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別離是苦

十三 別離是苦

清明至今還記得那個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下午。

一閉上眼,彷彿就在眼前。

那年他四歲,坐在自家門前讀著一本書,正看著,陽光忽然被一道黑影遮住,一個中年人正站在他面前。

「這樣小年紀,你讀得懂這本書?」那中年人顯是不信。

清明年紀雖小,並不懼生人。露齒一笑,便朗朗的讀出聲來:「……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

那中年人詫異之極,半晌方道:「你這孩子不凡,和我走吧。」

這是清明和段克陽的初識。清明三歲喪母,其父為玉京城中一落第秀才,在他十五歲時病逝。

清明坐在窗邊,眼睛盯著面前一杯茶里冒出的熱氣,半晌無言。

著急的反是南園,清明昨夜方歸,凌晨匆忙出門,此刻回到客棧卻又一無交代。縱是他再有耐心,也忍不住問道:「清明,怎麼一直不說話?」

清明一怔,這才從舊事中回過神來,笑道:「我在想,怎麼才能用最簡單的話把眼下情形交代一下。」

南園道:「那麼你想出來沒有?」

清明笑道:「想出來了,三件事。第一,江涉去世,靜王對玉京敵意極強;第二,眼下形勢太壞,恐潘白華將有動搖之意;第三,戎族三王子燕然今日進宮密談和議一事,我正在想晚上怎麼再去殺他。」

他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還是笑微微的,然而南園聽了這些言語,卻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但南園畢竟也是玉京一等一的殺手,反應力與剋制力均是超乎常人,眼下情形若換其他人遇上,只怕要頓足捶胸,惶恐不及。然而清明與南園不同,他們所想的,是行動!

能改變眼下狀況的行動!

平時看來,清明頗有點玩世不恭,萬事若不在意;南園性情較為穩重,卻也無甚出奇。然而越是當此困境,越是能看出二人身上的不同尋常之處。

清明又沉吟了一會兒,抬頭道:「那個燕然我見過,倒是極豁達的一個人。有些可惜。」

這樣簡單一句話,輕描淡寫便帶過了他和燕然在大漠中打鬥一日一夜不分勝負,之後把酒長歌的種種交情。

清明絕非冷血無情之人,只是十年殺手做下來,許多事情,早已不是他自身所能決定。

南園與他搭檔多年,聽到這一句焉有不明之理,於是起身道:「我出去查他住宿和其他情形,不出意外,晚上動手。」

清明點點頭。

這一席話,便已定下了燕然命運。

清明躺在床上,自知傍晚南園便會歸來,那時便是自己出發動手之時。正常來講,自己原應好好地休養生息一番,但不知為何,腦子裡翻江倒海、亂作一團,莫說睡一覺,便是靜靜地養一會兒神亦不可得。

他索性又坐起來,重沏一杯濃茶,抽一本書出來看。隨手翻開一頁,卻是一怔。

那不是南園常看的話本傳奇,而是一本《莊子》,不知怎麼混在這一堆書里,上面文字儼然:「……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

真是奇怪,自己當年初見軍師時,讀的就是這樣一段話。

今天怎麼總是想到軍師,清明苦笑著放下書,又是一陣說不出的心煩意亂。

扶搖而上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

當年的清明,何嘗不是意氣風發,風華正少年。

他伏在桌上,恍惚間,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白衣少年,極俊的一雙眼,氣質冷冽,一身的高傲不羈,只在看向面前一個娟秀少女時,目光才柔和起來,「阿絹,若你應允,我們便一同離開,天下之大,哪裡沒有我們容身之地?」

那少女略帶憐憫地看著他,終是深深嘆了一口氣,「向哪裡走?清明,你放得下?放得下玉京,放得下軍師,放得下一身絕學從此棄之不顧,隱姓埋名過上一生?!」

白衣少年像是被什麼狠狠重擊了一下,「阿絹,你……」

那少女微微垂首,低聲道:「我也放不下,你亦知我身份,怎可輕易離開?」

白衣少年猛的後退了一步,臉色慘白,「這些話,是軍師教你的么?」

那少女嘆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素來心高氣傲,縱是一世為殺手,一世不得出頭露面,畢竟亦有聲名在外。況你才華橫溢,終身不問世事,如何能甘心?就算這些一概不論,以你性情,要你拋開玉京,拋開軍師,拋開身邊兄弟……你,你當真做得到么?」

白衣少年默然半晌,神情苦澀,強作鎮定:「你和軍師都知我,你卻為何不肯給我機會……罷了!」他聲音忽然變得決絕冷然,「既是從此無緣,今後也就無須再見……相見爭如不見……」

他面上雖做決然,只是這最後一句,終也是情懷難禁。

清明忽然睜開眼。自己仍伏在桌上,面前的一杯茶已經涼了,原來卻是南柯一夢。

多長時間沒有夢見從前的事情了?他忽覺心頭火燒一般,周身卻又如置於寒冰之中,那種冷直可滲到骨髓里。雙手顫抖,身上也打起顫來。此刻窗外陽光明媚之極,他卻分毫不覺,心中不由一緊,知是寒毒又一次發作。

好在這一次發作時間並不長,半個時辰后,身上寒冷已是慢慢消去。清明自知是今日與燕然激戰之故。然而寒冷雖去,那種煩亂不安之感卻又慢慢升了上來。

這在清明,幾乎是絕無僅有之事。他背了手,慢慢踱出房門。

陽光明晃晃的照在地上,樹影婆娑,光暈搖曳,一切實在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景象。

正出神間,忽見一個人急匆匆的走過來,清明識得他是客棧里一個叫程三的夥計,於是點點手叫他過來。

那程三十分伶俐,走過來先行一禮,方笑道:「於公子,你老叫我有什麼吩咐?」

清明其實沒什麼事,遂笑道:「程三,最近有什麼新聞,你撿兩件說給我聽聽。」

程三一拍手,笑道:「你老正是問對人了!方才正是出了一件天大的新聞!」

清明素知他言語不盡不實,一笑道:「是么,你且說來我聽聽,說的好了,有賞。」

程三眼睛一亮,他侍侯清明數日,知他高興時出手極是大方,反先賣個關子道:「你老可知道玉京城?」

清明心頭一跳,卻笑道:「不是那些叛賊的地方么,朝廷派了幾次兵,最近倒把陳老將軍搭進去了。」

程三一拍大腿,「照啊!就是那裡,從前派了幾次兵都不成,這一次可見是天要亡玉京了。於公子您可知道,那城裡的賊軍師,叫什麼段克陽的,兩日前在城頭巡視時,忽然犯了心疾,口吐鮮血,掉下城牆摔死了!」

他這裡指手畫腳說的十分來勁,對面這位於公子卻是不言不動,一無反應。他又說了半晌,這才小心翼翼停下來問:「於公子,您覺得我說得……不好?」

他神色惶然,自是擔心自己拿不到賞錢的緣故。

清明被他一問,這才省悟過來,隨手掏出一塊銀子,「說得很好。」

程三接過銀子,喜心翻倒,不住口的千恩萬謝,這才離去。

清明站在院中,尚未仔細思量,忽聞半空中忽喇喇一聲,一個黑影盤旋著落在他肩頭,鳴聲雄壯,腳系金環,卻是一隻極大的獵鷹。

這獵鷹是烈楓極心愛之物,頗有靈性,飛翔又快。只是形體巨大,太過引人注意,故而只有十分緊要的關頭,烈楓才會用它傳遞消息。清明更不猶豫,旋開它腳上金環,從中取出一張紙條。

上面正是烈楓筆跡,渾不似平日工整,十分潦草模糊,可見他當時心緒之煩亂急促。

「軍師心疾忽犯,竟至辭世,速歸,速歸,速歸!」

接連三個速歸,最後一個「速歸」極草,若不是清明自來熟習他筆跡,定難辨出。烈楓、南園、清明、阿絹四人一同長大,對軍師感情,又自不同。

他緩緩攥緊了手中紙條,那隻獵鷹一直等著他回信,過了半晌見清明仍立著不動,不由急了,繞著他飛上飛下,不時用翅膀去扑打清明身子。

清明怔怔地站在庭院中,忽然覺得面上一陣濕涼之意。

好奇怪啊,他抬頭看向天空,那麼大的太陽,那麼晴朗的天氣,為什麼會下雨呢?

段克陽驟然過世,天下形勢,霎時大為改變。

玉京擬降一事,全然是段克陽一手策劃,知情人寥寥無幾,烈軍秉性剛烈,絕不會贊同此事。段克陽原定清明在京中打點出一個大概之後,再行處理玉京內幾股反對勢力。然而他死得太過突然,無論籌劃何事,皆已成空。

從另一方面講,段克陽這一死,對玉京而言損失遠遠大於失去小寧王。烈軍向來只掌軍務,政事、財務、情報一應事務均由段克陽一手打理。他又是個事必躬親的性子,下面大小官吏唯知循令而為,全然不會自行主張。這一來,玉京中樞等於被抽去大半,情形之混亂,可想而知。

世間常言道:「盡人事而聽天命。」天命為何,不得而知。然一事成功與否,卻遠非一人儘力可決。

只是清明能做的,也無非是盡一人之力而已。

他鎮定心神,寫了回信放入金環中空之中。獵鷹得了回信,鳴叫一聲,又在清明頭上盤旋了一會兒方才飛走,不消片刻,天空中已不見了它蹤跡。

清明轉過身,抬首向外淡淡一笑:「你來了。」

庭院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貴介公子,素衣銀帶,風采依然,聲音亦是一如既往的溫文:「清明。」

清明笑笑,他不說話倒不是因為不想說,而是破天荒第一次,他竟也有了不知該說什麼的時候。

潘白華沒有笑,微微皺了眉,凝神看向他,「清明,水銀閣為你而設,已有五載,此時可否留下?」

清明猛的一震,他沒想到,潘白華當真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二人相交日多,相聚日少。潘白華對他向來溫和體貼,偶有言語,亦是一笑而過。清明收斂心神,勉強笑道:「天下形勢已變,玉京回天無力,你心中已有了新布局吧?」

潘白華苦笑著打斷他:「清明,說這些做什麼?」

清明笑道:「事實如此,如何不可說?」

一陣冷風吹過,幾片落葉打著旋兒落了下來。清明身子一抖,又打了個寒戰。

他終於再難維持面上笑容,聲音疲憊之極,「潘白華,問這一句又何必!你原知並無可能,你是小潘相,我是清明雨,誰能改變?一定要明著說出來么!」

潘白華默然片刻,終是緩緩道:「清明,五載相交,在你心中視作如何?」

清明正色道:「知己之情,一生珍重。」

小酒店驚鴻初見,歷洲城一語結緣,水銀閣笑語殷殷,廢園內把酒言歡。試我心,向君笑,飲君酒,為君吟。五載相識,知己情深,到底終屬枉然。

潘白華,你我之間的那段時光,漸行漸遠。

潘白華道一聲「好」!衣袖倏動,身形已欺至清明面前,「既如此,說不得我只好用強相留了。」

清明縱身相避,身形晃出他掌風之中,「潘白華,你何苦如此!」

潘白華慘然一笑:「我今日若不留你,日後還留得下你么?」他語氣不似平常,優雅平和中帶著決然,竟有隱約煞氣。「清明,你傷未愈,眼下未必是我對手。」

這兩人身份性情殊不相同,但骨子裡那種與生俱來的執著與驕傲卻是一般無二。

潘白華深知清明武功既高,又工機變,一出手便是潘家世傳的「驚神指」,風儀都雅,指風無息,卻是凌厲如劍,與段克陽的「失空斬」頗有異曲同工之妙。清明也顧不得弱水傷勢,已握了淡青匕首在手。

潘白華出手無情,已佔了先機;清明有傷在身,武功大打了個折扣。他平素慣於搶攻,此刻十招里卻有六七招是仗著一身輕功,這才勉力避過。

當此時,清明腦海中忽然晃過前幾日與潘白華在水銀閣中談論,自己猶笑道:「若是認認真真打上一場……」

確實是認認真真,盡到十二分力的打了一場,只是這一句話未應到燕然,竟應到了潘白華身上。

高手相爭,那容片刻分神!清明心神微微一轉,潘白華出手如電,驚神指風無聲無息,已自他身後襲來。清明覺察之際為時已晚,雖縱身相躍避過要害,仍有一縷指風正中腰間。

清明無事,擊中的,是潘白華前日夜裡親手為他扣上的琥珀連環。

琥珀質軟,這一聲破碎之音自然也不大,然而在二人聽來,便是晴天忽然打下一個霹靂來也不過如此。縱是小潘相一世心機,清明雨翻臉無情,當此時,竟也不約而同停下了手下招式。

連環如此,人何以堪。

終於,清明先道:「還有半炷香的時間,南園就回來了。」

潘白華面色一變,隨即如常。

清明道:「你是一個人來的吧,失策了。再多打一會兒,我輸給你也說不定,不過加上一個南園……」

他雖未說完,潘白華已知其意,沈南園亦是玉京一等一的高手,以二對一,自己不但沒了勝算,反有被挾制的可能。

潘白華苦笑一聲:「好!清明,清明……」他不再多說,衣袖輕掠,轉身離去。

清明一個人留在庭院中,忽然走到院角一棵黃楊樹下,就那麼坐了下去。

天色一點一點暗了下來,無人看得清他面上表情。

他方才完全是使詐,南園根本不會在那時回來,然而他在賭,賭潘白華是一人前來。

這個判斷其實毫無根據,但是清明賭贏了。

「清明,清明!」有人大聲的叫他。清明一抬眼,卻是南園站在身邊,神情急促,「清明,段軍師……」

「我都知道了。」清明一笑,依然坐在地上,「軍師去世,玉京情形壞到極點,潘白華翻臉,烈楓叫我們儘快回去。」

「清明,你……」南園用手指著他,他吃驚的倒不是清明那番話,「你那是什麼表情……」

他忽然住口不提,因為清明挺身而起,衣袖在臉上隨便一抹,聲音神態都已大半如常,雖未曾笑,卻也是一副全不在意的神情:「刺殺什麼的已無用了。一來,這場仗非打不可,殺一個燕然不過徒與戎族結仇;二來不到明日,你我定被通緝,到時在京中寸步難行,想走就更不易了。你先去處理一下京城內線,我去辦一件事,一個時辰后,東華門見。客棧里行李也不必拿,以免生疑。」

南園點頭應允,暗自佩服清明處事決斷鎮定,又問道:「清明,你要去做什麼?」

清明此時臉上方現笑意,道:「他們只道我們現在不是出逃,便是去刺殺燕然,我卻要去一個他們絕想不到的地方。」

南園與他一同長大,深知他處事性情,並不猶豫,道一聲「你自小心」,便自去了。

清明望著南園遠去背影,釋然一笑。

從頭至尾,段克陽籌劃玉京一事,清明身冒奇險,以命相搏,多少曲折,沈南園始終一無所知。

而玉京籌劃願降一事,隨著段克陽一死,也永遠湮沒在塵埃之中。

清明微笑著走出客棧,此時已近黃昏,天氣頗為悶熱,一絲風也無,遠遠處天倒似要壓到頭頂上來一樣。他忽聞街口一陣搖鈴聲,原來是一輛賣酸梅湯的車子。

他走到那賣酸梅湯的老者面前,笑道:「老人家,給我來一碗。」

他人品俊秀,笑語可親,那老者對他頗有好感,一面遞碗一面道:「年輕人,喝了這碗快回家吧。你看這天,大風雨馬上就來了。」

清明一怔,隨即一笑,「可不是,要變天了。」

他一口飲盡,放下銀子,雙手籠在袖中,悠然哼著小調出了巷口。

這一夜,京城六部之中,除吏部外,其餘五部中重要文書大半被一火焚毀。因事先並無人想到此事,這五部護衛都甚是平常,只吏部中侍郎青梅竹當時在場,一乾重要文書才逃過一劫。縱火之人形如鬼魅,無人見得他蹤跡。只在火場上,有人有朱漆塗了大字:「愁聞一霎清明雨。」

這一場大火,把朝中對玉京的征討,整整的延遲了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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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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