有機會去想以後的事情。」他啰啰唆唆的教訓岑毓,而他的繼子,眼神卻透過他,極度驚愕。
岑毓並不是「看」到什麼。而是一種感應,一種微妙的辨認。就像是一點氣味、一抹背影,他就可以「知道」。
「班、班長。」岑毓張大眼睛,「徐菫!」
一道蜿蜒如銀蛇的閃電像是響應他的呼喚,閃爍的劃過天空。
像是整個夢境都無限縮小,又無限擴大。他看見了蒼白臉孔的吳瑜越,坐在高大的王座之上,顯得非常渺小、驚慌。他看見了徐菫……的眼睛,他也相信,吳瑜越也看到了他。
「吳瑜越!你不準動!」岑毓厲聲。他不知道,他在這種時刻,在他人夢境中,第一次萌芽了「劾虛」的能力,將吳瑜越徹底死鎖捆綁,封殺了他改變夢境的能力。
這時候的他,還不知道。
他只顧著追尋那道閃電的去處,渾然不知這個夢境開始緩慢的崩潰。
岑毓只顧專註的前行,卻沒留意到景物越來越荒涼、道路越來越崎嶇,最後斷裂成深深的縱谷,只有羊腸小道或整或破的在險峻的山勢蜿蜒。
縱谷越來越擴大,而破碎艱險的小道不容兩人側身,上邪只能驚險的走在岑毓後面,不時拉他一把,不然就會滾落極深的深谷內。
越往前走,乾枯的谷底開始炎熱、滾燙,暗紅的熔漿濺起燦爛的火花。非常一致的往他們的前方流去。
極目而望,只見黝黑、沉默如死的天空,有著不會閃爍的星星明亮著。
這段路很長、很長,漫長的宛如絕望的具體化。岑毓緊繃著精神,他將一部分注意力集中在吳瑜越身上,另一部分的注意力,則在班長的眼睛中。
嚴厲的喚名、不厭其煩的束縛住惡夢的主人;並且在這片絕望、乾枯的內心世界里,感應班長那一點點金光,溫潤平和的眼神。
這,就是他在這片險惡中,唯一可以指引的方向。他們跌跌撞撞,像是兩個盲人。若是稍微疏神,沒有束縛到吳瑜越,就會引發一波殭屍大軍,消耗他們僅存的體力。
好幾次,上邪必須把岑毓抱起來,扛在肩頭,舉步為艱的前行。「……現在覺得有法力條和體力條(注一)可以看真是幸福。」即使又渴又倦,上邪還是笑笑的,「我們的血量還剩多少?你說說看?」
「五百?六百?」岑毓喚名束縛后,虛弱的跟著笑,「現在很想有個法師跟來做可頌和冰河水(注二),最少可以坐下來補充體力和法力。」
「來個厚幽紋布繃帶(注三)就好了,我沒那麼奢求。」
這對很宅的繼父子拿著魔獸的設定說笑著,也彼此打氣。他們共同愛著一個女人(雖然愛的形式不同),因此有了外於血緣的牽絆。在這麼困難的時候,讓他們更體會到彼此的重量。
要活著回到家裡,跟那個女人說,「嗨,我們回來了。」
就是這個執念,讓他們熬到盡頭。但眼前的光景使他們倒抽了一口氣。
眼前的道路向下崩塌,崩塌進一個又寬又大的黑洞。那黑洞什麼都沒有,是徹徹底底的虛妄。而虛妄正用堅持而緩慢的速度吞噬了夢境一個角落,像是癌細胞一樣點點滴滴的侵蝕。
而他們以為是星星的東西,則是一雙雙的眼睛。
各式各樣的眼睛,各種顏色的眼睛。他們懸在黑洞之上,注視著深淵。而黑暗深淵,也用絕對的虛妄凝視回來。
在這種凝視中,黑暗深淵的邊緣被鎮靜下來。但還有幾個角落,深淵像是活物般,蠕動而呼吸似的,侵蝕著。
侵蝕熔漿、侵蝕縱谷,侵蝕進整個夢境。
這個時候,他們終於聽到了遠處宛如悶雷的聲響。夢境在崩潰。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崩潰,漸漸逼近過來。
「你們,無路可走了。」疲倦的吳瑜越依舊是蒼白的面容,卻露出一絲絲笑容。他從虛空中浮現,像是一抹幽靈。「我贏了。加上三雙眼睛,應該可以壓抑住深淵了。」他露出鬼魂似的冷笑,「夠了,真的夠了。因為你們有著非常強悍的眼睛。」
上邪回頭望望絕對虛妄的黑暗深淵,「我和岑毓,只有兩雙眼睛。」
吳瑜越笑得更歡,卻像是在哭。「還有我的。」
上邪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這不合理。就算他是天人後裔,也不該有這種能力。「你將人間和天界的裂痕搬到自己的夢境中?這不可能。」
「可能的。」吳瑜越自豪起來,「因為我是被選中的,我閱讀過《未來之書》。」
上邪深深的將眉皺起來。
《未來之書》。這本在虛無的時空長流中隱隱約約,說不清是福是禍的神秘書籍。能夠閱讀《未來之書》的眾生非常的稀少,在這本有自己意志的書籍之前,眾生平等,連神族知道的都不會比人類多。
人類當中某些資賦優異的靈媒或預言者能夠閱讀《未來之書》,並且做出非常正確的預言。但這本書是從什麼地方來、有什麼目的,甚至全部的內容到底是什麼,知道的人很少。即使是佛祖豢養的妖魔上邪,也僅聽過世尊提過「繼世者」和「裂痕」的部分,但詳情世尊只深嘆一口氣,「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卻不願對他多說什麼。
「《未來之書》讓你奪眾生的眼睛?」他問。
「這是諸多方法中,我能力所能及的。」吳瑜越憂鬱的笑,「你瞧,我是救世主。不管別人笑我是怪胎還是神經病,說我是阿宅醜男也好。我還是有我能夠辦到、足以驕傲的大事業。」
岑毓望著這個被他喚名束縛,卻將他們深誘核心的惡夢主人。他看起來年輕而蒼白,臉頰上還有幾顆青春痘。不知道是他的天賦,還是同為少年的認同,他突然了解了這個惡夢主人的心。
希望被讚揚、愛護,卻永遠得不到這些善意。他遁逃到動漫畫和網路遊戲,尋求另一種滿足。不知道什麼機緣讓他閱讀一本天書而覺醒,還是因為覺醒才閱讀天書……他原本可以逃走,原本可以不管這個深淵、這些崩毀。
「你本來可以不管,而且保有自己的眼睛。」岑毓虛弱的低語。
吳瑜越總是冷笑的面具凝固,一點一滴的龜裂、掉落。露出面具之下惶恐脆弱的面容。
「我玩過很多遊戲欸,你聽過『日不落』嗎?」他勉強彎了彎嘴角。
岑毓和上邪都點點頭。這是個很大的遊戲團體,總是集體跳到某個遊戲創造一些記錄。比方說打下天二所有的城池,比方說在信長之野望幾乎統一全國。他們後來一起跳到魔獸世界,也保持著前幾名的首拓紀錄。
稍微用心玩遊戲的人都會注意到他們。他們很囂張、花大量的時間,有時手段不是那麼令人稱許,但他們保持著這種霸氣,讓人不可忽視。
「我就是會長。」他挺了挺胸,驕傲的。
「我愛我的每個兄弟姊妹。」他的聲音顫抖、軟弱,卻是那麼倔強,「我不會容許這個世界毀滅。如果神明不管,惡魔不理,那我來好了!一千隻眾生失明卻可以挽救人間,這不是很划算嗎?」
「你這是什麼自私的想法啊!」上邪渾忘了他的過去,怒叫起來。
(其實他沒有發現,他已經越來越像個人類了……)
岑毓望著天空,沒有說話。這麼多眼睛……他卻可以明白的辨識出哪雙是班長的眼睛。眼底濺著金光,冷靜而溫柔的注視。
犧牲她的眼睛,若是可以換來裂痕癒合,世界安穩,他該高興嗎?
「你為什麼要讓自己失明呢?」岑毓沒有轉頭,「你本來可以隨便拿個無辜者的眼睛來代替。」
「……你以為我是禽獸,可以隨便傷害人類嗎?」吳瑜越意外的大怒,「我知道這不對!但我沒有辦法!我並不是只奉獻我的眼睛而已,我願意拿我的命來抵罪!」
上邪驚訝的沉默了,岑毓定定的望著吳瑜越,卻笑了。一種悲傷卻鬆了口氣的笑。
「我本來很怕你是壞人。」他淡淡的說,「但你不是,我很高興。」
「我啊,一直都是個平凡的人。」岑毓望著黑暗扭曲的深淵,「所以當我看得到妖怪的時候,我真的好驚慌。我不懂,為什麼會突然有這種能力,為什麼這種事情要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我這麼倒霉……」
聽說瀕死的人,往事會像跑馬燈邊流逝。但這種時候,他卻只記得老媽在計算機前面呈現海倫凱勒狀態,拚命工作的樣子……還有還有,每天傍晚才吃午餐趕進度,那樣呆呆傻傻的媽媽。
記得陽光飛躍在班長髮絲上的模樣,記得她眼底隱約蕩漾的金光,和偶爾出現的溫柔笑容。
都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他一直生於和平,長於和平,最大的危險只有馬路上橫衝直撞的車輛。他想得起的美好,都是瑣瑣碎碎,身邊的人,平凡的姿態。
「說不定不是倒霉,而是為了現在。」他笑了,悲傷的、勇敢的笑了。
深吸一口氣,「『無』,我召喚你!」
黑暗深淵沸騰翻湧如怒獸,發出無聲而巨響的嘶吼。
「……你瘋了不成!」上邪又驚又怒,「你這樣一個小鬼,憑什麼跟『無』對抗!?……」
岑毓為難的看了看上邪,背後湧起一雙金色的翅膀。連他的瞳孔都變成赤金,握著流光閃爍的虛無之劍,「命令聖印!審判!」沖入黑暗發怒的虛妄深淵。
「白痴!笨蛋!笨老媽就會有笨兒子!這種遺傳叫我怎麼跟你媽交代?!」上邪背後也湧起金色的翅膀,卻瞬間變化回真身,像是流金燦爛的巨大獅子,伸爪抓住幾乎被深淵吞沒的岑毓,他渾忘了夢境的限制、「無」能吞噬一切的恐怖,張開口噴出媲美天火的雷焰,居然逼退了黑暗。
是岑毓使用了惡夢規則中的無私聖光,還是上邪打破規則的強大妖能,也可能是這一切的總和……讓「無」滲出慘白的血液,哀叫著湧出惡夢。
夜空中的眼睛宛如流星般飛逸。這是上邪和岑毓最後看到的景象。
遠處是靜伏不動的吳瑜越。他的夢境漸漸瓦解、崩塌。上邪深知他們應該逃不出惡夢,只能翻轉身來,覆在昏厥的岑毓身上,希望讓他多活一點時間。
***
沒想到,他們可以清醒過來。
狐影拉長了臉,結結實實的教訓了這對繼父子一頓。上邪難得的沒有吭聲,等他打起鼾來,狐影才知道他睡著了。
這位俊美的狐仙,氣得張著嘴,好一會兒合不攏,轉過頭去罵岑毓,「……你們真是找死!人類的夢是可以隨便去的嗎?你以為你們是誰啊?若夢主不是個宅宅,你們還想活著出來嗎?!」
岑毓只覺得頭痛欲裂,又被這樣疲勞轟炸,只能縮著脖子,用被子蓋住自己的頭。
他們能回得來,都要感謝舒祈無遠弗屆的網路能力,和夢主幾乎把計算機使成妖化的天眼通。只有一個名字,就要舒祈大海撈針,若不是事態非常緊急,這個在外縣市發生的案件,都城管理者根本不願意插手。
即使是都城管理者,舒祈也並不具備「劾名」的能力。靠著一點運氣、一台半妖化的計算機,他們才能追查到夢主的行蹤,將割腕幾乎流血而死的吳瑜越搶救回來。
他若真的死了,惡夢當然就崩潰結束。而滯留在惡夢中的上邪和岑毓,也在靈魂面上「死亡」,永遠不能回到肉體了。
「你們到底有沒有自覺啊?!」狐影聲嘶力竭的吼,「你們到底知不知道人類的惡夢是怎麼回事啊?!」
「本來沒有那麼危險嘛,」岑毓虛弱的辯解,「怎麼知道他把什麼『裂痕』收在惡夢中……那個黑黑的深淵強得很哩……」
「……裂痕?深淵?」狐影好聽的聲音都走調了,「仔仔細細說清楚!」
岑毓提心弔膽、小心翼翼,儘可能輕描淡寫的說了來龍去脈,狐影的臉色卻像是紅綠燈,乍紅翻綠,煞是精彩。岑毓害怕的看著狐影……不知道狐仙會不會中風?
「……在惡夢中沒半點能力的蠢蛋跑去挑戰『無』?!」狐影尖叫起來,若不是九娘阻止他,他看起來是想跳到熟睡的上邪身上,「我掐死你們了事!省得我還奔波勞累!殺了你們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自從和母親繼父住在一起以後,岑毓第一次覺得妖怪實在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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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法力條為RPG遊戲中施法所需要的「魔力值」,若歸零則無法施法。體力條為角色的「血量表」,若歸零,人物將會死亡。
注二:魔獸世界的設定中,法師可以用魔法製造食物和飲料。當使用食物和飲料時,人物將會坐下來,快速恢復體力和法力。魔法可頌和魔法冰河水是目前法師所能製造的最高級飲料和食物。
注三:魔獸世界中的設定,補充體力除了食物,還可使用繃帶。后幽紋布繃帶是目前最高等級的繃帶。使用繃帶后,一分鐘內無法再上繃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