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柳毅一邊走一邊高喊著時三來,原本以為她不會走遠,誰知一連尋了兩三里路都不見她的影子,不由越來越焦急。怕她迷路,怕她再遇難,怕兩人從此錯開,不能確定她是否安全,也不知她法力到底恢復沒有,還有……不知她是不是還在害怕。找不到她,他怎麼放得下心?
敖焱實在覺得這書生有些愚蠢,那小魚精丟下他自己一個人逃命,他竟反過來擔心她的安危?哼,若不是他方才說到一半就停下來急著找人,而自己又很想聽他說完,才不會跟著他傻傻地到處轉。看來,這書生真的不怕他,竟敢把他撇在身後,只顧著找那小魚精。話說回來,這書生的遭遇也真離奇,有趣到連他也起了興緻。嗯,不如摻一腳進去,解解悶好了。
再走了一段路,柳毅無頭蒼蠅的模樣終於讓敖焱看不下去了,於是懶懶地指向左方,「她在那邊。」真不明白他為何那麼寶貝那個膽小至極的魚精。
柳毅連忙跑過去,果然見到時三來坐在地上.大喜地奔上去抱住她,「時姑娘,太好了!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時三來被那股力量威懾得無法動彈,只能感覺著它一點點地移近……越來越近……終於,她看到它了!火,是一團火!在虛空中烈烈地怒燃,像是要燒光一切。攝人心魄的氣勢也逼了過來,她止住了呼吸,一瞬間,她寧願付出任何代價,只要能躲過它!然後,柳毅奔了過來,將她擁進懷裡。很奇異地,溫暖的人體似乎擋住了恐懼,她如溺水者般猛地攀住他的胸膛,讓他的氣息將自己完全籠罩!好多了,一層層的溫暖從他身上傳來,柔柔地圍住她,隔開那股讓人害怕的氣勢。她緊緊伏在他胸前,懼意漸收。心也定了下來。奇怪,危險仍在左近,恐懼卻退了……
「時……姑娘?」柳毅反而僵住了,這等的親密……
半晌,靜謐無語,只剩夜風刷過松林的輕響。月兒偏西,星光則留下來溫柔地照著大地,照著山林,也照著緊擁的男女。
這兩人還將他忽略得真徹底!敖焱翻翻白眼(這個動作他已經近萬年沒做過了),輕輕哼了聲。
猶如魔咒被打破,柳毅的神魂迅速歸位,鬆開時三來,清清嗓子替他們介紹:「敖兄,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時三來。時姑娘,他是敖焱,是不是很像天神?莫名地,看向她時,他的臉仍有些燙。
敖焱挑挑眉,但出奇地沒對他的稱呼產生厭煩,也沒對他說自己「像」天神發表意見。
時三來將視線移向敖焱,甫一接觸立即彈開,投回柳毅懷裡。好可怕,那人的神力深淺已不是她所能探測的,即使現在處於平和狀態,還是可以舉手投足間便讓她身魂湮滅。
敖焱這時倒有些意外,他以凡人之軀出現,沒把法力外露,也隱去了原形,這小魚精的感應力竟有這麼強?
「時姑娘?」柳毅擔憂地抬手摸摸她汗濕的額;「怎麼了?不舒服嗎?」
是了,她不大對勁,雖然自從鄱陽湖畔的漁村時起,她已經不再排斥他的靠近,但也從未像今天這樣主動靠向他。是嚇壞了嗎?還是不舒服?觸到她的臉,竟沾了一手的冷汗,柳毅一驚:「怎麼流了這麼多汗?」這可糟了,風一吹很容易著涼的。
柳毅伸手替她拭著汗珠,一邊回頭對敖焱說:『敖兄,不如我們找個地方生堆火,度過今晚再說吧。」黑夜裡走山路也不安全。
敖焱不置可否,時三來躲在他懷裡不出聲,於是柳毅就當他們都同意了,領頭找了個避風的空地,搜尋些枯樹枝,用火石起火。這其間,時三來一直「黏在他胸前,步步亦趨,而敖焱負手站於一旁,冷眼旁觀。
火生起來了,柳毅坐在火堆邊架柴,想把時三來拉近火旁烤乾冷汗,她卻硬是不肯,躲在他背後,連臉也埋起來。柳毅無奈之餘也只得由她,想想她可能被人嚇壞了,體質又偏冷,便也不勉強她了。
敖焱坐在柳毅對面,問道;「你方才說到洞庭湖君要你們送信,然後怎麼樣了?」他只想把這樁事聽完就走。
「哦,然後呀,龍三公主就在那時突然回宮……」柳毅這才想起他的故事還沒講完,便接了下去。
時三來偷偷抬眼看柳毅,他竟把這些絕密的事隨便跟外人說,要是被龍君或公主知曉豈不壞事?
感覺到她的目光,柳毅回頭朝她微微一笑。他也不是莽撞無知之人,心裡一直很清楚,這趟去送書,差不多就是通向死亡的旅程!可憐他們法力弱小,又孤苦無援,到時候洞庭龍君和龍三公主隨便揮揮手就可讓他們徹底喪失說話的能力。所以若他們再找不到一個強大的後援,就必死無疑啦!而這自稱敖焱的人,不論氣勢或法力,(別以為他猜不出山神是怎麼消失的哦!)依他精準的相人眼光來看,遠甚於洞庭龍君之流——說不定就是轉機!
嘿嘿,誰說書生便是獃子?偶爾耍點小心計不損斯文啦!(總的來說,他還是很誠實很迂耿書生啊!)「送到鎮焱澗?」敖焱突然插話打斷柳毅的敘述。
「是啊,她說送給裡頭鎖著的錢塘龍君。」
「給我看看。」敖焱朝柳毅伸出手。
柳毅一愕,隨即從懷中掏出那兩塊水晶,「聽說這種傳訊水晶只有接收者才看得見裡頭的內容。」他拿去也看不到。
敖焱懶得答話,手指一勾,柳毅掌中的兩塊水晶立即飛到他的手裡。
「哇!」柳毅嚇一跳。太神奇了!對他的欽佩又加了一層。
時三來再次探出頭,這種凌空攝物的法術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非接收者要看見傳訊水晶中的影像,至少法力要比製作傳訊水晶之人更高,難道這個敖焱比洞庭龍君和龍三公主更……
敖焱拿過龍三公主的那塊,僅掃一眼便放下了,卻把洞庭龍君要傳的那塊翻看了好幾遍,薄唇勾起嘲諷的笑,「原來你鎮日就管這些事啊,東海龍王?哈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東西,轉為大笑。
嗯?他說這話的頗有含義呢,柳毅直覺其中大有文章。對這個打算當成「護身符」的人,目前只知他名稱敖焱,還不知他到底什麼來頭。「呃……敖兄,難道你認識東海龍王?」看來這個靠山找對了哦!
「認識?」他停住笑,淡淡地揚眉,「我怎麼會認識那種大人物?」
這下柳毅可摸不清了,品不出他方才說起東海龍王時是喜是怒還是怨。還有,他怎麼能看見水晶裡頭的內容?
柳毅正思索間,敖焱將送予東海龍王那塊丟回給他,另一塊則向上一拋,手一彈,砰的一聲脆響,堅固的水晶即刻化為齏粉!
柳毅和時三來頓時大駭,傳訊水晶沒了,他們怎向龍三公主交差?時三來呆望著灑落於地的粉末,絕望地顫抖。柳毅則怒目瞪向敖焱。
「用不著瞪我。」敖焱輕輕鬆鬆地拍手,「反正去了也是送死,不如省點事,別去了。」
去了也送死?什麼意思?
「問問你身後那個小魚精,去了鎖焱澗會有什麼後果。
時三來聞言瑟縮一下,悄悄地揪住柳毅的衣角。
柳毅回頭,只見到她低下的頭,便也明白了,安慰地握握她的手,「為何不告訴我?嗯,定是危險非常,怕我聽了害怕吧?謝謝你的細心了,時姑娘。」如果註定沒有辦法逃脫的話,事先告訴他不過徒添愁和懼罷了。
時三來抬頭,觸到他溫柔的眼神,立即又垂下。不是的,她先前根本就是不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也存在著私心——反正死的人不是她,而要是他知道了真相怕死不去送的話,便會連累了她,所以她才瞞著他不說。但現在,一想起他可能會死她便難受的緊,再次看向那堆粉末……或許毀了它也是好事吧?
而敖焱失笑,還以為這書生有點兒呆呢,原來是非一般的呆!
「對了,敖兄,你是陸上的神仙吧?怎麼對水界的情形那麼熟悉?」柳毅問道。不是說仙界之人各有所屬,不可越位的嗎?
敖焱斜乜他一眼,「我本是水族,這次不過是到水面來觀看兩條蟲兒打架。哼,本來這一打應該打上十幾二十年的,誰知道有個獃子摻了一腳進去,三日便完了,真是掃興!」原本鄱陽湖那一場內戰註定要打十八年,最後還要牽扯到其他五湖。但是現在倉促開戰,雙方都沒做好戰爭準備,那兩條龍打上三天便成了兩敗俱傷,再也掀不起戰爭。真沒趣,他還期待了許久呢。
柳毅愣愣地,聽得迷糊:「看……兩條蟲兒打架?蟲兒打架有什麼好看的?」他竟能看蟲兒互咬看個三天?神仙都……這麼有空嗎?
敖焱聽了不由再次露一絲笑意,「也對,那麼差勁的打鬥不看也罷。」三天也就膩了,真要鬥上個二十年,怕他會不耐煩地把那些吵死人的傢伙踢到天邊去。
「呃?」柳毅還是不懂他說的蟲兒是什麼意思。算了,先不管這個,扯回話題繼續問道;「敖兄,那你是水族中的哪路神仙?」迄今為止,他所見的水族神仙中除了那些龍神,最出眾的要數白恂,而這敖焱遠甚於他們。與白恂的和熙飄逸的仙氣不同,他身上所帶的氣勢是駕馭一切的神威,強大而霸氣,讓人不由得匍匐於其下。奇怪,水族中除了龍神還有更厲害的神嗎?
沒有什麼好隱藏的,敖焱很乾脆地吐出答案:「龍。」
「啊!」就說嘛!除了龍神還有什麼襯得他這番氣度呢?柳毅興奮地望著他,差點跪下來膜拜。這才是他心目中高貴萬能的龍神啊!原來真有這種神的存在,不枉世人的想象!
敖焱皺皺眉,柳毅怪異地盯著他,卻不是害怕,也沒有一絲巴結或謅媚,敬仰中竟含著……興奮?沒錯,正在那種看到新奇事物的興奮!這書生……明明是一個呆耿的書生,但與其他的書獃子不同的是,他有一副清澈的靈魂,坦然而無懼。正因為如此,所以即使是弱小的凡人,卻能無畏無懼地面對強大暴戾的神仙。有意思,幾千年來沒再遇到過,他還以為這樣的人類絕種了呢——
記得古早古早以前,人類和神仙之間並無絕對的界限,是共存於天地之中的生靈,那時候的心靈就如春泉般清透……
「呵呵,敖兄,不知您的法力跟洞庭龍君和龍三公主比起來如何?」柳毅的臉色霎時一轉,猶如擺尾的小狗,巴巴地盯著敖焱。
「我自然不會弱過他們。」敖焱漫不經心地回答,卻突然捕捉到他眼角的一絲……狡黠!敖焱訝然,原來這書生……了悟他的企圖,竟沒有生氣的感覺,反而湧上愉悅,大笑數聲后立起身,「但同為龍神,應當和睦相處,沒必要去比較。」
呵,人類畢竟是進化了,有了思維有了知識也學會了算計,但……沒丟掉那分清澈就好。
柳毅垮下瞼,什麼和睦相處,像洞庭尤君和龍三公主,鄱陽龍君和龍將軍還不是鬥來鬥去。
敖焱瀟洒地拍拍衣袖,「天亮了,我先走一步,你們自己多保重了。」
什……什麼?「護身符」竟然要離開!柳毅慌忙挽留,「等等!敖兄.相逢即是有緣,不跟我們一塊走嗎?還有,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很無辜嗎?忍心看著弱小的我們被強神欺負嗎?」方才他明明對他們的事很感興趣的,怎麼一會兒就變了?
「啊,身為神仙怎麼可以干涉凡人的命運呢?」敖焱正經八百地道,雖然他一向不把天規放在眼裡,但偶爾遵守一下也可以的。最重要的是看到柳毅著急,很是痛快。
「但你剛才不是從山神那裡救了我嗎?再干涉一次又怎麼樣?」柳毅追在他後面大叫。
敖焱漫步前行,卻一眨眼就出了三四丈,一邊還悠閑地開口:「身為天神要警醒自身,萬不可一錯再錯。」
這是什麼話?柳毅大喊:「等一下啊,至少告訴我,怎樣才能進人水界——」不能通過界門,即使到了東海也不得其門而入呀!
敖焱早已不見蹤影,只遺下淡淡的晨霞在山道上飄渺。這……這個神!柳毅瞪著他消失的方向,半響,撇撇嘴,回身向時三來伸出手,「來,我們也走吧。」還是乖乖地走到東海再說吧,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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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見她欲言又止,柳毅終忍不住開口問了:「時姑娘.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下了山之後,他們找了間農舍打理一身狼狽的自己,過了中午方上路,往東而去。這其間,她不時地看向自己,好似有話想說卻又猶豫。而他一直等著她先開口,可是先忍不住的還是他。
時三來低下頭去,沉默了許久,終於說了出來,「我昨夜丟下你,一個人逃走。」這對於人類來說不是很卑鄙的事?
柳毅一愕,溫柔地微笑,「沒關係,我知道你很害怕。」料不到她竟會掛記著這事。
「你不氣?」他怎麼不像張海仇恨胡光華一樣,對她厭惡或憎恨起來?
「當然不會生氣。」柳毅搖頭,他怎會就這樣生她的氣?「你先逃是對的。這是生存之道不是嗎?如果下次再遇到危險,你能逃就先逃,逃得一個是一個。我不會生氣的,不用為此擔心。」留下來才是違反魚的天性的事。他有時真恨自己身為凡人,無能保護她,幸好!她有法力能保住自己。
她想跟他說,下次她決不會再丟下他了!因為她知道了丟下他之後的感覺,在繼續逃和迴轉間的猶豫,以及猜想他的安危時的心痛。那是比恐懼更難受的情緒,一次就夠了,她不想再嘗。可是,天生不善言論,也不想反駁他的話。所以她只是沉默著,把話在心裡說。
見她默然,柳毅伸手去摸了摸她的發,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中習慣了碰觸她,常常在自己意識過來之前就已經對她做出了這些小動作——真不是君子的行為!即使她不排斥也不能放任自己逾矩吧,利用她的信賴更是卑劣!連忙縮回手,警告自己以後要隨時注意著。
兩人都沒再說話,安靜地走了一程。時三來忽然停步,仰頭看天。
「怎麼了?」柳毅一驚,拜託別再出意外。
她激揚起唇,「要下雨了。」空氣中的潮濕和風雲暗涌的天空,在在喻示著將帶來她所依賴的水。
而柳毅則為她的笑意所震撼,血液猶如狂潮席捲整顆身心,痴痴地收集她每一絲笑意。忘記了剛剛才對自己立下的規矩,走過去執起她的手。
時三來不解地轉向他,對上他的視線,心猛地一顫。垂下頭,不敢再看,但靈敏的感覺毫無遺漏地接收到他的心念。
此刻他的情緒難解之極,似水又似火,在如清醴沁人心田的同時又似烈炎烙上心扉。她微微顫著,竟湧上一股想逃的衝動,類似於恐懼,但……又忍不住想更靠近……又是一種陌生的感覺。
他醉了嗎?柳毅暈暈地問自己,可是這一刻神志完全由感覺主宰,他得不出答案。不想再動彈、不想再思考,就讓時光留在這一刻吧……
轟隆!一聲響雷乍起,驚得兩人跳了起來。對望一眼,又分別錯開視線,而柳毅驚訝地看著兩人相握的手,他什麼時候又……知道自己應該放下,但……萬分不舍地再握了一會,放到一半又不禁再握緊,最後狠狠心,鬆開了。預想中的失落襲來,他不大自然地抬頭看看天色,清清嗓子,「時姑娘,看來是要下雨了,我們找個地方避避吧。」
時三來點頭,大概是因為雷雨前的悶熱吧,她兩頰有點燙,血液流動也比平常快了些。
舉目四顧,可是荒山野嶺中哪找得到避雨之處?柳毅正為難之際,突然看見一個老樵夫擔著柴快步經過路邊,連忙上前,「老丈請了,請問這附近可有避雨之所?」
老樵夫抬手一指,「那邊轉過彎去就是。老朽若不是趕著回家收柴,也想去那裡歇歇呢。」
謝過樵夫,眼看天空已是黑雲密集,柳毅拉過時三來往樵夫所指的方向奔去。
等她的手溫傳進知覺,他才發覺又不自覺地逾越了,可是嘴角卻不禁悄悄地飛揚,充實的愉悅回到心田。因為他沒有回頭,所以沒發覺時三來也緩緩綻笑,眸中閃著難得的快樂。
轉過山角,迎面就是樵夫所說的避雨之所,但他們緊急剎往腳,立在原地——廟!一座山、神、廟!
對望一眼,彼此心裡都有點毛毛地,昨夜的記憶還很鮮明呢!
進去嗎?不進去嗎?進去的話可能又是一劫,雖說一神一廟,此山神不是彼山神,但山神一家親,聯合起來對付他們也是可能的。但不進去的話——
時三來看了柳毅一眼,心想她自己是水族不畏水,但他身為凡人,淋大雨可是會生病的。
柳毅看了時三來一眼,心想他自己有辟水珠在身,但她體質特殊,又燒傷未愈,如何經得起風吹雨打?
於是兩人同時出聲:「進去吧!」(唉,太關心對方也會產生錯誤的啊。)剛靠近廟門,一股不樣之感穿過她的腦海,時三來頓了頓,廟裡的神比昨晚那個山神強得多,而且廟中有另外一種危險之氣的存在,充滿凶煞!
柳毅立即覺察到她的異常,停住詢問地揚起眉,難道她又感應到了什麼?時三來猶豫一下,終抑不住愈來愈強的恐懼感,後退了一步。
柳毅伸手攬住她,安慰地拍撫著她的肩,道:「我看我們還是別進去了,另外找個地方吧。」話剛說完,驀地看見廟旁側的山坡上立了一個小小的土地神龕,大喜,拉了時三來奔過去。
兩人剛躲進龕中,豆大的雨點立時噼里啪啦打了下來,隨即電閃雷鳴,大片大片的雨水從天上潑下。柳毅往外挪了挪身,替她擋去濺進龕中雨水。
時三來則偏頭看著龕中的土地公公泥塑,嗯,沒有感到任何威脅,是一個剛脫胎的小神吧。正想著,突覺空氣中有些異動,她一驚,抓住柳毅的手臂,眼睛瞪著塑像。果不其然,一個虛影從泥塑中飄了出來。
柳毅亦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著從虛影中幻出的——黃泥娃娃!胖胖的身材短手短腳,可愛的蘋果圓臉,衝天小辮;身穿紅肚兜,如果不是膚色太奇怪活脫脫一個人類小娃娃。「你是哪家的娃娃?」莫不是這土地神的孫兒?
黃娃娃朝他用力皺鼻,「誰是娃娃?你這凡人隨便跑到我的廟裡來,還敢說我是娃娃!」氣死他了!
「你的廟?」
他瞪眼,「沒錯!這是我的廟!」敢懷疑嗎?
「可是,」柳毅指著龕中的神像,「這塑像明明是個老公公!你怎麼可以欺騙人類?莫非是怕人類瞧見土地神原來是個小孩子就不捐香火了?
「我我我--」黃娃娃胡亂揮著胖胖的短手臂,大吼,「我已經二百八十歲了!對人類來說是老公公沒錯!」
「二百八十歲?有嗎?」柳毅懷疑地挑眉,伸手去捏捏他的臉頰。咦,軟軟嫩嫩的喔!「很像小娃娃啊!」
黃娃娃用力打掉他的毛手,盯著小拳頭生悶氣。這是他心中的最痛!
柳毅好笑地看著「土地公公」孩子氣的模樣,到地感到時三來抓著他的手突然一緊,注意力回到她身上,卻見她直直地盯向山神廟。「怎麼了?」果然又有事發生?
「他們在裡邊。」時三來低低地說,「山神。」
「他們?」從山坡上望下去,正好瞧得見廟堂上的情形,柳毅舉目,立即明了時三來所說的「他們」的含義——不是一個山神,是一堆!黑乎乎的山神們聚在廟堂中,似乎正在開會。
此時雷雨聲漸漸和緩,山神廟中的談話聲清晰地傳了過來——
「大哥,你要替我報仇啊!不能讓外人這樣欺負我們山神!」是昨夜那一個山神!雖然他龐大的身軀無端少了半截,但聲音還是沒變。
「嗯……對方到底是什麼來頭?」被稱為大哥的人開口了。
時三來一顫,更靠緊柳毅,那一個是山神當中法力最強的,足以讓她產生懼意。柳毅安撫地攬著她,劫覺得另一邊的手臂亦是一緊,回頭去看,原來是土地娃娃。他也是滿臉畏懼地盯著山神廟,不自覺地抱住柳毅的臂膀。
柳毅悄聲問:「那個叫大哥的是什麼人?」瞧他形體比其他山神大得多,想必法力也高強吧?
土地娃娃的聲音也在顫抖,「是大山神,他是統管江南一帶山脈的大神,很兇很兇的。」那座山神廟就是他的一個行宮,嗚,就是因為旁邊住著一個凶神,所以他才會二百八十歲還像個小孩子,這是被欺壓過度的結果啊!
「大山神?」聽起來很不好惹,柳毅攬著兩人更加往後靠,千萬別讓那群神察覺到他們,否則就慘了!
風雨聲又大了,山神們的聲音偶爾穿過厚厚的雨幕傳來一兩句:「……他很難對付……斬神劍……開啟……
「什麼斬神劍?」柳毅聽到這個詞被提了好幾次。
「斬神劍……」土地娃娃抖得更加厲害,「是很可怕的武器。聽……聽老土地爺爺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很厲害的妖精。他憎恨天神,就費了五千年的功力,采五山之精、四海之華,鑄成了一把創,鋒利得可以劈開天。後來,妖精死了,天帝命人將這把劍鎮在此地,並在其上壓上十三座大山,號令山神嚴加看守,不得讓任何神靈擅動此劍!」
柳毅警惕起來,「但他們剛才提到「開啟」,難道,他們想用此劍來對付敖焱?」
「什麼?!他們竟然想開啟斬神劍!」土地娃娃跳起來,狠狠地撞上龕頂,痛得齜牙咧嘴。
「看來是了。」柳毅皺著眉,「斬神劍到底有多厲害?小娃娃……咦?你在幹嗎?」
土地娃娃快手快腳地把龕內的香爐火燭等東西全撈進懷裡,然後左瞧右瞧,覺得再也沒有東西要帶了,才有空胡亂朝柳毅二人揮揮手,「我要走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斬神劍一出,方圓百里之內必有大劫。他得逃走,縱使當個無廟野神,也比死在這裡好。可憐他二百八十年的修行不易,在沒有老成名符其實的土地公公之前,一定要珍惜性命!
「喂!你……」柳毅阻之不及,只好看著他化為虛影,眨眼間沒入地下。而後龕內的土地神泥塑突然崩了半邊,整個龕也在風雨中呈搖搖欲墜之勢。天啊!那個娃娃土地神真的棄龕而逃了?
此時,只聽那大山神一聲長嘯,其他十二個山神圍著他站成十二星宿的方位,齊齊舉手向天,嗡嗡地念著咒語。低沉沉的聲音傳遍群山,又盪回陣陣迴音。一時間,此起彼伏,竟似有千軍萬馬在低吟!
看那架勢,莫非真的在開啟什麼劍?柳毅暗叫不妙,執起時三來的手正色道;「時姑娘,趁他們還沒發現我們,你馬上逃!能逃多遠就多遠,不用擔心我。我是凡人,他們不敢隨意殺我的。」
時三來不語亦不動,連眼角也未抬起。只因為他這句話莫名地讓她心酸,好像將她排斥出去一樣。她已打定主意,決不再丟下他!
「怎麼了?」柳毅焦急地看她呆掉的樣子,怎麼還不逃?是嚇壞了嗎?「時姑娘,你快點逃吧。」
時三來搖搖頭,鬆開了攀著他的手,仍是不言語。他一再地催她走,竟在她心裡轉化成濃濃的委屈。她不會丟下他的!而且,現在下著雨所以山神察覺不到他們氣息,但若她動用法術,法力的彼動定會引他們前來察看,到時他就槽殃了。
柳毅正待再說,突然轟隆隆的巨響蓋過了他的聲音。轉過望向那方,不由大駭!
在山神們的馭使下,山神廟連同地基拔地而起,整座飛上半空!而廟的原址所在地則突然裂開一條縫隙,寬三丈,長几十丈。轟隆隆的巨響連續傳來,旁邊兩側的山峰緩慢地移開,裂縫在不斷地擴大,露出深不見底的地淵。
柳毅他們所在的山坡也在移動,而且還漸漸地變形,山石紛紛滾落,往地淵墜去!強烈的地震使人站立不穩,轟的一聲土地神龕完全塌下,兩人跌了出來。柳毅跳起,拉著時三來往山坡的凹處逃去。震蕩不止的地面使他們行進困難,幾次險些滑入地底,還要注意著避過不時砸下來的山石。驚險萬分地到達了目的地,他們伏在草叢中,緊緊抱著一棵大樹,勉強將自己穩住。
一刻后,震動停了。山神廟忽地朝這邊飛來,砰的一聲巨響,降落在山坡上,正好位於柳毅二人所躲的樹叢前側方。
大雨繼續洗刷著整個天地,柳毅屏住呼吸,凝神注視著近在咫尺的山神們的舉動。時三來卻屏息瞪著山下那道地縫——那裡傳來更危險的氣息!是一種毀滅一切的煞氣,充滿了憎恨!這就是她那時在廟前所感到的煞氣,這麼說,那把斬神劍就在地淵里?不覺又伸手抱住柳毅,完全成了下意識的舉動,藉助他的溫暖來驅逐恐懼。
感覺到她的動作,柳毅低頭,霎時滿心的憐愛往外溢,差點便忘了身處險境。好像自從那場火災后,她變得喜歡親近他,受驚時也會躲向他,這讓他很是心喜。
此刻,山神們更大聲地念出一串咒語,詭異的氛圍從他們的圈圈中散了出來,蔓延至整片山頭。漸漸地,深邃的地淵中似有響應,黑色的煙霧從地底騰起,起先是一縷縷,越來越濃,顏色也越深。最後霹靂似的巨響,爆出一團烏黑的瘤狀物,急速旋轉著,不斷地向外散射黑煙。
黑霧漸散,其中現出一件物事。大山神雙手一招,那物事便緩緩移向山神圍成的圈內,豎在中央,依舊旋轉著。山神們個個臉色凝重,咒語愈加急促,反反覆復只念著一句話,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最後驀地一聲齊喝。圈中物事光芒爆長,隨即收斂,歸於平靜。
是劍!一柄無鞘的劍,五指寬,丈余長,形狀奇特,閃著古樸的烏光,靜靜地立於場中。雨絲紛紛灑於其上,山上忽然邪氣大盛,不知何處吹來陣陣陰風。
柳毅兩人打了個冷戰,全身都不禁起了疙瘩皮。
對,正是那把劍!傳出無比的凶煞之氣的魔劍!時三來努力壓下心中的俱意,可是心中隱隱的不樣之感卻怎麼也散不去。仰頭著柳毅的側臉,幸好,他在身邊。第一次,在籠罩著巨大危險的情況下,她無聲地笑了,緊緊地靠進他懷裡。暖暖的、全無威脅的氣息像午後溫柔的海水將她包圍。笑意更深,呵,她現在也變得像他一樣奇怪了!
柳毅看著山神們喜形於外地輪流端詳那柄斬神劍,再看看天色,雨快停了,很快他們的氣息就會暴露。他想到這裡,無聲地嘆息,低頭對時三來說:「時姑娘,你還是先走吧,這裡很危險。」抑住害怕不能再相見的難捨,因為知道自己無力保護她,所以只能讓她自己逃。
時三來身子一僵,他一再說這種話,讓她莫名的心酸,像是要被拋棄一樣。她還是不言不語,只是垂下了頭。
還逃嗎?她逃了七百年,卻哪兒也不能讓她心安,好不容易遇到能消解恐懼的胸膛,還要往哪兒去?用力揪住他的衣襟,固執地深埋進他懷裡。不了!再也不逃了!
「時姑娘……」柳毅這次嘆出聲來,「你真的該走了,不然就來不及了!」
「哈哈哈!」山神們的大笑聲突地響起,打斷了柳毅下面的話。大山神捧著劍,「哼,有了這把斬神劍,要修理一個水族神還不容易!」他們鎮守這方那麼多年,還從沒人敢欺負上門來,非得要那個膽大包天的人好看不可!
「沒錯!我們發出山神令,命所有的山中妖靈替我們搜尋那個男子!」少了一截的山神狠聲道,「等找到了他……哼,他給我的。我一定會加倍討回來!」
另一個山神說道;「那我們先把地淵合上吧,不然太引人注目了。」私自開啟斬神劍畢竟是大罪,被天帝察覺就慘了。
於是山神們再次作法,令地淵兩旁的山峰合攏。
柳毅和時三來一發覺地面又開始移動,便急忙抱牢樹榦,穩住自己。可是在兩座山峰「轟」的一聲撞上,合併在一起的時候,強大的反衝力使大樹連根倒向前,他們兩人也隨著山石、樹榦等物體一起向前滾動,不偏不倚恰好滑到廟堂階前!
這下糟了!
「嗯?」一個山神吸吸鼻子:「怎麼有妖氣?好像又是凡人的氣息?」
其他山神也跟著用力地嗅,然後皆搖頭,「沒有呀,我們沒聞到。」
柳毅兩人鬆了一口氣,伏在台階下不敢動。幸好,這山神廟剛安放在這裡,地基厚了,台階比地面高了半個人,所以他們才沒有被看到。可是老躲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呀!柳毅左瞧右瞧,愣是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離開又不會讓他們發覺。沒轍了,挨得一刻是一刻吧。
雨繼續地下,雷聲卻歇了,又是近在咫尺,所以山神們的動靜皆清晰地傳進他們的耳中。
只聽得其中一個興奮地說:「不如我們來試一下斬神劍的威力吧!看看是不是像傳說中那麼厲害。」
「對!試幾次,練順手一點,才好去對付那水族神。」又是那個吃過虧的山神的聲音。
「我來吧!」躍躍欲試的嗓音。「不,我先來!」「還是讓我先試……」「應該我先來……」頓時成了鬧嚷嚷一片。
「你們在爭什麼?當然是應該大哥先試!你們有沒有規矩?驀地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大吼,隨後轉為輕柔,「大哥,您請。』大山神哼了一聲,接過劍,拿在手裡掂了掂,然後四周望望尋找合適的目標。有了!他大步走到階前,舉劍朝倒在廟門旁的大樹劈下——
「大哥!」一個山神突然上前,提出建議:「劈的時候運足法力傳到劍鋒上,看看效果如何。」
「知道了,我正打算這樣做!」大山神冷哼一聲,再次擺好姿勢,運足法力到劍上,朝著樹榦劈了下去!
魔劍果然是魔創!劍身剛往下落,凌厲的劍氣已壓得地上的樹榦碎裂成片,根本不需動用到劍刃!
但是呢,出了一個小小的問題就是:單是劍氣的震撼力已太強烈,把地面的樹榦和石塊都彈上了半空,順便還帶起一個柳毅!——誰叫他一直抱著樹榦不放呢?
而大山神驀然見到有個人從面前飛起.自然一驚,也很自然地就揮劍朝半空中的柳毅一個斜撩,準備看他粉身碎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