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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沒吃午飯,利用午休時間去市買了個秤。我算了算,還有十一天。聽說有人三個月減掉6o斤,平均一周也能減掉5斤――我捏捏肚子上的肥肉――十一天七八斤,估計差不多也能把這些幹掉。
我回想一下兒高中的生理衛生學,真難得居然還記著。一克脂肪的熱量是九大卡,一斤肥肉就是四千五。一個成年人每天的基礎代謝是一千四百大卡,如果能運動到三千大卡,而且盡量少吃少喝,那麼十天也有六斤。
雖達不到目標,可差距不大。
美國真是什麼都有。減肥也不是難事。飲料可以是沒卡的,牛奶可以是無脂的,漢堡肉餅也可以是大豆冒充的,就連食用油竟然也有無卡的!油是啥啊?不就是脂肪嗎?也能弄出無卡的來!其實就是高壓塑料罐子里裝一點點,用的時候像噴霧劑一樣往外一噴。呲呲兩下兒,總共沒噴出一點點,不沾鍋的鍋底可就鋪滿了,煎個雞蛋也能熟。對了,蛋黃千萬別吃,實在想吃吃一半兒,那玩意兒也肥。
計劃是計劃,實施起來可真不易。一天只吃五百卡,基本上就是清水煮白菜,放點兒粉絲還擔心太多,稀稀拉拉的倒好像海鮮館兒的魚翅羹。打倆雞蛋,蛋黃兒統統扔掉,每天用這種東西灌一水飽兒,肚子里咕嚕咕嚕的好像開鍋的汽車水箱。餓極了再吃點兒水果,香蕉可不成,橙子蘋果也得限量。可樂果汁絕不能入口。中國店裡有來歷不明的陳年普洱茶,味道像蕎麥皮,可據說能刮掉腸子里的油。不過晚上不能喝,因為喝了更會睡不著覺。本來運動過度就容易失眠。
這段日子我可真沒少運動,下班先圍著住處跑兩公里,然後開車去s大,到體操館里踩自行車兒和登山機。
時隔三個月再回到校園,一切都還和以前一模一樣,我每次都把車直接停在體育館的門口兒,因為不想在校園裡走太久的路。但無可避免的,我還是一下子就聞到空氣里那初夏的芬芳。
我心裡很平靜,平靜得好像是遮住舞台的幕布,但偶爾也會小小地起伏,令人懷疑幕布後面也許正進行著翻天覆地的動作。
可我到健身房不是來看戲的。我於是拚命地蹬,使勁兒地蹬,把健身自行車當成八輩子的仇人,直到汗流浹背,心跳加,眼前白,跑到飲水器邊兒上像牲口一樣灌飽了水,用最後一口氣兒爬出體育館,回家洗個澡,然後盼著能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可真倒在床上,腰疼腿疼**也疼,腦子卻清醒了。原來運動過度也會失眠。失眠也懶得爬起來上網。自從那天晚上見到方瑩,我桌子上那台電腦算是成了擺設了。
有時候真覺得,下禮拜的約會到底有啥意義呢?眼看一天天近了,仔細想想卻覺得無聊,好像不見也罷。
可那還減哪門子肥呢?我也不知道。大概因為還是得赴約。另外還因為吃了好幾天苦卻居然沒成效。這還真讓我較上勁兒了,我不相信我的計算有差錯。越是幹不成的事,我還就越是願意試試。
可減到了第五天,竟然還是一斤沒少。我開始懷疑秤出了毛病,所以又跑到市去,換別的秤一秤――更糟糕!不輕反重了。我灰溜溜地回家,肚子里突然不是一般的餓。我決定大吃一場,反正這輩子不是頭一回打退堂鼓了。可冰箱里是空的,我又累得實在不想出門了。索性睡上一覺,第二天先奔麥當勞,然後再去市,買一堆垃圾食品把冰箱塞滿。
抱著如此幸福的願望,自減肥以來我頭一回睡了個實在覺,夢見饅頭大餅和燒雞醬豆腐。
第二天早晨竟然沒聽見鬧鐘響,起床的時候眼看要遲到。我用一分鐘刷牙洗臉梳頭刮鬍子,一切完畢了卻突然瞥見浴缸旁邊兒的秤。我還是不死心,再跳上去一秤――老天!居然輕了兩磅!
一夜之間,老天開眼。這讓我信心百倍。沒想到體重也符合牛頓運動定理――保持慣性,變化要有個加過程。前五天一斤不少,可后五天平均每天一磅。到禮拜六正好減掉五磅,圓滿完成任務,可見有志者事竟成,沒什麼做不到的。
真的沒什麼做不到?
禮拜六晚上星光燦爛。
我們約在我家附近的一家書店見面。書店有兩層,書主要陳列在第一層,第二層有個小咖啡吧和一些零散的位子。我挑了個角落的位子,坐在那兒看報紙。有一眼沒一眼的,順便看著對面兒的樓梯口兒。
時間真慢,我好像坐了很久。我們約的晚八點。他沒遲到,是我到得太早。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我耐心等待八點的到來。除了樓梯口兒,我也朝玻璃窗看了好幾次。窗外早黑透了,窗戶玻璃能當鏡子用。而且比鏡子還好――比鏡子朦朧,臉上都打著柔光。
八點整,我把目光從手錶上轉移到窗玻璃上,然後再轉移到樓梯口――當然是用我的報紙打著掩護――我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傢伙一截子一截子地升高,直到看見他腳上亮閃閃的黑皮鞋。
他三十多歲的樣子,高個子,穿牛仔褲和白襯衫,扮相和模樣都再普通不過。他鼻子上架著金絲框的眼鏡兒。因為眼鏡片兒在反光,所以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雖然看不清眼睛,可我卻越來越覺得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他。
不是因為看過那張照片兒所以覺得眼熟。那張照片兒的確是他的,可他比照片兒老得多。
他四處搜索了一圈兒,把目光鎖定在我臉上,當然我也很配合地稍稍把報紙降低了一點兒。他突然咧嘴笑,笑得挺實誠,跟電話里的感覺一樣。他快步向我走過來,步伐很堅定,好像我是他找了很久的人。
我也忍不住笑了。因為我終於想起他是誰了。
「我……我想問你能不能把電話留給我」――我還記得那句港式英語。不對,應該是新加坡口音。
哪兒能記不住呢,畢竟是那麼特別的一個晚上,更深露重的,kissFire門外整個一條街上就剩下我們倆人。
不管那會兒我多拽地扭頭走掉,現在確實有點兒臉紅了。再拽有啥用?繞了一大圈兒,還不是又巴巴地跑來跟人家約會了?
不過這不能全賴我。他的照片兒也太離譜。沒想到照片兒也像剩飯,過期了會讓人吃不消。
我趁他低頭看自己皮鞋尖兒的功夫,又扭頭瞥了一眼玻璃窗,我本來要照照自己,卻在窗戶玻璃上看見他,他背後是黯淡的夜空,星星比剛才多了不少,卻因為屋裡的燈光而顯得不真實,彷彿它們才是反射在窗戶上的影子。
andy雖然在網上用了年輕十歲的照片兒,並且虛報了年齡,可他的確能算是個老實人。見面的第二句話,他就向我坦白加道歉,說他早知道要見的人是我。不過他的第一句話更中聽――他說你瘦了?幾乎叫我認不出了
我說是嗎?我和照片上不一樣吧?他先搖頭後點頭,支吾著說你真人比照片上漂亮。
我說你是不是在恭維我?其實是覺得照片的確不可靠了吧?
他立刻臉紅,忙說沒有沒有我的照片才不真實……那是我剛上大學時照的,總有快十年了。
我其實從小就沒覺得撒謊是原則問題。他這會兒的表情倒讓我覺得自己太刻薄了。於是我沖他盡量熱情地笑了笑,並且起身幫他拉椅子。他有點兒手足無措,**沾了沾椅子又忽地站起來,我正想我還沒往椅子上撒圖釘呢,他已傻笑著轉身去買咖啡了。
我們面對面喝了些咖啡。他起初有點兒害羞,後來漸漸變得亢奮,就好像交響樂從抒情走向激昂。然後他開始不停地說話,而且說得並不高明,一聽就知道是沒話找話,好像他背後正有一條無形的鞭子正高舉著,他一旦把嘴閉久了,鞭子就會落到他身上似的。
他說了很多少年時有關中國的回憶,甚至提到了他家的安徽保姆,寧波司機,還有解放前在公館里當過差的鄰居。他漸漸開始用目光捕捉我的眼睛。我自以為坦然地迎上去,同時努力保持著臉上的微笑。這種姿勢也挺耗費精力,以至於使我記不住他說了些什麼。
我們面對面坐了很久,至少我感覺如此。然後我們一起走出書店來。室外的空氣清新了許多,天上的星星也一下子真切起來。我本想在書店門口和他告別。他卻堅持把我送回家。我說家在附近??幾步就到。他於是堅持要陪我走一走。那段路走一走總要十幾分鐘,所以我說那你還是開車送我吧。
我們在我公寓門口握了握手。他有點兒欲言又止的架勢,不知是不是想跟我擁抱告別。不知為什麼每次網友見面都好像要以擁抱作別,彷彿是這一類見面的特殊禮儀。可我並不想和他擁抱,所以我只當沒看見。我微笑著向他擺擺手,然後不緊不慢地轉身上樓。
樓道里燈火通明,可平時那些虛掩著並傳出墨西哥民歌的房門此刻都悄無聲息地關著。這還真讓我有點兒不適應,心裡也跟這樓道里一樣,空蕩蕩的。
幾秒鐘之後,我現我正站在陽台的拉門兒前面。透過棕櫚樹樹冠的縫隙,我看見他的凌志車正在街角兒拐彎兒,橙黃色的尾燈慢條斯理兒地閃著,透著對路上其他車輛和行人的關照。
可大晚上的,路上哪兒有行人和車輛?
我走到涼台上。天上的星星似乎一下子近了許多。
如果說我對今晚的見面一點兒不失望,那肯定是瞎話。不過見了這麼多,我早就習慣了。andy其實並不算太差,除了年紀大,身體並未走形。而且他畢竟有所不同。
有什麼不同呢?大概就是和他的第一次見面吧,我說的可不是今兒晚上,我說的是那次在酒吧。那實在是太難忘的一個夜晚。可到底有什麼難忘的呢?
我腦子裡漸漸地又浮現出那夜晚之後的黎明,和沉浸在黎明白光里的那張臉。英俊而蒼白。
我手機突然響了。我把它從口袋裡掏出來,眼睛卻不自覺地盯著街角,那輛Lexus剛剛消失的地方好像有什麼隨時會在那裡出現似的。
「你跟方瑩見過面了?」
桐子劈頭蓋臉的就是一句。我有點兒懵。他終於給我打電話了!這就是我的第一反應,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然後哈哈一笑:
「是你啊,你丫還活著?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你們是不是見過面了?」
可他顯然並非找我求援的,好像也沒打算敘舊,他話裡帶著一股子火藥味兒。這讓我本來興奮的心情突然不痛快起來。
「是你老婆主動找我的,怎麼了?」
「她不是我老婆!」他突然喊,接著沉默了片刻,才又稍稍平靜了些,「你到底跟方瑩說了什麼?」
「虧了你還認識我這麼多年了!你愛覺得我說了什麼我就說了什麼。成嗎?」我恍然大悟。我胸中有股子火在往上頂,難道在他眼裡,我是這樣的人嗎?
「你!……我想跟你談談!」
「沒什麼可談的。」
「不成!我非跟你說清楚了!」他又喊。
他還來勁了!他是真不了解我還是假不了解我?我能跟方瑩說什麼?我能做既對不起他又噁心我自己的事兒么?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對不起,我現在不方便!」
「那好!什麼時候方便?」
「明天!」
「明天下午,在學校書店對面的咖啡廳!」
「下午不行,晚上!7點!」我已經不是自由自在的博士生了。我得上班。
「好!就7點!」
「一言為定!」
我們像叫賣的小販在討價還價。
隔壁房東家的燈突然亮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陽台上。
我連忙扭頭進屋,關了門。把初夏的夜色,大棕櫚樹和空曠的街道都關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