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想,自己一定是忙慣了閑不住,才會一整晚坐立不安,心浮氣躁。
「頌欽,你坐在這幹嘛?」
母親的話打斷他第三次發獃,他抬起頭,隨意應聲:「沒。」眼光對上標示八點的壁鍾,衝口問道:「那個畢業舞會到幾點結束?」
「好像是九點吧。問這幹嘛?」姜太太摸摸下巴,望向他,忽地面露恍悟之色。「對喔,你等下要帶她出門嘛。」
他微微一愣,隨即緩緩勾笑。「對。」
沒錯,他明明一直記在心上的,方才怎麼差點忘了?畢業舞會之後,她的時間是屬於他的,所以她不可能有機會去跟人續攤或被誰約去喝咖啡。
倏然在沙發上坐直身,像要確認她也沒忘,他拿起電話撥她手機。
接通后,他說:「別忘了舞會結束后,我要帶你去慶祝。」
「我當然記得啊!」她的聲音帶笑,在嘈雜的背景下聽來有些模糊。「我朋友等下會送我回去。」
朋友?男的女的?他嘴巴自動接話:「我直接去接你,這樣比較快。」
「嗯?」她不疑有他地說:「好啊,那我到時候再打電話給你。」
又講了幾句,掛斷電話,他心情忽然變得比較好了。
接下來就是等待了。然而這計畫並未被貫徹,在第十五次懷疑牆上的鐘是不是沒電之後,他毅然回房更衣準備,提早出發。
抵達會場外,距舞會結束還有二十分鐘。他知道畢業舞會意義非凡,因一己之私破壞別人的興緻是很幼稚的事,所以他強迫自己不許打電話叫她提早出來。直到八點五十九分,他實在忍到極限了,盯著手錶的秒針默默倒數,三秒、兩秒、一秒……滴答!時針到九,他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手機毫不遲疑按下記憶鍵。
接到他的電話時,她正在跟朋友道別。按下接聽鍵,她說:「我正要打電話給你呢,舞會剛剛結束,我們約在哪裡見比較好?」
「我就在對街的便利商店前面。」他頓了頓,又說:「現在。」
「咦!」她大感詫異。「你這麼早到啊?」
「反正沒事。」他自認說得沒錯。
「袁小悅,你要走了嗎?我送你。」一個男同學走到她身邊問。
她將話筒拿離嘴邊一些,淺笑道:「喔,不用了,謝謝。已經有人來接我了。」然後湊近話筒又說:「那我現在就來,等一下喔。」
切斷通話,她離開會場,在電梯里碰到另一個男同學主動提議要送她回家,在會場門口又有一個。婉拒了所有好意,她走到路口,遠遠見到他的車,又見到斑馬線前的綠燈開始閃爍,她想也不想就提裙飛奔過馬路。
在他車邊停下,她打開車門,鑽入車內坐好,吁了口氣。
「幹嘛用跑的?」他以揶揄來掩飾看到她時產生的過分愉悅。「現在還沒十二點,車子又不會變南瓜。」
「聽你一說,我開始覺得自己今晚真的有點像灰姑娘。」她哈哈笑。「今天男同學都對我特別熱烈,還有不認識的人來跟我搭訕,感覺好怪喔。」
他不覺背脊一僵。方才在電話中是聽到有人說要送她回家……手指握緊方向盤,他不懂空氣里那股酸味從何而來。
「但我還是習慣大家對我的態度自然一點。」她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他們讓我也不由得拘束起來,不太盡興。」或許盛裝打扮並不是個好主意啊。
他為這番話露出笑意。「接下來的行程我保證你一定會喜歡。」
「真的?」她眼睛一亮。「我們到底要去哪呢?」她問過,可是他說要保密,所以她到現在仍沒概念。
他還是很低調,只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車子駛入馬路,朝鬧區前進,最後在一棟大型購物中心的地下室停下。
她隨他乘電梯上樓,來到頂樓一家叫「Galxy」的店。
只見他跟櫃檯服務生說了幾句話,便熟門熟路領她進入—個諾大包廂。
燈光明亮,米白色皮沙發,銀腳玻璃桌,羊毛地毯,各色時尚設計的傢具,耳中是令人放鬆的沙發音樂,還有淡淡的花香,氣氛說不出的舒適。
她放眼周遭,驚訝地問:「這是夜店?」以前朋友曾帶她去一間pub見識過,那五光十色的吵鬧氣氛跟這差好多。
「對。這是Loungebar。」
「好……好……」她「好」了半天,最後讚歎:「好高級呀。」
這就是她的感想?他忍不住笑。「是很高級。這是五星級VIP包廂,不靠點關係是很難訂到的。」
她直覺猜測:「你有朋友是股東?」
「我就是股東。」
她眨一下眼,輕呼一聲,因未料到而意外。
「光這個包廂,就值得投資了。」等下她就會明白了,他微笑心想,朝沙發一指。「你坐一下。」
她依言坐下,發現這沙發真軟,讓人感覺像陷在雲里一樣。
他轉到屏風後頭,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麼,再出現時,手上多了一大束香水百合,在她訝異萬分的眼光下將其送到她手中。
「補畢業典禮的花。」一份吐露芬芳的美麗心意,她教的。
她微微張嘴,一時無語,最後傻傻笑了。「哇……這是第一次有男人送我花耶。」畢業典禮上獻花給她的都是學妹。
這句話令他揚唇,愉快地將掛在手臂上的禮物袋一併遞上。「這才是主禮。」送花為輔,也是她教的。
沒想到他會送自己禮物,而且還不止一樣,她驚訝連連。「這是什麼?」
「拆開來看看。」
她拆開封口的膠帶,取出裡頭的物品,驀地氣息一窒,瞪大了眼不敢置信。「這……這不是……」陽菀玲限量發行的絕版雙CD精選輯!而且上頭還有親筆簽名!「天哪天哪……你怎麼知道我想要這個!」這是她最夢寐以求的禮物了!
她雙頰泛紅,模樣是前所未見的激動;雖然不是為了自己這點讓他小小不是滋味,不過還是滿意的成分居多。很好,不枉他透過多層關係千方百計得來。
此時,一陣敲門聲傳來,他走向門口,自侍者手上端回兩杯雞尾酒放在桌上。見她小心翼翼將唱片護在懷中,兀自沉醉,彷彿怕一放手就不見了,他好笑地說:「待會兒再膜拜吧,喝了酒才算慶祝。」
她抬眸看他,笑著點點頭,慎重地將唱片放回袋內封好,放在一旁。
「等一下。」他又走到門邊,在門旁那一大排複雜的開關上不知動了什麼手腳,突然間,屋內的燈光慢慢暗去,新的光線來自頭頂正上方。
她反射性抬頭望去,在下一秒呆掉。
天花板上竟出現絢麗無比的銀河圖!照花了她的雙眼,迷眩了她的神魂。
她以為自己在作夢,直到他含笑的聲音在耳邊問:「怎麼樣,很棒吧?」
她依然震懾於那壯觀的人造美景當中,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豈是很棒就能形容的!是難以言喻,不可名狀。
如果從關愛到喜歡需要一個戲劇性的轉折,她想,就是這一剎那了。
只是她還不明白這樣的心思,因為接二連三的驚喜,把她的心塞得滿滿、滿滿的,無法思考更多。原來太多快樂會使人無法負荷,心臟在胸腔內急速躍動,血液在血管中狂肆奔流,她清楚明白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刻的感動。
她緩緩回頭看著坐在身旁的男人,下一秒,無從抒解的鼓脹歡喜,就隨著熱淚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滑落下來。
見狀,他的表情愣了下,隨後慌了手腳。「……喂!」搞什麼!是哪個步驟出錯了?他的計畫里沒有這一幕啊。
她難忍滿腔激情,傾身向前,伸手用力抱住他,埋在他頸邊,閉目笑喊:「啊,我實在太開心、太開心了!謝謝你!」
……喜極而泣嗎?聽到她的笑聲,他僵直的身軀才漸漸放鬆下來。
他喜歡看她這麼開心,但還是不希望見到她的眼淚。
不過,算了。懷中溫軟的身軀令他勾唇,很自然地伸手回擁她,將她密密納在懷中,指尖輕撫她柔軟的髮絲——然後發現自己一直都想這麼做。
過了一會兒,她擦乾淚痕,稍微坐直身,在他懷中凝望他的臉。
頂上的銀色光線像冰霜,但他的眼、他的唇,卻都是那麼溫柔。
甜蜜在心底發酵,她情不自禁湊上唇,在他頰上輕輕啄了一下。
這個突如其來的吻萬分純情,卻讓兩人都吃了一驚。
她臉色飛紅,腦袋被羞窘的熱度燒得渾渾噩噩,無法理解自己的行為,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個合理解釋:「對不起,我剛才一定是把你當成我爸爸了。」
對不起?當成爸爸?如同被當頭倒了一盆冷水,然後還被水盆哐啷一聲砸在腦袋上,他心中的莫名竊喜被秒殺,臉色沉了下去。
見到他眉間的陰鬱,她無措地試著再解釋:「對不起,你生氣了嗎?我——我沒有惡意,我只是……很開心……所以……」因為爸爸逗她開心時,她都是這樣表示歡喜的,但是……她實在太輕率了。
雖然很不爽她說出那種話,可他更不想見到她臉上為此出現懊悔的神情,所以他脫口說:「你也讓我親一下我就不氣了。」
她微微一愣,然後放鬆地笑了,不介意地爽快說道:「嗯,當然好啊。」主動將臉湊上示意「請親,不用客氣」。
他瞪著她的臉頰,久久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別開玩笑了,我要的吻可不在頰上。腦中蹦出的念頭使他又嚇了一跳!搞什麼鬼!他是瘋了嗎?
見他不動,她將頭轉回,不解地喚他:「姜大哥?」
「我開玩笑的。我沒生氣。」他指指桌上,轉移話題。「你把酒拿來吧。」
「啊,好。」她跳離他懷中,雙手各持一杯酒回來,將其中一杯交給他。
在閃爍的光線下,兩人輕輕碰杯。
「恭喜你畢業。」他說。
她輕啜一口酒液,低頭淺笑,分不清心中的醉意是來自美酒或他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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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姜先生,你真的到現在還沒女朋友?
看著對話框中的英文問句,電腦螢幕前的男人不太爽地眯起眼。
星期六,難得有空上線碰到幾個朋友,大伙兒聊到一個最近結婚的同學,又轉而討論各自的感情生活。在所有人都有伴侶的情況下,他理所當然被群起而虧。
或者你該不會在苦苦暗戀一個人——哈哈哈哈!
白痴的玩笑!他劈哩啪啦毫不客氣地打下一句「等你吃屎快一點」,正要按下傳送鍵,螢幕忽然熄滅變黑,同時屋內所有電器也停止運作。
「搞什麼鬼!」他低咒一聲,站起身,瞪著一片漆黑的室內。
太幸運了,好不容易得閑在家休息,居然好死不死碰上停電!
摸索著走到床頭,拿起有夜光功能的鬧鐘一看,晚上七點整。好一個睡覺太早,出門又不行的悲慘處境,使他頓時羨慕起出門在外的母親。
好吧,現在該幹嘛?去陽台逗飛不了?無論如何總要給自己找點事做。
手機鈴聲響起,他回身朝書桌走去,輕易將在暗中發亮的手機握在手中。
小悅?他注視來電顯示,微感詫異。
「喂?姜大哥,你那邊也停電了吧?」
「當然。」他走到床邊坐下,聽到她的聲音,心情忽地好過了點。「你沒跟我媽她們出去?」
「沒啊。她們是去打牌,正好四個搭子,我去人就太多了。」
「你該去的,這樣至少現在能在脾桌邊看看電視。」事實上,他頗高興她沒去,只是口是心非。
「不會呀,現在這樣跟你聊天也很好。」
她直率的言語敲動了他的心,他不禁揚笑。「聽你的口氣像是很高興停電。」
「聽得出來嗎?」她笑聲悅耳。「其實我真的滿興奮的,還把蠟燭都找出來了,可是卻找不到火。你家有沒有打火機或火柴?」
「有。」
「太好了,我現在就上去!」她興匆匆說完就掛斷電話。
他走到門邊打開門鎖,在門口等了五分鐘,奇怪她怎麼還不來?然後才想到她得爬樓梯上來,七層樓不算高,不過好像該由他下去比較好。
又等了幾分鐘,總算聽到樓梯間傳來腳步聲,他自門縫中看到有人推開門,然後她嬌小的身影出現,還扛了個看來不輕的大袋子。
她搞什麼?他皺眉上前,一把搶過她身上的重量,語帶責備:「停電不會停那麼久,你搬一座蠟燭山來幹嘛?」想把自己壓得更矮嗎?
「這不是蠟燭,是好東西喔!走吧,到裡面我秀給你看。」
進屋后,他將袋子放地上,她興匆匆蹲下身自裡頭取出一個紙盒,又自紙盒中取出一個……走馬燈?
「不錯吧?」她展示給他看。「這是以前我爸特別從日本訂來給我的聖誕禮物,有點舊了,可是還能用。把這插起來,等下電一來馬上就知道了……當然要先把房間的燈都關起來啦,這樣才有氣氛。以前停電時我爸都教我這麼做的。」
拜託!聽起來像是哄小孩的遊戲吧?他莞爾。
她又自袋內撈出幾根蠟燭,還有造型燭燈,跟他要了火點亮。
「喏,這盞給你。」她笑吟吟遞給他一盞提燈。
他很想跟她說家裡還有手電筒,方便又安全,不過看她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就算了,反正閑來無事,不介意陪她回味一下童年。
「這些燈平時都只能放在櫃里當裝飾品,今天終於派上用場了。」她凝望燭火,目光柔和,陷入那帶有燭光溫暖的回憶。「以前有一次停電,我爸就在鋼琴上放了燭台,彈鋼琴給我聽……我還記得怎麼彈那首曲子呢。」
他聞言訝異。「你會彈鋼琴?」沒聽說過。
「會啊,我爸教我的。」她朝他舉起空著的那隻手,五指箕張,眼神透出些得意。「雖然我手很小,手指又短,但是我能彈八度喔!我爸也很驚訝呢。」
「是嗎?」他笑瞅她。「那你彈給我聽。」
「咦!可以嗎?」她神色驚喜。她曉得他會彈鋼琴,還曉得他家有個很大的房間就是拿來放鋼琴的,而且放的是架很高級的演奏鋼琴;不過乾媽跟她說過,他不喜歡別人碰他的琴,所以她只敢遠觀,不敢褻玩。
「我說可以當然就可以。」他主動接過走馬燈,朝琴室走去。
她跟在他身後,興奮又期待。
他人房走到鋼琴邊,將燭燈放在一旁,掀開琴蓋,抽掉護鍵布,再拉開椅子,對她比個手勢,要她上前。
她在椅上坐下,盯著黑白分明的琴鍵,莫名有些戰戰兢兢,笑道:「哇……我好久好久沒碰琴,都快忘記怎麼彈了。」
之前家裡的鋼琴是爸爸婚後從老家運來的,頗為老舊,聽說是爸爸從小彈到大的。她可以理解他不愛讓其它人碰琴的心態,因為她一直覺得鋼琴跟主人之間是有感情的;好像爸爸過世后,不知是不是巧合,家中的琴沒過多久居然壞了。當時為了避免媽媽觸景傷情,就未再買新鋼琴,自然她也沒能再彈。
現在他願意讓她彈他的琴,她除了感到受寵若驚外,心裡還有種類似甜蜜的情緒……好像自己分享了一樣他重要的私人寶物。
他挑眉看她,說道:「沒關係,彈得再爛我也不會笑你。」
事實上他也很久沒碰琴了,以前心情不好會彈琴宣洩,後來卻忙得連宣洩的時間也很少有,碰上停電,也許是個機會。
而且他很想聽聽,她彈出的會是怎麼樣的音色。
「呃,你還是坐遠一點,好不好?」她臉色微紅,略感無措地輕搔面頰,低聲道:「你在旁邊看我會緊張。」
「緊張什麼?彈錯我又不會打你的手。」取笑歸取笑,他還是踱到一旁的大沙發上坐下,悠哉地環胸準備欣賞。
她花了點時間熟悉琴鍵,然後輕輕按鍵彈了起來。
土耳其進行曲?他很快認出曲目,只不過……這首坑坑巴巴的進行曲,聽來真是路障重重,看樣子她方才的話不是謙遜之辭。
彈錯第二十八個音符,她終於懊惱地停下來,回頭望他,臉色因羞窘而更紅了,咕噥:「你在笑對不對?」
「沒有。」他睜眼說瞎話,在沙發上躺下,故意背對她,好讓她猜得到看不到。「你繼續彈,我在聽。」
「算了算了,我彈別首。」但彈什麼好呢?腦中不期然浮現熟悉的旋律,她含著笑,輕輕說:「對了,有一首歌啊,就算再久沒練習我也不會忘記的。」
什麼歌?他被勾起好奇,轉身瞧她。
叮叮噹噹,高音階的樂聲像敲擊星星的輕脆聲響,前奏結束后,她的歌聲加入其中,低柔卻又清亮,在空氣中緩緩擴散開來——
我將希望交付你手上問你有什麼願望
你說你要天上的星星於是我伸手摘來偷偷放在天花板上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你開口輕輕地唱我彈琴低低地和
喔親愛的親愛的合眼以後請你靜靜聽我說
當你不小心迷失方向就抬頭仰望這星空不要忘記我送給你的溫柔
當你發覺寂寞太難受就讓我緊緊擁抱你用心跳分給你生命的感動
喔親愛的親愛的睡著以前請你靜靜聽我說……
那是那個聖誕夜裡她未能完成的歌,如今他得到了全部。
全長不過短短兩分鐘左右,簡單的編曲或許不夠華麗,淺白的歌詞或許不夠工整,但真情流露,道盡輕憐蜜愛,珍寵呵護。
他從沒聽過這樣的歌,緊緊、緊緊扣住了他的心弦,力道溫柔得讓人發疼。
歌曲結束,她滿懷回憶地閉目微笑道:「這首歌,是我爸爸寫給我的。」
「再來一次。」他低啞要求。
她睜眼看向他,有點驚訝,然後笑著說好,手指又在琴鍵上撩撥出音符。
一遍一遍又一遍,他聽不厭,她也彈不倦;又或者她倦了,卻願為他一直這麼彈唱下去,將暖意毫不吝惜地注入他心中。
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著的,再次睜眼時,屋內沒有燭火,只有窗外銀冷月光穿過半掩的窗帘,灑落木質地板上。
鋼琴邊已無人影。她人呢?他坐直身,視線逡巡一遭,在另一張長沙發上見到她平躺的身影。溜下沙發,他找了條薄毯為她蓋上,悄悄走出室外,測試外頭的電燈開關。電還沒來,找鍾看時間,發現自己並未睡太久,那也難怪。
又走回琴室,看見她帶來的走馬燈已插好電安置在地上。
電還沒來,人都睡著了,還等什麼?他正自好笑,忽然間,像安排好一樣,走馬燈亮了。電來了?他微訝仰望頭頂,見那走馬燈的設計不是跑馬圖案,而是大小不一的星星,在天花板上輪迴旋轉。
依稀記得,很久以前的那個聖誕夜裡,她曾說過,有年聖誕節,她爸問她想要什麼禮物,而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最好可以每晚看著入睡。
所以,這就是她爸爸實現她願望的方法?
你說你要天上的星星,於是我伸手摘來,偷偷放在天花板上。
這段歌詞,原來還有這樣一層慈愛的含意啊。
走回沙發邊,他彎身靠近她,感到一種柔軟情緒。是不是任誰在她身邊待久了,都會不知不覺希望能每天見到她的笑臉,希望她能過得幸福?
窗外的光影在她臉上流動,他凝望那張小臉上安詳的表情,胸口一陣莫名發燙,在意識到之前,他輕輕將唇貼上她的,印下一個幾乎不能算是吻的吻。
下一秒反應過來,他嚇了一跳,緊壓自己的嘴,雙眼瞪得老大。
喂!他幹了什麼?!他……他是鬼迷心竅了嗎?
震驚當中,沙發上的人翻了個身,又讓作賊心虛的人嚇了一跳,幸好她沉睡未醒全然無知,當然也不會察覺此刻正有人在她身前面紅耳赤心亂如麻。
他,姜頌欽,堂堂萬人迷,居然乘人不備偷香,丟不丟人,要不要臉!雖然沒人瞧見,他的自尊還是遭受粉碎性骨折——也幸好沒人瞧見,不然這會兒只怕就是血液逆流、五臟盡碎外加七孔流血了。
媽的,他想,自己一定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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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或許也不能說是他瘋了。
過了幾天,終於冷靜下來之後,他重新審視自己的心態,得到若干結論。
或許他只是……有那麼一點點喜歡她。不是哥哥對妹妹、乾哥對乾妹或表哥對錶妹的那種喜歡,而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喜歡。
就算如此,那又怎樣?又沒人規定對別人有好感就要有所行動。反正只是一點點喜歡,時間久了就消退了,因為他絕非什麼刻骨銘心的苦苦暗戀!
抱持著這個想法,他強迫自己繼續安然度日,直到那天無意間聽到母親跟袁阿姨通電話時,問了一句:「小悅跟那個男孩子有沒有什麼進展啊?」
當時他正半躺在沙發上看歌詞,聽了那問句,耳朵不覺拉長拉直。
可是聊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之後,她們又轉移話題開始聊其它事情。
之後,母親掛斷電話,拿起茶几上的報紙翻閱。他沉默幾秒,眼睛繼續死盯著手上的歌詞本,故作不經意地問:「小悅交男朋友了?」
「嗯?」姜太太抬頭瞥他一眼,推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笑道:「目前還沒有。不過好像有個同學在追她,聽說最近常打電話給她。呵呵,自從畢業舞會之後,她的電話好像變多了,我看交男友是遲早的事。」言下似乎頗為欣慰。
「……畢業舞會有這麼厲害?」
「厲害的不是畢業舞會,是我跟袁阿姨。」姜太太語帶得意。「那些笨男生眼睛都不知長哪去了,小悅的外表是不能說成熟艷麗啦,可是也很可愛啊。聽說他們繫上無論同輩或學弟都因此戲稱她為學妹,太不像話了。我跟袁阿姨就猜,也許他們就因為這樣不把她當對象,加上小悅對這方面又比較鈍,才一直沒男朋友。果不其然,這次在畢業舞會上大放異彩之後,馬上就有桃花上門了。」
他以歌詞本擋住自己抽搐難止的臉龐,唯能以「嗯」一聲作結。
當晚,他作了個夢,夢到她交了男友,還把他介紹給自己認識,而他差點失控動手把那人活活掐死。有人說夢境代表一個人的潛意識,那這潛意識是什麼鬼玩意兒?難不成要他去搶先一步追她不成?別開玩笑了!
在美國求學時代曾談過幾段不長不短的戀愛,都是對方積極向自己示好,而他正好也有點好感,就順水推舟在一起了。回台灣后雖偶有緋聞,卻都只是媒體炒作,這麼多年來他沒真正交過一個女友,原因很簡單,對於喜歡上他表面假象的人他怎麼可能動心!何況他可不想在工作之餘還得扮演完美情人。
雖然這層顧慮並不存在於他們之間,但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對她產生男女之情,畢竟他們相差了七歲——七歲!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距離,即使在作風開放的國外長大,實際上他仍有些心理障礙,因為一開始他完全把她視為一個沒長大的小女生、小妹妹啊。
不僅如此,現在的情況跟他理想中的戀愛模式根本大相逕庭!
預設的劇本該是她因極度迷戀自己,害羞地鼓起萬般勇氣來倒追他,他想想也不算太討厭她,而她這人又不算太糟,所以就勉為其難答應了。
如今荒腔走板到了這個地步,該死的導演為什麼還不喊卡!
總而言之、無論如何,不要想他姜頌欽會放下身段去追求誰!
然而這惡狠狠的自我篤定,卻在入冬后的十二月被寒風動搖。
十二月中旬的那個晚上,姜袁兩家抽空聚餐,期間,袁小悅遠在客廳的手機響了,她離席前去接聽。見狀,姜太太和袁母交換一個瞭然帶笑的眼神,顯然知道是何人來電,在旁的他看在眼中,忽然全身不舒服起來。
強迫自己食不知味地低頭喝湯,過了一會兒,袁小悅手上搗著手機,探頭進來問:「媽、乾媽,跨年那天有計畫什麼嗎?」
袁母又與姜太太欣然對望一眼,問道:「問這幹嘛?」
「喔,有人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跨年。」
袁母眼睛一亮,笑道:「我想應該是——」
「有事。」有人突兀打斷話,一時間,所有人詫異看向他。
姜頌欽抬起頭,面無表情地說:「不好意思,我這幾天太忙所以忘了說,今年跨年我特別幫你們安排了節目,希望你們可以參加。」
袁母又驚又喜。「哇!真的嗎?」
姜太太也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攏嘴。「兒子,怎麼這麼有心啊!」
搞定兩個長輩,他轉向目標人物,等待她的反應。
袁小悅朝他笑著比個okay手勢,轉身講電話。「喂,對不起,我那天已經有約了,所以不能去。嗯?是陪我家人啦……」
她的聲音漸行漸遠,他暗自鬆了口氣,才發覺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時竟緊握成拳。當他思及電話那頭的人可能有的失望,他差點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然後又很快陷入矛盾低迷的自我厭惡當中。
這種壞人姻緣的行為意義何在?他竟還在這沾沾自喜,惡不噁心啊!
再這樣下去不行。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認他該死的無法忍受她有男友的絲毫可能性,為今之計,為今之計……把她搶過來變成自己的不就好了!
對,就這麼辦!他咬緊牙關,決定放棄自尊幹下去。反正他們認識那麼久了,他的身材相貌身家財產又都樣樣無可挑剔,她——不可能會拒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