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九

第三折 九

此後的兩天,溫惜花的日子過得更加愜意,成日喝茶聊天,完全看不出十五之期已過去了大半的樣子。

這天兩人坐在八方樓上下棋,這臨窗的位置這些天幾乎給他們坐老了,溫惜花拈住一粒黑子正在沉吟,沈白聿忽然道:「這不是樓家的大少爺嗎?」

溫惜花聞聲往樓下看去,只見樓兆風騎著馬,後面跟著了五趟車,上面似乎是些箱櫃綾羅。兩人都有些不解,沈白聿大笑道:「莫非是打算來給你送彩禮?」

搖搖頭,溫惜花這回倒沒了玩笑的興緻,皺眉道:「看起來倒像是搬家。」

沈白聿道:「就算要搬家,也不必做得如此張揚,珠寶行最講資金雄厚,樓家這樣招搖過市,就不怕被有心人加以利用?」

說話間,一隊人已經消失在街角處,看方向竟是要出城。溫惜花靠回椅背,笑道:「這洛陽城裡的有心人又有幾個,認得樓兆風的又有幾個,讓我猜一猜的話,我倒覺得他是拿家當去賣。」

沈白聿道:「這樣便更不合理了。一是樓家該不會走到山窮水盡,需賣家為生。二,就算要賣,這些東西也不該樓兆風親自出馬。如果說裡面有什麼貴重之物倒是比較講的通,不過……樓家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溫惜花笑嘻嘻的道:「他們打的什麼主意,跟上去看看不就好了,你先想想這個吧。」他手中的黑子啪的落在棋盤上,然後側身一拍欄杆,如一陣青煙般飄了出去。雖是大白天,但因身法迅疾,街上的人還道只是飄過了一朵陰雲。

失笑著轉過身,沈白聿瞟了一眼棋盤,隨手落了一字,點死了右邊黑棋的活路。微微一笑,拿起茶盞,悠悠閑閑的喝了起來。

見馬車停在振遠鏢局門口,肖管家和樓兆風指揮著往裡搬東西,溫惜花幾乎沒從樹上掉了下來。他邊看邊苦笑:不是送彩禮倒是退賠禮。還好沈白聿沒有一起跟來,否則今次不止面子,裡子也沒有了。心裡想著,腳下卻有了動作,他幾處輕點,乘著樓、肖二人說話之際,躍進了振遠鏢局的高牆。

這一趟也算是熟門熟路,來到書房前,從窗口可見寧嘯中負手而立,遠望他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寧嘯中忽然長笑一聲,道:「溫公子,既然來了,就莫要躲躲藏藏,坐下來陪老夫喝兩杯罷。」

行藏被人發現,溫惜花也不臉紅,他索性大大方方的跳過窗戶,坐在寧嘯中對面的椅子上,笑道:「寧老鏢頭不愧是老江湖,雖然失了武功,竟也如此耳聰目明。」

寧嘯中搖著頭轉過身來,道:「我這是積習難改,聽見外面樹葉一動,就忍不住擔驚受怕起來。」他手一攤,掌心的竟是一面小鏡子,把溫惜花清清楚楚照了進去,兩人同時一愣,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笑罷,寧嘯中來到堂前,撫摸著懸挂在牆上的神弓,嘆了口氣,道:「這把弓是我父特意請人給我揉制的強弓,弓弦乃是『情絲』編製,配合我天生神力,可開五百步,尋常人不能持。」

溫惜花靜靜的聽著,寧嘯中又道:「那時我父只是一個鏢局小小的趟子手,他見我從小好武,又生得一身蠻力,總是把弓拉破,便東挪西借,湊了二百兩銀子,給我做了這把弓。」說著,他將弓從牆上取下,用手輕輕撫摸,如同愛撫情人的身軀,眼中流露出溫柔之色,道:「這裝飾的犀角,是我結拜的二弟『混天龍』董敖所贈,他常笑我這把弓看起來太過土氣,我們第一趟拿到保鏢的報酬,他全數買了犀角,結果連酒錢也分文不剩;弦上的『情絲』,是我一生之中最深愛之人親手綳上的,我到現在,還記得她在燈下一邊理線,一邊朝我微笑的模樣。」

將那把弓放到桌上,寧嘯中有些傷感的唏噓道:「我爹、二弟、月娘,他們都已去了,只給我留下了這把弓……」他彷佛從回憶中驚醒,轉向溫惜花苦笑道:「溫惜花,我相信,你或者會瞧不起我這把碌碌鑽營的老骨頭,但是你絕不會瞧不起這把弓,可對?」

溫惜花並不介意他直呼己名,反而肅容道:「不止如此,我還很尊敬這把神弓。」

他說的堅決,眼睛也目不斜視,寧嘯中哈哈一笑,神情忽然飛揚起來,他單手拿起百步穿楊,道:「不錯。你尊敬它,江湖上的人也尊敬它,因為唯有它,是憑自己的真本事打出來的天下。這弓上的每一分讚譽,都是我流血流汗、真刀真槍拿命換來的。將來百年之後,也唯有它,才配去見我那去世的老爹和兄弟,才配得起霍月娘的情絲萬縷,才配讓後人記得!」

停在此處,許久,激昂的語氣才平復下來,寧嘯中道:「昨天我和征兒說了會兒話,這些年,我已很久沒有和自己的兒女好好說過話,已忘記怎樣聽別人的話了。」

溫惜花此時心上雪亮,寧嘯中今日如此反常,定時寧征將昨日與自己所說的話說與乃父,激起了這位遲暮老人對過去雄心壯志的懷念。

想到這裡,卻見寧嘯中已經回頭,目光灼灼的盯住他,一字一句的道:「溫公子,如果十五日之期到了,你沒有查出這件事,你可知道你會怎樣?」

溫惜花微微一笑,攤手道:「大不了不當這天下第一,我已經當的煩透啦。」

寧嘯中卻沒有一絲笑容,又道:「你可知道,振遠鏢局又會怎樣?」

溫惜花依然在笑著,道:「大不了你也不要做天下第四,寧家可以重新來過。」

寧嘯中仰起頭長笑一聲,猛地又地頭,看著溫惜花冷笑道:「重新開始?溫公子,你是世家子弟,又是武林名門,從小沒有吃過苦、受過累,一生事事如意。怎麼知道我為這鏢局多年來費盡的心血有多少?又怎麼知道,這『重來』里將有多少屈辱,多少無奈?!」

溫惜花也不動氣,笑嘻嘻的搖頭道:「寧老鏢頭,莫要殃及池魚,你說這樣的話平白沒了身份。」

寧嘯中微一沉吟道:「是老夫說錯了。你的名號不是自己封的,也不是溫家送的,而是江湖人承認的。」

人們在將到一個人的成功時,常常說他幸運,也常常說他生來便比他人出色。卻常常忘了,這世上,本沒有不吃苦受累,不流血流汗就可以成功的事情。

所以溫惜花只是笑笑,悠悠的道:「況且,至少你的兒孫已擁有了許多,他們還有這振遠鏢局,還有你的『百步穿楊』。」

寧嘯中苦笑道:「可惜,我的兒子沒有一個使弓的。」

溫惜花斬釘截鐵的道:「就算再也不沒人會拉開,『百步穿楊』也仍在。人們會忘記你,會忘記寧淵寧征,甚至會忘記振遠鏢局這個名字,卻會一直記得這把神弓和它的故事。」

寧嘯中眼睛亮了,他放聲大笑起來,聲音震的屋脊也在發顫。笑罷,他一拍桌子,道:「好!重新來過又有何不可?我寧嘯中現在也才過五十,不過是多活二十年罷了,難道我還等不得!」轉向溫惜花,他大笑道:「溫公子,請。若你下次來洛陽,莫要嫌棄我們鏢局裡外都是粗人,記得來和老夫喝上兩鍾!」

溫惜花走在大街上,太陽已升的老高,打的人身上懶洋洋的,也讓他臉上的笑容懶洋洋的。

他心情很好。

直到聽見有人叫住他為止,溫惜花的心情都很好,甚至,還可以就這樣好下去。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穿著紫紗的美人,甜甜蜜蜜的叫住了他,然後馬上挽住了他的手,貼住他半邊,就那樣親親熱熱的跟著他在街上並肩而行。

一條大街的半數的眼睛都在發亮的瞅著那無暇的美人,另外一半的眼睛則在溫惜花身上打量。

溫惜花渾身不舒服,覺得好似全身上下給這些眼光戳出十五六個洞來,他朝身邊的女子苦笑道:「樓姑娘,男女授受不親,你這麼拖著個男人在大街上走,我真怕給令尊的金環打破了頭。」

樓舞雨嬌笑一聲,道:「你不是江湖上有名的浪子么?怎麼我今天見你卻好似沒出過道的雛兒,被個女人挽著也這麼婆婆媽媽。」

溫惜花皺起眉頭失笑道:「若有美人要跟我私會,甚或私通,我自然不介意她挽著我;可惜我知道大小姐你根本沒這份心情,又何必讓我難受呢?」

樓舞雨扭著頭看他,神態可愛,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要拉你去上床?」

她口氣半真半假,微帶嬌痴,溫惜花卻笑得很難看,道:「如果是那樣,說一聲就好,溫某無所不從,何必剛見面就點我半身穴道。」

這時他們已經轉進一條小巷子,樓舞雨把美麗的臉湊到他耳後狠狠咬了一口,吃吃笑道:「我怕你跑了,要緊緊拴住你啊。」

溫惜花卻笑嘻嘻的道:「跑不了跑不了,我變了鬼也是要來找你的,何況現在我還是個大活人。」

兩人已經越走越偏僻,樓舞雨索性半個身子靠在他身上,幽幽的道:「是么?你若是變了鬼,真的會來找我么?」

溫惜花笑道:「那是自然,難道你不相信?」

兩人已停在一間小屋前,樓舞雨離開些許,推開門,回頭朝他嫣然道:「如果我說不信,你會不會變成鬼給我瞧瞧呢?」

溫惜花挑眉,大笑道:「美人的要求,我向來是不會拒絕的。」

樓舞雨笑容轉冷,慢慢的道:「那樣的話,你就去死吧。」

她話音才落,溫惜花眼前就黑了。

他再醒過來的時候,躺在一張石檯子上,雙手都給銬住了。頭頂懸著一盞燈,屋裡有股濃重的血腥味,側過頭,他看見樓舞雨冷冷的站在一旁,她身後,四個面無表情的大漢持刀而立。

溫惜花笑了。

樓舞雨似是沒有想到,他被捆的好像上刑的犯人,卻依然能笑得出來,還笑得有幾分得意。不免奇道:「你笑什麼?」

溫惜花笑道:「我當然是笑我還沒有死。」

樓舞雨也笑了,柔情萬千的道:「不對,你已經死了,這裡就是鬼府。」

溫惜花笑的更開心,道:「死了還有你這樣的美人作陪,我的確是天下第一幸運的鬼了。」

樓舞雨反倒噗哧一笑,看著他道:「你倒是死了也是個風流的鬼!」

溫惜花哈哈笑道:「我若活著的時候不風流,死了再風流也好撈回來;我若或者的時候風流,又何妨死了也風流?」

樓舞雨不說話了,她就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俏笑倩兮的看著自己的心上人,就像食客看著自己盤中最好的一條魚。半晌,她才道:「你可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

溫惜花苦笑道:「我知道,你在想從哪裡下嘴會比較好。」

樓舞雨就像得到糖吃的小孩子,歡喜的拍著手道:「你終於想錯了,我在想的卻是,用什麼下嘴會比較好。」

她手一揮,那四個大漢魚貫而出。樓舞雨來到另一邊,點亮桌上的燈,拿起桌上一樣傘一般奇形怪狀的東西道:「人家都說你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你可知道這是什麼?」

溫惜花嘆道:「我只希望自己不知道才好。這是奇門兵器三才奪,只要往人身上開一個小口子,就能吸干那人身上的血。」

樓舞雨笑道:「果然考不倒你,那你再看這是什麼?」

她手裡又換了一個猶如大鉗子的鐵器,鋒口上是許多小齒,發著螢藍的光。溫惜花道:「這是『毒龍鍔』,上面淬了劇毒,被它蹭一蹭,就會全身奇癢潰爛而死。」

樓舞雨一笑,又換了一把長刀,這把刀倒是沒有什麼希奇,只是比普通的刀要厚些,但刀鋒卻是捲起的。溫惜花這才有些變色,道:「『食人牙』,被它所傷,傷口流血不止,至死不能癒合。這東西在江湖絕跡已有百年之久,你卻從哪裡得來?」

也不回答,放下那把刀,樓舞雨的手在桌上各種陰狠毒辣的兵器上撫摸了一圈,道:「這本來是間乾淨的房子,但是因為這些東西來了,就平添了一股血腥味,你可聞見?」

溫惜花苦笑道:「我的鼻子是好的。」

樓舞雨輕輕轉過來,無限溫柔的道:「你實在是個又聰明又很好看的男人,我還真的有幾分喜歡你,所以今次給你特例,這裡面的東西你挑一樣罷。」

溫惜花哭喪著臉道:「樓姑娘,我什麼也不想挑,可不可以?」

樓舞雨的縴手撫上他的臉頰,神情有如夢幻,聲音也有如耳語,嘆道:「為什麼聰明人總是喜歡玩嘴皮子呢?」

溫惜花笑道:「也許是因為聰明人都覺得自己不會隨便死掉吧。」

樓舞雨臉一沉,迅速收起手道:「可惜,今天你非死不可,除非……」

沒等她說完,溫惜花已很快介面道:「除非我交出你們那筆銀子,是嗎?唉,樓姑娘,我若信你今天會讓我活命,我便是個獃子。」見樓舞雨狠狠變了臉色,他才貨真價實的苦笑道:「說實話,我也真的很想交給你,可惜那筆銀子不是我拿的。」

樓舞雨冷笑道:「就算不是你拿的,你也已經知道的太多了。」

溫惜花笑道:「以前就有人告訴我,一個人知道的太多就會送命,我卻總是不信。」

樓舞雨慢條斯理的拿起三才奪,嘆道:「你最好相信,因為以後你也沒有機會去聽了。」

溫惜花忽然道:「慢著,要死也給我做個明白鬼吧。」

樓舞雨嬌笑道:「你知道,我也未必肯答你啊。」

溫惜花笑道:「我只是想知道,魔教、樓家、青衣樓,有什麼關係而已。」

樓舞雨一怔,溫惜花已大笑道:「多謝,你的表情已經讓我知道了。」只聽喀嚓數聲,他竟掙開了手足上的鐵腕,彈跳起來。樓舞雨大驚之下,雙手如蘭花初綻,無數細如牛毛的銀針就朝著石台飛去。在她出針的間隙,溫惜花卻以不可思議的身法輕輕一折,忽然就來到了她面前,雙指一路從下往上點了樓舞雨全身要穴,直到她因為站立不住靠在背後的桌子上。

樓舞雨又驚又怒,道:「你沒有中毒?!從一開始你就沒有被我制住!」

溫惜花哈哈一笑,打橫抱起她,把她放在石台上,用剛剛自己運氣掙開的鋼腕又把她銬住,然後跑到桌邊苦惱的研究,道:「用什麼好呢?」看見樓舞雨慘白的臉,他露出個笑容,道:「你剛剛願意給我挑,我也給你挑,這樣才算公平。」

樓舞雨忽然嫵媚的微笑,道:「江湖上有名的惜花公子,竟是如此不解風情,辣手摧花之人嗎?」

溫惜花笑嘻嘻的道:「你要殺我,我不能殺你嗎?」看見樓舞雨已經有些笑不出來,他笑得很快活,又道:「不過,我今天不會殺你。」

樓舞雨鬆了口氣,雖然「今天不會」不代表「永遠不會」,她卻至少暫時保住了小命。

溫惜花提起一縱,倒腿風掃開幾片瓦,再用手無聲無息的接住,動作比之江洋大盜有過之而無不及,幾縷光線從洞開的天頂落了下來。

樓舞雨咬著下唇半晌,才道:「這個計劃萬無一失,你到底是怎麼看破的?」

溫惜花回頭笑道:「這事說來滑稽,只因為我相信你的二哥是個不會說謊的君子。」樓舞雨愣住了,她千算萬算,根本沒有想過紕漏出在這裡。見她不懂,溫惜花好心的繼續解釋道:「我才進洛陽之時,你明明看見了我,卻有意在城門口當著我的面駁斥那說話人,做出與我溫惜花誓不兩立的樣子。後來令兄又對我說,你其實連我長得什麼樣也不知道。到此為止,我都沒有懷疑你這大小姐有什麼不對。」

微微笑起來,溫惜花道:「你千不該萬不該,演了邀月閣那場戲,那時你表現的不但認識我,還似乎很了解我。因此,你和你二哥,必定有一個人在說謊。」

樓舞雨冷著臉道:「你寧可相信我二哥,卻不相信我?」

溫惜花大笑道:「難道只要是漂亮女人說的話,我就一定要相信嗎?唉,下次你定要記得,不兌水的流言就像不兌水的酒肆,是絕沒有生意的。如果我有江湖上傳說的一半容易上美人的當,到現在已經死了三十七次,連今天就是三十八次啦。」

他提氣縱身上了屋樑,又想起什麼似的笑嘻嘻的道:「其實我自己倒希望別人多誤會我些,反正都是要上當,美人總比臭男人好得多了。」

溫惜花瀟瀟洒灑的從屋頂竄出,他身後的樓舞雨幾乎被氣的暈了過去。

踩在那房頂上,溫惜花發現自己就是在前兩天領著沈白聿胡亂繞著逛的地方,嘴角出現了一絲微笑,他起身四顧,然後眼睛一亮。在接次臨比的屋檐上幾下起落,他已落在一間普通的小屋之上。用腳踩實幾下,屋檐巍然不動。蹲下身子,靈犀指發出一股指勁,打在瓦片上,卻鏗的一聲響,這看似普通的瓦片,居然是銅製的。

溫惜花起身,眼睛里已有了一絲奇異的笑意,道:「竟然是這樣……那必定是如此了……」

他翻身回到街上,這條街卻正是樓家的背街,他和沈白聿也曾走過,和一條街並列了看,這屋子門扉緊閉,毫不起眼。溫惜花笑了,邊笑,邊沿著這人煙稀少的小路慢慢走過去,心裡卻道:「這一趟走得時間太長,希望小白不要等得睡著了。」

才走了不久,溫惜花就知道,沈白聿沒有等得睡著。

因為他在一座橋上看見了沈白聿,和另外一個人。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是聶千紅。

他們兩人站在橋上慢慢的說著話,沈白聿忽然笑了一笑,說了什麼,聶千紅秀麗但冰冷的臉就順從的低下頭去,然後從他手裡接過了某樣東西。兩人又說了幾句,沈白聿就離開了,聶千紅一直目送著他,眼裡迷漫著水氣。

這副情景如詩如畫,溫惜花卻欣賞不來。

他只覺得手指漸漸的涼了。見聶千紅把東西放進懷裡要走,他心一橫,已經飛身趕過去,只手攔住了聶千紅。聶千紅正在傷神之時,卻沒有注意,只覺眼前人影閃動,竟已貼近身側,一驚之下,便出掌要打。溫惜花讓了她兩招,聶千紅看清之後,收勢回立,冷冷的道:「是你?你做什麼?」

溫惜花被問的呆了一呆,不免也朝自己問道:是啊,我做什麼?

他臉上苦笑起來,道:「我也不知道。」

聶千紅出奇的沒有拂袖而去,看了他半晌,忽然道:「你剛剛都看見了?」

溫惜花道:「我都看見了。」

聶千紅的眼神里有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她盯著溫惜花,清清楚楚的道:「你沒有什麼要問的嗎?」

溫惜花一愣,有些茫然的搖搖頭,道:「不,沒有。我只想告訴你,寧徵實在對你極好,你該……」

聶千紅噗哧一聲笑出來,冰冷的表情如同春風撫過的花瓣,消解之後竟是無比的嫵媚柔婉,她就那樣有些驕傲、又有些羞澀的笑道:「我自己的丈夫,我自己會不明白嗎?他不怕我會對他不起,我便也不怕他會疑心我對他不起。」

見溫惜花有些發怔,聶千紅又嫣然一笑,就那樣離開了。

走在八方樓前面的街上,已是月上中天,溫惜花抬頭看著天子一號房的窗子。

他下午最終沒有回來,或者說,他不想回來。

就像他現在不敢去敲沈白聿的房門,害怕知道他是不是又不在床上一樣。

把白天從聶千紅那裡偷來的沈白聿交給她的東西在他指尖摩娑,那是一個小小的水晶內畫扇墜,編的是五彩的絲線,畫的卻是翩翩蝴蝶飛舞花間,工筆細膩,用色明快,該是出自性格活潑脫跳的女子之手。

溫惜花認識這扇墜。

他既認識這個扇墜的主人,也認識做這扇墜的人。這扇墜的主人得到它后,曾為此朝他炫耀足一百天,他想忘也忘不掉。

捏緊那小小的玲瓏方寸,直到手指都有些戰抖,溫惜花卻沒有感覺。

他心裡反覆在想的,只有一個名字。

扇墜在月光下一閃,忽然發出一行淡淡的銀光,他低頭才發現,那竟是一行以反映月光才會出現的顏料鐫在內畫里的詩,寫的卻是:

身無彩鳳雙飛翼。

在月光下握住扇墜,想著那個女孩子在鐫這一行字的時候不能出口的柔情,和無法傳遞的些微痛楚,以及可能最終也沒有被發現的脈脈情意,溫惜花不自覺的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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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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