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紫禁城養心殿
褚紅檀木門應聲而開,步出的男子一身金黃蟒袍,不見絲毫贅肉的修長身軀雖精瘦,卻十分挺拔結實。他有著極俊秀的五官,柔中帶剛的臉孔,像是和闐美玉雕成的,說過分點,那相貌實在是太漂亮了!而且是那種會讓人動心的漂亮。
但奇特的是,從他身上感覺不到一絲陰柔的氣質,他臉上那道氣宇軒昂的劍眉完全削淡了這部分;不管何時,他整個人渾身散發出來的,就是一股王者的氣勢。
隨他而出的男子和他等高,金髮藍眼,身著西方傳教士慣穿的黑衣袍。
「食九耶兒,泥針德腰肘ㄌ嗎?」洋腔洋調在這出口皆是京片子的環境里,顯得好突兀。
「嗯。這對琺琅表我帶走了。」他瞥了眼手上浮雕精美的漆盒,再說:「它的問題不大,我修好再差人送回來。」
「Nonono,等泥接完混再修,久浩。」
他優雅地眨了下長睫,淡然回應。「無妨。」
天啊,這俊美男子是何等人也,竟聽得懂這幾句番腔極重的話?
他,乃各國朝貢使節稱之為「完美極品」(theUltimate)——大清王朝十九阿哥永璇是也。
「Well,泥腰去拿里肚蜜月?」
聞言,在外人面前絕口不提婚事的永璇,僅禮貌性的輕勾嘴角。
「窩的祖國很漂晾……」
永璇不疾不徐地中斷他的話。「蜜月是洋玩意兒,咱們不興這套。這裡要是有什麼事,就直接差人到我府里同我說。我先走了。」說罷,極輕的頷了首,便同掌燈的侍衛步下階梯。
「Good-night,sir。」
掌燈侍衛走在前頭引路,回府的車輿已備好,就在皇門外等著。
夜風拂面,俊秀的臉龐依然無痕無波,沒有即將成親的喜悅,也不見因皇上突如其來的賜婚之舉而顯張皇或憤挫。
不過是個女人、不過是樁名義上的婚姻罷了,冷傲如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
貝勒府
夜,無星無月。
暗黑的院落,長廊幽幽曲曲,穿過拱門,沿著碎石小徑通往六角涼亭里,約莫五、六個人肩挨著肩,微佝著腰,圍成一個小圈圈。他們說話的聲音刻意放得好輕、好低,非要趨近,才聽得到談論的話題。
「所以嘍……滿人怕鬼,西洋人也怕鬼……」
「十七爺,見到鬼格格真面目的西洋人,真的投湖自盡了?」
豪氣男子點頭。「要是你夜裡噩夢連連,大白天總覺得有張眼不是眼、鼻不是鼻的鬼臉跟著你,日子還過得下去。」
見眾人暗暗抽氣,他續道:「還不如把心一橫,求個解脫,是不?」
眾人聽了,大氣不敢喘一口,好像此刻面臨生死存亡關鍵的是他們,不是那個什麼勞什子洋鬼子!
有人快哭了。「要命咧,鬼格格這麼嚇人,皇上怎麼會把她賜給咱們的爺?這不是分明要嚇死咱們,不,十九爺么?」
有人扼腕。但在這種氣氛下,也只敢用氣音說話。「就是說!放眼所有阿哥,我敢說沒一個比得上咱們的爺!呃……十七爺的好,當然也是眾所周知啦……」呼,硬拗過去。
聞言,豪氣男子質疑的眉眼稍緩,他嘆口氣,顯得無奈。「這都是命——要怪,就怪永璇的簽運太差了。」誰不好抽,偏偏抽到光聽名字,就教人嚇破膽的穆親王之女,芙儀。
穆親王、福晉這一對兒在皇室里可是出了名的「其貌不揚絕世夫妻檔」,說白點,就是丑到不行、丑得可以!,
先來說說穆親王的長相。方正大臉,眼凸嘴闊,三角濃眉,據說親王幼時曾染了怪病,病癒后留下一臉疤,疤痕經年不褪,如今看來好不嚇人。
礙於穆親王奇醜的相貌,皇室間與之往來的並不多,但因穆親王平定伊犁部落之亂有功,深受朝廷重用,王公貴族多少畏其威名,表面上仍是以禮待之,但私底下,卻盡說些惡意中傷話。
像是「伊犁部落是被他嚇得投誠的!」、「穆親王兵之所以帶得好,是他的長相,教底下的人沒膽作亂。」、「皇上是想撇開他,才派他去伊犁,碰上蠻子作亂,是他撿到的狗屎運!」——諸如此類。
穆親王向來不沾惹是非,對於這些流言一概不予回應。
穆福晉的容貌相較之下,還好,沒那麼複雜。只不過在右臉頰上有一大塊及至頸后的青紫胎記,不甚美觀之外,還帶著一種邪魅的氣質。也挺嚇人的。
身為他們的獨生女,據說,芙儀格格的容貌完全遺傳自父母,更正確的說法是,她總合了兩人相貌上的特點,集之大成。所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芙儀「鬼格格」的名號就這麼傳開了。
但,真正見過芙儀的人少之又少。有關她的一切,都是來自——「據說」。據說見過芙儀本尊的,現今沒一個存活在世,不是嚇呆、就是嚇死——
到底真相如何?
除了往來較密切的至親外,穆親王鮮少在宮裡走動,也少與八旗貴族往來。穆親王護女心切,怕芙儀聽到外頭的是是非非八卦流言,傷了她的自尊、影響她的個性,所以一直不許她隨意外出。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芙儀,不露面,旁人自然見不著,更不容易印證傳聞中的她,到底有多醜?
「其實,換個角度想,永璇娶她也沒什麼不好。」
眾人聞言全瞠大眼。這十七阿哥永——是所有皇子當中,跟他們的爺感情最好的,怎麼也贊同這門親事?
永明白眾人的不解,挑了下眉,目光篤實,低聲道:「你們沒聽過有關這棟宅子的事么?」
眾人搖首。阿哥們全住在宮裡,不分府、不分側,為了十九阿哥大婚,皇上才特許分了一間新府,更封永璇為「貝勒」,於是,一干侍候十九阿哥多年的僕役一併遷了過來,喬遷之喜加上即將大婚之喜,整棟新宅子喜氣洋洋的,會有什麼事?
「莫怪——」心底揚起一絲捉弄的快意,豪放的眉梢刻意透露出不安的訊息。
莫怪啥啊?眾人聽得不明不白。
「莫怪你們不懂我為何贊成永璇娶鬼格格。」他目光深斂,再掃一眼眾人,然後宛如壯士斷腕,鏗然說道:「因為——這是棟凶宅!」
喝!眾人一驚。
有人反應快,立即察覺到矛盾之處。「不會吧。皇上賜的宅子,怎麼可能是凶宅?」
「你們有所不知。但這事,我只同你們說,你們千萬別說出去——」永難得一臉嚴肅。
看眾人頷首,他再說:「這裡原本有一座湖,我皇曾曾曾……祖爺爺入關的時候,有個王爺不甘崇禎帝輸了江山,就到這兒投湖自盡。後來呀,不知道是哪個投誠的漢人,自作主張把湖給填平了,怪的是,填平的地叫風水師堪輿,竟說成是一塊福地?!」
「幾十年來,這塊地就空在這兒,什麼用處也沒有;要不是我皇阿瑪賜婚,給永璇側封分府,真不知道這塊地要荒到什麼時候?前些日子蓋宅子的時候,我負責監工才知道這段淵源,結果,怪事就出現了。」
「怎麼著?」有人問。
永扯上癮了。他話越說越慢、越說越低沉。
「有天晚上,差不多就這時辰,我一個人坐在亭子里吹涼風想心事,唉,正好,就是這座亭子。突然間,我看到好像有什麼發亮的玩意兒從那遠遠的地方慢慢——飄、過、來——」永邊說,邊指著前方。沒有人敢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其中,坐在永對面的人突然怔住,臉色倏地刷白。
他看到永背後——遠遠地,出現淡淡些微的亮光——
恐怖唷——恐怖!
「那時,我以為是工頭來巡察白天的工事,沒去在意,哪知,那發亮的玩意兒越來越清楚,有個穿著官服的男人,全身濕淋淋的往我這方向飄、過、來……」
坐在永對面,又有兩個人突然怔住,他們也看到永背後的亮光,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有人開始發抖了。永在心底直笑,以為他們是被他的話嚇著。他說的簡直入戲了。
「我定眼一看——天哪,他披頭散髮,整張臉泛青,兩顆眼珠子就像死魚似的,還往上吊咧!他嘴裡念念有詞——還我大明……還我大明……」永心裡嘿嘿地笑著——看樣子效果不錯,全嚇呆了。殊不知,那是他背後……
「好在我反應快,隨身又帶著鍾馗像,看他直撲過來,我趕緊掏出畫像往他身上一貼——」永唱作俱佳,有模有樣的。
堂堂皇子隨身帶鍾馗像他們也信?
「結果,嘍一聲,他當場從我眼前消失!」可怕吧!
突地,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猛然站起,又倏地曲膝跪地。
這麼崇拜我哦?永笑了聲,要大家甭客氣的擺了擺兩手。
「所以嘍,鬼格格絕對可以媲美活鍾馗,成了你們的福晉之後,我敢說,方圓五百里內諸鬼不近,她能保大家平安無事的。」凡事要往好處想。
跪地的人抖得厲害,沒人敢抬頭往永背後看過去。
「我不是說了,莫驚莫怕嘛!」這夥人膽子怎麼這麼小?「起來、全起來。」
沒人敢依他。怎麼回事?
「想不到,我府里的人還得靠十七哥安撫?」沉穩的嗓音,從永背後傳來。
啊?永直接仰頭,往後看向說話的人。
「永璇?你今晚不是待在養心殿不回來么?」所以他才會趁著這時候,跑來玩玩唄。
永邊說,邊垂下眼睨著底下跪地發抖不已的人。原來他們是看到永璇回來了,呵,莫怪他們嚇成這樣——
永璇在所有阿哥當中是出了名的硬性子,凡事要求完美、個性又固執。他待人稱不上嚴苛,只是將是非對錯美善醜惡分得極清楚。簡單說,不管是人或事,他就是見不得丁點瑕疵,只消入不了他的眼的,他一概視若無睹。
永璇曾對他說:「何必為了不相干的人事惱羞成怒?漠視它就是給對方最重的懲處。」
在永璇底下做事的人,都知道他處事的原則——做對的事。可以想見,自我要求極高的他,府里的家教當然嚴格。眼前這幾個下人唐突地和他這黃帶阿哥談天說地的行徑,對他來說,那叫沒規矩。沒腦子分辨該不該守規矩的人,他豈會留在府里?
他得趕緊替他們說話才行。
「永璇,讓他們起來吧,別怪他們,是我半夜不睡覺,跑來你府里挖他們起來陪我閑嗑牙,我無聊嘛。」
俊儔的眉臉輕睨他,不見任何喜怒情緒。
永決定再加把勁。
「十九弟,別惱唄——是我帶頭壞了你的規矩,是我告訴他們你今晚不回府,要他們放一百二十個心,是我有預謀、我心懷不軌、心術不正、心——」
「得了!」永璇冷冷打斷他的話,沒好氣地說:「給人看笑話么?」
永頹唐的勾起嘴角,笑了笑。沒差,反正他一向沒有阿哥的樣子。
「起喀。」永璇平淡地說了聲。
眾人聞言,急急答應。「謝爺——」
他輕揮了下手,示意他們全退下,眨眼間,亭子內只剩兩位阿哥和掌燈的貼身侍衛。
永勾起唇角,真服了他這十九弟,「不怒則威」這四字用在他身上是再貼切不過。他明白,永璇是看他的面子,這才不去介意這事。他也明白,除了皇阿瑪,只有自己能讓永璇如此另眼相待。
這個外冷內熱的傢伙……
他起身,隨性的拍了拍衣,跟在永璇之後步出亭子,掌燈侍衛在前頭引路,往另一處院落踅去。忽明忽暗的燭火,映在永璇俊秀的臉上,如夜般漆黑的雙眼,察覺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只能就外表看出挺直的鼻樑、緊抿的薄唇、橫直的濃眉顯露出他個性中處事嚴謹、要求完美的一面,再仔細瞧,連日的疲憊已悄然掩上深邃的眼瞼。
「怎麼,你那個『送終』處的差事結束了?」永隨口一問。心底著實心疼他這同父異母的兄弟……皇阿瑪每每交代下來的苦差事、煩心事,總少不了他一分。
「那單位叫『做鍾』處。」永璇的聲音低低徐徐地,聽來很舒服。
永察覺到了,也只有最信任的人面前,他才會偶一為之放鬆一下自己。
「做鍾?我比較喜歡稱你們是在做『婊』(表)的,呵呵,真辛苦你了。」虧虧他,當作是幫他調劑身心。
幾年前,皇上對西洋傳教士進貢的鐘錶生了極大的興趣,不僅延攬西洋鐘錶師入京做鐘錶,更在養心殿成立「做鍾處」。舉凡自鳴鐘、琺琅表、乃至於一切新奇競巧的鐘錶,像是定時奏樂、翻水走人、拳戲、行船等奇技,都在鐘錶製作之列。
濃睫懶懶掀合,哼了聲,輕漫說道:「十七哥好興緻,倒是學了不少漢人的雙關話。」
「好說、好說——對了,那個叫什麼『稀巴爛』的西洋鐘錶師怎麼肯放你走?他可是動用所有的關係,才從文淵閣紀先生那兒把你挖走,紀先生為了這事,生了好久的悶氣。」
說到這兒,永就真的想嘆氣了。永璇這小子,從小到大,沒看過有哪件事他學不會、做不好的,連身為內閣大學士兼四庫全書總纂官的紀先生,都說永璇寫的《墨子注》是他見過最好的一篇文章。為此,他特上書請准十九阿哥入閣參與全書編纂。
偏偏這小子身懷多技——某日,奉皇上之命,前往「做鍾處」探視那幫子西洋人,哪知,他待了一天就學到人家學徒得花十年才能出師的技術。當下教那「稀巴爛」西洋人驚為天人,說什麼都要延請他參與督導鐘錶製作。
大概是因為西洋人來自化外之地,比較野蠻,而紀先生是讀書人,曉聖賢之理,當然——最後只好「讓」了。
「他叫希多羅。」是來自瑞士的皇家鐘錶師。
幾天前,漢文不太靈光的希多羅聽到十七哥喚他「稀巴爛」,鐘錶師凡事要求「精準」,必求甚解的他四處問人那三個字的意思,想起他「求知若渴」的模樣,俊逸的眉梢不禁輕揚。
「是皇阿瑪差人到養心殿傳口諭,要他讓我回來。」
永恍然一悟。「對嘛,應該讓你回來培養、培養當新郎官的心情。」
他才沒那個心情。
「十七哥,婚事就勞煩你和內務府替我張羅了。」
「跟我客氣?兄弟做假的么?」豪氣的眼覷了下他,脫口而出的話語是兄長對他的疼惜。「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答應婚事?」
「君命難違,皇阿瑪御前賜婚,我能說不?」
「旁人或許不行,但我知道你永璇絕對可以。」
據他所知,當皇阿瑪決定婚配對象時,就等著永璇做出回應,他以為聰明絕頂的永璇,應該會想辦法讓自己全身而退才是。
出乎意料地,永璇居然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不過是件婚事,何須大驚小怪?」
「是你未來的福晉讓人大驚小怪!你這傢伙眼高於頂,怎麼受得了娶那種姿色的妻?」鬼格格的容貌可是有口皆「呸」哪!
永璇半垂眸,像在思索什麼似的,隱約中,這沉默透著不尋常的訊息。他刻意不讓永有探究的機會,淡然說道:「娶誰對我來說都一樣,不過就是有個女人坐上我十九阿哥的福晉位子而已,不是她,也會是別人。總之,我不在意。」
永明白他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就把她『擺』在府里?」
放眼八旗貴族女子,從沒聽過永璇曾中意過哪一個,難怪他會說——娶誰都一樣!反正都入不了他的眼。對他來說,丑就是丑,毋需做成比較級,依他的個性,絕對會當作沒這福晉存在。這傢伙……實在是驕傲得可以!
「這是你的終身大事,別太輕忽。」
俊逸的眉不以為然的挑起。「真不敢相信這是遊戲人間的十七哥會說出口的話。」
「遊戲人間的態度是對旁人,不是對自己人,更不會用來對自己的兄弟。」永的口吻篤實又豪氣。
永璇側過臉,若有所思的睇一眼兄長。之後目光幽遠,直視著前方,俊眸如欲穿透深暗夜色,尋覓憶往……
「想什麼?」永不太探究他的心事,只是很少看他想什麼事情想得如此出神。他忍不住好奇。修長的身軀稍僵,下一瞬即回復平常,他沒察覺到嚴謹自持的自己,竟下意識地從俊傲唇畔逸出一絲笑意。
「我想起一個人。」
永懶懶哦了聲。很沒趣的答案,他順口開開玩笑說:「可別告訴我你正想著『鬼格格』。」幹嘛沒事找「鬼」來嚇自己?
瞬間,永覺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他竟看到永璇臉上出現那種被人說中心事的神情。正覺納悶時,卻被他巧妙轉移了話題。
「十七哥,今晚住下,別回去了。」
「當然。」永使了個賴定你的頑童眼神。
嚴謹的唇難得咧笑——
貴人多忘事的永又開了新話匣。
夜,深了,燭光漸褪,黑暗緩緩籠住他們兄弟倆的修長身影,直到消失在小徑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