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矽谷重逢
最近我認識了一個物理系的中國女生,我們差不多每個周末都一起去爬山或者打網球。她長得其實還算漂亮,只不過性格有些孤僻,不但少言寡語,而且完全做不出小女生都會做的嬌媚狀。她父母似乎在她出生時就預料到了她的性格,所以給她起了個很中性的名字叫蔣文韜,又或許是這名字影響了她的性格,讓她二十七歲還從來沒談過男朋友。
我倆的相遇有點兒像言情片兒的情節――她站在路邊等公車,我開著車從她腳尖兒緩慢而堅定地軋過。我本以為我那輛稀哩嘩啦的二手本田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偏巧她正舉著一本兒書站在路邊兒看。而她看書的時候是連火車的動靜也聽不見的。
她的鞋尖兒被徹底壓爛了,還好沒傷著骨頭。我連續幾個周末去她宿舍看望她,給她買了一雙耐克球鞋,外加不少點心水果。等她行動自如了,按照醫生的指示,我每周帶她出去爬山。後來又增加了晚飯的內容――她到我家來做一頓晚飯一起吃。飯後她看電視我上網,我可以整夜只跟她說三句話:你好,坐吧,再見。蔣文韜做飯的手藝的確一流,從這一點上她絕對是稱職的賢妻良母,除此之外她不會一見面就一直東問西問,也不會怪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沒話可說。
我又看了一眼電話,彷彿激動的桐子還藏在電話機里。
我隨手把音響打開,聽到鄭治化痞著嗓子唱: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我把音量擰大,這是我跟桐子都很喜歡的歌。在Q大的許多無聊的夜晚,我們就一起唱著這歌,披著軍大衣頂著北風蹬自行車。
沒過多久我聽見有人咚咚敲我卧室的門。我打開門,一陣香風撲天蓋地,令我懷疑有人在走廊里打碎了香水瓶子。我想捏鼻子自救,可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同屋(同住一套公寓,分住兩間卧室,共享廚房廁所和客廳)越南華僑ebby成s型倚在門框上,用帶著越南口音的蹩腳國語說:「飛你能不能把音樂關小?我下周有presentation(報告)今天必須prepare(準備)!」
ebby的嗓音好像正經歷青春期的鴨子。
我說今天才周四你著什麼急?
ebby說:「周五周六晚上我要去netg(泡吧),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把音響關上。ebby沖我拋了個媚眼兒,我假裝沒看見,可心裡忍不住還是一陣煩。s大採用抽籤的方式分配學生公寓。老天特意安排他跟我住一起,不知打著什麼鬼主意。
ebby扭著**走回自己卧室,在他開門的一瞬間,我看見掛在他卧室牆壁上的藝術照――兩個糾纏在一起的健壯身影,正隱藏在朦朧的陰影里,起伏錯落的肌膚,在黑暗裡泛著汗水或是油光。
我連忙關上門打開窗,有兩隻松鼠在窗外草地上圍著一棵老松樹嬉鬧。松鼠跳動的頻率太快,讓人看著頭暈。沒過多會兒,松鼠好像也聞到了香水味兒,抖著大尾巴一溜煙兒竄進樹冠里去了。
桐子是九九年的九月初九到的美國,跟他的小女朋友方瑩一起,手牽著手下的飛機。
桐子雖然告訴過我方瑩也要來美國讀書,可沒告訴我錄取她的學校正是同在舊金山地區的u大,也沒告訴我倆人乘坐同一趟航班。所以在機場見到他倆的時候,我還真的大吃了一驚。
九九年的九月初九,多吉利的日子,他倆的航班卻整整晚點了一個小時。
我仰著頭站在接機的人群里,抬頭從電視監控里看見他倆走出海關。他推著裝滿箱子的車子,背後還背著一個巨大的旅行包。小女生挽著他的胳膊,毫不猶豫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海關大門迎著我打開,我一眼看見他在飛機上睡亂了的頭。他腿上還穿著那條洗得白的破牛仔褲。他眯著雙眼拚命地四處尋找,最後還是方瑩先破口而出:「高飛!哎他在那兒呢我看見他了!」
他向著我伸出手,順便掙脫了小女生的胳膊。我不知他是要跟我握手,還是要拍拍我的肩膀。小女生在旁邊向我眨巴著一雙大眼睛。我不自覺地一扭身,雙手搶過他手裡的推車。他的手於是在空中劃了個圈兒,又回到他小巧的下巴尖兒上摸了摸。
他坐了十二個小時的飛機,我能看見他下巴上新長出的鬍子茬。
我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兩位一路辛苦了。我邊說邊轉身把小推車往機場外推,桐子在我身後緊跟了一句:你是不是病了?怎麼突然變的這麼有禮貌?
桐子走出機場的第一句話是:這邊天氣真好!他話音未落,方瑩立刻手搭涼棚向遠處眺望,好像天氣好得可以看見中國的萬里長城。我說加州的天氣就是這樣,旱季的時候晴空萬里,到了雨季就每天淅淅瀝瀝好像跑肚拉稀。方瑩立刻掩鼻笑言高飛你怎麼還這麼貧,桐子則仰起頭往天空深處觀察雲的動向。他挺立的喉結下面有顆金色的東西一閃一閃,令我感覺有些刺目。
我讓他們站在大廳門外,等我把汽車開過來。
我獨自轉身,走回機場大廳,在玻璃門關閉的一瞬間,我聽見小女生嗲聲嗲氣地說:「郝桐你看,那輛賓士小跑車漂亮不漂亮?郝桐你倒是看哪……」
我不禁回頭看了一眼,他也正要扭頭去看賓士車,可我們的目光還是碰了碰,就一瞬間,他的眼睛在加州的陽光下,顯得特別明亮。
玻璃門在我身後迅地關閉,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好像要遮掩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機場的廣播正在預報航班起飛,大廳里人來人往擁擠如王府井百貨大樓。九九年矽谷的經濟膨脹得好像馬上要溢出鍋的牛奶,即便是普通工程師,也把去夏威夷度周末當作家常便飯。可誰又能想到,不到兩年,這氣泡破滅得有多徹底,有多麼的不留情面。
未來的事沒人能想得到。我想不到,桐子也想不到,灣區的許許多多人都想不到。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就像一群無端忙碌著的螞蟻,天空由晴轉陰,只當是烏雲遮住了太陽,卻不知有一隻穿著皮鞋的大腳,正向著蟻巢踩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