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二
天氣好冷,放眼望去一片皚皚白雪,顯得十分冷清寂寥。
小庭院外,有個小小身影穿著一件艷紅色雪絨大衣蹲在屋子外,眼神直視前方唯一的一條小路。
天色漸漸灰暗,她仍在等待,她在等什麼?除了她之外沒有人知道。
項綠歆的手腳早已被冰冷的低溫給凍僵,屋內溫暖的火爐叫不回她執著想等待的心。
終於--
遠處緩緩地,一個穿著一身雪白外套的小身影,在幾十公分厚的雪地上舉步維艱,慢慢的朝著這兒走過來,雪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足跡。
項綠歆看著那人影一步一步走近,高興的站起來。紅色身影很快映入遠處小男孩眼中,不由得令他頓了一下,接著加快速度朝她走來。
項格斯臉上沒有表情-眼神中甚至帶有一點點責備。
「為什麼不在屋子裡等我?」
「我想早點見到哥哥。」
他又是心疼又是寵溺的敲了下她的頭。「大笨蛋,外面這麼冷,你想凍成小雪人嗎?」說完,他拉起她沒有戴手套的手用力搓揉著,想暖和她早已凍到沒有知覺的手。「為什麼不戴手套?」
她對著他吐吐舌頭后,說:「哥哥,今天是平安夜也是我的生日,你答應要跟我一起玩堆雪人的。」
「你已經凍僵了,明天再堆。」
「不僵不僵。」她把手從他握住的手中抽出來,蹲下身去拿起地上一個袋子。「你看,我把雪人的帽子和圍巾都準備好了,我們現在就來堆雪人。」
項格斯看著她那期待和興奮的眼神,「不」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三年前,他上小學時,他的爸爸、媽媽將有關於他的身世,毫無保留的全告訴他,他才明白,原來他只是這個家的養子,他的母親是他們在育幼院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生下他之後,沒多久就過世了,他們因此領養他。
小歆出生之後,他養父養母對他的疼愛一如往常,並不因他是養子身分,而和對妹妹的疼愛及照顧有所差別。
然而在他心裡卻不再一樣,他的個性也變得更加沉默,對養父母更孝順,對妹妹也更疼愛、寵溺,她的要求,只要他做得到,從未拒絕過她。
「你先等我一下。」他走進屋裡,再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把小鏟子,和一雙粉紅色小手套,很細心的替她戴上。
「哥哥,這手套好漂亮呀,你怎麼會有呢?」
「這是哥哥送你的生日和聖誕節禮物,你喜歡嗎?」為了買這雙小手套,他可是存了好久的零用錢才買到的。
「喜歡,我好喜歡。」她高興的猛拍著手,但突然又像想到什麼似的,臉垮了下來。「可是我沒有買聖誕禮物送你耶。」
「沒關係,等一下你把雪人堆漂亮一點,就當是送哥哥的禮物。」
「好。」
項綠歆蹲了下來,開始將雪堆成一堆,表情很是認真,天氣冷得讓人直發抖,但她卻一點也沒感覺,只是很認真、很認其的將雪堆得高高的。
項格斯沉默的看著妹妹認真的背影,許久之後才拿起鏟子開始鏟雪,很快地,雪已經堆得如小山一般高。
等雪堆得夠多時,先將雪滾成一個大圓型,再堆一個小圓型,兩個圓型迭在一起,就成了一個雪人樣子。
她將袋子里的東西全都倒出來,拿出兩個黑色小鈕扣,貼在雪人的臉上,當成眼睛,再拿出一條紅色繩子,做成嘴巴,又在地上找來找去,卻找不到她要的東西。
「哥哥,雪人沒有鼻子怎麼辦?!」
「你等一下。」他快速的跑回屋子裡,找到一枝短短的鉛筆,尖頭的地方往雪人臉上一插,便成了一個鼻子。
「哇!哥哥好聰明喔!」她高興鼓掌。
看著她快樂的笑容,項格斯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浮現若有似無的笑容。他將她準備好的帽子斜斜的戴在雪人頭上,再把紅色圍巾圍在雪人脖子上。
「好棒呀!雪人堆好了。」項綠歆不斷地鼓掌叫好。「哥哥,我們來拍照好不好?」
「我們又沒有照相機。」
「爸爸有呀-.」
「爸爸的是單眼相機,我不會用。」
「噢!」她隨即露出失望表情。
項格斯不忍見她失望,馬上奔回屋子裡,再出來時手上多了畫冊和筆。「你站在雪人旁邊,我來幫你畫畫。」
「好。」她又漾出笑容,高高興興的站在雪人身邊,一動也不動的讓他幫她畫畫。
項格斯坐在雪地上,雪弄濕了他的褲子,他脫掉手套,表情既嚴肅又認真,不停地用筆在畫紙上畫下妹妹可愛漂亮的臉。在他心裡,旁邊的雪人只是陪襯的裝飾品。
「哥哥,你畫好了沒?我的腳酸了!」
「別亂動,快好了。」他低著頭,一筆一畫修飾著,約莫又過了五分鐘后,他才說:「畫好了。」
項綠歆聽到畫好了,高興的跑過去,卻因雪地太滑,差點滑倒,所幸項格斯眼明手快,快速上前扶住她,她整個人因而跌進他懷裡。
「你跑那麼快做什麼?跌倒怎麼辦?」
「有哥哥在,我不怕。」她天真的說著。「快讓我看。」
他將手上的畫冊拿給她。
她接過來一看立刻讚美道:「哥哥好棒,畫得好漂亮喔!」
「你喜歡嗎?」
「喜歡,哥哥可不可以送給我?」
「你喜歡就送給你。」他將畫撕下來,送給她。「小歆,你有沒有什麼心愿,趁今天是你的生日,又是平安夜,對著雪人許願,聖誕老公公就會聽到,他會幫你完成心愿。」
「真的嗎?那我現在就許願。」項綠歆將雙手合在一起,放在鼻子前認真的準備許願。
「不可以現在許願,要等到晚上十二點,聖誕老公公才會聽到。」項格斯阻止她。
「真的嗎?」
「哥哥有騙過你嗎?」
她搖搖頭,「那我等晚上十二點的時候再出來跟雪人許願,這樣聖誕老公公就可以聽到了。」
此時,他們的父親項士翔回來了,身邊跟著一個他們沒見過的男人。
那男人的眼神始終停留在項格斯的臉上,這讓他不由得起了防衛之心。
「爸爸,你看,這是哥哥幫我畫的,漂不漂亮。」項綠歆拿著手中的畫,向爸爸炫耀。
項天翔抱起女兒,「好漂亮,畫的是我的小公主嗎?」
「對呀!」
「爸爸明天幫你拿去裱框,再掛起來好不好。」
「好。」她高興的猛點頭。
「格斯,他是易叔叔,快叫人。」項士翔對兒子說。
項格斯甚有敵意的看著他,不願開口叫人。從他有記憶以來,家裡從來不曾有東方人來過。
他心裡很害怕,擔心這個人的出現,是為了他而來。
「格斯!」
「沒關係。」易紀凡舉起手,打斷他。
「外面很冷,我們先進去吧!」項士翔抱著女兒,開門進去。
他的妻子沈天麗見到易紀凡時,臉色倏然刷白,感到驚慌失措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項格斯看著媽媽慌亂的表情,內心的恐懼更深了。
「天麗,好久不見。」易紀凡當然明白她的驚恐所為何來。
「紀……紀凡!」
「天麗,晚飯準備好了嗎?」項士翔問。
「馬上就好了。」她回到廚房后,心裡的慌亂依然無法平靜下來。
項士翔將女兒放下來,「格斯,你先帶小歆回房間,媽媽煮好晚餐再叫你們。」
項格斯點點頭,沒有多問,帶著妹妹回房間去。
剛才媽媽臉上的驚慌失措,他全都看在眼底,他不知道這個易叔叔是誰?但他能感覺到他的出現,將會為他們幸福的家帶來一場大風暴。
今天是平安夜,剛好也是項綠歆的生日,沉天麗特地準備了一隻大火雞和一個蛋糕來慶祝。
然而今天這一餐,除了六歲的項綠歆仍然歡天喜地在過她的生日外,餐桌上的其它人,皆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項綠歆吃完蛋糕后,帶著大家送的禮物高局興興上床睡覺。
她在臨睡前,拉著項格斯的手,靠在他耳邊小小聲的說:「哥哥,十二點的時候你要叫我起床喔,我要去向雪人許願,這樣我的願望就能實現了。」
「好,你快點睡,我會叫你起床。」然後在她額頭上給了個晚安吻,再悄悄地來到爸媽的書房外,偷聽他們講話。
然而他所聽到的事,卻讓他的一生從此改變。
深夜十一點五十分,項格斯躡手躡腳的來到妹妹房間,輕輕搖醒她,「小歆,快起來。」
項綠歆揉揉惺忪睡眼起身,讓哥哥替她穿上厚厚大衣及毛褲毛襪,還戴上帽子、圍巾、手套,再讓自己的小手牽著哥哥的手,走到小庭院。
傍晚堆的雪人,就像個守護神似的,屹立不搖的佇立在院子里。
此時,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項綠歆站在雪人面前,閉上眼睛,口中喃喃念著,很誠心、很專註的許下願望。
項格斯看著她的背影,心中像是被刀割般痛楚。眼眶不禁泛紅,強忍著酸楚的淚水。
她許完願后,走回他身邊。「哥哥,你怎麼不許願?」
「今天是你的生日,只有你許願才會實現。」
「那哥哥你有什麼心愿,我幫哥哥跟聖誕老公公說。」
「哥哥要你每天都快快樂樂,長大后變成最漂亮的公主,有個很帥的白馬王子來照顧我最愛的小歆。」
她又跑到雪人前面,再度很認真的幫哥哥向雪人許下願望。
項格斯讓她許完願,才帶她回房間,陪著她上床睡覺,很快的她便沉沉入睡。他就坐在床邊,看著妹妹可愛天真的睡臉,一夜無眠,直到天色微微泛白,他才離開妹妹房間,來到客房外,輕輕敲著門。
一樣整夜沒睡的易紀凡聽到敲門聲,馬上前去開門,當他看到個兒不及他胸部的項格斯時,有些驚訝。
「你和我爸爸、媽媽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易紀凡看著他,雖然才只有十歲大,卻已散發強者氣勢,他真不愧是他們易家的子孫。
「我想知道你的決定。」
「不管我作什麼決定,你都會尊重我嗎?」項格斯和他說話的口氣,完全不像是一個十歲的小孩。
「會。」
他低下頭來,很認真的考慮著,半晌之後,他作出了決定。
「我跟你走。」
「我很高興你的決定。」易紀凡點點頭。「你還需要多久時間,我再來接你。」
「不用了,我現在就去整理東西,我們現在就走。」
「現在?」易紀凡看著他堅定的表情,相信他回易家后,絕對可以面對一切的風暴和挑戰。「好吧,我等你。」
項格斯回到他的房間,將他最寶貝、最重要的東西及一本相簿收進包包里,他帶走的就只有這一些。
他臨走前,並沒有向養育了他十年的爸媽道聲再見,就這麼悄悄離去。
她馬上一早起床,換好衣服后,飛快地衝到小庭院看她的雪人,然而--原本該在庭院中的雪人不見了,就連披在雪人脖子上的圍巾和帽子也不見了!
項綠歆奔回屋子裡,直接跑到哥哥房間找他,卻遍尋不到他的人。
最疼愛她的哥哥,怎麼和雪人一樣,就這麼平空消失,同時也消失在她的生活和生命中。
那一年,在芬蘭的羅凡納米。
台灣台北
陽明山仰德大道上一棟佔地六百多坪,三層樓的歐式別墅,屋內燈火通明,普羅旺斯設計風格的大廳,瀰漫著鄉村氣息。
台灣運輸業大王,易揚集團旗下擁有易揚航空、易揚海運、易揚快遞,整個集團在易揚威的領導下,這兩年已將企業版圖拓展到金融業,設立銀行和證券公司。
易家富麗堂皇的客廳,中間一組德國進口沙發上,坐著易揚威夫婦和江美靜母女,以及易紀凡剛從芬蘭帶回來的小孩。
「他是大哥的兒子。」易紀凡的一句話,宛如一顆威力十足的炸彈,在早就像是個火藥庫的易家炸了開來。
「你說他是紀平的兒子?!」易揚威的妻子朱淑媛問著兒子。
「是的,他叫項格斯,何之音過世后,就被項士翔和沉天麗夫婦收養,這些年一直都住在芬蘭。」
「有什麼證據證明他是紀平的兒子?」江美靜內心充滿無限恨意。
她當初嫁給易紀平,完全是一樁利益聯姻,沒有一點愛情因素,她無法違逆父母,只好忍痛和相交多年的男朋友分手,下嫁給易紀平。
結婚之後,她恪守本分、盡責地扮演好易紀平的妻子,甚至最後她也愛上了易紀平,然而易紀平雖然和她結了婚,但心卻從不在她身上、從不在這個家。
後來她才知道,原本易紀平一直沒跟他的女朋友分手,而是背著她和那女人在一起。她無法忍受丈夫的欺騙,請易揚威主持公道,最後公公拿了一筆錢,強迫那女人離開她丈夫。
易紀平卻從此離開家,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三年後,才從加拿大傳回他因病過世的通知,而那女人離開台灣后,從此再也沒有任何有關於她的消息。
今夭,易紀凡卻突然帶了個十歲的小孩回家,說是易紀平的兒子,這叫她怎麼相信,又怎能接受這平空冒出來的小孩。
易紀凡睞一眼江美靜,他能體諒她的心情,但這孩子終究是大哥的兒子,無論如何,他都要帶回易家,給他一個名分,才不負大哥所託。
「大嫂,這孩子完全是大哥的翻版,沒有人能否認他。」易紀凡看了一眼打從踏進屋子后,始終緊抿著唇,沒有任何錶情的項格斯。「大哥過世后不久,曾寄了封信給我,請我一定要找到何之音母子。我整整花了七年的時間,才找到何之音生前最好的朋友,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打聽到他們住在芬蘭。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說什麼我們也不能讓易家的骨肉流落在外。」
「你說他是何之音生的兒子?」易揚威表情一凜。
「當年你想盡辦法逼她走時,她就懷有三個月身孕了。」
「這麼說,這孩子真的是紀平的兒子!」朱淑媛伸出手。「過來奶奶這邊。」
項格斯看一眼身邊的易紀凡,才站起來身過去。
「你叫什麼名字?」
「項格斯。」
朱淑媛摸著他俊俏的臉,「他和紀平小時候完全一個樣,我相信他是紀平的兒子沒錯。」
「媽,您要讓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留在易家?」江美靜絕對無法接受這個孩子。
「他是紀平的兒子,當然得留在易家。」朱淑媛見到這小孩,不禁悲從中來,想起了她最疼愛的兒子,年紀輕輕就過世,甚至連最後一面也沒見到。
「媽,如果讓這個孩子留在易家,那您將我們母女置於何地?」
「美靜,你的委屈我們都明白,是紀平和我們易家對不起你,但請你念在你和紀平夫妻一場,就接受這孩子吧。」
「不,要我接受這個孩子,除非我死。」她不願再委曲求全。
「這孩子是紀平唯一的骨肉,我們……」
「艾湄才是紀平唯一的骨肉。」江美靜斬釘截鐵地說。
「美靜,算媽求你好嗎?」
「當年您們和我爸爸為了利益,促成了這樁婚姻,我們身為子女的,不得不犧牲自己的愛情,接受這樁沒有愛做基礎的婚姻。紀平是個男人,就算和我結了婚,卻繼續和那女人在一起,在外界眼中,也只不過會說他是風流。
「是的,哪個男人不花心,有幾個男人除了妻子之外,在外面沒有其它女人。而我呢?卻必須顧及兩家人的面子和名譽,遵守婦道、安分守己的待在家裡相夫教子,為了不讓外界有輩短流長、說三道四的機會,我甚至得對紀平在外面所做的一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美靜……」
「讓她把話說完。」易揚威出聲打斷妻子。
「他為了找那個女人,竟然如此狠心將剛出生不到一個月的女兒和還在做月子的妻子拋下,一個人跑遍世界各地,最後甚至死在國外。這些年來,我從沒在您們面前有過任何抱怨,依然恪守本分扮演好易揚集團大媳婦的角色。我不說,那是因為我知道這是我的命;我如此忍氣吞聲,但您們也不能如此欺人太甚,當我是沒感覺的人。」江美靜說著,傷心的淚水潸潸落下,緊緊摟住女兒心疼不已。
易揚威緊抿著唇,媳婦的句句指控讓他們無言反駁,他們都明白,其實她的心中充滿著怨恨。
「爸、媽,您們怎能要我接納這個孩子,難道我做的還不夠嗎?」她泣訴著心中的悲恨。
「大嫂,你所受到的委屈我們都了解,但孩子是無辜的,艾湄有你,還有爺爺、奶奶對她的疼愛。然而大哥和何之音都不在了,這個孩子不該承受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易紀凡語重心長的說。
「不管你們怎麼說,我都不會答應。」
「你說吧!」易揚威突然開口,他一手打造整個易揚集團,又怎會看不清她所擔心和想要的。
「爸,我不懂您的意思?」江美靜望著他。
「他是紀平的兒子,我一定會讓他回易家認祖歸宗。你有什麼條件就直接說出來吧!」
「爸--」江美靜看著女兒,咬著下唇。「好,我答應讓他回到易家,但只能以紀凡養子的身分,還有以後凡屬於紀平的一切全都屬於艾湄,他不能和艾湄爭奪。」
「假如你擔心的只是艾湄的未來,那你可以放心,就算他回到易家,該屬於艾湄的東西,也不會有所改變。」易揚威點點頭。
「我希望爸能記住您所說過的話。」
項格斯從這一天起,不但從遙遠的芬蘭回到他的故鄉台灣,也從項格斯變成了易轉蒔,在生活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因為環境不同,不僅得花更多時間去適應和學習,在夜深人靜、孤獨的夜裡,伴隨他入夢的就只有那一本相簿,項綠歆可愛天真的笑容,陪伴著他無數寂寞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