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狼狽的逃離之後,李玉浚並未馬上離開章台樓。

他向劉嬤嬤要了一間房間,拜託劉嬤嬤讓他在房裡等待鳳凰,並且不要讓人去打擾他。

既然他願意等待,又有重金酬賞,劉嬤嬤當下便爽快的答應了,還特別為他安排最靠近鳳凰居住樓閣的房間,只要他開了窗,就可以和鳳凰的房間對望。

李玉浚謝過她的好意,要了幾樣酒菜,便關閉了門窗,在房裡自斟自酌。

找了八年,盼了八牛,諸多苦楚都不如此刻的煎熬。

這是長久以來,他唯一感到握住希望的一次,但這希望卻又是那樣的渺茫,那樣的充滿不確定,隨時可能變成一場空。

鳳凰姑娘真是他的鳳凰兒嗎?

如果是,他再不必嘗相思苦;如果不是,又將繼續永無休止的追尋。

若她是鳳凰兒,為何會重入風塵?中間到底出了什麼變故?

無論如何,那必然是一段悲慘的際遇,她卻只能將訴不盡的辛酸血淚,全化作人前的笑顏………

想著,他的心湧上酸楚,又感到自責。

如果當年他多留心一些,沒有被父親假意的允婚所欺騙,沒有因太過高興而失去防備,今日就不會變成這番局面了。

出身武林名門,他十六、七歲就頂著百樂庄大公子的頭銜行走江湖,依仗著父蔭,武林中人對他多半禮敬三分,而他與人交手也未曾遭遇挫敗。

所以當年的他,意氣風發,志高氣揚,以為世間事皆能如意,便是挽天星、摘皓月亦非難事,直到十八歲那年,他遇上了鳳凰兒。

初時,他以為自己只是欣賞她的琴藝,同情她的身世,憐惜她的處境,但漸漸的,他明日一切早已轉為愛慕,再也不能自拔。

為了她,他收斂起驕氣,極盡所能的包容她、寵愛她。

為了她,他一擲千金,卻從不越雷池一步,只怕褻讀了她。

為了她,他將熾熱的慾望深藏在心裡,不願她將他與一般嫖客等同。

為了她,他可以奉上所有,只求換得她回眸一笑……

他壓抑著,等待著,直到一曲「鳳求凰」得到了她的回應,他終於能將她擁在懷裡。

原以為只要替她贖了身,他倆便能長相左右,做一對神仙眷屬,卻沒料到父親會從中作梗。

向來,只要他開口,父親從未拒絕,所以當父親答應讓他娶鳳凰兒,但要求他必須遵守禮俗,不能在婚前再見她,又要他拿出信物,贈送女方時,他絲毫不覺有異,只是一心期待著婚禮到來,幻想著美好的遠景。

當他按捺不住相思,偷偷潛入她的居所,才發現人去樓空,芳蹤已杳……

天地,一夕變色。他終於知道,原來世間真有不如意。

不論他如何懇求,父親都無動於衷,堅持不願告知她的下落,只說已將她遠嫁他鄉,要他死心。

最後,在一個風雨瀟瀟的秋夜,他破門離家,從此再也不踏足襄陽,更未回過百樂庄。

捨棄百樂庄大公子的頭銜,他孤身在武林闖出了名號,不再是那個憑待著父親的威名,卻意氣昂揚的李玉浚。

如今的他,已有力量守護他的摯愛,再也不會讓幸福從手中溜走!

不論鳳凰兒有怎樣的遭遇,他都願意守候在她身邊,用他的真心撫平她的傷痛,用他的柔情喚回她開懷的笑顏。

只要能再見到她,只要能在她身邊,哪怕只是一瞬間,哪怕要用他的生命去換,他都心甘情願。

他只怕錯過,只怕希望成空,其他的,他全都不在乎。

思念最傷人,點滴皆銷魂……

飲下美酒,李玉浚從懷裡取出一隻繡花荷包,拿出了幾綹青絲,合眼輕嗅。那是他在她枕邊拾到的,也是他僅有的屬於她的東西。

「鳳凰兒……」他低聲呢哺著,聲音好輕好柔,彷彿微風吹過就會吹散這溫存的喃語。

許久,他才不舍的睜開眼,把髮絲收回荷包中,但仍眷戀的將荷包貼在心口,好像這樣就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

敲門聲喚回了他的失神,他聽到門外傳來劉嬤嬤的聲音。

「李公子,府尹大人走了,鳳凰說願意見您。」

李玉浚大喜,立刻抱起放在桌上的無弦琴,打開房門,隨劉嬤嬤而去,沒多久就到了樓閣外,他獨自上樓,卻在鳳凰的房門口躊躇不前。

終究,對伊人的思念勝過了害怕希望落空的憂慮,他顫抖著伸出手,緩緩地推開房門——一名身形纖弱的女子垂首坐還窗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拔弄著琴弦。聽到開門的聲音,她緩緩抬頭,微微一笑。

秀眉如柳、星眸櫻唇,容色嬌艷,卻……不是他的鳳凰兒……

李玉浚怔怔的站在門口,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的流下。

「公子,您怎麼了?」鳳凰愣了一下,疑惑地問道。

他似未聽聞,只是默默流著淚。

忽然,砰的一響,他懷中的無弦琴掉落地上,他卻像沒有知覺一般,一徑呆立著。

「公子……」她起身走向他,蹙眉問:「您還好吧?」

「夢裡幾回見,覺來卻是空……」他失神地呢喃著,隨即低低的笑了起來,而後轉為狂笑,笑聲里滿是凄苦。

她愣愣地看著他,覺得心裡一陣難受,好似也要跟著掉下淚來。

「你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話聲剛落,他猛地嘔出一口鮮血,點點滴滴灑落在腳邊的無弦琴上,也飛濺在她的衣襟上。

鳳凰「啊」的一聲驚呼,見他仍狂笑不止,急忙奔出房門喚人。

李玉浚沒理會她,無力的側靠著牆,緩緩坐倒,跟著又嘔出一大口血,全吐在他的衣袖上,銀白的衣袖上血跡斑斑,宛如紅花凋零、散落。

「鳳凰兒……鳳凰……」他的笑聲轉為低抑,聽來卻更悲傷,滿是絕望。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伴隨著驚慌的聲音。

「蝶姐,你走快些!」

「別急,你的房間就要到了,走慢些,小心摔著了。」

后一道聲音入耳,李玉浚如遭雷擊。

這是……鳳凰兒的聲音!

是真的嗎?或者是他的幻覺?

耳聞腳步聲已到了身後,李玉浚卻不敢回頭,他已經無法再承受一次希望破滅的打擊。

一隻柔荑輕輕搭上他的肩,跟著一隻雪白如玉的纖纖素手拭去了他眼角的淚。

「這位公子,您可嚇著我們家鳳凰了。」嬌媚柔膩的嗓音帶著些許笑意,說不出的悅耳動聽。

他不敢開口,只是怔怔地聽著。

「您若是嫌鳳凰彈琴不合您意,別怪她,琴是奴家教她的,怪只怪奴家學藝不精,沒能教好她。可是您這樣嚇她,實在沒半點憐香惜玉之情呢!」

不是幻覺,是真的!

李玉浚匆匆握住那隻為他拭淚的手,驚喜的轉頭——

眼前是一張熟悉的嬌顏,彎彎的柳葉眉,清如秋水的丹鳳眼,挺而小巧的鼻,嫩紅櫻唇帶著嫵媚的笑,正是他午夜夢回不知想過多少遍的伊人。

「鳳凰兒!」

她笑容一僵,隨即行若無事地抽回右手,指著站在門外的鳳凰咯咯嬌笑,膩聲道:「公子,您看錯人了吧。鳳凰在那裡呢!奴家叫花蝴蝶,是章台樓的鴇母。」

「她不是鳳凰兒,你才是!」李玉浚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腕,將她的手掌貼在自己的心口,激動地道:「鳳凰兒,我找了你八年,終於讓我找到你了!」

「公子,您這不是在說笑嗎?」她左手撫上他的頰,輕輕推了一下,笑得又媚又柔,「八年前我們家鳳凰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女娃兒,您找她做什麼?莫非她是您失散多年的妹子?」

她說著,偏頭笑睨鳳凰,「小鳳凰,你告訴蝶姐,你有沒有哥哥長得像這位公子?」

「我沒有哥哥。」鳳凰輕搖螓首。

花蝴蝶咯咯一笑,纖長的食指劃過李玉浚的面頰,「瞧,您找錯人了,鳳凰沒有哥哥呢!」

「鳳凰兒,你為何不認我?」他既感錯愕,更覺傷心。

原本因喜悅而顯得清澈的雙眼轉為幽暗,猶如黑夜中的兩潭無底深淵,滿載著濃濃的憂鬱與哀傷。

她用力抽回右手,裊裊娉娉地起身,退離了兩步,垂首凝望他。

「公子,您真的認錯了,我是蝴蝶,不是鳳凰。」她仍是笑著,但那雙明媚的水眸卻透著冰冷。

「鳳……」語未盡,他再次吐血。

大悲之後,復經大喜,又重蹈悲傷,他已然無法承受,加上先前兩度吐血,他顯得臉色蒼白,面容憔悴。

花蝴蝶將他的神情瞧在眼裡,笑容不變,眼神卻更陰寒,但轉身面對鳳凰和其他幾名姑娘時,卻是一副憂心焦急的模樣。

「小鳳凰,你快叫人去請大夫,其他人去安排房間讓這位公子休息,別杵在這裡圍觀,快去、快去!」

她這麼一說,沒人敢再耽擱,立刻急急忙忙下樓。

「為什麼……你明明是歐千鳳,是鳳凰兒……為何你不願承認?」他低微的問話沒有激憤的指責,只有無限的凄楚。

花蝴蝶迴轉身子,見他扶著牆壁緩緩站起,唇邊仍留有尚未凝固的鮮血。

「公子,都說了我不是鳳凰,您還硬要奴家承認,這不是為難奴家嗎?」她抬手輕撫雲鬢,神態嬌媚。

「你是!」

「唉,公子呀,您說的什麼歐千鳳,奴家真的不認識。您若要鳳凰呢,也只有那麼一隻,就是剛剛出去的小鳳凰。」

「即使你不承認,我……」李玉浚捂著心口,柔情萬千的凝望她,「我早已將你的一顰一笑牢記在心,絕對不會認錯。」

「公子,您怎麼都說不聽呢!」她柳眉微蹙,狀似苦惱地輕輕跺足。

忍著心痛,他低聲問:「鳳凰兒,你是不是怪我、怨我,所以才不肯承認?」

「怎麼會呢!只不過……」她掩嘴輕笑,挑眉斜睨他,「公子呀,長安城裡的風流子弟,哪個不知道我花蝴蝶是章台樓的鴇母,哪個人不稱一聲花娘子,您老把奴家當成別人,未免有些傷人。」

「就算你不承認,我也有辦法證明你就是她。」

「瞧您這麼堅持,奴家和您打個商量,您若做到了,奴家就給你一個機會,讓您證明我是您要找的人,您覺得如何?」

聽她願意給他機會證明,李玉浚精神一振,連忙問:「你要我怎麼做?」

「您剛剛說那女子叫什麼來著?」

「歐千鳳。」

「是了,歐千鳳!」她一副終於想起的模樣,微微一笑,「你要找的人叫歐千鳳,奴家本來應該請您捉一千隻鳳凰,不過要您捉鳳凰未免刁難了……這麼著,我是蝴蝶,您就為我捉一千隻蝴蝶吧。哪時湊齊一千隻,您就來驗明正身。」

「一千隻蝴蝶?」

「是呀,就一千隻蝴蝶。這種小小的要求,想來難不倒大名鼎鼎的影弦公子,您說是嗎?」她說著,朝他拋了個媚眼。

「你一直不承認是鳳凰兒,但你若非鳳凰兒,怎會知道我是誰?」他急切地追問,一心希望她能承認。

「您這不是瞧不起奴家嗎?」花蝴蝶噘起了紅唇,嬌嗔道:「奴家好歹也是風幫的人,雖然只是長安章台樓一名小小的鴇母,但也不至於如此孤陋寡聞。既然見到了您的無弦琴,還有認不出您的道理嗎?」

李玉浚默然無語地凝視她良久,半晌才緩緩開口,「只要一千隻蝴蝶,你就願意承認你是鳳凰兒?」

「不是承認,是給您機會證明。」

「我會帶一千隻蝴蝶來的。」

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他舉步欲行,卻被她攔住。

「公子,別忘了您的琴。」她抱起地上的無弦琴,將琴遞給他,「以您的武功修為,吐了幾口血應該不算什麼,所以請您用輕功越牆離開,免得您這模樣嚇到其他客人。」

他苦澀一笑,默默點頭。

又看了她一眼,李玉浚忍下心中的眷戀不舍,施展輕功,絕塵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

月兒西沉,章台樓里人聲漸息,不久之前熱鬧的笙歌樂舞,彷彿是一場幻夢,在天明之前就無情的散去。

送走最後一群客人,花蝴蝶吩咐下人將內外收拾乾淨,便踩著慵懶的步伐,回到她的房間。

當房門關上的那一刻,她臉上嬌媚的笑顏立即消失,只剩下冷漠。

點亮了蠟燭,她走到床邊,拿起枕畔的一隻木盒,再回到桌前坐下,打開盒蓋,取出一塊玉佩。

燭光下,那玉佩透著溫潤的光澤,顯得青翠可愛。

然而,她望著玉佩的目光卻是冰冷而銳利,好似利刃,足可以劃破那塊玉佩。

「李玉浚,你為何要再次出現我眼前?」

她低聲喃語,語音柔膩動人,卻隱隱透著怨恨。說完后,拿著玉佩的手一松,玉佩墜落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如果沒再見到你,我本來是可以不計較的,你為何要出現呢?」須臾,她斂去眸中的陰冷,唇瓣間逸出一聲輕嘆,「唉,既然你自己送上門,我若是拒絕,未免卻之不恭了。」

她左手支頤,右手食指的指甲在玉佩上輕划著,皺著眉自言自語,「嗯……傷腦筋,我該怎樣才能回報你當年的『深情厚意』呢?我想想……」

李玉浚當年是怎樣待她的呢?

一曲「鳳求凰」定情之後,他又找到了機會向她索求真心,再以甜言蜜語哄騙她,讓她心甘情願獻身,之後沒多久就轉手將她送給旁人……這種種恩德,她怎能不想辦法報答呢?

纖纖玉指從木盒裡拈起一張紙條,泛黃的顏色說明了紙條年代久遠。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看著紙條上秀逸挺拔的字跡,她輕聲吟哦,燦然若星的眼眸變得幽暗。

那一日,她等待著他帶來好消息,等待著他的承諾實現,最後她沒有等到他,卻等來了百樂庄的總管,帶著他貼身的玉佩,宣布了他的決定——將她送人為妾。

但,她仍相信他不會負心,堅持一切都是旁人的陰謀,所以她拒絕離開,一徑等候他。

那總管也不逼迫她,只告訴她,若是不相信,可以修書問他,他會給予答覆。

她照做了,苦等了兩天,終於等到了迴音——寫著短短兩句詩的字條,筆跡是他的,確然無誤。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他竟要她將他們過去的恩愛遺忘,好好的對待她將要嫁的人!

他信誓言旦旦的諾言轉眼成灰,隨風飄散。

一場春夢了無痕,只留她傷心一片。

是她太傻,傻得相信他的真心!

名門公子怎麼可能真的愛上娼妓?

在他眼中,她不過是一個玩物,一旦膩了,隨時可以轉送他人。

如果她苦苦哀求,他或許會大發慈悲讓她留下,可是她不想活得那麼卑微,不想委屈地伏在他腳邊,乞求他的垂憐。

她僅有的自尊不容許她繼續作踐自己,任人糟蹋她的心。

她要證明沒有他,她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所以她嫁了,帶著恨與怨離開了襄陽。孰料,半途遇上強盜,她幸運獲救,從此命運迥然不同。

如今,她不再是當年任人宰割的歐千鳳,而是章台樓的樓主,風幫和風堂的副堂主花蝴蝶,一個專門迷惑男人的妖女!

「唉,你怎麼敢端著一副痴心的模樣來找我呢?難道是嫌當年還沒玩弄過癮,不甘心自費了銀兩?」

柳眉一揚,她彎腰撩起裙角,望著粉紅紗裙上的幾滴艷紅,垂首呢哺,「你以為裝模作樣吐幾口血,我就會傻傻的相信你,讓你再騙一次?唉,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天真了,也太高估你自己了。」

輕嘆一聲,她小心翼翼的將玉佩和紙條收回木盒裡,合上蓋子。

將木盒揣在懷裡,她低聲自問:「李玉浚,我到底該怎樣報答你這個裝出痴心漢面孔的負心郎君呢?」

他既然視她為玩物,那麼她也該以牙還牙才算公道。

不過若只是這樣,似乎還不足以報答他的「恩德」……嗯,得想新的玩意,玩得刺激些,讓他印象深刻。

想著,她漾出一抹極嫵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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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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