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鬼節一過,轉眼就是感恩節。
十一月的加州,氣溫下降雖不明顯,但時不時的總要陰天,偶爾還掉幾滴雨點兒,隨時提醒著大家:雨季要來了,艷陽高照的日子很快就成奢侈品了。
方瑩專門給我打了個電話,通知我感恩節的周末到林老闆家吃火雞。方瑩的聲音在電話里清脆得有點兒刺耳。她說郝桐跟你說了吧?林叔叔請咱們下周末去他家吃火雞呢。
我說我是借你們的光兒順道兒去蹭飯吃。
她咯咯笑著說你真討厭人家是真心實意請你。對了別忘了一起帶上你女朋友。
我說誰是我女朋友?
她立刻用比她老二十歲的口吻說:「嘖嘖嘖還想瞞我,郝桐早就告訴我了。大周末的你讓人獨守空閨啊?」
我說林老闆沒見過她,不會不合適吧?
她說我早就替你打招呼了,林叔叔人很熱情,他說一定要她跟你一起來呢!
我說謝了不過我總要問問她有沒有別的安排,到時我讓桐子給你回話兒。
蔣文韜周末肯定沒事這我知道。但方瑩心裡怎麼想我就不知道了,弄不好連我都嫌多餘,在通知蔣文韜之前我決定先問問桐子。
晚上十一點半我來到桐子實驗室。
韓國人的實驗室就像世界第八大奇觀,來過多少回了,每次總能讓我驚嘆――滿實驗室的人,幹勁兒似乎比白天還足。這鐘點兒我們實驗室估計早就人去樓空,要有那麼一兩個,也是打網路遊戲打上癮了忘了回家的。桐子說韓國人有個理論,就是每天睡四小時和睡八小時沒有分別。據說炳湖就嚴格執行四小時睡眠法,所以每天上完課寫完作業還能在實驗室工作十幾個小時。可憐的桐子自上大學就有點兒神經衰弱,每天晚上至少還要打兩個小時的情人熱線,難怪這實驗室里就顯得他的時間不夠用。
我走進實驗室,看見炳湖手舉大試管,瞪著小眼睛,在燈光下拚命地觀察。大鬍子最近在用某種合成材料研製軍用機器人,所以實驗室里到處瓶瓶罐罐,令人還以為不小心誤入了化學試驗室。
炳湖看見我趕快放下試管向我點頭行禮。我一邊兒還禮一邊兒問他桐在不在。他回答說桐正在隔壁車間里開銑床。
我知道三個小時之前桐子就在那間車間里,我真懷疑這好幾個小時他壓根兒就沒出來過。我正準備轉身往外走,炳湖又跟我點頭,這回大概是行告別禮。真奇怪他那雙小眼睛白天看起來總好像睡不醒,可到了晚上就爍爍的好像倆光二極體兒。
我在車間里找到桐子。他嘴上戴著大口罩,眼睛盯著銑床,右耳朵上還夾著一根鉛筆,好像喜歡做木工的醫生,或者是喜歡冒充醫生的木匠。
屋裡確實瀰漫著一股刺鼻的橡膠氣味兒,令人感覺好像走進了化工廠。桐子一看見我,立刻遞給我一副口罩。我接過來隨手丟在桌子上。我說行了我又不是天天挨這兒待著,一時半會兒毒不死我。
桐子立刻皺起眉頭,好像我犯了多大的錯誤。他忙的時候脾氣一貫不好,被人打擾時尤其愛擺這副死樣子。我說你還有本事跟我瞪眼呢?今兒下午我走的時候你是不是就在這兒?整個一晚上都聞毒氣,你想讓你老婆當寡婦嗎?
他哼了一聲,隔著口罩兒說你來這兒幹嗎?
我說我也是這個系的學生,這車間又不是你老闆一人兒開的,我憑什麼就不能到這兒來?
他不耐煩地說:我沒功夫跟你胡攪蠻纏,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我一下子還真的想不起我幹嗎到這裡來了。我說我沒事我這就走,不過真沒見過你這麼傻的人,給人當小催本兒還豁上命了。
桐子一聲不吭地轉身去攪和瓶子里的溶液,我看見他額頭上有一顆汗珠兒正猶猶豫豫的不知道應不應該往下滑。
我走出車間用力地呼吸樓道里的新鮮空氣,心想韓國人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有毒的活都可勁兒留給桐子干。明兒他們再跟我點頭哈腰看我還還禮,就算跪地上磕頭我都不會多看他們一眼。
我都走到樓門口了可心裡就是放不下,我一回頭看見桐子捧著個東西快步拐進實驗室里去了。我於是轉身又往回走,我想怎麼著也得給他提個醒兒,有了好結果盡量找機會跟大鬍子表現表現,別一股腦兒都給了炳湖。
在實驗室門口,我瞧見桐子正眉飛色舞地向炳湖報告試驗數據,炳湖哼啊哈的根本就不像聽明白的樣子。我扭頭再往外走,這回步子快了很多。我心想剛才對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現在沖著韓國人倒跟哈巴狗似的。你丫就是賤,你愛幹嘛就幹嘛關我狗屁事!
感恩節那幾天雨一直下著,不大,淅淅瀝瀝的,可老是不停,就像小女生的眼淚,雖然強忍著,可越忍就越是忍不住,越忍就越是沒完沒了。
我那可親的奧地利老闆回歐洲探親兩周,我那可愛的實驗室也就跟著放了風,美國人都回家過節去了,剩下幾個外國學生,不分白黑地打著網路遊戲。
斜對門兒桐子實驗室可是截然相反。雖然大鬍子最近也極少露面,可勤奮的韓國人用不著老闆監督,實驗室里永遠都熱火朝天,簡直好像三五九旅在開墾南泥灣。
桐子也跟著熱火朝天,可沒在「南泥灣」,而在「南泥灣」隔壁的銑床車間里。連著一個禮拜,他恨不得吃住都在那兒,害得我也跟著聞了不少毒氣。沒想到毒氣的效果居然因人而異,我聞幾分鐘就頭疼嗓子干,桐子整天聞,倒好像越聞越有精神,令我懷疑他是不是已經基因突變。
轉眼到了去林老闆家赴宴的日子,一大早兒方瑩就打電話來囑咐桐子別遲到。桐子為此一天都拉長了臉,跟我抱怨說,姓林的有啥了不起?去他家用得著這麼興師動眾?
下午四點我硬把桐子從車間里拽出來。他一臉的不樂意,那架勢就跟我欠他幾百萬似的。
我說當初不是你求我去的?怎麼這會兒倒是你一臉的官司?
他說還早呢讓我多干一會嘛!
我說還早啊?蔣文韜不用接啊?你老婆不用接啊?禮物不用買啊?
他說禮物早準備好了。說罷又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她還能忘得了?
我說那是你們家的禮物,跟我沒關係。
我們接了蔣文韜,去市買了草莓乳酪蛋糕,再去Berke1ey接方瑩。方瑩遇到蔣文韜就好像多年失散的親姐妹終於重逢,身體貼住身體,胳膊扭住胳膊,一會兒說文韜姐你的裙子好漂亮(就是那條縱橫著褶子的暗色裙子),一會兒又說文韜姐你這雙鞋子哪兒買的呀。蔣文韜起先還有點抹不開面子,但漸漸話也多起來,倆人在汽車後座上小聲嘰咕,越聊聲音越密,越聊聲音越小,到最後我再也聽不清她們在聊什麼,只覺後座上有兩隻小母雞在咕咕地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