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我找到那半山的電話亭時正好凌晨一點。

電話亭就在路邊兒的路燈底下,孤孤單單地立在那兒,像極了話劇舞台上的道具。所以雖然霧很重,可還是一眼就被我看到了。

這條路我並非完全陌生,但記憶中它不該如此荒僻。路邊似乎一下子空曠了許多。大概是霧的緣故,那些大房子和遮擋著它們的樹林就完全遁形於夜幕之中了,只剩下一排孤零零的路燈,彷彿午夜空氣中漂浮的幽靈。

電話亭的玻璃門反光,所以看不清裡面有沒有人。我拉開門,方瑩屈膝跪坐在地上,脊背倚著玻璃,她好像一棵被暴風雨吹倒了的月季,臉色比象牙的雕像還蒼白。

我把手伸給她,她拉住了順勢站起來。

她的手冰涼。我把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她兩手抓緊了衣襟,渾身卻不住地顫抖起來。她輕輕說了聲謝謝,牙關打顫,喉嚨嘶啞,和剛才在電話里尖叫的她判若兩人。

我扶著她走向我的汽車。她卻突然又回頭,向蜿蜒的山路看去。她似乎在尋找那座她曾稱讚過無數次的豪宅,可此時從她的眼神里,我卻看不出一點點兒仰慕了。

「已經有日子了,我見不到他。」她把頭抵在車窗上,眼睛獃獃地看著黑黢黢的窗外,一邊兒吸著鼻子一邊兒說,「我給他打電話,他總說忙,說沒時間見,說飯館里不方便跟我說話。可他一天到晚都在飯館兒里,我什麼時候給他打能方便?」

她抬手捋了捋額前的散,然後繼續說下去:「我上禮拜去紐約開會,離開前說好的,每天要給他打個電話,可在紐約住了一個禮拜,哪天也沒找到過他。那飯館兒的女領班兒就只說他不在店裡,去哪兒了不知道!我要找林老闆說話,得到的回答還是不在店裡。家裡的電話也沒人接。整整一個禮拜,誰我也找不到,你說我能不急嗎?所以我昨天一到舊金山,就直接跑到店裡去找他。多虧我留了個心眼兒,偷偷兒找了個夥計打聽,結果你猜怎麼著?夥計說他前幾天燒了,老闆帶他去看病,然後就再也沒回來!」

她的胸脯又劇烈地起伏起來,可這次她來不及等自己平靜下來,就繼續說下去:「我差點兒沒急瘋了。可我能怎麼辦呢?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家醫院,家裡的電話永遠都沒人接!我在飯館兒門口兒等著姓林的,可等了一整天,也沒見個人影!我想還是直接到這兒來試試看,結果你猜我看見了什麼?就那上面」,她向著那大房子瞥一眼,「他就站在窗戶前,姓林的就站在他背後……」

她狠狠地咬住嘴唇兒,淚水汩汩地流出來:「他……他都沒……躲一躲……」

我抬頭看看那黑洞洞的房子,這會兒沒一扇窗戶亮著燈。

過了許久,她狠狠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不要臉!」

我沒追問她看見了什麼。我不敢問,也問不出。我心裡彷彿正有把小刀在慢慢地剌。這會兒我連那房子都看不清楚了,眼前只有黑乎乎毫無生機的一片。

倒是街邊的那串路燈,遠遠地蜿蜒而去。

我努力剋制著自己的聲音,試探著問:「你……沒誤會吧?」

「那不可能!」她使勁兒地搖頭道,「不可能!我看得真真切切的!再說幹嗎不接我電話?幹嗎老躲著我?……我本來……」

她欲言又止。看著她,我有點兒喘不上氣兒來。

「姓林的一天到晚給我打電話,我本來以為他對我有意思,本想離他遠著點兒,可郝桐需要錢啊,除了找姓林的借還能找誰?我……我本想錢先到手再說,我想我能應付的了,可誰知道這老東西他……可郝桐他怎麼就能……就能這樣呢?他……他知道我的難處嗎?」

她又狠狠地咬住嘴唇兒,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淚水比剛才流得更凶了。過了片刻,她突然把頭扭過來,瞪著眼睛問我:「他是真的嗎?他是被迫的嗎?他性子那麼要強,怎麼做得出這種事?」

「我……」

「你最了解他,對不對?你說,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她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閃亮,可我這會兒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說話啊,你……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是不是你也跟他一樣?我剛才在電話里問你你就沒回答!哼!你們倆那麼好!好的跟親兄弟似的,原來你們……」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同時伸出手,向我的臉直指過來。

「你放屁!我們之間從來沒生過你想象的那種事!」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我最大的力氣咆哮。聲音在汽車狹小的空間里回蕩著,幾乎把我自己也震聾了。

她被我的吼聲震呆了,眼巴巴地看著我,淚水又從那雙幾乎乾涸的眼睛里滲透出來。

「你剛才幹嗎不直接去問他?」我甩開她的手。

「我……我想啊,我真想……可我怕……我怕聽他真地親口對我說,他……他真的……」她哭著低下頭。她的好像一團揉亂的蠶絲,在黑暗中閃爍著朦朧的光。

我猛地憋住氣不再呼吸,直到我的頭,我的心臟和我的全身都變得麻木。我任由方瑩在我身邊慟哭著,就好像她本來就該一直哭似的。

過了一會兒,她自己坐直了身子,從衣兜兒里掏出紙巾,擦乾鼻涕和眼淚,抬手摘下捆頭的皮筋兒咬在嘴裡,雙手伸向頭后,下巴揚得高高的,用眼角兒冷冷地瞥向窗外,好像那黑乎乎的大房子里正上演著一出鬧劇,天大的卻與她無關的鬧劇,而她只是在冷眼看熱鬧而已。

她從嘴裡取出皮筋兒,咬著牙小聲嘀咕了一句:「變態!我稀罕嗎?四年的感情算個屁!」

我趕忙扭頭,不再看她,也不再看那黑乎乎的大房子。

何止四年呢?

金門橋頭的落日,s大後面的小山,s大五年的那許多日日夜夜。

即便十四年又怎樣?四十年又怎樣?

難道不是從s大搬走的那天起,我就下定了決心嗎?

和我還有什麼關係?

我好不容易變得麻木的心一下子又疼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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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氣--TZ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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