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殷品堯——」
他馬上開門,不想聽她尖聲高叫,她不累嗎?
「近墨者黑,愈看愈像葉韶。」
「葉姐能幹,你眼紅嘛。」
「她不只能幹,還很潑辣。文莞,你長處沒學,短處學得倒挺伏。
她斜了他一眼。「隨你說去。」
「不許搬。」這句話幾乎要成為他的口頭禪了。
她皺眉,開口閉口都是否定句,能不能換個詞兒。她在他關門前雙手抵住門扉,仰臉望著他。
「我想搬到葉姐那兒去。」
「不可能。」死腦筋,怎麼說不聽?
「要不,住個三兩天?」
「爺爺奶奶怎麼辦?」垂眼盯住她,她有充滿朝氣的五官、看不膩的表情變化。誰能接受這樣的文莞?如果不懂她,恐會折損她的壽命。
「一起嘍。」
「辦不到。」
「那麼我在這兒幫工抵三人食宿。」
「不需要,這兒不缺工。」
「可不可以別送月銀給我爺爺了?」
「不可以。」
「放我一馬,下輩子結草銜環報答你?」這有些口是心非。
「不勞費事。」俯視著她,仰望的小臉似曾相識,有陰謀論的味道。
「不幫葉姐縫衣裳應該也不行嶁?」
「自然不——」
嘎然閉口,想起來像誰了。無害的殷泊胡,她真染上他的惡習了。
「文莞!」
她無絲毫愧意。「開不起玩笑?」
「為達目的,虧你煞費苦心了。」
「奈何逃不過狐狸的賊眼!」
十年前以為把文莞扔給別人處理便可安枕無憂,想不到這麻煩長大了還糾纏不放。怪她,安分嫁人天下太平;也怪他,十年後又撿回來砸腳。早幾年不乖可以抽她屁股,眼下的她打不得罵不得,渾身長刺。
「怎麼不哭哭啼啼,鎖在房裡不出門,像個尋常優柔女子行不行?」
怎麼不哭?淚流幹了嘛,他煩不煩!
「啼哭可是傷心傷肝又傷身,傻子才做這種事,受不了的話,等你一聲令下,我絕不戀棧。」
「擾人清夢。」
「只吵你不擾旁人,我可是恩怨分明、就事論事,你心裡清楚得很。」
再明白不過,她對品軒、泊胡乃至下人仆佣都好,唯獨不給他好臉色。
「文莞,步步相逼會得到反效果,你休兵讓我考慮考慮。」
他以為他正哄騙一個不識事的孩子?好笑。
對他彎身一福。「耳根子凈不了啦,明日請早,小女子告退。」
鳥語啁啾,芳草鮮美,重要的是,沒有文莞尖昂的嗓音。
這些日子晚寢,需要時間安靜沉澱白日的喧囂,文莞大清早吵人,甚是厭煩,這會兒安靜下來,卻又覺空蕩蕩若有所失。
怎麼回事?兩日不見,倒念起她來。
「你似乎很寂寞?」
忙裡偷閒,殷品堯坐在鏡湖旁涼亭內,一壺茶,一卷書,面對清澈湖色,微風送來,柳枝婆娑搖曳,看得他是通體舒暢,殷泊胡偏來攪和。
「不寂寞,而孤獨是種享受,請你別打擾。」頭抬也不抬,翻過一頁,專註在書本里。
誰跟他說這個!
「每日所見的第一個人不是文莞,你一定很寂寞。」他彎起斯文且香解人意的笑容。
「我很高興她終於想通了。」
「你該知道她不會放棄。」
「知難而退,聰明。」
挑了殷品堯身旁的座位,他自顧自倒茶、潤唇。
「三言兩語可以動搖她?不,文莞不是那麼容易被左右。」
莫非她絞盡腦汁籌劃更高超的計謀?
「她又想了歪點子?」是又如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繞不出你神通廣大的手掌心,傷透腦筋有何用?」
句句都是廢話,他沒有耐心成為殷泊胡打發時間的對象。偏轉身,擺明拒絕聆聽。
「品軒病了。」殷泊胡隨口漫談。
他知道品軒病得不輕,而那小子居然趁病要求出去透氣!
不能怪他心腸狠硬,患病之人本該在家休養,焉能反其道而行讓病體出外晃蕩之理。
「我知道。看過大夫,也喝了幾帖葯,該康復了。」
「文莞也病了。」
心口揪了下,針刺般的微疼代表什麼?
「品軒過給她的?」儘可能不沾心塵地輕描淡寫。
殷泊胡察言觀色。「我說別操心,可是她堅持親自煮葯照顧品軒。我看得出她很有心,文莞是個好女孩,你說要養她一輩子,我想這法子也不錯,兩全其美。」
「什麼意思?」
殷泊胡忽然像沙漠里渴了一天一夜的迷失旅人般連倒三杯茶,忙著吞咽沒空理他。心滿意足后才發現殷品堯那炯炯目光正眈視他。
殺風景。鏡湖的風光是庄內最優美的景觀,耗費的人力、錢力甚鉅,為的是希望到這兒來的人都能撇開煩憂,享受一片湖光水色,悠悠綠景。可這殷晶堯,噴,不解風情!
「品軒喜歡文莞,說她文靜又溫柔。」
殷品堯幾乎要岔氣「文靜?」
「而我認為文莞也喜歡品軒。你瞧,你與她水火不容,好像累世冤家;品軒卻跟她無話不談.好比兩小無猜,投機得很。」
「又如何?」他頗不以為然,就不能對他笑臉盈盈嗎?天差地遠!
「替品軒討門親,這一來名符其實,成一家人後,她不會覺得虧負了你,更不會有意見。以後溫溫順順喊你—聲大哥,家和萬事興。」
殷泊胡詞意誠懇,出自肺腑,可見他用心、想得周全。但殷品堯若見到他那雙挑撥飄動的眼神,便可識破他扇風點火的居心。
「品軒不行,未成形。」幾乎是立刻搖頭。
「先成家后立業,定下心,還怕不成器?」殷泊胡步步進逼。
殷品堯不說話,放在書卷上的心思早飛得老遠。成家?他心門一窒,文莞配了品軒,她得到翰匯庄的全心照顧,他也從此了了對她的責任。但為了避嫌,以後他倆在庄內恐怕是難得一見,品軒與她……
「那我呢?」他自語喃喃。
「嗄?」這老狐狸心眼一直轉,害他趕不及,摸不清,聽不清楚,追得辛苦!
殷品堯隨後露出狡黠的眼光:「品軒不能娶文莞。」
「這門親事我覺得頗不錯。」
「不行。」
「那兒不妥?」
「先擱下,不急。」
殷泊胡大驚小怪。「不急?文莞就快嫁不出去了。打鐵趁熱,你也算對她爹有交代了。」
「這事不在我預想之內。」他閃爍不定。
「知道,你忙嘛,」啜一口茶。「這滋味我嘗過。反正小弟我閑來無事,由我來撮合。」
「不要你插手!」他疾言厲色,目光暗沉下來,分明與秀媚天光作對。「我說這事先擱下就是!」
他故作天真,忽略他不尋常的怒氣。「何解?」
「殷泊胡!」他力持平穩,放下書卷卻臉色霜寒。「我圖清靜,別再吱吱喳喳吵我。為了安寧,我只有把你扔進湖裡,讓你體會魚的快樂!」
殷泊胡立刻將嘴抿成一條線,心中卻想,色令智昏,文莞每天吼他,也沒見他如此嚴厲。
「文莞的事,我自有主張。」
沒心思品茗賞景,殷泊胡已經吹亂一池春水。
***
昏昏沉沉,昨兒個起文莞就沒睡過好覺,全身酸到骨子裡,攤在床上動也不想動。
兩片唇像乾裂的泥土,口渴,忍著吧!先睡一覺再說,乞求真能睡沉,至少不會有酸疼的感覺,她下意識以舌潤唇。
腦袋瓜好沉,重重的眼帘不想拉開,就這樣,誰都不要吵她,讓她安靜地睡上一覺。可是,沒有力氣的身軀,怎麼不由自主地懸空離床?嗯,是不明所以地坐起來,魂怕是離體了。冰涼的汁液滋潤了她的唇,夢中真是無所不能,心想事成,才說口乾舌燥,清涼的水便送進口了。
甘泉使她恢復力氣,張開眼,目光迷離,乍見殷品堯的當兒,以為猶在夢中,定腈一瞧,果真是他!
她勉力起身往後挪坐,對著端水杯的他猛搖頭。
她的努力突顯她的虛弱,他不費力地又把她摟近身。
「說話。」
她捂住自己口鼻,病軟的搖頭,手微顫顫地指向門口。
早早便將爺爺奶奶趕離她房間,只許送飯端葯的進來,萬一傳給別人,那可罪過!
他佯裝不懂,貼著她耳朵:「文莞,做了虧心事怕討債鬼?」
她氣得眼冒金星,快厥過去了,這惡棍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不是啞巴,就說話。」
「別靠近我。」
好嚴重的鼻音,病得挺重的,他的眉毛動了—下。「今天的聲音好聽多了,繞樑三日,相信會帶給我深刻舶印象。」
牽下她捂鼻的手,將杯子貼近她唇釁,她迷惘地看著他。雖然心中猜疑,但也難得順從,低頭喝下他送來的水。
本想開口道謝,可是為了他一時的良善而敗下陣,豈不辜負她以往的辛苦?不,這一矮化就前功盡棄了!她脫口道:
「貓哭耗子。」
「送來及時雨,一點感激都沒有,程老夫婦知道了會很傷心。」
她腦子疼得不能敏捷思考,誰教她沒用,三兩下就病倒……他剛才說什麼?對了,他說她不懂感激,指控她的不是……嗯,她好像有點沖,罷了,算她錯。
「謝謝。」
「嗯,我可得一夜不睡,仔細看看明天的太陽打哪兒出來。」
沒力氣理會他的取笑,文莞軟軟靠在床頭。
「什麼時辰了?」
「夕陽西下。肚子餓了?一會兒給你送飯來。」
瞥了他一眼,充滿濃重的懷疑。
「落阱下石非君子所為。」要怎樣的掏心她才懂?
「你說你是奸商不是君子。」她特意指正。
「奸商也想找個鬥志高昂的對手。」
雖然已經病得頭昏眼花,可是她選擇相信他。
「我已經吩咐下去,熬好了我給你送過來。」
「嗯。」還不餓,不過還是輕輕點頭,不忍拂逆他的好意。過了一會兒,殷品堯沒有走的意思。
「有事?」她吸了下鼻子。
」想趕我?」
「不想過給任何人,即使你不是我喜歡的人,心裡也會過意不去。」
那麼她喜歡的人是誰?他識趣地閉上嘴,扶她躺下。房內冷清,八成探病的全讓她趕跑了。
「躺兩天了,難過嗎?」
「昨天還不會,今天使下不了床。」
「放心休息,我在這兒照顧你。」她喑啞的聲音令人心疼!
「不用了,你趕緊回去。」
「你知道我的脾氣,我想留下來,又何必趕我走?」而且,她無力的模樣不容易惹他生氣。
「以後還要討公道,不想欠你情。」
文莞氣弱遊絲,可她的答案真令他啼笑皆非。他微笑,眼底凈是溫柔。
她頭昏腦脹,所以斷定自己看錯了,他肯定是在恥笑她,笑她欠了一屁股人情,卻死鴨子嘴硬。
「你與品軒常在一起?」他壓抑在心中蠢蠢欲動的醋意。
她閉上眼,有氣無力:「時光漫漫,不知做什麼好。」爺爺愛釣魚,她偏沒耐性坐在晃蕩的船上等魚上鉤;奶奶擅腌菜,她去會幫倒忙,不找些事做會悶壞身子。
「身子好轉后想做什麼就去做,我不會攔你。」別讓他倆有機會接近便好。
文莞隨口問問:「甚至幫葉姐制衣?」她等著他一貫的否定。
「喜歡的話,隨你。」
她奮力打開眼,撐起肩膀。這人長得像殷品堯,可又不是殷品堯。「你是誰?何方妖魔幻化人形竟來戲弄?」
」每天向我問候請安,你忘了?」
「你不是他。」
他輕嘆口氣:「睡吧,我真怕你胡言亂語。」
文莞疲倦地合眼,喃喃自語:「一定是假的,殷品堯不會對我這麼好,絕不……」
***
文莞開心地往雲綢布坊去,葉韶也張開雙手歡迎她歸隊。葉韶高興得兩眼發亮,完全忘了殷品堯無情無義的刻薄嘴臉,她一點也不在乎那些短少的收入,反而歌頌起他的宏量氣度。
葉韶備了滿滿一桌佳肴款待,文莞像有好幾日沒吃沒喝般的飢餓,光聞到飄香味肚子便咕嚕響……
文莞張眼,這才認清自己還躺在病榻上,但方才夢中的香味怎麼那樣逼真?
是真的,那混著蔬菜的鮮魚味……
「文莞,吃碗鮮魚粥。」
她難以置信,任由殷品堯攙起她虛弱無力的身子。不該他親自來,府里請了許多僮僕,那些姐妹們呢?
他對著驚詫而安靜的她說:「我欣賞你這時候的溫柔。」
靠著他肩膀的頭抬起來,定定看住他後下結論:「本來有些懷疑,想不到真是你,原來你真是殷品堯。」
沒來由,他的目光暗下來。「你希望是品軒?」
她全身攤軟。「不,誰都可能體貼關懷,你是我最難猜到的一個。」
「似乎我們有很多誤解。」
他吹涼魚粥,喂向她。
誤解?現在的腦袋塞不下太多東西,胃倒是可以裝很多食物。
她專心地喝下他一口一口餵食的粥。
文莞的虛疲帶走她的銳氣,宛若柔順的貓偎在他懷中。時光輕慢地流動,沉靜之中他嗅出她身上特有的女子體香,無意間觸碰到她如凝脂般的肌膚時,竟轉出許多柔情。
雖然軟玉溫香在懷,但多年來處身江海練就的機敏意識到房外異樣。「品軒,進來。」
殷品軒到廚房要文莞的晚膳,廚娘卻說大少爺端走了。他不相信,特地來這兒轉一圈,沒想到真碰上大哥,而且還……破天荒的細心餵食!
「大哥。」
「病剛好怎麼亂跑?」
他對品軒說話,眼睛卻盯著文莞,奈何他一進來便攫走她的注意力。
「我來看阿莞,本來……」覷了眼他手上的白瓷碗。「現在不用了。」
她擠出微笑。「謝謝你,品軒。」
對品軒,她絕不會收藏笑容。殷品堯心中有一股氣堵住,難受。
殷晶軒對他大哥的殷勤存疑,看看那一碗粥又觀察他的臉色。文莞本來對殷品堯的舉動不解,見了品軒的神情,頓時心意相通。她人坐直,脫口而出:
「你是否下了巴豆害我?」
殷品軒嚇傻了,文莞怎能這麼坦白!
殷品堯則是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她真這樣想他,在她心裡他竟是如此卑劣之人?
「文莞,這是小人行徑!」
「那也說不定,你氣惱我,要我記取教訓不無可能。」
「沒有。」
「是嗎?」
「阿莞。」殷品軒急得插嘴,「大哥說沒有就沒有。」怕她再質疑,明天大哥一怒之下會將無變成有。
文莞看著殷品堯,想找出他心虛的證據。唉,頭好重,這樣猜忌好累人,再度倚在他肩上,聲音軟懶:
「好,我相信。原諒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的人格不可採信,而品軒的話能讓她定心,那酸澀……唉,透往心裡去。
看到品軒真是礙眼,殷品堯三言兩語想把他趕走,品軒本戀著不想走,卻讓他大哥的白眼轟出去了!
文莞的記憶模糊,他似乎承諾了一件天大的美事。「你真這麼說過?答應我幫葉姐的忙?」
「你聽到了。」
「我不是做夢?」
「我受夠了,想去就去吧。」
至少別跟品軒廝混。
她心裡有滿腹疑問,可殷品堯不停喂她喝粥,他極有耐心,可是愈溫柔她愈懷疑,待碗里見底才有機會開口:
「你好奇怪,我不認識你。」
「你並不認識真正的我。我們兩個都固執,現在我退一步,希望你別再說搬出去的話了,安心住下,我也放心。」
未出口的是心中當初的不安,那場火來得蹊蹺,那樣的夜,尋常日子,毫無引起火苗的可能,那進燃的火焰又是如何造成?
文莞單純,程化夫婦也樸實,他們屬意與世無爭的日子,所以這些年來他甚少介人他們的生活。只是那場大火太驚駭人,他不得不將他們接入府中。那火,怎麼回事?
希望那場火如她所說,只是意外。
***
「阿莞,怎能讓殷大少來照顧你?」程奶奶遞給她擰乾的毛巾。
看見他放下身段,文莞真的很為難。
「我也不想,可是我阻止不了他。奶奶,他根本不理我說什麼,我身體康健時尚且不能說動他,何況病弱之時?」
「那倒是。可憐的孩子,瘦了,噴,看你這樣子,奶奶心疼啊!」程奶奶慈愛地撫摸她細膩年輕的肌膚。
不公平,文莞正值青春年華,放眼望去,愛花人何處?摘花且得花盛時,再不採怕枯萎了。納悶啊,文莞端正秀麗,只是天性率真,固執了點,為何至今沒一個男人懂她的美?也不晚,這回好像有譜了,文莞從不瞞他們,怎麼這次未聽她提起?殷三少會是那個惜花人嗎?
文莞淺淺微笑,無所謂地說:「不要緊,我身體好多了,我會努力補回來的。」
兩夫婦交換眼色,程化清清喉嚨,吞口口水:「阿莞,我們以後就住在這裡,殷大少仁義豪氣,往後的日子不愁了。女人終究要有歸宿,你跟殷三少怎麼樣?」
「品軒?什麼怎麼樣?」跟他能怎麼樣?
「這不是緣分嗎?十年不見,再會時情投意合,真是老天巧安排。」
要不是殷泊胡告訴他倆,恐怕要耽誤了。
「什麼意思啊?哪裡來的情投意合?」文莞一臉迷惘。
「你與殷三少不是論及婚嫁?」
「誰搬弄是非?」文莞不滿地皺起眉,人多嘴雜,各種臆測都可能興起,從以前便深受其害,想不到來了這兒還是謠傳滿天飛。
「是品軒的堂哥殷泊胡。」程化老眼瞧她不悅的神情,心中暗忖,難道搞錯了?」
「喔。」不算搬弄是非,實屬誤會。殷泊胡光風霽月,非興風作浪之輩。她搖頭道:「沒這回事。爺爺,到此為止,別再說了,否則兩人尷尬,朋友都作不成。」
自程化夫婦離去后,文莞又獃獃想起累積了十年的心事。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心中的愧疚消失丁。童年的無心之過並未造成品軒心靈上的陰影,甚至不復記憶。無城府的赤子遺忘了童年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品軒向她示好,對她友善,純屬個人喜惡。
投緣,他說的。
他雖曾提起親事,她知道他說說罷了,有口無心,言不由衷。他把自己當成解決她問題的對象,無關情愛,月老手上的紅線都配好了,品軒的紅線系的不是她。
「想誰?出神了。」
回神盯著殷品堯手上那碗葯,記憶中碰上他之後便與苦藥結下不解之緣。只是,那雙修長有力的大手並不適合做這類瑣事。
她輕咬下唇,蛾眉淡鎖。「品軒。」
他的手動了下,黑色苦汁在碗里徐徐搖晃。
為什麼顰眉?一想起品軒便輕啟情愁,是嗎?他必須接受她為弟媳的事實嗎?
文莞不了解他翻滾的心思,屏息一口氣喝下治病湯汁。
怎樣才能令她遠離品軒?
殷品堯悄然無言,默默替她擦去嘴上藥汁。他沉默的眼光令她感到可怕,不說話不行,這屋子好窒悶。
她獃獃地望著他。
「不用勉強自己。以你尊貴的身份,加上我的不識抬舉,你根本不需理我。」
為什麼這麼說?「一點也不為難,我給你這種感覺?」
文莞看到的的確是不情不願。
「你的不耐煩一覽無遺。」
坐在她床緣,她仍舊看不清他,即使距離如此接近。就像他不了解為何漸漸對她產生情絛是一樣的道理。
「想不想乘船出遊?」想一步是一步。
文莞愕然,用不著對她這麼好啊!先是答應她可繼續幫雲綢布坊制衣,現在又丟出鮮嫩可口的魚餌;他想幹什麼?
「當我沒說。」有些氣短,他是商人,但並不代表每件事都得一物換一物啊!
文莞的遲疑緣於無法猜測他的用意,腦子一時僵住,歸咎於病中氣虛。
「葉姐非常欽羨你的行商經歷。海上迎朝陽送日夕,因為一切交給老天,所以無憂無慮;因為鞭長莫及,可以沒有牽挂。縱使孑然一身,但與船上夥伴相互扶持、同舟共濟,雖然在大海中邈如—粟,可是心中天開地朗。」
她一臉神往,十分陶醉。
「你想出海?」
「你不能,泊胡大哥會很緊張。」至於品軒,他會謝遍四方神佛。
「個把月沒問題。」
「女人可以上船嗎?」
「可以。」言簡意賅,
殷品堯走的是江海,存的是天下一體,本非文人,那些儒學庸人自困困人的狹隘思想套不住他。
海啊,真想一親芳澤!
他從她眼中看到了企盼。
「爺爺奶奶呢?」她問。
「年紀大了,不適合搖蕩的日子。」想也不想便否定,添了二老多殺風景,他只想陪伴她。
「可不可能葉姐也去?」
「她不是翰匯庄的人。」
「品軒泥?」
心牛一動,又提品軒!為什麼他非杵在他們之間不可?
「我想要求你別接近品軒。」
原來如此!他想支開她遠離品軒。
該想到的,商賈大富求的是門當戶對、利上加利,與一個寒酸女子結親,既不能壯大家聲,又無實質利益,殷家不能受惠,無利可圖。這種現實世故,她真的可以了解。
世俗封建階級觀念畢竟存在,它聳立在廟堂,深入於民間,生活作息無一不繞著它轉。
仰人鼻息的人,該懂得感恩圖報。
一肚子的疑惑總算煙消霧散,不過他真的誤會了,她與品軒,是朋友之情,兄妹之愛。
她彎起唇,落落大方。
「別信那些風言風語,以後我不去找他就是了。至於出海……當你沒說。」
她識大體,以往的日子挺舒坦,既已爭回夫復何求?
「你與晶軒,子虛烏有?」
她淺笑。「起碼不是你們訛傳的內容。放心,我沒有攀龍附風的念頭,我有自知之明。」
沒有哀傷氣惱,她很坦蕩。他緊繃的臉染上一抹笑意,文莞單純,他看得出她沒有偽裝。「開始伶牙俐齒,你病快好了。」
又調侃她。「喂,你認真點,我談的可是正事。」
「中氣十足,快了快了,明天包準活蹦亂跳。」
她正色道:「很感謝你這幾天不厭其煩的照顧,但並不代表你可以把我當笑話看。」
「好,就談正事。你誤解了,第一,我沒有門第階級那種可笑的想法,再怎麼好的門閥結合,終有一天也會分崩瓦解;第二,出海遨遊是我友好的表現,非關門第。」
是嗎?「為什麼和藹可親?」
「還需要理由?」
「你從小便嫌惡我,只因為我是孩子,毫無道理可言;如今我事事違逆,更沒有理由親善,你的好意教人提心弔膽。」
「這說明了我做任何事都不需要理由。真不想看湛藍的海?那種清一色亮眼的蔚藍,是你想也想不到的。」
她搖頭,情勢未明朗,這個人喜怒難料,她的禍福更難測。別看他現在溫和誠心,此一時彼一時,屆時一不高興把她丟下海里餵魚,哭爹喊娘也沒用。
又側頭想,海哪!多大的引誘,放棄又捨不得。
她眼珠一轉,對他露出卑微、討好的笑:「先欠著,可以嗎?」
「行,許你欠一次。」
他和煦的笑容頓時令她溫暖了起來。她迷濛地想起「人中之龍」,這是葉韶常誇他的詞兒,仔細一瞧,他還真是相貌堂堂。為什麼她以前跟品軒一般覺得他不好看?應該是錯覺,他是兇惡、不給人好臉色、無情的殷品堯,十年來都沒有改變。她必須這麼想,她是有原則的人,總不能給了甜頭吃,隨隨便便就倒戈,太沒氣節!
只不過,殷品堯似乎不再那麼難以相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