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知音人

誰是知音人

青山環繞,綠澗中流。松風石林之間,一名白衣秀士抱琴而卧。不必彈奏,已有天籟之音回蕩在山谷之中。

斷線的蝴蝶風箏,躍過那白衣秀士的頭頂向山崖的盡頭飄去。蝴蝶搖動尾絮逗弄著身後的孩子,在微風中自由地飛舞。孩子興奮地追逐著,尖叫著。

突然,一枝樹榦抓住了它的腿。它「嘩啦」地驚叫一聲,抖動一下身軀,沒能掙脫。孩子踉蹌著追到樹下,拍著手高興地嚷道:「跑不了!跑不了!」風箏不甘心地開始拚命地掙扎,隨著山風和那亂顫的樹枝,紙做的身子在風中「嘩嘩」地發出響聲。

終於,就在孩子將要追上它的時候,它掙斷了那隻無法解開的腿,帶著勝利的微笑繼續飄著,飄向青山之外,飄到白雲之中……

「不……不要離開……」孩子慌忙追到崖邊,傷心地看著蝴蝶消失的地方,一步跨出懸崖……

「阿榛……」玄銀玲驚叫著從床上彈起。淚水止不住地流淌,心肝再次被撕裂,冷汗浸透了脊背。

一縷陽光自窗欞上的破洞射入,照到榻上。微弱的溫度撫慰著受傷的心,讓她暫時從夢境返回塵俗。

「又做夢了!」她擦拭著額上的冷汗,舒了口氣,睜大雙眼盯著老舊發霉的屋頂回味夢中的情節,但情節總是越來越迷濛。一陣妙曼琴音浮於喧鬧的街市上空,源源傳入閣樓。她起身爬到窗口,挑開帘子向外張望,一股清新的氣流撲面而來。

正是早春時節,寒氣還未散盡。大清早,街上行人並不多。臨街一排都是各式各樣的南北貨鋪,此時大都還未開門。大街的東邊盡頭有條小溪,上有單孔石橋一座,琴聲正是從那橋後傳來。

「斜陽渡,弦斷有誰聽。三載不歸家何處?幾回惆悵憶芳汀。夢裡是金陵。」那綿柔的琴音似在訴說對離人的思念,又似一種暗示。這個暗示令她想起數月前在斜陽渡口歸雲亭畔見到的那半闕《江南好》。是她思念心切的牽強附會,還是他真的身在應天?三年了,他究竟身在何方?

齊記琴行雖處在鬧市,但一邁進那屋子就恍若置身鄉村之間。青翠欲滴的竹子紮成四面牆壁,隱隱帶有竹葉的清香,好似新近紮成一般。仔細一嗅,原來香氣卻是從一具香爐中散出。

爐旁一張古舊的七弦琴靜靜地躺著,身著月白文衫的年輕人正卧在琴案上酣睡。那情景竟然和玄銀玲的夢境有幾分相似。

舉步輕移到年輕人身邊,抬手敲了敲几案。那人驚醒,起身揉了揉眼,道:「姑娘要買琴嗎?」

玄銀玲打量那年輕人,眉目清秀,倒是一表人才,只是與夢境中那人相比似乎缺了份道骨仙風。她頗有些失望,忍不住低嘆道:「怎麼大白天就睡著了。」

一個女人從內屋出來,啐道:「定是晚上去做了賊。」

年輕人連忙起身行禮,面帶愧色地道:「舅娘。」

一人撫掌哈哈大笑道:「他那般樣兒若是去做賊,只怕就回不來了。」

玄銀玲回身沖那人斥道:「絹絹,不許無禮!」

那婦人回頭一看,自門外一前一後走來兩個人。一位是十六七歲明艷動人的小姑娘,另一個是三旬上下公差打扮的漢子。那出言譏笑的人想必就是被喚做絹絹的小姑娘了。婦人畢竟是生意人家,當下想也未想就順著那小姑娘的話笑道:「姑娘機靈,一眼就看出他是個沒用的人。」

那喚做絹絹的人吐著舌頭扮了個鬼臉兒,退至一旁。先前那婦人不顧有外人在場,又接著對年輕人一陣數落,令他面色尷尬,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玄銀玲見狀心生歉意,對那白衣書生微微一福道:「舍妹無禮,請公子見諒!請問貴行可有上好的古琴?」

婦人一聽有生意做,回過神來圍著她轉了半個圈,仔細打量一番道:「客人說什麼話,我這琴行里哪張不是好琴。只是你要怎麼個好法?」

玄銀玲還未說話,又聽絹絹身旁那漢子罵道:「刁嘴婆子,敢欺侮外鄉人?咱們要的是古琴,你這些琴臭漆都沒幹呢!」

那婦人見他一身官差打扮,面色一變,假笑著道:「古琴倒有是,價錢……就不好說了。」

大漢道:「呂老太,你莫要狗眼看人低。這位小姐也是有錢人家,你要多少儘管說來聽聽。」

這時,那年輕人有意無意地朝絹絹身側的玄銀玲瞄了一眼,雙手齊擺笑著插話道:「倒也不全是錢。先父在世時曾立下規矩:好琴定要賣與知音之人。」

大漢摸了摸鬍鬚順著年輕人的眼色看去,隨即恍然,罵道:「死酸秀才,哪個才是你知音?」

年輕人被識破也不臉紅,娓娓道來:「先父以前在沿海一帶做生意曾結識一位至交,號空弦師。此人善古譜,曾以商代師延一脈相傳之譜法做一曲傳與先父,並贈古琴一架。后因倭亂先父與此人失散。由於年老力衰,老人家當初只憑記憶學會此曲半闕,餘下的雖然有譜卻不識。他廣涉古書四方求友終不得其法,於是輾轉各地遍開琴坊,奏此曲盼能見舊友一面。然而十餘年來,竟未逢一人能識此古譜。後來,老人家相信友人已逝,心中鬱結不幸於去年病逝。彌留之際才留下遺言:要將這古琴贈與知音之人。」

聽完這個故事玄銀玲不禁動容,道:「原來世間竟然有這等重情之人。」

絹絹也道:「現在的人都愛聽彈唱,不愛這些清音了。」

大漢好奇心起,嚷道:「究竟那古琴是什麼模樣,可否取出來讓我等開開眼界?」

年輕人沉吟一會兒轉回裡屋,捧出一隻古色古香的琴盒。打開盒蓋只見內有一琴,琴身三尺二分長,羊筋做弦,外觀卻十分粗糙簡陋,甚至連清漆也未上,讓人大感意外。那年輕人在大家異樣的目光中捧琴置於案上,又抬手撫動琴弦,音質恍如天籟,果然十分出色。

玄銀玲走近,照著琴身上下看了又看,纖纖玉指往弦上一按,贊道:「琴果然是好琴。難道懂得那古譜的人就是『知音人』?」

年輕人動容道:「姑娘對上古樂理也有研究?」

玄銀玲沒來由地想要賣弄一番,笑道:「大周師延,遺臭萬年。其實他當年也不過是身不由已才會為紂王寫作靡靡之音,但他的才華與成就是不該被忽視的。小女子恰巧在年幼時學得此譜的皮毛。」

年輕人聞言先是高興,轉瞬又不無遺憾地道:「只怕姑娘來遲了。」

玄銀玲有些訝然地道:「此話怎講?」

「先父所指知音人,其實不過是能識得空弦師所著琴譜並願意立志將之傳承的人。半月之前,在下遇一朋友自稱也能做到。在下已答應明晚前去相試,如果屬實,則此琴馬上易主了。」

絹絹和大漢一齊噓道:「不賣就算了,騙我們高興半天。」

玄銀玲有些不服地道:「真有這樣湊巧?不如由公子引見你那朋友一下,讓我開開眼界。如果他真有本事小女子該當恭喜;如果他作假,那公子把琴賣給小女子也不吃虧。」

大漢與絹絹見勢又一齊從旁勸說一番,玄銀玲本以為他會推脫,沒料到他欣然應允。大約他心裏面也很願意把琴賣給這位漂亮姑娘,但自己先答應了別人不好反悔,所以還是感覺有些遺憾。

接著年輕又與玄銀玲等人攀談,交換琴技。他自報姓名叫做齊雲皙,自幼對琴技有所偏愛,鼓吹自己曾遍訪數十位當世名師,今時已小有所成。起初大家見他不過二十上下,以為自賣自誇。一試之下,才發覺這位齊公子不僅樣貌出眾,琴技也果然了得。吹彈之間已到日落時分,雙方約好第二日一同去見那個「知音人」方才分手。

翌日傍晚,玄銀玲與義妹絹絹約好家人袁六一同來到齊記琴行。齊雲皙早已準備好車馬,四人一齊乘車向秦淮河行去。一路閑談,等到達河畔已是華燈初上。岸上一片鶯歌燕舞,熱鬧非常。

一干人等雇船向下游航行。駛出數十丈,江面上漸漸冷清。遙遙望見三艘漕船呈三角之勢繞著一艘雙層樓船泊於江畔上,每艘距那樓船不過三四丈遠。那些個船狀似是尖底兒海運漕船,怪的是船上不見熒光。

近看時,樓船上燈火通明,猜拳行令之聲不絕於耳。船頭一白面中年男子率一群歌姬正在追打調笑。船尾的燈籠已熄滅了幾隻,顯得冷冷清清。齊雲皙又吩咐將船靠到那樓船邊,不一會兒,有人來牽了纜繩,將兩船拴在一起。他自己又取出琴盒用一布袋裝好背到背上。

正當過船之時,在那群瘋鬧的人推搡之中,一名歌姬忽然向玄銀玲撲過去。玄銀玲身手了得只顧自己先躲了開去,就等著後面的齊雲皙來個軟玉溫香抱滿懷,不料他也突然一讓,叫那女人跌了個飽。

更巧的是那歌姬的裙尾剛好被另一名歌姬踩住,這一跌就把裙子扯破一大塊,光溜溜的腿都露了出來。其餘的人見她狼狽的樣兒更是興奮得不得了,又跳又嚷的,當場有人笑得被口水嗆住,在那裡咳嗽不止。

那歌姬見眾人嘲笑並不生氣,反而撐起身子朝齊雲皙拋了個媚眼兒,罵道:「死人呀,見倒不扶?」說著伸出玉手,示意齊雲皙扶她起來。誰知這傻瓜此時卻在眼觀鼻鼻觀心。原先那個歌姬見他生得秀氣本想賣弄一下風騷,不想卻遇到個柳下惠。半天不見反應索性自己爬起來,一怒之下將那破布片兒一把撕脫。

絹絹驚叫道:「脫了,脫了……」

玄銀玲急忙低聲道:「丫頭閉嘴!」眾人見那歌姬行為大膽,皆為之側目。不料她又強扯住呆若木雞的齊雲皙的衣袖,冒充蠻夷少女,摟著他跳起煽情的異族舞蹈來。

齊雲皙正欲求助,回頭一看,玄銀玲在一旁皺著眉一言不發,卻把臉都氣白了。原來她從小生長在高門大戶,鮮少出遠門。見過的女子都是父親故友的家眷,個個端莊嫻淑,哪裡見過秦淮的歌妓?

齊雲皙在那頭心想:莫要被這些瘋女人壞了我的形象。他本來想推開那女子,卻發現這女子不光下身裙子破爛不堪就連上身也衣不蔽體。還真不知從哪裡下手好。只得向樓上大叫:「秦兄救命!」

玄銀玲見那兩人拉拉扯扯正覺厭煩,忽聽他大叫,心底「咯登」一下,喃喃自語道:「會是他嗎?」

抬起頭向樓上看去卻不見人影兒。只聽船樓上一個含混的聲音笑道:「齊兄真是……不識好歹,有這等桃花運還叫救命?好了,快鬆手!」

那個胡鬧的中年人這時也叫道:「欣兒,秦公子叫你鬆手。」

「不松。管它誰叫今天就是不松。」那叫欣兒的女子脾氣倒也挺犟,非要扯住姓齊的胡攪。齊雲皙又苦笑著向眾人求助。

大家見那女子衣著暴露,又摟著齊雲皙轉來繞去卻不敢動手亂拉。旁邊那群歌姬齊齊鼓掌叫好,袁六、絹絹等人也忍不住發笑。

不用多時齊雲皙已被她扯著旋得頭昏腦漲。猛然間「砰」的一聲,一物從船樓上層飛出,正好擲入二人當中,砸在地上變成碎屑。

欣兒驚叫一聲,連忙捂住臉逃開去,生怕被濺起的碎片割傷她的吃飯傢伙。

齊雲皙凝目一看,原來是只瓷酒杯。

船樓上層,一個人正垂頭伏在欄杆上,上半截身子卻吊在欄杆之外。他披散著頭髮,右手拎著一隻酒壺,酒水正從壺中慢慢傾出。由於頭髮遮住了五官,半截身子又在那上面晃悠著,在夜色之中乍看還以為是個弔死鬼。

齊雲皙偷偷地看了玄銀玲一眼,發現她先前的不快已蕩然無存,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樓上那人。不自覺地帶些怒氣地沖那人叫道:「秦兄,今晚的生意還做不做呀?」

「做,為什麼不做?」那人用手撐著欄杆打著酒嗝道。

「我帶了幾個朋友來。」齊雲皙道。

「幾個?男的就算了,女的……進來……」

齊雲皙無奈地嘆口氣,對袁六道:「懶得和他胡攪,咱們進去。」

大家繞過那幫歌姬走到艙口。正要進門就有幾個人出來阻攔,姓齊的好說歹說對方才許他與玄銀玲兩人上樓,留袁六和絹絹在下面等。袁六雖然不同意,但哪裡拗得過玄女俠。

樓船外面看著挺大,但舷梯卻又窄又陡。二人一路攀爬居然幾次踩到破靴臭襪,幾乎被絆倒。樓內那味道難聞之極,再加上充斥著的酒味兒簡直讓人反胃。

上了二十幾級台階眼前豁然開朗,十餘盞大宮燈將閣樓照得亮堂堂的。仔細看去,更怪了,碩大的船艙竟然沒有分隔房間。四面掛滿了破布爛畫,而裡面的陳設除了一張短腿桌子和地面寬大的波絲毯就別無它物。這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先前那個披頭散髮的「秦公子」正席地而坐,舉著酒壺與兩名富賈模樣的人猜拳行令。矮桌上沒有精緻的江南菜肴,只有整雞全羊。大概是因為這樣吃著方顯豪氣,他此時更把上衣都解開,挽起袖子,拿把短匕去剁席上的肉塊兒,活脫脫一副佔山為王的土匪模樣。

見二人來到,他也不起身相迎,抬手指了指身邊的空位子道:「坐,先喝兩杯。」又只顧自己吃喝,再也不看二人一眼。

玄銀玲沒想到所謂的「知音人」竟然如此邋遢,不由心底生起厭惡,但見齊雲皙已經就坐,也不好意思獨自站著,只好選個遠點兒的地方坐下。又有些好奇地看著那位秦公子,只是他現在的樣兒和先前吊在欄杆上也差不了多少,還是看不清楚臉面。

最裡邊一個乾瘦老頭兒,自二人一進門也一直在打量。這時候看玄銀玲目不轉睛地盯著「秦公子」,不禁「嘿嘿」笑出聲來。

那秦公子聽他乾笑,道:「絲瓜干,你莫不是被酒嗆住了,怪叫什麼?」

絲瓜干伸出油膩膩的手摸著下巴,道:「我笑有人看上大人你了。」

眾人又是一陣鬨笑。

秦公子狂笑幾聲道:「有這種事?是誰,讓我看她……漂亮不。」說完撩開頭髮,側過身子向玄銀玲那邊湊去。

玄銀玲見他湊過來頓時臉上飛起紅霞,卻又忍不住想把他的模樣兒看個清楚。偏這個時候,齊雲皙怕秦公子又發起酒瘋突然起身抬手擋住,氣惱地道:「秦兄喝多了。」

那秦公子見他神情肅然只好做罷。

正覺掃興,這時樓下又傳來兩個女人的爭吵聲,緊接著是一陣「蹬蹬蹬」的聲響,原來是方才那個叫欣兒的女子跑了上來。可能是上來的時候和樓下的人吵了嘴,看上去有些生氣的樣子。

齊雲皙一見她就有些冒汗。正想:不曉得又要弄出什麼尷尬事兒來。剛要把身子向里挪,誰知她二話不說抬腿就照齊雲皙的後背狠狠地踢了一腳。這一下子他猝不及防下幾乎把整個臉兒鑽到面前的骨頭堆兒里去。

未等大家反應過來,那野女人又整個人直撲向對面的秦公子,扭住他的脖子,口裡叫道:「三郎,叫個不認識的姑娘上來也不叫你的老相好。」那聲音又酥又嗲。

大凡是人都有個毛病,誰不喜歡被人追?女人喜歡,男人一樣喜歡。本來這妞一直扭住姓齊的,姓齊的表面上煩他,但其實心裡挺高興的。為什麼?因為自己有魅力呀。現在這妞兒不「煩」他了,還給了他一腳。反而去搭上其他男人。所以說,齊雲皙見她那肉麻的樣兒,不光牙發酸心頭也有些發酸。

當時就顧不得再裝斯文,用手揉了揉背部的痛處,猛地站起身來,沖那軟玉溫香抱滿懷的秦公子抗議道:「這女人是什麼人,竟然這樣……這樣沒有禮貌!」

絲瓜乾兒對面一個水泡眼吃吃地笑著道:「齊公子莫生氣,這位才是今晚的正主兒呢!」

「什麼?」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那秦公子卻指著懷裡的女人哈哈大笑著道:「沒錯,沒錯,這不就是你要找的『知音人』?」

「豈有此理!」齊雲皙怒不可遏。這明明是個娼妓,這幾個酒瘋子非說是他的「知音人」,簡直是欺人太甚!一時氣昏了,也想學那野女人,一腳踢向矮桌,心想:我叫你幾個再吃,本公子也不是好欺的。只是不知道這矮桌為什麼像是生了根,並沒被他那一腳踢翻,反而是他自己的腳差一點兒被踢骨折。

吃了這個大虧,姓齊的面子上再也掛不住了,馬上說要走。情勢的發展大大出乎玄銀玲的意料,她正不知道如何去打這個圓場好讓齊雲皙息怒。那位秦公子被他這樣一吵,酒勁兒總算下去了小半,這才打住笑聲,將懷中女人向外一推,起身學書生的樣兒向齊雲皙做了個揖,道:「齊兄千萬莫要見怪,這回絕不再開玩笑就是了。」

他這句話總算說得比較清楚,讓玄銀玲覺得好耳熟。賠過禮又叫人推開那矮桌,清理好地毯,重新搬來精緻小吃與果酒。

齊雲皙見他低聲下氣,又覺得反正是做生意求財不求氣,就又坐了下來。那個叫蓉欣的也不再鬧,乖乖坐到一旁,這才開始引見雙方。

玄銀玲這才知道眼前這位邋遢的公子竟然是堂堂的錦衣衛官員,難怪樓船四周泊著眾多的漕船,原來是錦衣衛在公幹。玄銀玲雖然對錦衣衛中人全無好感,但因是齊雲皙的朋友她也不好表露出來,只當不知。眾人天南地北又閑扯了半晌,最後扯到正題上。齊雲皙在一干人關切的目光下,獻寶似的打開背囊,取出他那「絕世好琴」。

見到琴,大家又是一片噓聲。只有欣兒那桃花眼兒賊亮賊亮地盯住古琴發愣。因為怕那些商賈們不曉得他家規矩,姓齊的又開始羅嗦。在大家聽得昏昏欲睡之時方才將古琴雙手捧起,「現在就請秦兄一試?」

秦公子笑著道:「欣兒姑娘,該你上了。」

只見那妖嬈女子得應一聲,起身一步一扭就走到齊雲皙的跟前,伸手要去接古琴。

齊雲皙慌忙將手一縮,忿然道:「你這潑婦,又來搗亂。秦兄剛才那話是怎麼說的?」說到後半句時脖子前伸,那眼兒鼓得跟牛似的,死瞪對面的秦公子。

玄銀玲也以為那女人要來攪和,但見他緊張的模樣兒活像只鬥雞,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秦公子被他們這一陣子「惡搞」總算清醒了大半,在一旁強忍著笑意道:「莫要誤會,她真的就是你找的那個人。」欣兒也罵道:「沒見識的東西,誰來搗亂?」居然一腳踩到矮桌上就動起粗來,強來搶琴。

這回他可有防備,用力抱住不讓那女人得逞。兩人各自使力幾乎把琴身扯做兩截。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果然不錯。看那姓齊的大男人,差點兒就要輸給個婆娘,他一面使出吃奶的力氣,一邊口裡嚷道:「秦兄還不叫住這瘋女人?」

欣兒聽他還在出言侮辱,越發暴怒,道:「好呀,你個死呆貨。誰希罕?」一賭氣就撒了手。她這一撒手不要緊,卻讓那書生失了倚托整個人向後栽倒在玄銀玲身上,弄得她哭笑不得。玄銀玲平素自問不是淑女,但今天一見這蓉欣才知道自己實在是太斯文了。

看樣子兩人又要大鬧,秦公子連忙打著哈哈上前拉開那野女人,走到齊雲皙跟前道:「怪我沒講清楚,這位欣兒姑娘真是我從臨清縣聘來的琴娘。」彎下腰,伸出手來想把玄銀玲懷中的齊雲皙拉起。他這次走得更近了,和玄銀玲的距離只相差一尺。

一股撲鼻酒臭襲來,醺得她的頭直發昏。她用手掌煽煽那股氣兒,剛想要抬頭把那個秦公子的樣兒看仔細。那秦公子卻身子猛地一僵,接著倏地疾退數步,霍然轉身背向著她。

齊雲皙尷尬地站起來,道:「原來是她要買琴,那不賣也罷了!」

那一旁起鬨的「商人」都來相勸,姓秦的反而不出聲了。

欣兒道:「誰說我要買?若不是秦公子請我,本姑娘才不來呢。」說著就去纏著秦公子發嗲。那秦公子卻遲疑了一下,不著痕迹地抬手將她推開。

齊雲皙本想立馬走人,但想著到手的生意不做總不划算。只賴著等他發話,他卻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支支吾吾連囫圇話都講不出一句來。這下子玄銀玲更加奇怪了。正在這時候有人在門口喊道:「秦大人,許記綢緞莊許莊主到了。」就見兩人押著一個「皮球兒」上了樓。

侍衛走近跟前,其中一人一腳將「皮球兒」踢得跪到地上,向秦公子稟道:「秦大人,許記綢緞莊的老闆來給前方將士們捐銀子了。」

只聽他「哈」的一聲,正欲轉身忽又警覺改為側面向外,好像要掩飾什麼,他抬起左手,用他修長的五指捻起一絡鬢髮梳弄起來。因略帶柔媚顯得很不自然的姿勢加上昏暗的光線,漆黑髮亮的髮絲還有他無名指上那枚碩大的骷髏型古玉戒指,構成一幅詭異的畫面。突如其來的變化叫眾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惟有玄銀玲突然呆住了。

不過,短時的尷尬后又見秦公子伸出手,用食指朝「皮球兒」勾了勾。那「皮球兒」捂著早被打腫的腮幫子,打地上爬起來,邊走邊從懷裡掏出一大疊寶鈔和一串珠子。就這樣打啞謎一般,直到「皮球兒」「捐」完銀子下了樓去,所有的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欣兒忍不住先道:「那人不就是這樓船的主兒嗎?這先生好,不單送公子船還送銀子給咱們花呢。」

眾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秦公子搶了胖子的船又搶了胖子的錢,美其名曰:「捐銀子」。嘿嘿!你說這世道,有權的人就是不講理!

「你……你……」秦公子被她揭短心裡暗忖:這賤人真不知好歹,不搶許胖子的誰給她那古琴付賬?更氣得說不出話來。當下垂頭走近齊雲皙的跟前,一手將那疊寶鈔遞到齊雲皙跟前,道:「給你。」

「什麼?」

「買琴。」

「不是……」

「羅嗦。」

他指了指欣兒又指指那琴,忽然說話簡單明了絕不多廢半句口舌。欣兒見他那古怪勁兒差點兒笑出眼淚來。她打著哈哈上前向齊雲皙再次伸出手。這次齊雲皙沒有再拒絕,他暗忖:看你這刁婦有何本事?欣兒似讀懂了他眼中的意味,嘴角兒勾起一抹笑。

她捧過琴盤膝而坐,將琴置於腿上。一人急忙上前奉上酒水給她凈手,又拿布擦乾。凡此種種,過場做盡。一改先前的煙視媚行,正兒八經地彈奏起來。

那琴音初時細若蚊聲,由遠而近;再來仿若破竹聲聲疊起,由近而遠。忽而高山流水,忽而沙場點兵。亂七糟八,突兀怪異,簡直世所罕聞。

一曲終后,眾人幾乎栽倒。惟獨齊雲皙聳然動容,嘆道:「果然是『知音人』。但不知姑娘從哪裡學來此曲。」這回口氣也客氣多了。原來欣兒彈奏的,居然就是當年齊父友人所傳授的那一曲。

欣兒也裝做斯文模樣,欠身還一禮,道:「不敢受此謬讚。此曲乃是家父親授。」然後又別過頭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齊雲皙皺起眉道:「我說真的。」

欣兒也道:「我說得也是真的,不信你問秦公子。」

齊雲皙等人一齊望向秦公子,他卻在發愣,半晌才道:「啊……是臨清縣找來的。」

一干人對他答非所問大感意外,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來了。

一直未發話的玄銀玲此時忽然沉著聲道:「秦公子是否有些不妥?」

「沒……沒事……酒喝急了。」他乾咳兩聲道。

「沒見公子飲酒呀?」打她上樓就沒再見他喝酒。

「這酒後勁兒大……後勁兒大……」聲音越發嘶啞。

見他說話困難,那個水泡眼兒忍不住了,道:「算了算了。我說齊公子,這位姑娘不就是你父親的舊友,空弦先生的義女俞六娘么。秦公子聽說你家古琴那樁故事,到處託人找了大半年才幫你找到。剛才只是想跟你開玩笑呢。」

齊雲皙訝然地看向秦公子,見他還是沒有抬頭只伸出左手擺了擺,示意他不必感激。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碩大的古玉戒指晃得人心神迷亂。

玄銀玲看到那古玉戒指,愣了半晌,接著陡地跳了起來,指著秦公子大聲叫道:「真的是你?」

秦公子聞言身子一震,呆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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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郎,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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