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床上,傳來了一陣一陣的慘叫,連綿不斷。
「呀——呀——呀——」
是即將生產的婦人的聲音,生產的痛楚,猶如接近死亡。
事實上,生產,亦即是迎接死亡。
那個人,一直在看著。他穿一身的黑,那是剪裁合適的西服,他長得高挑,臉部輪廓深邃冷峻,膚色很白很白。他圍上一條頸巾,皆因天氣有點冷,而他的體溫,接近零度。
那個人一直在觀看婦人的生產,然而,房間內無人看得見他。
房間內除了婦人之外,另有一名女性親人以及一名接生婦。婦人躺在床上張開雙腿拼力嘶叫。她叫得凄厲轟烈,滿臉滿身的汗,雙眼通紅,抓住床單的雙手。手背都皆起了青筋。
這是她的頭一胎,她從來沒領受過這種痛苦。
仍然在叫,親人替她抹汗,安慰著她,而接生的婦人,用小刀割開她的下體,血流得半張床都是紅色。
未幾,叫喊了半天的婦人終於等到這一刻,她的嬰兒快將由她的身體鑽出來。只見一個大圓頭頂著胎膜,突破了母親血淋淋的洞穴,來到這世界吸了第一口空氣。
接生的婦人高叫:「出來了!出來了!」
生產的婦人清醒非常,她一方面撐住雙手用盡氣力推出嬰兒,另一方面,把頭伸前,意圖觀看嬰兒的容貌。
初生嬰兒的臉孔皺作一團。接生婦人用力把嬰兒身體向前拉,嬰兒就張開眼了。
他看見了些什麼。
所有嬰兒,第一眼,必定是看見他。
他們看不見生他們出來的母親,亦看不見接生的人,但他們看得見那個人。
一看見他,嬰兒便嚎哭。
哭得呼天搶地、盡心儘力。哭得比受盡痛楚的母親還要傷心。
從沒如此悲凄過,嬰兒,都肝腸寸斷。
怎會忘記那個人的臉?未出生之前,他們才相處過,嬰兒與那個人是舊相識。
那個人,LaMort,是死亡。他有一個名字——死神。
死神等待的是嬰兒。他不是來帶走嬰兒的母親,縱使她因為生產而血跡斑斑。他是來與嬰兒見面。
他來向嬰兒打招呼,向嬰兒微笑,告訴嬰兒:誕生,即是迎接一次死亡。若干年後,嬰兒會長大,變成孩子,然後是成人,繼而步人中年,最終是老年。
到時候,他便會與死神重逢。
為了那樣的一次重逢,死神先在他呱呱墜地的一刻介紹自己。
死神說,人帶若原罪而生,所以人出生時痛苦萬分,在死亡一刻來臨之前,人亦要面對死亡前的痛苦。
人以最殘酷的方法出生,混和血與尖叫,也令生產他的人痛不欲生。如果死亡會傷害別人,誕生亦然,當誕生的目的是面對死亡,誕生怎會不痛苦?
死神說:只有不用面對死亡的誕生,才會順利而不痛苦。聖神的誕生不痛苦,聖神的誕生不會令母親尖叫嘶痛,因為誕生不是為了迎接死亡,而是為了迎接永生,聖神的不朽,不用痛苦的誕生去迎接。聖神的誕生,沒有像人類般受到詛咒,這詛咒,用痛苦與流血做記認。
所以,嬰兒都是嚎哭的,一出生便迎接死亡,怎可能不悲慟,每一個嬰兒,都先為了將來一生的苦痛而嚎哭;每一個嬰兒,都肝腸寸斷。
真正的痛不欲生。
死神微笑,用優雅的姿態伸出他的右手,觸碰嬰兒的前額,這代表某一天的重逢。隨著死神的觸碰,嬰兒便不再哭泣。嬰兒從這一刻就忘了與死神的邂逅,他成為一名沒記憶的人,在這刻,他重生,以後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新生。
接生婦忙於照顧嬰兒,母親的親人又忙於照顧虛弱的她。成年人都太多事情要顧,太多東西要看,所以很多東西也看不到、顧不到。別了出生的那一刻,人就再看不見死神,直至臨終,死神才再來臨,以溫柔與臨死的人相認。
死神離開嬰兒,翩然而至,找到另一個目標。死神帶著詩人般的氣質,以極優美的姿勢,穿梭人世間,千億年以來,他留心看自己的使命,化身千萬個軀體,執行維持宇宙循環不啟、、有生必有死的任務。
死亡,干百萬年來都同一個模樣,死亡,有著永恆的印記。今天一名皇帝的死亡,與數千年前古羅馬時代的國王的死亡相同,同樣是肉身的腐朽,最後一口氣的斷絕,繼而死神前來,把靈魂帶走。
樹木會哀號,人會流下不舍之淚,天會變色。然後人的皮肉不再有用處,與泥土溶化為一體,孵化成蛆蟲,蠕動四周。
一頭羊死了,它的皮可以用來做衣服,但人死了,人的皮只等待腐壞。
死神站在一堆變異、溶化、稀爛、飄散著惡臭的屍體前,輕輕搖了搖頭。
人可以避得過魔鬼,但避不過死亡。
那邊的綠草,今天青綠嫩顏,明天,難保不變枯黃。
死亡就在存活的當中,沒有任何事情比死亡更具肯定性。
萬物,皆為了面對死亡而出生。
就在山上的一間木屋內,一名老人正面向死亡。
年華,把他的心臟變得虛弱,他的手長年抖震,他的精力剎那間便消耗完畢;他的呼吸有著一種化不開的難聞;他的臉容皺褶,蠶蝕往一團,他的背向下彎曲了;他的視線迷糊,他的髮膚變質;他的牙齒剝落,他的耳朵不再靈光。
他是一名老人,等待死亡的來臨。
面對死亡,人是理智的,因為,明知難逃一死。
而且,死亡從不令人瘋狂,亦不像愛情,令人盲目。
死亡,是生命中絕對而唯一肯定的東西。
老人在這段日子,身體內外都一陣一陣的痛楚,也先後在身體各處動了大小不一的手術。當中,有沒有漫漫長的十年?十年來,他在死亡邊緣掙扎,身與心都苦不堪言。
其實,老人自己也知道,只要死亡降臨,便什麼痛苦也沒有,只有解脫。
老人努力記起一個人的臉,在臨終前的一刻,他也就知道有一個人,他要記起。
那個人,在他出生之時有過一面之緣,那個人告訴他,死亡,就在生命裡頭。
老人知道,死神就快來接他離開,為看可以與死神重逢,他甚至有些興奮。
這興奮,身邊哭泣的親人全都察覺不到,他們為老人的面臨死亡而衰慟,他們捨不得老人,他們亦認為,老人捨不得生命。
其實,老人期待著死亡,只有死亡,才是生命的出路。
他已經做不了表情,也說不出話來,微微翻白的眼向天花的一角望去,他努力回想死神的樣子,等待這數十年後的重幾。
驀地,就在老人仰望著的天花板一角,死神滲出了他的臉容。天花板像一層膠質那樣,浮動而軟綿綿地突出了死神的五官,那冷峻挺秀,就從半空中顯露。
然後,死神像氣場那樣滲透出來,他雪白的臉,一身黑衣服,從半空降落到老人跟前,老人看見了他,發出了一聲只得死神能聽到的聲音:「啊——」
死神說:你會死得安樂。
老人同意:「我已向神父坦言了我這一生的罪,我已得到寬恕。」
死神說:多高興你又回歸我們的懷抱。
老人心生觸動:「了結了。」
死神步前,如同面對一名初生嬰兒那樣,伸出他的右手。當右手觸碰老人的前額時,老人身邊就出現了一抹女體模樣的氣場,當氣場逐漸明顯之後,老人便看得見,那是一名溫柔的女性。她披著淺褐色長發,五官順和優美,正向著老人微笑,那微笑,如同浮雲一樣的輕軟,也如微風一樣的動人,她什麼也沒有做,亦沒有說話,只是望看老人微笑,那樣老人便墮進一個最深最軟最神奇的感動之中。
老人沒料到隨死神而來的還有她。
她是憐憫。
憐憫身上的是啞紅色的長袍,那種紅,又很像女人微紅時的膚色,當肌膚受熱,又或是在熾熱戀愛中,女人的肌膚便泛紅。憐憫身上的長袍,就是這一種顏色。
憐憫的腳不著地,身型略豐滿的她輕輕飄動在人類死前的空間內,長發輕鬆地半揚空中,雙手垂下來,左右擺動。憐憫全身都在飄動,在這空間內,她身材美好,但又身輕如燕。
惟一靜止的是她的微笑,她一直望著垂死的老人微笑,目光內是一千噸的溫柔,微笑內是一千噸的軟綿綿。
憐憫追隨死神,飄蕩下來,為垂死的人帶來憐憫,她了解垂死的人所犯過的罪,她明白垂死的人為生命受了多大的痛苦,她亦知道他曾經得過怎樣的快樂,以及在臨終前無奈地眷戀。
她寬恕了他、安慰了他,以憐惜代表她對他一生的認同,她在死神奪走他的生命前,為他送上人生中最後的愛意。
帶著原罪而生的人類,終於在臨終前得著最大的慈愛,人生所有苦難,都被愛憐所眷顧。
老人在憐憫的溫柔中魂盪神馳,料不到,在斷氣前的一刻,他才得看人世間最美好的感受是所有愛情、慾念、虛榮、享受都比不上的。被憐憫了,是最崇高的悲慈。
死神在老人領受憐憫之際,伸出右手,輕輕觸碰老人的心臟,那樣,老人的心便停止跳動,他的靈魂從悲慈中釋放,跟到死神的身後。
呤憫首先消失,繼而是老人的靈魂,最後,是任務完成的死神。
親人一直待在老人身邊,他們看不見死神,只專註地凝視老人早已陷入昏迷的臉。當他們察覺到老人氣絕了,嚎哭聲便充滿床的四周,他們為失去至愛的人而悲慟,領略到死亡的哀傷與衝擊。
就這樣,老人達成了他一生中惟一可以肯定的事——死亡。
死神身負重任,工作繁忙:他一分為千萬,同一秒之內向千萬名垂死的人現身,用溫柔接走他們,讓他們的靈魂回歸創造者,而肉身則回歸到讓他們存活的土地上。
蛆蟲在不久之後由肉身孵化出來,成為屍首最忠心的哀悼者,它們重重圍繞著那沒靈魂的身體,前前後後地蠕動,一邊哀傷一邊蠶食這肉身,為死亡善後。
死神降臨到戰爭的境地,那塊土地,一分鐘內可以死掉數以百人。從垂死到氣絕,可能只是一秒之間,但時間在死神手上,當中一秒的距離可化身千萬。這充溢在死神與死者之間的私人時光,足夠死神完成他需要的程序,以及這一人一神之間的交談。
士兵被炮彈炸至粉身碎骨,由肉身被炸開來至面臨斷氣,只是瞬間,死神呈現他跟前,留住了這瞬間。
土兵看見死神,便哀號:「求你,不要讓我就此逝去,我還年輕,有很多人生的願望還未實現,我不捨得!」
死神告訴他:在你出生之時,我已與你定下今天的約會,所以,你得不到老年,你得到死亡。
士兵說:「我為那天定下的約會後悔了。我答應你,我得回生命之後,會造福人群,善待生命,會過得不枉此生!」
死神輕輕嘆了一口氣,他說:我不能肯定你能遵守你的諾言,我不肯定世人會否為你的美意而得到福樂;我惟一能為你肯定的,是你的死亡。生命中惟一肯定會發生的事,亦只有死亡。我們不能肯定智慧、財富、愛情、平安,甚至不能肯定是否有老去的一天,我只能為你肯定,你今天的死亡。
士兵哀傷了,悲痛地說:「別人曾經告訴我,死亡只像蝴蝶由口中飛舞出來一般的輕盈,然而,我此刻的痛苦像是被千噸重的大石壓到心臟一樣的痛楚。」
死神歉咎地告訴他:我不希望你痛苦。
然後,死神伸出他的右手,輕撫士兵的前額,土兵的神情,剎那間由痛楚紓緩到寧靜,甚至帶著安詳。
死神為亡者帶來溫柔。
憐憫從朦朧中出現,褐色長發、啞紅色長袍,還有那靜止卻深具力量的微笑。她帶給將氣絕的人最深最軟最動人的愛意,她把生命盡頭的靈魂漂浮,使一生經歷了的復苦、失望、傷痛、內疚、後悔、失落…
一一瓦解。最後,只剩下被憐憫的愛意。
本來不捨得生命的士兵,在這憐憫中什麼也不要緊了,他萬萬料不到,死亡,在這一刻,比生命還要優美。
他被帶走了。
戰場上,橫屍遍野,作為最勤勞的神祗,死神從無一秒的鬆懈。為什麼人們總愛把死神描繪為可怕歹毒的劊子手呢?那手持鐮刀的形象,黑斗篷下是骷髏臉,典型得來落伍,統統都是誤解。
死神說話輕柔,語言像詩篇。死神對生命尊重,任由是誰向他發問,他也耐心地回答。死神不與生命對抗,只是把生命轉移。
每具屍首前都有過死神的蹤影,當靈魂被帶走之後,死神便不再理會那被棄置的屍體。然而,那屍體會經是靈魂最親密的衣服,靈魂把身體穿上,便能行走世上。身體既然是靈魂最貼身的穿著、身體當然重要了,只是,一日這件衣服成了舊衣服,被脫下來之後,便會發臭、溶解、潰爛,與蛆蟲為伍。
創世主因為亞當夏娃犯了罪,把他們逐出伊甸園,從此,人類活於苦難之中。苦難當中,有一項是死亡。
創世主讓亞當夏娃明白死亡,讓他們的兒子比他們早死,因此,亞當夏娃看見人類自身的腐化,看到死後的種種可怖,看到原罪帶來的驚栗。
戰場屍首滿布,爛肉滿地,蛆蟲活動得比任何生物更活躍。死神踏著眾歸首信步而行,心中想道如果萬物沒有原罪,他就不會降臨宇宙間。
倘若那天亞當夏娃沒有偷吃禁果,死亡,就不會存在。
死神太忙碌了,免不了有些抱怨,偶爾會作出自我假設。
下一瞬間,死神的任務是帶走一名——殺者的靈魂。
那生殺的人生意失敗,妻離子散,又萬念俱灰,因此,他選擇了一個比註定時辰早了許多的日子與死神相見。
而這突如其來提早了的約會,令死神感到不滿。
自殺者服毒又開煤氣,命在懸線邊緣。死神來了,他對自殺者說:你這種行為,是腐敗的,是罪惡的!
自殺者的臉已變成紫色,他回答:「我只想了給我的生命:我記起了,我在出生之時與你有過盟約,只不過,我是早來了。」
死神把臉仰上,沒望向他:我不能用言語表達我的鄙視。
自殺者說:「求你把我帶走。」
死神說:你退我來臨你跟前,因此我不能賜給你溫柔,憐憫也不會降臨,我惟有站在這裡,看著你氣絕。
自殺者問:「這會是多久?」
死神告訴他:人世間的計算,是一分鐘,你在人世間的生命只餘一分鐘。可是,你是自殺的,我在此刻不可能就這樣帶你走,你在死前流離的痛苦,要在我跟前重複三十年。
「三十年!」自殺者驚惶失措。
死神說:你本該三十年後才來見我,你早來了三十年,我惟有在你跟前等候三十年。
「不屍自殺者叫出來:「還我生命!我不死了!」
死神表情無奈:對不起,你了結的方法太狠,我來了就走不開。
自殺者欲哭無淚,接著,服毒後身體內的劇痛,以及吸了煤氣的窒息感,交替侵襲他的感官,自殺所帶來的最痛,開始重複又重複地打擊他。
他痛苦得不能再怨一句,不能再乞求,任何事,所有的力量,全部投放在悲慘的叫喊中:「呀——呀——呀——」
死神站在他跟前,他將會站立三十年。三十年內,死神會耐心地聆聽他每聲悲叫,當中夾雜了千噸重的悔恨。人類的無知,令他們以為了結生命便一了百了,其實,剷除了的只是那件靈魂的衣服,衣服雖被毀爛,但靈魂不會得到安息。
別想逃過註定的事。要避,不可能;要早來,亦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