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他若愛我,何必裝死?若不愛我,為何又把這畫藏到琴中?

燕蘊詩手捏那幅畫像,只覺得柔腸百結。她恍恍惚惚地一路向前,也不知道要上哪裡去。走了一陣,來到一片樹林中。忽然嗅到一股花的香氣,香中帶甜熏得她兩眼一片迷濛,不一會,身體就有些輕飄飄的感覺。繼續走,腳下踢到一物。立即撲下去,卻被一人扶住。

那人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她抬起頭來一看,又驚又喜,「你到底是來了!」

那人聞言對她報以一笑,將她扶起。她立即抓到那人懷中放聲大哭起來,「原來你沒有死,你騙得我好慘!」

「是,我沒有死,難道你不高興?」他輕輕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淚,用手托起她的下巴,靜靜地看著她,柔聲道。

「你既然裝死來騙我,想必是捨不得吳湘兒。你和她做夫妻好了,何必這時候找來?」她怒道。

「她已經死了,你忘記了嗎?」他好不驚訝。

「死了?」她疑惑地看著他,然後喃喃地道,「是死了、是死了。」

「她雖然生得很漂亮,可是在我心目中卻連你的手指頭都及不上。」他說著說著,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枝不知名的野花,他小心地替她插到頭上。

她噙淚道:「你好狠的心!她那麼愛你,你好狠的心……」嘴上雖然這樣罵著,私心卻開始作祟。想到他畢竟偏向自己,心裡立即舒服了許多。

見到她的神情,他暗自高興。他把唇輕輕地貼到她的耳鬢,弄得她的耳廓痒痒的身子不禁打了個顫,正自陶醉著,卻聽他輕聲道:「燕二,聽我說。你幫我做兩件事。」

「什麼……事?」她秀目中一片茫然。

「第一,你幫我拿回琴中的秘密;第二,不要相信宋襄的話,從此以後,都不要理他!」他笑道,「很容易,你可以做到的!」

「秘密?」她沉吟一陣,猛然驚醒,我這是在幹什麼?

忽地推開他,她冷笑道:「還想利用我來達成你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不會做,再也不會!」

「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皺眉道,「是誰說的?宋襄告訴你的嗎?」

「是你自己!」燕蘊詩忽然恨恨地道,「吳湘兒那麼愛你,你卻害死了她。」她說這句話時,死死地盯住柳江南,心裡希望他能否認。

柳江南卻滿不在乎地道:「是,我是害死了她。」接著忽然伸手去摸她的臉頰,嚇得她輕呼一聲,急忙退開。

「她長得真是漂亮!但我心裡卻只容得下你一人。有了你,她活著都是多餘的。」他說得寡情刻毒,連眼都沒有眨一下。

他笑凝著她,將嘴輕輕地貼近她的耳邊,道:「我親手把她埋了,就葬在『大荒山』下那塊有『琴蟲』的巨石后,想不到吧?」

「你說什麼?」她大吃一驚。宋襄已經把他們怎麼用「黑石」迷倒她的過程全都告訴她了,那個大荒山其實就是那日廂房中的古畫造成的幻象,巨石就是八仙桌。難道他將吳湘兒埋在八仙桌下面的地板里?

她心猛地一沉,想不到,的確想不到。這個一向在她眼中風度翩翩、仁俠任性的柳江南,居然是一個如此陰狠淫毒之人!

剎那夢碎,她的心此時也裂成了千萬碎片。突然想起了宋襄、宋襄雖然有些狂莽囂張,但畢竟真情真性。眼前這人,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是人面獸心!

心念閃過,她含淚道:「我看錯你了!」說完拔下頭上的花摔到地上,扭頭欲走。冷不防被他捉住手臂一扯,便跌到他的懷中。

「做什麼?放手!」她用力推開他怒道。

看她滿面的紅霞,他痴笑道:「雖然我瞞了你一些事,可我心裡實在是很愛很愛你的,難道你見到宋襄,就變心了?」

誰知她退後數步,心寒地道:「不管你今天說什麼,從此以後,你我各走各的路。你是堂堂相爺的公子,我是一介草民,我配不上你!」

柳江南見她神色肅然,不像是開玩笑,不禁臉色一變,陰沉沉地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天地為鑒,今日我與柳江南恩斷情絕。若我燕蘊詩以後再對你柳江南死纏爛打,就讓天富轟了我,讓野狗吞了我的屍!」她咬牙指天立誓。

一番毒誓聽得柳江南臉色鐵青,黯然道:「原來你是真的喜歡上他了!」

聽他一說,燕蘊詩心中暗自一驚,難道我真的喜歡上宋襄了嗎?怎麼可能呢!

她懊惱地想,不管怎麼樣,她絕對不能再和這兩兄弟扯在一起。這兄弟二人,一個是敵國國師之徒、一個是通敵賣國的權相義子,她是不應該招惹他們。想到這裡,她強忍內」心的酸楚,故作平靜地對他道:「我走了,你……好自為之。」

「燕二!」柳江南惶然一步上前,摟住她的雙肩哀求道,「不要離開我!」

「我本以為你是位仁義俠士,想不到你……你放開我!」

見他仍不肯鬆手,她終於出手一掌擊向他的肩頭,趁他閃躲之際縱身躍去。誰知奔出丈余,就聽身後人叫道:「你以為你還走得了?」緊接著腳踝一緊,整個人被人從半空中拉了下來,掉到地上,還想起身,一隻手摟住了她的纖腰將她死死地壓在地上。她一慌,剛想反手一擊,左腕卻被另一隻手捏住。

聽到一陣似骨頭碎裂般的聲響,霎時覺得全身像散了架般的疼痛,再也不能動彈。他在她耳畔輕聲呢喃:「你本來是愛我的,我知道,你只是一時被他蒙蔽。我要讓你知道,這世上除了我,沒人值得你去喜歡!」

「你想幹什麼?」她僅憑右手支撐著身體,卻無法起身,驟然道,「放我走!」

他俯下身來嗅著她的發香,輕聲道:「三年前我就這樣喜歡你。我想你嫁給我,可是你拒絕了,你知道當時我有多心痛?」她果然看到他的臉因痛苦而扭曲,「我為你摔碎了我師傅送給我的『怒浪』琴,你知道嗎?當時我就立了誓,如果我得不到你,此生絕不罷休!」他愛憐地用指腹在她臉頰上輕輕地摩挲。

「我真是錯看了你!」他的話在她聽來猶如晴天霹靂,這就是他對她三年前拒絕的報復嗎?忽然預感到他的企圖,她羞恨交加,顫聲道,「你這樣……不如一掌打死我!」

「看來你早跟了他,所以全不顧我這些年來對你的痴情?」他心痛地斥責。

右手一拳擊到地上,她悲憤交加,分明是他欺騙她在先,又殺死丹心旗這麼多人。她本以為他死了,人死為大,自然不能和他計較,可現在……

更想不到他居然惡人先告狀,指他和宋襄有私。羞怒之下,她憤然脫口道:「是是是,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我心裡現在只喜歡宋襄一個人了,你若不服就一掌打死我吧……」話未說完,只覺得又一陣鑽心的劇痛從腕上傳來,渾身上下頓如被火燒灼般,一下子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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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宋襄大聲驚呼。他好不容易衝過桃花瘴找來,居然看到自己的二哥在干這種可恥的事。

「襄……」柳江南一怔,急忙鬆開了手,「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想做什麼?」宋襄看了看地上的燕蘊詩,然後緩緩走到柳江南的身邊,冷冰冰地道,「難道你想像對那個女人一樣對待她嗎?」

「我說了,不是!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似乎早在見到宋襄的那一刻起就料到他會這麼說,可是他的話,仍然讓柳江南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拿著劍在心口上狠狠地捅了一下。他捂著心口向後退了幾步,感到呼吸有些困難起來。

「襄,你為什麼要這樣待我?你為什麼一定要提這件事?為什麼?」他踉蹌著連退數步,臉部也因難言的痛苦扭曲成了怪樣。

「你既然怕別人提起,又為什麼要做?!」宋襄恨恨地說,乘機蹲下身來,扶起燕蘊詩用衣袖擦了擦她額上的汗珠。

「宋襄!你知道你在做什麼?」柳江南看得心裡百般不是滋味,指著宋襄大喝道,「她本是我的,她本是你未來的二嫂,可是你卻……」

「你不配!」宋襄一字一頓地道,「我告訴你,你馬上給我滾!否則……」說著,他忽然從足上的靴子里拔出一柄短劍,朝柳江南面前一扔,「你來殺了我們!」

「你叫我滾?你居然……」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已經意識到再說什麼都沒有用。

柳江南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悲,因為無論宋襄如何對他,他都不能殺了他。他是他在這個世界唯一的親人。這個親人還是他好不容易爭取得來的,所以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你知道,我不會殺你!」

極度的傷心與失望,讓他忘了原本來此的真正目的,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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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到有人在耳邊輕喚她的名字,想起身卻覺得渾身酸軟,睜眼一看,柳江南正含笑凝望著她,低聲道:「終於醒了!」

「不……」她驚惶地掙扎,想要推開他,他卻緊緊地抱住她怎麼也不鬆手,她情急之下就在他的手臂上狠咬了一口。

柳江南吃痛只得鬆開,大叫道:「媽呀——你、你你怎麼咬人?」

她忽然摸到地上的一塊石頭,舉起,嘶聲道:「別再碰我,我和你拼了!」說完真的朝他頭頂砸去。

柳江南急忙一手托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抱住自己的頭道:「你瘋了!不碰就不碰!」

蝕骨的疼痛讓她的力道全失,石頭落到地上。她這才覺得他的聲音有些不對,仔細地看了看他,迷惑地道:「怎麼會是你?」

「柳江南」苦笑道:「不是我,難道真是鬼?」

「他呢?」她驚魂未定,抹了抹臉上的淚花,慌亂地檢查衣襟,發現整齊如初才舒了口氣。

「哪個他?你做噩夢吧!」「柳江南」皺眉道,「誰叫你亂跑,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見你暈倒在這裡。」

「是、是夢吧……」她吐了口氣,如果這是個夢,他不像宋襄說的那麼壞,也不會……那該多好!

突然警覺宋襄就在她面前,於是滿面鮮紅,忐忑不安地瞟了他一眼道:「我有沒有……說什麼夢話?」

宋襄沉吟了一會,忽道:「有!我聽到你說,我心裡現在只喜歡宋襄一個人了。」說完立刻哈哈大笑,但見她面如死灰,又道,「我開玩笑的,你其實什麼也沒說。」

「哦,只是夢話……」她當然知道,這次不再是夢,只不過順著他的話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但瞥見宋襄做出的怪相才知道,剛才她說的那些,他全聽到了!

「你……剛才真的沒見有什麼人?」她羞紅了臉,不敢再抬頭看他。

知道此事會令她感到尷尬,他故作茫然道:「沒有啊,當然沒有。」然後向她伸出手來,想拉她起身。

怎麼可能!既然他聽到她說「我心裡現在只喜歡宋襄—個人了」這樣的話,怎麼可能沒見到柳江南呢?

明白他顧全自己臉面的那份細心與體貼,燕蘊詩只覺一股暖流順著他的手掌源源流到她的身體里,潤浸了她的心。握住他的手不覺緊了一緊,再抬起頭來,恰好迎上宋襄那對燦若星辰卻溫潤若黑玉般的眸子。那黑玉似的眸子慢慢地在她眼前放大,直至遮住了眼前的一切,讓整個周遭都籠罩在一片靜寂的暗夜當中,卻使得她的心境出奇地平靜與祥和。

「你……有什麼想對我說?」她緩聲道。

「我?」宋襄張大了嘴,忽然道,「啊呀,我想說,你這個噩夢可不好!你看看你的眼睛,現在紅得跟只兔子的眼睛一樣!」

「什麼?」她趕緊伸手摸了摸眼角,下一刻才反應過來這不過是他為了掩飾剛才的失態和尷尬在沒話找話。遂岔開話題道,「畫像呢?」這時才想起那幅絹帕來,卻找不著。

只見宋襄揚了揚手,手裡拿著的不正是那東西!她伸手奪過那絹帕,卻見他突然淡淡一笑,「難道你一天一夜不睡覺都不覺得累?」

在她起身離開的同時,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從她的衣角滑到地上,卻被他偷偷地用腳踩住。而她,全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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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到村舍,那對老夫婦見燕蘊詩雙眼紅腫的模樣,竟以為宋襄欺負了她,搞得燕蘊詩又羞又氣。用過晚飯後,老兩口早早地便關門熄燈,以免打擾了他倆。燕蘊詩回到宿處,宋襄卻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他起身坐到窗前,從懷裡掏出那朵野花,借著月色看了又看。

正在沉思,窗外傳來輕響。他驀然一驚,趕緊將野花藏回懷裡,大聲道:「誰?」

「我……」燕蘊詩站在窗下尷尬地道,「我睡不著覺,想出來看看月色,想不到驚攪了你。」

宋襄聽到她的聲音,鬆了口氣,道:「我也是。」然後推開窗戶,從窗中躍出,待見到她卻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只道,「今晚月亮真好!」

燕蘊詩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道:「既然如此,我們出去走走?」

「去哪裡?還去那林中?」他忽然曖昧地一笑。

燕蘊詩本想發怒,但忽然又忍住,轉身沿他們來時那條山路走去。宋襄隨即跟上,沒多久兩人就走到了來路上那條清溪旁。

她在溪邊找了塊石頭坐下,探頭望向溪中,除了溪水中的月映什麼也見不到。宋襄見狀道:「你是不是有話想問我?」

「我想知道……關於他的事。」這是她第一次直接向宋襄詢問柳江南的事,以往她不是不想問,只是有些不敢,可是現在,她覺得不能不問。

她捏了捏左腕,腕上的傷痛得讓她擰眉,那傷痕正是他欺凌她的罪證。怎麼能說那是一個夢呢!

「當然,還有你和他之間的事。」她又道。

嘆了口氣,宋襄道:「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告訴你。我已經告訴你了,他是我的二哥。」他沉吟了會,「這樣吧。你還想知道什麼,你問我答。」

「你告訴我他還活著?」她不確定地問。

宋襄一驚,心念急轉,答道:「誰知道,我亂猜的!」

「不對,你明明很肯定地說他還活著。」她道,「他為什麼要裝死,為什麼?」

「是啊,他為什麼要裝死?或者他真的是死了!」他嘿嘿乾笑道。但見騙不了燕蘊詩,他沉吟一陣,只好道,「你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好。」她點點頭。她知道他將要說的事,是與他有關的事。

宋襄靜靜地坐到她身旁,看著她。卸下防禦的她,恬淡清麗,月華給她的臉籠上了一層淡薄的光暈,平添了幾分嫵媚。她的美麗是那種如菊的雅治,沒有第一眼的驚艷,卻能令人心生嚮往,長久地征服人心。他暗忖:難怪他連江南第一美人都下得了殺手,卻對她念念不忘。

他的眼神與他如此神似,她不禁打了個冷顫,別過頭道:「你不是要說故事嗎?」

他緩過神來,道:「好,我這就告訴你。」

轉頭望向水中的月影,宋襄緩緩地道:「這個故事和你以往聽到的故事差不多。二十多年前,王朝京師有一個劉姓秀才靠岳家的勢力做了大官,但是他的正房一直不能替他生子,請了很多郎中都沒有如願。因為畏懼老婆娘家的勢力,他不敢納妾。於是在外買了一間房,偷偷地養了一個小妾,那小妾第二年就為姓劉的生了一對雙胞胎。姓劉的自然十分高興。隔天就往小妾的住處跑,卻一時之間想不到辦法把自己的兒子接回家裡。但是此事很快就被他的正室知道了,正室尋到小妾的住處大吵一場,並且將雙胞胎中的一個摔死。而姓劉的卻因懼怕老婆,不但不敢替小妾撐腰討回公道,反要與小妾斷了來往。直到數年後,姓劉的又升了官,正室仍然無所出,小妾買通一算命人哄騙姓劉的,說那正室將是使劉家絕後的災星。終於令他一狠心將正室毒死。」

「啊?這個婦人好歹毒!」燕蘊詩此話方一出口,即知失言。她已猜測到這個女人必定與宋柳二人有莫大的關聯。

「姓劉的將小妾與剩下的那個兒子一齊接入劉府,那女人數年來忍氣吞聲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以為從此榮華不盡,誰料不出兩個月,他就借口那女人不貞將她趕出劉府只留下兒子。那女人機關算盡,到頭來卻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氣瘋了,索性在外面做起婊子。」

顯然是說到激動處,宋襄據緊了拳頭,繼續道:「可她並不知道,她被趕出劉府的時候已經有了身孕。」

「後來,她搭上了朝中一個姓宋的武官,謊稱那孩子是那武官的。於是做起了武官的小姨太,隨他搬到了很遠的地方,也就把以前的事暫時忘記了。」

「這……」燕蘊詩臉色一變,他說的這個女人,難道正是他的母親?那姓劉的……

「十五年後,那個武官升遷,從邊垂回到京師,因為職務的關係必須巴結劉侍郎。那一日,她家設宴請劉侍郎時,才發現這人便是當年那個拋棄她的人。那姓劉的帶著他的兒子來赴宴,卻見到了這個女人,本來是有些驚訝,但是並不感覺害怕,反而在宴席間對她冷言冷語。那女人受不了了,她忽然看到自己的孩子,然後想到了一個更瘋狂的報復辦法。」

「什麼辦法?」燕蘊詩道_

「有一天,她託人捎信給劉侍郎,說有重要的事要對他講。劉侍郎本來不想理會,但又疑心她拿住他什麼把柄,便去了,可是他不知道他在去宋府的前一個時辰,有人偷偷地將他兒子拐到了宋府……」

「那後來呢?」燕蘊詩見他說到此處忽然打住,忍不住又問。

宋襄卻從靴中摸出那柄短劍,輕輕用手指撫摩,冷笑道:「這把劍,原是她暗藏在枕頭底下準備等劉鈞趕來時,刺殺他用的。她和柳江南的『姦情』被劉鈞撞破發生抓扯的時候,我悄悄從枕頭底下把劍抽了出來,掉到地上。最後柳江南就用這劍結果了她的性命!」

聽到這裡,燕蘊詩才悄然大悟。原來他母親是利用與柳江南亂倫的方式來報復劉鈞,不過自己最後卻被兒子殺死了。

他從小在異域長大,對中原的人禮教根本不以為然。這種駭人聽聞的家醜若換作別人怕是打死了也不肯對人說,但是他卻可以輕輕鬆鬆地吐了出來。只是他這時越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反而越讓人心生憐憫。

燕蘊詩雖然自小跟著母親流浪,常常食不果腹,但那畢竟只是身體上的折磨。即使時常受到欺凌,也不過是毒打臭罵,實難想象柳宋二人的遭遇。聽到這樣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不禁對柳江南和宋襄兄弟心生同情。但仍舊問道:「然後呢?」

宋襄道:「那女人死後,姓劉的因為出了這件糗事,拒絕承認這個兒子,於是令他改姓,所以他隨那死去的女人姓柳。而我,也因身世暴露被那個武官趕了出來,送給了一個遊方道士。後來我隨道士到了食月,那道士謊稱我身上有神秘的力量,是祥瑞的福星。我們到處行騙,結果居然有人把我推薦給了食月國王。食月國王最後雖然知道了真相,卻收養了我,待我很不錯,又把我送到現在的師傅那裡學藝。」

「難怪。」燕蘊詩想了想,忽道,「他為了重新博得父親的歡心,所以甘願與父親一起為惡,從情理上來說,我能接受,可是他為何一定要殺死吳湘兒?那琴中真有什麼秘密,吳湘兒就算知道了也是口說無憑,誰會信她?」

「你果然並不了解他!」宋襄嘆道,「我被那道士帶走後,劉鈞並沒有趕走他,只是把他遷居別處,他一樣衣食無缺。所以他有機會千方百計地找到我的下落,他每年差人給我送信,訴說對我這個弟弟的思念、訴說他因為那女人的事情所遭受的痛苦。一開始,我也真的很同情他,也很喜歡他這個哥哥。和他一起出生的嬰兒被劉鈞的原配摔死了,但我們心裡都認為他活著,所以我只叫二哥。我想那件事,本來並不是二哥的錯,他是被陷害的,可是想不到他……」說到這裡他的臉部幾乎因痛苦而痙攣。

「他……到底想怎樣?」燕蘊詩忐忑地問道。

「很多年前,我曾託人把一隻會說話的彩翼鸚鵡送給了他。這件事就要從這隻鳥說起。」

「哦?就是我上次在阮宅中見過一次的那隻鳥嗎?」她大感奇怪。

宋襄點頭道:「它叫『飛音』。如果不是這隻鳥,我一定會認他是我的好二哥。」

「有一次,我奉師命到中原辦事,順便探望一個朋友。為了給他一個驚喜,事先我沒有告訴他。在京郊我見到飛音,很是高興,便放下手中的東西去托住它,它見到我后似乎很興奮,撲扇著翅膀喚我,要把我帶去一個地方。

「咦,這鳥兒倒挺可愛的。」燕蘊詩道。_

宋襄看了她一眼,隨即又道:「我跟飛音翻過河岸邊的一個山丘,就見到他在一個涼亭里坐著喝茶,我很高興,正想上前招呼他。忽然見到他背後倒下一個渾身浴血的女子,那女子竟然是我朋友的妻子。」

他的指節因憤怒而捏得格格作響,不理燕蘊詩驚訝的目光,咬牙道:「我這朋友雖然和我相交不深,但感情卻不淺。他是一個擺涼茶攤的小販,那天柳江南恰好路過這茶攤,我朋友的妻子在倒茶葉渣的時候不小心潑到他的衣服上,他居然趁四下無人,下手殺了他們!」

「怎麼可以這樣』!」聽到此處,燕蘊詩也不禁憤憤然,「他怎麼可以因為一件小事就下殺手?」

「他不單這樣做了,最可恨的是他見到我時,還得意洋洋地把整件事告訴了我。他對我說:『我最看不慣這些低賤的人,她居然拿茶葉渣潑我。她是什麼身份?殺了他們都覺得他們的血臟!』」

「低賤!」她黯然神傷,「他瞧不起低賤的人嗎?」

「所有的女人對他來說都是低賤的人!」宋襄眼神忽閃了一下,道,「他不單要殺掉每一個他看不順眼的女人,甚至任何美的事物他都想破壞掉它。」

忽然覺得有根刺深深地扎進了她的心窩,她終於明白柳江南為什麼會對吳湘兒下殺手,也明白了他對她如此「另眼相待」,根本不是因為他有多麼愛她,只是他無法忍受一個「低賤」的女人對他的拒絕。

她笑,笑自己的愚蠢,居然一心念著這樣一個魔鬼似的人。

她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溪水立即浸到她的鞋中,雖然是夏天,仍感覺有些涼。

見她忽然一言不發,向著水中走去。宋襄呆了呆,道:「喂……你不是想……」不過見她只是停在溪邊,靜靜地望著嘩嘩流淌的清流,終於忍住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想什麼?難道我會想去死?」她深吸了一口氣,哈哈笑了起來。雖然聽完了這樣一個故事,心裡覺得堵得難受,可是畢竟解開了她心上的一個結。

宋襄沒有告訴她,為什麼柳江南會裝死,不過她猜想他必然也不知道。但她能肯定地知道一件事了,那就是柳江南不愛她,他也不值得她去愛。

她摸了摸腕上的傷,然後從懷中取出那幅絹帕。借著月色,可以清楚地看到畫上那女子淡掃蛾眉,皓齒明目。他把她畫得那麼漂亮,已經漂亮得有些不太真實了。

淚眼模糊間,一陣清風吹來,手中的絹帕隨風飄落到水面上……

「喂,你怎麼把它扔了?」宋襄大驚道。「這不是……」

「天意、天意……」她不是要扔了那幅畫,只是此刻拿畫的手本已不堪重負,偏又被一陣輕風掠了去。想要拾起,卻發現已經沒有那個必要。嘆了口氣,看著它順水越飄越遠,她毅然轉身走向來時的路。

宋襄怔了一下,不過片刻忽然朗聲大笑。

燕蘊詩吃驚地停下來轉身問道:「你笑什麼?」

宋襄得意地答道:「原來你對他的愛意竟比這溪水還要淺。原來你這麼相信我,我說什麼你都信!」

這是什麼話?她柳眉一蹙道:「難道你說的都是假的?」

宋襄又是一陣大笑,忽然神神秘秘地對她道:「天晚了,少爺我要去睡覺。你喜歡的話,下次再聊吧。」說完向來路奔去。

「又來了!神經!」她暗罵一句,也跟回去。完全沒有意識到,此時此刻,如果她能對宋襄再稍假辭色,那麼要拿到那封「信」根本是易如反掌的事。

溪流的下方數十米,一個人從暗處閃身出來,跳到溪中撈起那幅已不成形的丹青,心痛地看著它,默默地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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