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

第一章 楔子

他叫郝桐,是我的大學同學,也是我這輩子最鐵的哥們兒。他是南方人,可我按著北京人的習慣,叫他桐子。

其實都是些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有的時候,有些事,總會在一瞬間回到記憶里,突如其來。

那天中午,陽光好的出奇。雖說加州的陽光很有名,但這在舊金山,卻不是常常能見到的。為了這陽光,我又跑到金門橋對岸的小山上來了。那地方我以前常光顧,可最近卻著實有日子沒去了。

那兒有座挺高挺陡的懸崖。崖壁正對著太平洋。懸崖頂上竟然不只我一個人。另外一幫子一看就知道是日本遊客,正輪番兒用遠處的金門橋作背景拍照。左一張右一張的,比警察取證還認真仔細。

不過,我對金門橋早就沒什麼興趣了,好多年了,我早看膩了。我在懸崖邊兒找了個人少的地方,面向正西站著。西邊是浩瀚無邊的太平洋。其實也不能說「無邊」。地球上再大的東西,除了人心,它總得有個邊兒。

我往懸崖底下瞅了瞅,海浪不算大,可還是把岩石拍得震天響。我脫了鞋子,赤著腳爬到懸崖底下去。這個過程比想象中艱難不少,最後一段兒路簡直不是路,而且海浪掀起的水霧就像北京的沙塵暴,我身上的T恤都濕透了。手腳並用,跌跌撞撞的,最後還真讓我到了崖底了。

我找了塊乾淨石頭坐著,讓那些海浪就在我眼前開放,就像過節的焰火似的。不知過了多久,身上幾乎被海風吹乾了,也不再覺得熱了。我突然有點兒犯困,就好像小時候夏天吃完午飯坐在涼台藤椅上看小人書時的感覺。稍不留意,上下眼皮就往一處合,好像機場大廳無聲的自動門。

可我不是到這兒來睡覺的。我努力睜開眼仔細地看著海面,希望能找到點兒有意思的東西提提神兒。找了半天我終於看見一個小亮點兒一閃一閃的在往這邊兒漂,我靜靜的等著,不知等了多久,那小東西居然漂到了我腳邊兒。

那是個細頸的紅酒瓶子,看上去有點兒眼熟,好像以前在哪兒見過,可一時想不起來了。

我一把把它從海水裡撈出來。我打開瓶塞兒,裡面居然有張紙條兒――有點兒出奇吧,你肯定以為我在瞎編呢。這也賴不得你,這種事兒,畢竟在童話故事裡才常見。

可那酒瓶子現在就在我手裡,真真切切的。我把紙條掏出來打開,那上面居然還寫著一行字兒――你肯定越來越不信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是真的。可那字條就在我手裡,那句話也很簡單,我一下子就把它看完了。

我把那字條塞回瓶子里,有點兒猶豫,不知該拿那瓶子怎麼辦。

我想還是把它扔回海里吧,那字條也許不是寫給我的。

可我心裡還是挺高興的。高興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好在這兒就我一個人。頭頂上早就聽不見那些日本遊客的聲音了。

就連海浪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只有那些大團大團的浪花,在我眼前開放著。

我跟桐子的交情,說來有點兒莫名其妙。凡是真正跟我熟的人都問過我:你怎麼跟個書獃子成了哥們兒?

這問題我還真回答不上來。話說物以類聚,可我跟桐子從小到大沒一丁點兒相似的地方。

我的童年是在樓房的夾縫裡度過的,那裡堆滿了違章建築和自行車,還有像我這樣到處瘋跑的孩子。有時也會出現一兩堆沙子,立刻就被我們用來建碉堡或者挖陷人坑。這種陷人坑我掉進過無數次,也誘騙別人掉進了無數次。最令我引以為豪的,是把隔壁上中專的胖女生也騙進坑裡。

所以我從小就不是好孩子。進了中學就更不是好學生。我讀的中學是南城有名的是非之地,學生們經常拉幫結夥地到外校打架。我們把書包塞滿板兒磚橫挎在胸前,騎著車在護城河堤上沒命地飛馳。

高一那年我帶著幾個孩子「花」――這是我們的行話,其實就是給人開瓢的意思――了某機關大院兒里的「惡少」。「惡少」的爹據說很有來路,我也算是捅了大婁子。班主任,校長,甚至小區的片兒警都找到家裡。我爸是個老實巴交的門診所醫生,他差不多動用了半生積累的存款和關係,擺平了這場風波,順便把我轉進一所遙遠的重點中學。

轉學還真成了我人生的轉折。

新學校離家很遠,打架的機會也被杜絕,我多少用了點兒心思在學習上。班上的同學十個里有五個是**,剩下四個有海外關係。我在那裡成了土老冒,好在我比他們膽子大,沒人敢欺負我。每當我想起那段日子,總會想到電影《包氏父子》。

當然,我爹比包家的老頭子幸運。我畢竟是生在紅旗下,長在蜜罐里――這是居委會王大媽的話。她以前有段日子一直托我爸幫她家的各種親戚看病,所以每次我惹禍她總說:你別看小飛這孩子皮,他也機靈不是?直到我高一「花人」事,那惡少的爹也是居委會常需巴結的領導,老太太於是從此改口,說高飛這小子整天不學好,長大了肯定要進局子。

老天開眼,王大媽的話至今還沒應驗。

總之,我的歷史並不清白。我哥們兒都說,要是沒考上大學沒出國,我多半兒成為衚衕兒版本的「古惑仔」,不過那也算有出息,沒出息的話,也就在街上練練攤兒。

桐子和我截然不同,就好像工蟻生下來就為了幹活兒,蟻後生下來就為了傳宗接代一樣,桐子生下來就專為了做好學生,做科學家,所以沒人設想他若沒考上大學會怎麼樣。

桐子出生於重慶附近的一個小礦區。父親是年邁的礦工,因患了矽肺而改坐傳達室。母親則是家庭婦女,伺候一家老小,順帶做些手工。桐子有兩個弟弟,全都是小學畢業就做了礦工,如此貧寒的家庭居然出了個桐子,難免有人把他看作是文曲星下凡。

桐子五歲上小學,從此年年全校第一,高中考入縣重點中學,成績更是出類拔萃,全省物理競賽得過名次,高考還是全縣第一。他從沒告訴過我這些,這都是我在校團委混日子的時候從他檔案里現的。

桐子剛到Q大的時候,充其量就只是一個少年。個子不足一米七,體重估計還不到一百斤。入學報到的時候我在校門口碰上他,他穿著運動短褲和洗得白的運動衫。衣服很舊卻一塵不染,令人懷疑他是否真的剛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

我用我的破自行車馱著他從南門到宿舍,我感覺他的破帆布箱子好像比他還重一點兒。到了宿舍我現原來他就睡在我上鋪。他往床上爬的時候動作有點兒急,沒小心一下子把頭重重地撞在房頂上。他捂著腦袋皺著眉,拚命忍住眼淚卻難為情地朝我笑。

他當時那張狼狽的小臉,讓我過了多少年都忘不了。

桐子不太愛說話所以朋友不多,可他常常沖著我無辜的傻笑,讓我忍不住把他當成個需要保護的小孩子。這孩子窮得每天只吃饅頭鹹菜,可只要我一往他飯盒裡添菜他就急。好在自大一暑假開始他四處打工賺錢,營養跟上了個頭也就一下子猛竄起來。

大三那年桐子整整十八歲,可個子已經長到一米七八。他生日那天晚上我好歹說服他留在宿舍里跟我喝酒。結果他一喝喝掉了一大杯二鍋頭。於是我知道了他從小在寄宿學校長大,所以家對他來說基本沒什麼印象。我問他爹媽為什麼送他去寄宿學校,他說五歲那年他跟鄰居家幾個七八歲的孩子打了一回架,之後他在家躺了一個月,差點兒就沒活過來。

對此我半信半疑。因為就他現在這幅不聲不響的書生樣子,是決看不出他也能跟人打架的。我問他還記不記得為什麼打架,他突然閉嘴不再言語。我說是不是你小子欺負人?他卻突然嚴肅起來,低聲用家鄉話哼哼了一句,可我聽明白了――他說龜兒子們叫我「小雜種」!

我說你看,你媽送你上學還不是因為心疼你?

他卻一扭臉兒,滿不在乎地冷冷一笑說:我媽?她最好從沒生過我!

他說完一仰頭把杯子里的酒都喝乾了。他眉間出現了幾根細紋兒,眼睛里也蕩漾著一些惆悵的光。

桐子自上大學從沒回過家,我原以為他只是為了利用寒暑假打工掙零用錢。可此刻我想他們母子之間一定有什麼隔閡,而且時間久了不容易化解。不過他換了話題所以我也沒繼續問。他的自尊心不是一般的強,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尤其對兩件事他特敏感,一是家境,二是成績。所以認識他的人都知道,在他面前最好少提他過去的事。倒是每次頒獎學金,系領導都會幫大家複習一遍桐子的家境,順道說一句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什麼的。每當此時,桐子就眉關緊鎖,滿臉通紅,到後來乾脆裝病不再參加頒獎典禮。認識他這麼多年,我還沒見他為了別的撒過謊。

桐子家境貧寒,所以特別喜歡一切白手起家的名人。他不喜歡流行樂,卻崇拜麥當娜,他不喜歡看小說,卻崇拜基督山伯爵。大二那年我送了一張麥當娜的海報給他。那照片有點兒過於前衛,我本以為他不敢要,沒想到他卻把它貼在床頭。

我索性拿他調侃,說某天他如果像麥當娜一樣有名,我就給他寫本成名史。說到這兒我突然想起日本電影《的悲劇》,所以信口說書的名字就叫《桐子的悲劇》。他滿臉詫異地問我《的悲劇》是什麼。我告訴他那部片子說的是一個女演員,為了成功不惜一切代價。他問:那她最後成功了嗎?我答成功了。他說:那不該是悲劇啊。我看著他一臉認真的樣子,突然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解釋。他想了想又皺著眉頭跟我說:書名也不該叫《桐子的悲劇》,該叫《TZ的悲劇》,這才和《的悲劇》對的工整。

桐子期待著功成名就,所以對成績一絲不苟。桐子視我為最親密的哥們兒,大學五年只跟我翻過一次臉,就是因為考試成績。那是大三的期末考試。我的成績破例過了他,這結果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的確在考《金屬學》的時候作弊,不過作弊不是為了跟他搶第一,而是為了避免補考。公布成績的日子,我感到我們之間的氣氛格外緊張。我主動開口,請他去學校旁邊兒的小飯館兒吃飯。他並不看我,只對著空氣說了一句無聊。我說你丫才無聊。他轉身就走,把誰的毛巾碰掉了也不撿,還一腳踢翻了一個洗臉盆。

我對著他的背影罵了一句「傻x」,然後轉頭招呼別人打麻將。那天晚上我手氣極差不說,到後來竟然有校警衝上樓來。時間緊迫來不及收拾東西,大家作鳥獸散,只留我一人呆坐在一桌子麻將前。為此我寫了不少檢查,和教務主任談了不少話,校門口兩塊多錢一斤的香蕉也往系領導家送了不少。事後有個傢伙跟我揭說是桐子出賣的我。我說是誰出賣關你丫屁事?因此我還和那傢伙打了一架,那是我自上高中后惟一一次跟人動手。

我後來一直沒搞清楚到底是誰告的密。可我想絕對不會是桐子。

不過有一件事我是真搞清楚了――桐子的好勝心絕對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東西,不論愛情還是友誼,都只能往老二老三排。

然而,說桐子好勝吧,有一件事我始終不明白――在Q大這種地方,出國是每個畢業生的終極目標,就連我這種遊手好閒的主兒,還奮力考了個23oo的gRe,托關係弄了份光彩奪目的成績單,然後順利聯繫到美國名校s大。可唯獨桐子,對出國始終無動於衷。特別是每當我苦口婆心地鼓動他跟我一起出國的時候,他總是擺出一臉輕蔑的表情,就跟他上輩子是義和團的英雄似的。

直到我出國的前一天,他才表現出一點點遺憾來。那天晚上他企圖灌我二鍋頭,結果自己幹了兩大杯,然後把雙手按在桌面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繞過桌子,站在我面前,瞪著眼睛問我:

難道只有出國,才能有所作為嗎?

我說當然不一定。不過我出國可不是為了有所作為。

他說那是為了什麼?

我說為了洋房汽車。

他眯起眼睛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兒道:可這學校里每個人都想著出國。好像不出國的都是笨蛋,難道我是笨蛋嗎?你說,我是笨蛋么?

我說你當然不是。跟這沒關係。不過你幹嗎不出國呢?

他嘆氣說:我媽絕對不會同意我出國。

我說為什麼不同意?出國又不是壞事,對你前途有好處啊!

他冷笑一聲說:對我有沒有好處有什麼關係?反正她不在乎!

於是我有點兒犯糊塗――到底是他自己不願意出國呢,還是他媽不讓他出國?

桐子張嘴想說什麼,可身子一晃。我扶了他一把,他就順勢坐在我大腿上。他脖根子上有股淡淡的特殊氣味,實在不好形容,卻著實讓我有點兒心跳。

我慢慢兒地伸手抱住他的小細腰。他身上熱乎乎軟綿綿的,一根根的肋骨隔著衣服也摸得到。他把頭一仰,索性把耳朵靠在我臉上。他說:你啥時候能回來?

我說:回來幹嘛?

我等了他半天,他卻一直沒反應。

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均勻的呼吸聲。我猜他睡著了。我的腰有點兒酸,可我沒動地方。反正他醉了,我也要出國了,這屋裡又沒別人,我寧可他在我腿上多坐一會兒。

我出國沒半年,桐子交了女朋友。

其實那女生我也見過,按說還是我幫桐子認識的。

大四那年某天晚上系裡組織舞會,快結束的時候我現有個小女生一直朝我們看,於是我小聲兒跟桐子說:瞅見了嗎?那小女生偷偷瞄你一晚上了,一準兒對你有意思,怎麼樣?咱給你張羅張羅?

那是個白凈漂亮的女孩兒,穿一身牛仔,歪歪斜斜地扎著條馬尾巴,眼睛里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

桐子當時根本沒正眼看她,只一臉不在乎地笑著說:別沒正經!

可後來桐子和小女生還真成了熟人。不過我有種直覺,覺得他們成不了男女朋友。憑著桐子的相貌和成績,我還真不覺得整個Q大能有哪個女生配得上他。而且桐子平時從不跟我談論女生。我總覺得,他個子雖高,可心還小,心裡只有讀書,遠沒有風花雪月的影子。

然而我出國沒多久,他們竟然真談了朋友。大家都把我當成他們的媒人,我從沒提出過異議。反正這輩子我做過的無心插柳的事也不只一件兩件。

那小女生叫方瑩,Q大生物系的,比我們小兩屆,不過年紀跟桐子一樣大。

有時我想:幸虧我及時出國。不然難免要給人做電燈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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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氣--TZ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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