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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前方金碧輝煌的龍宮遙遙在望,在波光里蕩漾。一道矯健身影游到近前幻為人形,走進了宮門。
守衛的黑鯛精連忙施禮:「籬公子。」
籬點點頭,看著他冠歪甲斜的模樣,想到方才那驚人震動,心中有點恍然。再細看龍宮四處,果然景物狼狽,山石雜亂,數丈高的五彩珊瑚假山斷了好些處,驚慌的群群透明水母已經飄在了四周。
默默沿著偏徑走向自己的居處,正行到九曲徊廊下轉角處,忽然冷不防一隻手悄無聲息從廊柱後面伸了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二表兄?」籬頓了一頓,心中一驚。
龍宮二太子敖炎嘻嘻一笑,眉眼間是他熟悉的狡猾和不熟悉的淫邪:「聽說大哥前天不小心傷了你,我擔心表弟身子弱,特地來看看——大哥也太暴躁了,怎麼就傷到了你大腿根兒上?……」手掌急伸,已向他腰下衣襟拉去。
籬急急後退一步,躲閃開來,心裡卻是驚到了極處。自小這兩位表兄雖然一個凶蠻一個陰沉,可這般公然接二連三的狎辱卻是首次——今日,這敖炎的舉動……?
「二表兄,你自重!」他重重道,眉間已現了素來少見的怒意。
敖炎陰陰一笑:「我都聽大哥說了,你還想裝到幾時?——以前倒瞧不出你有這份暗送秋波,勾引男人的心思。」手腕疾伸,劈手抓住了籬的頭髮,帶向身前:「還是說你覺得大哥比我更適合做個靠山?……」
正洋洋說著,一道光芒劈面急刺,正是籬手指疾彈,指縫間一件明晃晃的事物見風而長,由寸余直變尺許,向他面門直刺而來。向來看慣了這表弟的順從和忍耐,這一驚非同小可,敖炎「啊」了一聲,身子向後急閃,驚惱之下卻沒鬆開籬的長發。
籬只覺得頭皮一陣巨痛,心念轉動,卻是再不肯將身體隨著他拉扯送上前去,輕吒一聲,手腕往腦後狠心一劃,絲絲黑髮飄然而落,一大縷青絲已被他自己用手中事物割斷。
敖炎忽然失去牽扯之物,猛然向後一傾,已重重跌在堅硬的漢白玉石走廊上。
「你拿的什麼?……」二太子敖炎爬了起來,眯縫著眼睛,陰沉沉看著籬手中牢牢攥著的那件東西,非刀非匕,卻顯然是削鐵如泥的利器。
「南海虎鯨的骨刺。」籬安靜地道。
敖炎不語了,心裡卻是暗暗吃驚。半晌點了點頭:「什麼時候開始帶了這玩意在身上,我倒不知道。」
「從兩天前我勾引大表兄未果之後。」籬冷冷地答,眼光警覺地注視著二太子的舉動。
「好,……好。」敖炎微微冷笑,想說點壯氣勢的話,卻一時無言。
靜靜等了片刻,籬不再看他,側身沿著迴廊而去。
偌大的寂靜龍宮一角,雕樑畫棟盡頭有間不大的偏房。門戶窗棱上青漆隱約剝落,色澤不似別處鮮明。
進了那房間,從床頭的棗紅小几下找出常備的傷葯,籬慢慢掀開了自己的衣襟下擺。
月白的裡衣下,大腿上露出來的幾片橢圓型血痕已赫赫在目,昭示著某種曖昧的暗紅色罪惡。
輕輕擦拭去傷口處的海水水漬,他將手中的藥膏塗了上去。藥膏碰上鹹的海水,非但沒帶來以往的清涼,反倒如火般地刺痛起來,直讓他身子微微一顫,心裡恍然想到兩天前在龍宮後花園中和大太子敖烈的「偶遇」。
那隻忽然拂上他雙腿間的滑涼的大手,傳遞的是與以往幼時打罵欺負截然不同的危險訊息。若不是及時幻化出了下半身的魚尾,讓他再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那隻噁心的手怕是已碰上了自己的身體**。
可也就是這抗拒,徹底激怒了那性格暴劣的大表兄。
沒來得及游開,敖烈已抓住了他的手臂,殘忍地撕下了他下身的幾片龍鱗。雖然從小受多了這兩個表兄的欺辱,但揭鱗這種龍族最難忍受的痛楚還是讓他徹底地昏了過去,醒時龍宮花園中靜得一如往日,敖烈似乎也是驚怕了自己的反應,早已拂袖而去,無影無蹤了。
……不願再回想那天的情形,籬閉上了眼睛。
這深深的海底,已不再是靠忍讓就能夠安然度日的所在了,他慢慢地想。
再睜眼時,無意間轉頭,桌前銅鏡中自己的模樣讓他怔了一下。柔亮的長發被他剛才的反抗划斷大片,正半長半短的散亂披在肩頭。想了想,終於順手拿過一把剪刀,毫不猶豫地寸寸剪了下去。
照著鏡中片刻后利落的及肩短髮,再望望地上散落的黑髮,籬的心中忽然悠悠一動。眼前……似乎是那溫暖明澈水波和靜如遠古的海底,這長發繞過如帶的墨綠海藻,曾是那樣飄然垂落,拂過那個人的臉啊!
有絲力盡后的疲憊襲上來,忽然佔滿了柔軟起來的心。他安靜地躺在了床上,等待傷處的痛楚一點點消散,也等待心中的柔情一點點充盈。
(二)
「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地撞開了,一個白色身影急火火地闖了進來。身著縷金束腰長袍,腳下盤龍靴襯著頭上芙蓉冠,正是面如冠玉,身材挺拔的龍宮三太子敖豐。
「籬!」敖豐揚了揚英挺的眉:「你又躲在這裡!」
見床上的人不語地閉著眼睛,敖豐毫不客氣抓過他的手:「走,陪我去海面透透氣,我說件大事給你聽!」
「不要。」籬搖頭,臉上恢復了安靜,看不出情緒:「我累了。」
累了?看著籬似乎蒼白甚於往日的臉色,敖豐心裡的狐疑不安生了起來,目光忽然落在了他腹側衣擺上幾點細微的暗紅色。猝然伸手拉住了那衣襟往上一掀,卻是猛倒吸了口氣。
籬微皺起了眉,沒有說話,想要遮掩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怎麼回事?……」敖豐驚跳起來,「是大哥還是二哥?」
「誰做的,並沒有區別。」籬安靜地看著他。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敖豐怒叫起來,緊攥住了籬的手:「我帶你去稟告父王!跟我去大殿!」
「敖豐——」籬的眉頭皺緊了,簡短地道:「你該知道,沒有用的。」
敖豐呆了呆,想起了以前自己向父王訴告的每每無果。籬那半龍半魚的血統,長久以來在龍宮裡就是個卑微的存在,提醒著西海龍宮裡一段陳年的羞恥,要讓迂腐的父王為他做主出頭,談何容易呢?
可是大哥二哥那兩個混帳,似乎就從來玩不厭欺負籬這套把戲。從小到大,無休無止,而今又變本加厲!
想起那可疑的橢圓型傷痕,他的心跳了一下:「該不會是……你的鱗片?」
「是。」籬的語聲似乎不以為意:「讓我躺幾天就好,鱗片過一個月自然會長出來。」
「敖烈和敖炎這兩個混蛋!他們到底想幹什麼?」三太子敖豐一拳錘向了身邊的堅硬木柱:身為龍族的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被剝落龍鱗那種錐心之痛!
他們想幹什麼?……平躺著的籬微微綣了綣身體,不語。
看著籬那沉默的側臉,敖豐壓下了滿心的怒火,不語了。依籬的脾氣,真拉他去見父王的結果,沒準他會淡淡地說一句是他自己碰傷的。
「不要為我出頭。」籬望了望他緊握的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們畢竟是你的兄長。」
「什麼兄長?我寧願沒有這樣無恥卑鄙、仗勢欺人的哥哥!」敖豐的俊面氣得通紅,「幸虧我和他們不是同母所生!」
「籬?……」半晌不見籬再說話,三太子有些難過。
「恩?」籬微笑,隱約明白他心裡那毫無理由的內疚。這偌大深宮中,只有這表面同樣頑劣的三太子是真正對他好的吧。「你剛才說有事要說給我聽?」
「是啊。」心思單純的敖豐一下子又來了興緻,「噌」地一下子跳上了他的床,大大咧咧地並肩躺了下來:「你道這幾天為什麼總是莫名其妙地電閃雷鳴?原來是早前歸順了的那隻孫猴子又反了天庭,正和天兵天將大戰呢!」
「是那個從東海強借了定海神鐵的孫悟空嗎?」籬的注意果然被吸引了,「聽說那可是只難纏至極的猴子。」
「是啊,現在想到東海的大伯父氣得象皺橘子的臉我還覺得好笑。」敖豐哈哈地笑:「前幾日我飛上南天門偷偷觀戰,正看見那個討厭的哪吒苦戰幾百回合,終於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看得不知我心裡多美。」
「哪吒又哪裡讓人討厭了?」籬含笑望了他一眼:「我記得那是個雪白粉嫩的小孩子啊。」
「哼,他當年大鬧東海,將大伯父剝鱗抽筋,哪裡象個小孩子了?」敖豐哼了哼:「所以那猴子雖然一樣的傲慢無理,但見他把那哪吒斗得丟盔卸甲,就忽然覺得他沒那麼討厭了。」
「哦,那猴子什麼樣?」籬也有了微微的好奇:「尖嘴猴腮,毛髮雜亂的嗎?」
敖豐愣了愣,想起那個在南天門大戰了數天仍毫無疲態的張狂男子。精光四射的眸子,正邪難辯的眼神,發怒起來暴跳如雷,頑皮起來又如同孩童的性子——頭髮是有些亂亂的,可在陽光下卻閃著金色的光。
「難道猴子就一定是尖嘴猴腮的么?」他撇了嘴,忽然有些不樂。
「你擔心他抵抗不了天庭神威?」籬敏銳地覺察出他忽然的興緻索然。
敖豐不說話了,半天才悶聲道:「他已經被捉了。聽父王說,玉帝最終調了他的親外甥顯聖二郎楊戩出戰,那猴子和楊戩大戰三天三夜,連使了多少種變化都被那人降住,終於還是沒敵得過他。」
「哦?」籬也是一楞:「當年劈山救母,人間稱作楊二郎的那人么?……」
「是啊,就是那人。」敖豐重重哼了一聲:「車輪戰算什麼好漢?那猴子要是從開始就和他單打獨鬥,未必就輸了這幫人!」
「這幫人?」籬皺了皺眉頭。
「托塔天王一幫人天上地下守著,最終還不是給那猴子暗裡下了袢子?」敖豐憤憤怒道:「要不是太上老君那老賊禿扔了個金鋼琢出來,冷不防砸中了那猴子的天靈蓋,又有哮天犬撲上來咬了他一口,他們能這麼輕易便擒了他去?」
「這倒也是。這天庭中有些人行事,原本就是讓人瞧不起的。」籬淡淡道。
半晌皺了皺眉,道:「可那楊戩,我隱約記得人說是個心高氣傲的性子,似是不願認天家眷屬,又怎肯與人合力群斗那孫悟空?」
敖豐冷哼了一聲:「說到這層,我倒也服那楊戩。聽說本來是他一人和那猴子大戰,倒真沒料想太上老君會忽發難暗算。那猴子被勾刀穿了琵琶骨擒住,沖他淬道:『我輸在你手中便也罷了,卻沒想你楊二郎也會勾人使這不堪手段!』他臉色鐵青,冷笑道:『好,我今日沒親手擒你,卻累你受辱,這便站著受你一棒,算是還你!』那猴子哈哈大笑道:『好,有種你就吃我老孫一棒,我就信你沒勾結那幫齷齪小人!』」想著在天門口所見那驚心一幕,敖豐也是微微出神:「說來那楊戩倒真是個狂傲的性子,竟這麼冷笑著不躲不閃,硬生生受了這心窩一棒!」
「什麼?那金箍棒……可是一萬三千五百斤的定海神器,他如此硬受,怕是不要命了么?」籬吃了一驚。
「誰說不是呢——那金箍棒殺神弒魔無往不利,這麼硬砸上胸,怎能不傷人?當時那楊戩一口血噴出來,直被那棒子帶得跌下九天,直落西海。——你剛才在龍宮中也必然是覺到了吧,那般響動怕是連死人也能驚起來了!」
籬的身子似乎微微震動了一下,轉過頭來,黑黑的眸子望住了敖豐,有絲難解的幽深。「你說,剛才掉落西海的……是楊戩?」
「是啊,你沒覺得一陣地動海搖么?」敖豐道。
籬亮亮的眼睛轉了開來,看向了窗外悠悠浮動的飄搖水草,碧綠碧綠的,象是人間三月的楊柳。半晌輕輕道:「他現在如何了?」
「那麼多天兵天將候著,又有他手下梅山六怪忠心耿耿,應該死不了罷!」敖豐撇了撇嘴:「我聽說他落下海面不久就自己浮了上來,想是身上帶了避水神珠。」
「哦。……」籬輕應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室內一時靜了,兩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細微的水泡聲汩汩響著,慢條斯理地。便是天宮和海上剛經歷了場狂風暴雨,這龍宮的死氣沉沉仍是一如往昔。
……楊戩。楊戩,楊戩。……楊戩。
合上了眼帘,隱約散著光芒的眸子藏在了深深的眼睫下。一遍遍默念著這個名字,籬似乎睡著了。
(三)
西海龍宮。數十盞宮蚌中,夜明珠大如鴿卵,照得殿上一派珠光寶氣。
平素一向清冷的大殿上,近百名鮫人靜靜垂首立著,一名男子坐在正中雕花梨木闊椅上,目光不動聲色的在那些鮫人身上臉上逡巡。
西海之王敖閏陪在一旁殷勤笑道:「殿下今日如何有這閑情到蔽處一游?不知兩月前那潑猴累殿下受的傷,可還有大礙?」
那男子略微頷首:「有勞西海王牽挂——早已大好了。今日不約而來,加上又提出這不情之請,說來倒是楊戩冒昧了。」
「哪裡哪裡。」敖閏慌忙陪笑:「難得殿下看得上這西海中鮫女,若誰能被殿下青眼看中,有幸服侍君側,可不是她們的莫大福分?」
楊戩微微一笑:「如此有勞西海王叫那些髮長及腰的留下吧。」
敖閏點了點頭,笑道:「烏色鴉鬢,青絲如雲,原是一大美景。真君有此喜好,倒是風雅。」揮了揮手:
「長發鮫女留下,其餘人等退了吧!」
「慢著。」楊戩忽然淡淡截道:「不止鮫女,有長發的男性鮫人也留下待選吧。」
敖閏心中一怔,臉上卻不現了出來。早聽說天宮明裡戒律森嚴,背地裡卻是淫亂不堪,看來這真君殿下雖久居人間,卻也染了喜好男色之癖。
片刻之間,大殿之上已有數十人躬身而退。出了殿去,已是恢復了下身魚尾,轉眼游散。
慢慢踱著步走下廳來,楊戩站到了那數排鮫人面前。
隨手拔下了為首一名鮫女的發簪,握住了她腦後的一把長發。下一刻,他的頭俯了下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深深吻上了面前那鮫女的紅唇。……
「嚶嚀」了一聲,那女子的驚呼被他接下來的掠奪堵在了口中,微微掙扎了一下,很快地,便不敢也似不願再動了。大廳之上,剎時只聞唇齒相接的甜美微聲,所有人都屏息著目瞪口呆。
輾轉索取,旁若無人。彷彿眼前只是他自家庭院,私下時光,身旁有多少人瞪大了眼看驚了心,似是全沒在他心上。
一吻既停,他慢慢抬起了頭,冷冷地皺了皺眉。
再不看那被他吻得嬌喘吁吁,幾不能持的女子,楊戩走到了第二個鮫女面前,再度捧起了下一張唇。……
「咳!……」狼狽不堪的西海王再忍不住,終於吶吶道:「殿下若是喜歡這幾位鮫女,不如我立刻將她們送到灌洲的真君府邸,何必急在一時?……」
轉過頭來,楊戩似笑非笑,眼中卻殊無溫度:「不必麻煩了,我不過想用這法子選個中意的人。若西海王不愛看,大可先自行歇息,留我在此處慢慢挑選便可。」
走也不是,留也不妥,素來穩重自持的西海王的陪笑僵在了臉上。
……一盞茶的時辰悠悠而過,所有的鮫女已被他一一吻遍,楊戩站到了最後幾位男孩的身前。
一把抓過為首那個正瑟縮著後退的少年,楊戩靜靜地看著他。
「吻過男人么?」他忽然低低問。
「沒……沒有。」那少年漲紅了臉,想掙脫臂上如鐵箍般的禁梏,天神的氣力卻讓他的躲閃完全是徒勞。
楊戩似乎猶豫了那麼短短一刻,還是將他的腰攬了過來,終於又一次深吻上了那少年不知所措的唇。
又一個。再一個。……
冷冷立在大殿之上,楊戩眼中閃著一絲不明真意的光芒:「數千里西海,便只有這些已修鍊成精的鮫人么?」
「是,得知殿下有此意興,本王已命宮中侍衛將西海中所有鮫人全都傳來了。」敖閏尷尬地臉色微微泛紅:「卻不知……殿下一番挑選,可有看中的人選?」
「沒有。」楊戩道,回答得乾脆。
「啊……」西海王敖閏一愣:這般行為狂放,不顧禮法,難道是來西海消遣來了?心中雖然不滿,可又如何敢得罪這身份特殊、連玉帝也不輕易調遣的天宮重臣?連忙笑道:「西海地小人稀,自是難有什麼絕色入得真君之眼,說來倒是慚愧了。」
楊戩微微皺眉,似是在想著什麼,竟是一時沒接他的話。
「天色已晚,殿下不如就在龍宮中遊玩一番如何?」敖閏再笑道:「方才聽殿下說從沒真正見過海底風光,這海中微景雖比不得天宮瓊樓玉宇,比殿下所居的人間江南怕也不如,可在從沒見過的人眼中,應另有一番迷人景緻呢。」
「也好。」楊戩沉吟一下:「雖是沒挑到想要的人,可海中旖旎風光倒也心儀良久了。」
「請。」敖閏略略躬身,在前引路:「西海雖不如東海南海般水域遼闊,倒也有幾處奇觀異景,便由老夫陪殿下一游吧。」
靜靜的龍宮後花園中,一條清勁身影正急匆匆向著大殿方向趕去。
行到明沙殿近前,他腳下一停,似是有絲猶疑:要去往大殿,大太子居住的此處就是必經之地。深吸了一口氣,他放輕了腳步。
剛轉過那道裙帶藻和石花瓊枝修成的墨綠屏風,籬的心猛跳了一下。
最不想在這深宮中見到的兩個人,竟齊刷刷地立在眼前!
不詳的預感升了起來,自從上次被大表兄羞辱未逞,又和二表兄兵器相見后,這是首次再遇。猛轉了身,
便想轉頭急走,可身子剛動,二太子敖炎已早有防備,一個箭步擋在了他身後,嘿嘿一笑:「表弟幹什麼這麼急?專程到這邊來,難道不是想私會我大哥?」
籬急閃了數下,已發現再躲閃不出這兩人的圍堵。
沉了呼吸,他抬了頭,不卑不亢地迎上了兩人的眼睛:「我是要去大殿,不得已經過大太子居處,若沒什麼事,還望兩位表兄讓出去路。」
「去大殿做什麼?今日宮中有貴賓到訪,以你低微身份,應該躲得遠遠的才是。父王沒交代過你每逢這種時候不要出來丟人現眼么?」大太子敖烈冷笑。
籬靜靜盯著他,不語。覺察出敖烈的緊逼上前,腳下暗暗後退,保持著和他的距離。
「我瞧是表弟聽說這位貴賓身份尊貴,相貌堂堂,又是專程來西海挑選侍妃,忍不住想出去勾引才是。」
敖炎嘴角浮起抹邪笑,也慢慢逼上一步:「我們倒忘了籬表弟久居深宮,也到了思春年紀。」
籬往後再退了退,可身後,卻已抵上了一塊冷冰冰的海岩。「你們說的什麼,我聽不懂,也不想懂。」他看著面前的人,眼中是少見的冷冽:「籬自知身份低微,從小到大兩位表兄要打要罵,我也從來無力反抗。可我今日把話說先在這裡,若是兩位表兄再說這些莫名其妙的無恥言語,我自會向舅父稟明。」
「父王不會信你的。」敖烈的冷笑更深:「只要我倆一起反駁,他只會覺得是你不守宮矩,四處媚人。——和你母親當年一樣。」
「住口!不准你侮辱我母親。」一股熱血衝上了頭,籬忍無可忍的舉起了手,猛然向面前的那張臉打了過去:「莫忘了她也是你姑母!」
「啪」的一聲,極少見這表弟反抗的大太子敖烈絲毫不防,竟是結結實實挨了這一個耳光。錯愕之後,敖烈的臉上是一片大怒。
猛得踏上一步,抓過籬的一隻手腕舉過他的頭頂,按在了他身後的岩石上:「你敢打我?……」
「他還敢拿鯨刺扎我呢,打你一下又有什麼?」敖炎微笑冷眼看著,慢悠悠湊了上前,抓緊了籬自由的左手,如法炮製地將它按在了另一邊。眼珠一轉,不顧籬又驚又急的拚命掙扎,從他右邊衣袖中搜出了那枚細細的鯨魚骨刺,隨手拋在了地上。
「你們……究竟想怎麼樣?!」近在咫尺的男人粗重呼吸噴在籬的臉上,讓他的心一陣慌亂下沉。
「籬表弟,你可知道你越大……越出落的招惹人心癢難當了?」二太子敖炎嘻嘻笑著,忽然湊上他的左耳,冷不防地舔上了他的耳垂:「你也該知道這龍宮中除了父王外是誰能做主,不如也象服侍三弟那樣服侍一下我和大哥?」
一陣禁不住的噁心雷擊般傳遍籬的全身,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死命地掙紮起來。這掙扎激烈得出乎那兩人的意料,幾番撕扯,差點便讓他掙脫了去。
氣喘吁吁地終於按緊了他,大太子敖烈掏出了懷中的捆龍索:「幸好今日從宮庫中找到這個。」三兩下捆縛好了籬的雙腕打了個結:「這繩索專為對龍族中人施懲時用的,當年應該也曾用在你母親身上。哼,倒真是合適。」
捆龍索上身,似是立時生了靈性,自動蜿蜒而下長了數尺,附上了籬的背脊,又從他頸邊穿過,正緊勒住了兩邊龍筋所在。氣血一陣翻騰,籬的呼吸困難了。
「小時候也曾綁過你打罵,卻沒現在般叫人看著更想欺負你。」大太子敖烈的眼中漸漸有了種淫靡的光,象是海底冷酷的食人魚。「你乖乖聽話,我和二弟盡興這一次,以後保證在宮中再沒人敢對你不敬。」
饒是再冷靜,此刻的籬已是驚懼憤怒無比。面前的兩人已經鬆開了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在捆龍索的禁錮下越掙扎越痛苦。
「後花園一向閑人莫進,三弟今兒又去了人間玩耍,籬……你說你逃得過去么?」二太子敖炎吃吃低笑:
「我倆早有這層心思了,你遲早過不去這關,不如就是今日罷?」
籬漸漸停了掙扎,不再動了。胸中難耐的窒息隨著他的安靜淡了些,他靜靜抬起了頭,看著面前的兩個表兄。這……就是他的親人。
虛弱一笑,他低頭看了看下半身,在那兩道饑渴漸盛的目光下,將自己的雙腿變成了金鱗覆蓋的魚形。
「如果這樣也不會掃你們的興,那就來吧。」他平平的語聲中有絲藏不住的譏誚,腦海中想起兩個月前自己也是這般阻止了敖烈的侵犯。這次,齊齊落到了這兩人手中,不知他們一氣之下會不會剝光自己所有的鱗片?
閉上了眼睛,他不再想看面前那兩張盛怒的臉。若是那樣,怕是活不過去吧?……他模糊地想。
(四)
失去了雙腿的支撐,他跌倒在了地上。
「籬,真的要變成魚身?」敖烈壓下怒氣低身蹲下,撫摩著他衣擺下的腰線,輕輕撥弄起幾片龍鱗:「時間還早,你真不怕疼的話……我們就一片一片地來。」
「先不用急,大哥。」敖炎的笑容輕描淡寫:「他遲早疼得熬不住,得把下身變回來。」
手腕一翻,提起捆龍索的一端掛在了旁邊的珊瑚枝杈上,籬被尾不沾地的吊離了地面。幾聲裂帛聲響,微微掙動卻絲毫不能動彈的人身上已是衣衫盡除。
捆龍索色作透明,緊緊纏在了少年白皙柔美的身體上。所繞之處漸漸現了紅色的腫痕來,映襯著頸邊淡青的血管。
敖烈怔怔看著面前的人:近來夜間做夢,有幾次夢見把這絕色的人兒壓在身下?……按上籬胸口處交叉的繩結,看著繩下的紅櫻不堪折磨地挺立起來,不止敖烈,一邊敖炎的呼吸也有些急了。
猛得激靈了一下,感覺到赤裸的敏感被一隻涼涼的手掐住了,背後也有人啃上了肩窩的肌膚,籬騰空的魚尾無助地劇烈扭動起來。
似乎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籬睜開了眼睛,最後向那鵝卵石鋪就的幽徑盡處望了一眼。
那邊,——是龍宮正殿的方向。
…………
「殿下這邊請——這後花園中有處高十八丈、重八千四百斤的珊瑚樹,色呈七彩,中雜天然琥珀。便是物產最豐的東海龍宮,怕也見不到呢。」西海王在前引路,一行人穿過了海藻垂拂的圓拱門。
石徑前方,豁然開朗。果然一棵巨大的珊瑚樹在一片深藍的海水中傲然矗立,基部珊瑚岩上鑲嵌的數十塊琥珀晶瑩剔透的燁燁生輝,枝頭更間有淡粉淺黃銀白的各色珍珠華光流動,令人仰為觀止。
眾人來到七色珊瑚樹叢下,細細觀賞。
隨楊戩同來的直健將軍已是忍不住贊了一聲:「果然好景色!」
楊戩也微微點頭一笑:「的確讓楊戩大開了眼界,莫說東海怕不能見,就是放在天宮也是難得了。」目光轉動,落在了眼前枝椏上一顆明珠上。淡淡光暈如霞,卻帶著一抹細微血色。
目光停了一停,終於還是忽略了過去。
怔怔望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籬一陣恍惚。
那眉那唇,一別經月,卻熟悉得象是幾世相識。第一次對上了那雙深沉的眼,眼波如刀般銳利,在他面前轉了又轉,卻視若無睹著閑閑移開。
發不出聲來。……繩索是仙家靈物,能感應到他明知無望卻仍想發聲求救的慾望,適時得一次次自動收緊喉間的緊縛。魚尾被那兩個人死死按住,想要拍動也不可得。
楊戩,楊戩。……
如果上天要我再遇見你,請不要再對我視而不見。
一群人終於玩賞完畢,熙熙攘攘著要離開了。
靜靜看著那個人轉了身,籬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一顆晶瑩的淚珠無聲的滑下了臉龐。……
轉身剎那,臨行之前,楊戩忽然心神不寧的回了頭,再看了那珊瑚樹一眼。
一顆拇指大的珍珠憑空無端降落,掉在他眼前石路上,「叮咚」一聲脆響,滾到了他腳下。
訝異地望著這古怪景象,楊戩幾乎以為自己花了眼。
又一顆。閃著清冷凄美的光從空中落下,真真正正地刺到了楊戩的眼。……
奇怪的感覺襲上,楊戩心中莫名一動。鬼使神差地,他睜開了眉心那隻可識一切隱身之術的神通天目。
縱然看多了人間天上的古怪,楊戩的心還是猛跳了一下。
七色珊瑚叢中,赫然多出了一幅淫靡的畫面。絕美的赤裸少年,邪惡的半透明繩索,旁邊兩個神色緊張的男子。……
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這隻他一人能看見的古怪異景,楊戩眯起了眼,看向了面前少年的下身。金色的魚尾閃著耀眼的光芒,卻被那兩個身著華服的男人按著,有幾處已經鱗片脫落,有血跡凝固了。
盯住了那兩個宮袍男人,楊戩唇邊浮起抹幾乎看不見的冷笑。看這身打扮,必是龍宮中哪兩位太子正在這私家花園中狎玩男色,不想自己這群客人路過,躲閃不及之下用了隱身術想避人耳目。
終於對上那少年的眼眸,楊戩有片刻失神。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原本只道四周無數明珠光采映照已是仙家勝景,可現在看來,卻不能蓋過那眸光一分一毫。
目光再望了望腳下的珍珠和那少年眼角的淚痕,他心中終於瞭然:這被高高吊起的受虐少年,卻是個人身魚尾的鮫人。——傳說海中鮫人善歌,月明之夜淚落可化珍珠,今日算是得見了。
「滄海月明兮鮫人淚,魂夢相從兮永相隨。……」耳邊似乎又有似歌非歌的吟唱隔著水波隱約傳來,楊戩怔住了。
兩人目光相接,那少年忽然一顫,眼中的絕望漸漸散去,竟是越發光芒璀璨。
你看見我了嗎?是的。……一定是。
那一刻籬的心中,對上蒼深深感激。
人家閨幃秘事,到底與己無關。楊戩按捺下心裡的悸動,漠然的再度轉過了身。
「似乎西海之中,不止只有方才殿上那些鮫人吧。」他淡淡向身邊的西海龍王道,向著前方行去。
「就只這些了。」敖閏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哦?……想來是貴府管家辦事不力,漏了些許。」楊戩一笑,有絲嘲諷。
西海王敖閏的臉色有些難看,如此一言,竟是疑心自己推搪敷衍了?
「福總管,殿下所言,可曾聽到了?」他皺眉看向了身側的萬年龜精。
鬍子花白的龍宮總管福伯慌了神:「聽說殿下有此心意,已讓傳遍冊中所有人等了,絕無遺漏。」
楊戩微微一笑不答,身後似乎有種奇異的感覺如芒在背,讓他心神不寧。很多年了,無論遇見何方神佛鬼怪,他的心中從沒有過如此不安。難道……那少年有什麼妖術不成?
似是不經意地,他再次回首向那珊瑚樹下望了一眼,然後……停下了腳步。
幾步之外,那少年眼中沒有了初見是的絕望和羞慚,也沒了後來漸漸起的熱切渴望,卻浮上種楊戩並不能了解的哀傷。
是的,深沉如大海的哀傷。
楊戩迎著那目光,半晌不動。
「西海王,既然方才大殿上的鮫人均不合我意,不如——就是眼前這個吧。」他面無表情淡淡道。
一行人瞪大了眼,不明就裡地望著空無一物的龍宮花園。
「勞煩西海王稟退左右吧。」楊戩道,冷冷看向了那少年身邊神色大變的兩位太子。不過是個身份低下的孌童,便是這兩位太子不舍,怕也不敢不雙手奉上吧!
(五)
片刻之後,閑雜人等均悉數而退。敖烈敖炎對視一眼,心中驚急,早在楊戩睜開第三之天目時,二人均已明白再躲不過這人神通。無奈之下雙雙暗念咒語,解了三人隱身之術,神情尷尬地現了本身。
「撲通」一聲,少年重重摔倒在了地上,魚尾無力地拍在碎石上,煞白了面色。
「你們……你們在做什麼?!」敖閏大喝一聲,驚怒不已地望著眼前珊瑚樹下不堪一幕。
敖烈慌忙舉手,三兩下解了籬的捆龍索,揀起地上散落的衣衫披在他身上,「撲通」跪下:「父王息怒,容孩兒二人細稟!……」
「還稟什麼?!」敖閏怒道:「難道為父已經到了老眼昏花的地步?」
「父王,實在是籬他主動前來大哥住處,言語勾引在先,媚行挑逗在後……」敖炎心思快,已急急搶道。
「住口!」敖閏頭腦一陣轟鳴:這龍宮之中,竟何時有了如此淫亂之事!「貴客在前,龍宮這點猶存的臉面,都被你們這幾個不成器的東西丟光了!還不快快退下!……」
「是!」二人對視一眼,急忙鉗住了籬的雙臂,便要轉身。
「慢。」楊戩悠悠開了口:「西海王不知可否聽清楊戩方才所求?這個鮫人,不如便送與我做個……侍童吧。」
「什麼?」敖閏大驚,「此事萬萬不可!」
「哦?……」楊戩面色一沉,冷冷抬眼。
敖閏臉上肌肉一陣抽搐:「殿下有所不知,這孩子並非海中身份低賤的普通鮫人,而是……小王胞妹之子,單名一個籬字。」
楊戩心中詫異,狐疑地看著眼前已恢復人形的少年。
「鮫人乃魚人混血,小王這外甥,身上除了有一半龍族之血外,也有一半是魚類血脈。」敖閏低低道,籬的身世涉及多年前一段龍宮羞事,雖不願為外人道,但此時此景,又怎由得他再隱瞞?
眼前這楊戩自從當年刀劈桃山解救親母后,早已是特立獨行,不受天庭管束,便是他親舅玉帝,又能拿他奈何?幾月前天庭調他降伏那頑劣猴子,也不過是變著說辭求他出戰罷了。
「舍妹當年曾許配於東海之王敖廣,明明一段大好姻緣,卻私下與一身份低賤的綢魚精互生孽情,以至在婚期前產下這半魚半龍的孽子。……哎,污我龍族血統不說,更犯下天條,令我西海閡族蒙羞。——說來也是小王治家無方,未能約束舍妹言行。」
楊戩冷冷盯住了他,半晌不語,似有種莫名的壓力在四周瀰漫開來。
「兩情相悅,鸞鳳相交,又有什麼錯了?什麼重重天規道道戒條,哼……不過欺天地、騙人神罷了,西海王又何必當真?」
臉色蒼白的籬身子輕顫了一下,抬起了頭,怔怔望著身前的那張面孔,久久目光不離。
斜睨天地的眼神,不屑傲慢的冷笑,斬釘截鐵的口氣。……從沒有人這般理所當然地說出這些他心中疑惑多年的話語,而眼前這人,一語道破,字字入心。
敖閏一愣,這等逆天犯上之語,又怎敢接話?心中一動,忽然想到楊戩的身世,不由暗暗叫了聲苦。
「哼,半龍半魚若便是妖孽,那楊某也是半神半人之身,想來也屬孽種一類了?」楊戩冷冷再道。
敖閏心中大驚:怎麼急切之間,竟忘了他也是玉帝之妹私戀凡間男子所生?!慌忙深深一揖,連聲道:「殿下息怒,小王絕無此意!殿下乃玉帝親眷,天宮重臣,又怎可與小王這不成器的外甥相提並論?……」
「西海王,這個人——楊某今天要定了。」楊戩忽然一笑,懶洋洋道,眼中的威脅卻是呼之欲出。
氣氛一時冷凝,西海之王的額上竟有了冷汗,兩個太子的臉色也青白了。
「舅父,不必為難了。」一直沉默不語的籬忽然低低開了口,並不看著楊戩,眼睛卻是晶亮亮的:「籬兒願意隨他去。」
「不用你說話!」敖閏厲聲道:「殿下身份尊貴,又怎是你服侍得來的?」這楊戩早已明說此來是為選妃,……侍童?他又怎會缺少端茶奉水的侍童?!
籬沉默了一下,慢慢整了整衣衫,跪在了西海王敖閏的面前:「籬兒蒙舅父多年養育,心中一直感激。可世間無不散的宴席,如今既有他處可容身……還望舅父成全。」
看著籬嘴角那抹溫潤堅定的笑,敖閏愣住了:那笑容,竟是象極了多年前妹妹唇邊那抹。
心底微微的痛泛了上來,他的聲音有絲虛弱的蒼老:「籬兒,你不懂。……我答應了你母親要撫養你長大成人,總不能放開你不管。」
轉眼看了看兩個立在一邊的敖烈敖炎,又怎會不知這兩個兒子的惡劣非常?心中一陣難過,口氣放了極少有的柔和:「籬兒,這些年是舅父太忽略了你。……可如今就算你在龍宮過的並不快樂,可也總比到別人那受屈辱來得好。」
「屈辱?……」籬微微一怔。
清冽的目光掃了敖烈敖炎一眼,搖了搖頭:「籬兒一生所受屈辱,再大不過今日兩位表兄所賜。」
兩位龍宮太子的臉色越發難看了。敖炎眉頭微微一斜,忽然笑道:「表弟必是說笑呢——就算捨得父王和這西海,又怎捨得向來同吃同睡的三弟?」
籬淡然一笑:「舅父,此去匆忙,怕是不能和三表兄道別了。他回來的時候,還煩舅父告之他籬兒去向,有空的時候……」心中一陣悵然,語聲也低了:「也可以去看看我。」
楊戩不動聲色地聽著,眼光一閃,卻是不語。
「籬兒,你的心意真的定了?」敖閏的聲音有些發顫。
「定了。——如今自願一去,是生是死,卻是籬兒甘願。」
……望著漸行漸遠的籬挺拔清立的身影,西海之王敖閏忽然發現了一件事:原來不知不覺間,那個一直沉默卻俊美驚人的小男孩,已經是一個大人了。
什麼時候的事呢?……他模糊地想,好象忽然蒼老了幾歲。
風聲呼嘯過耳,腳下是輕軟若棉的七色祥雲,籬頭一次站在九天之上。身下山川如畫,河流如帶,道路上人群微如蚨蟻,感覺著這從沒到過的高度,他感到一陣的頭暈目眩。
比不得三位表兄自小便有名師教授法術變化,除了在海中能天生的遊動自若,在陸地和天空,籬的能力和一個普通人也沒什麼兩樣了。
西海也漸行漸遠了。磅礴的西海,浩瀚的西海,深邃而神秘的西海。——他從小生長著和嬉戲著的西海。
…………
「你姓什麼?」身邊的楊戩終於轉過了頭,看著他。
不再看腳下的風光,努力定下心神,籬搖了搖頭:「我沒有姓。舅父說我身份低賤,不配隨母親姓龍族的敖姓。而我生父,只是海中一條修行千年的金綢魚,原本……是沒什麼姓氏的。」
「你知道江籬嗎?那是海中的一種紅藻,如果生長茂盛的話,可以讓一大片碧綠的海水都變成明亮的紅色呢。」籬微微一笑再接著道,臉上有絲光彩:「母親說她和我的父親相逢在一大片茂密的江籬叢中,所以就給我起名叫『籬』了。」
「哦。」楊戩淡淡應了一聲:「現在他們呢?……」
「父親被處死了。……」籬怔怔道,他並沒有見過父親。「母親被打散了修行兩千年的功力,貶放到異域之海去了,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失去了遨遊天地的法力,無論是誰,也不能游過千山萬水,重回西海了啊!他酸楚地想,卻沒有意識到今天自己的話,格外地多。
楊戩不語了。回首看著少年被風吹得飄揚的黑亮頭髮,不過長僅及肩。心中忽然一動,問了一句:「你喜歡留短髮?」
籬怔住了。數月前二太子敖炎的那次糾纏浮現在眼前,他咬住了唇。
「你喜歡長發嗎?」他低低地反問,眼中有絲純凈的羞澀。「我可以留起來。……我的頭髮一向長得很快。」
「哦,不用了。」楊戩眼中的溫度散了,冷冷道:「這樣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