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0
冷清了數千年的遣雲宮裡,自從原來的女主人被貶凡塵后,一向無人。直到數月前楊戩養傷入住,方才重新有了人氣。
將天界四王之首的大殿下樞羿迎進遣雲宮的大殿,楊戩心中有些說不出的生分。表兄之親絲毫不假,可自己向來不願居住在天庭,說起來,和舅舅這一家,數百年不見一面也是常有的事。
「表弟的傷應該大好了吧?我前日忽然想起宮中尚有一瓶難得的瓊漿露,治外傷內傷都是極靈驗的。左右今日無事,便送了來。」樞羿抿了口手中香釅的濃茶,摟住了身邊一個眉目如畫的男孩,微笑著道。
注意到他懷中那男孩些許的神色恍惚和黯淡,楊戩只做不見。早聽聞這大表兄近來對個人間的少年寵幸有加,看來便是他身邊這個同進同出的了?
果然姿色絕美,我見猶憐,只可惜看著似乎並不乖巧伶俐呢。
「多謝大表兄關心,恭敬不如從命,如此楊戩收下了。」本不太想受,正要推辭一番,忽然想起昨日見到籬身上的那些傷痕,他改了口。
「一家人客氣什麼?原本走動得少,難得你上天庭一次,早就該過來看看了。」樞羿道:「數月前要不是我正巧去了海外仙山遊玩,那妖猴原本該由我手到擒來——也不至於連累表弟你受傷。」
「哦?我想也是,否則舅父也不至非要調我上天。」楊戩神色不動,眼中卻漸有了傲色:「我原也不信天宮就此無人了。」
覺出了他話中的嘲諷,樞羿不以為意微微一笑:「表弟久居人間,天宮住得可習慣?——若是有什麼缺少之物,不妨直說,我立刻差人送來。」
「並沒什麼不慣。這遣雲宮本是家母下凡前所居,住著倒覺得親切呢。」楊戩淡淡道,沉吟了一下:「對了,大表兄可知道那孫悟空如今怎樣了?」
「那妖猴確有些神通,斬妖台下降妖柱上,刀砍斧剁,卻都不能傷他分毫。」樞羿笑道:「就連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中連著烤了四十九日,也沒見他有什麼損傷。」
楊戩皺了皺眉:「這麼說來,我倒是白捉他了?」
「那怎麼會?」樞羿冷笑起來:「這世間,難道真有人抗得過天庭積威?」
眼光捕捉到身邊少年眼中一縷遊離飄忽,他笑吟吟道:「宮森,你說是不是?」
那男孩一怔,茫然低下了頭,沒有言語。
似是不太滿意他的無言,大殿下樞羿忽然收緊了摟在他腰間的強力大手,扭頭吻上了身邊那嫣紅的唇。
那男孩的身子不為人知地輕顫了一下,略略掙扎了一下,不再動了。
滿意的覺察到那茫然下的柔順,樞羿停下了那半懲罰似的深吻,笑容更加篤定:「——誰都不行。」
楊戩臉色不變地看著眼前香艷一幕,一笑:「那孫悟空既然刀槍不入,後來又如何是好?」
「如來佛祖看不過天宮大亂,出手頃刻間定了大勢。那妖猴,如今已被壓在五指山下受那日晒雨淋,不得而出了。」
楊戩沉默了一下,點頭:「他的罪也原不至死。」
「反骨太硬,就是死罪。」樞羿微微地笑,眼光再飄向了身邊的人兒。
「哈哈……」楊戩忽然冷笑起來:「反骨?又是誰規定了什麼能反什麼不能挑戰?你父王玉帝——還是天宮那幫權臣?」
「總有個大致的標準吧,越了它,便自有界限約束。」樞羿道,「就象你遣雲宮裡這些天奴侍女,生下來便已是服侍人的命,心再高,也是無用的。」
「表兄你錯了。命是自己掌握的——他們要服侍他人,只是因為他們不夠強大。」楊戩冷笑道。
想起這羈傲不馴的表弟的往昔身世,樞羿不欲多語了,將話題岔到了其他。
送走了大殿下樞羿一行,楊戩招手叫過了一個侍女:「把這瓶瓊漿露送到偏宮籬公子那裡去,告訴他外敷在傷處就好。」
躺在偏宮廂房中大床上,籬望著那金釘玉戶,銀鑾朱門,靜靜地。向來睡的是冷硬的石床,乍一睡在這雲錦織就的床褥中,覺得柔軟的象要把人吸進去,有些不太習慣。
從昨天被宮中的侍女送到這裡歇息后,沒有再見到其他的人了。天宮……原來和龍宮是一樣的庭院深深,冷清寂靜呢。
可是,好象又有些什麼是不一樣的。
比起悠長而漫無盡頭的海底,似乎這裡有著什麼讓人隱約地期待。是什麼呢?想起了那個人,心裡似乎有塊地方又在悄悄地柔和起來,慢慢地,他重新閉上了眼睛。
現在……他在哪裡呢?
「籬公子?……」小心翼翼的輕脆語聲在耳邊喚了一聲。
他睜開了眼,一個眉目清秀的侍女在他眼前微笑著道:「我瞧你的眼睛在輕輕轉呢,估摸著公子也醒了多時了。」
籬不好意思地笑了,連忙從床上坐了起來:「我早醒了,只是不太願動。」昨日敖烈敖炎下手如意料中的毫不容情,雖然楊戩的恰巧路過救了他脫困,可這之前,那幾次剝鱗之痛已足以令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了。此際便是微微一動,也仍是吃不消得疼痛難耐。
「公子有什麼不舒服吧?方才殿下叫我把這個送來,說是外敷在傷處,十分靈驗的。」那侍女舉過一個晶瑩剔透的纏絲瑪瑙瓶來:「公子除了傷處衣衫吧,好讓奴婢服侍您上藥。」
「這……不用了。」籬的臉微紅起來,那敖烈手段惡劣,傷處正在下腹近處,又怎好讓這妙齡少女得見?
「勞煩姐姐放下,我自己來就好了。」
那侍女抿嘴一笑:「公子不必客氣,奴婢向來做慣了這些的。」說著已輕輕上前,便想檢視。
籬的臉紅得更是厲害,慌忙往後一縮:「真的不用。……你還是出去吧。」
那侍女不好再硬勸了:瞧這扭捏勁兒,怕是傷在了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吧?這些日殿下帶回寵幸過的花妖狐精,個個修行深厚體質良好,一夜侍寢后大多並無什麼傷害,怎麼這個人就被弄傷了呢?
心裡思量著,只好把那瓶子放在了床頭,退了下去。
將那瑪瑙瓶中的淡綠液體傾出一點,倒在了下腹處的傷口,一陣沁入心脾的清涼瞬間延著傷口鋪展開來,糾纏一夜的銳痛消失於無形,籬驚訝地看到傷口的血色一點點淡了。
鱗片是要一月才能重生的,這葯並不能催長出來,可起碼,不用忍耐這些天的痛楚了。
若是在龍宮裡換了是那粗心大意的敖豐發現了他隱瞞的傷,定會直接衝出去大打一架,卻並不會想起來他需要傷葯。
靜靜躺下細細體會著這仙家靈藥的神奇,這葯……是他差人送來的呢。
唇邊一絲明朗的笑容一點點蕩漾開來,象是海面上微風拂過的漣漪。籬的心中那塊柔軟的若有所待,在一點點擴大著。
起床后一天悠然而過,看著窗外明霞天光掩映,仙宮樓宇重重,籬靜靜地在房中等了整整一天,卻並不見有什麼人到來。
夜色漸濃了。和海底到了夜晚就濃黑一片不同,天上只要是天氣晴朗,就是繁星點點,銀河璀璨。
驚喜地看著似乎近在眼前的明星,籬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雖然遠離了讓他感覺自在的西海,可這裡,也並沒有令他心中不安。
門「吱呀」一聲開了,仍是早上那個巧笑嫣然的侍女。「籬公子,殿下問你沐浴更衣了沒有?若沒有,是奴婢服侍著您呢,還是您自己來?」
沐浴更衣?……籬低頭看了看自己衣物上的血漬,心中恍然。雖然離開西海時就已匆忙換下了無法蔽體的衣衫,可源源不斷微滲的血跡還是又弄污了這件淡青的束腰長袍。
那個人,竟還記著這點細微之處。籬微微笑起來:「我自己來吧。」
跨進了那玉石鑿就、明紋鐫刻著雕花的浴缸,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身上的傷早就不疼了,何況,這溫暖而清澈的水來自天河,絲毫不帶咸澀。
頑皮地將頭深埋進水裡,淺淺的水下,他身上每一片金鱗似乎都閃著喜悅的光。遇見水的那一刻,自由地用魚尾嬉水是來自身體的本能。
半晌才意猶未盡地從水中露出頭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水委實……太淺了呢!
拿上浴缸邊準備好的替換衣物,他愣了一愣。半透明的絞綃料質,雖然有著數層,可仍隱約輕透。天宮的人,都穿這種薄如輕紗的衣物么?
猶豫了片刻,他仍是換回了原先的衣物。
撩開掩映的簾幔,毫無意料地看向了床邊,他的心忽然猛跳了一下。
寬敞的床上,半卧半倚地躺著一個人,不再是初見時明紫的戰袍,也不再是昨日所著的鵝黃大氅。……楊戩此刻身上,不過僅著了件半掩胸膛的月白裡衣,散散的用了條同色腰帶束在了堅實的腰間。
看見他身上沒換的舊衣,楊戩微微皺了眉。
「過來吧。」他的語氣里有絲籬不曾聽過的低沉,眼睛里有種他不曾見的光芒,在夜色里散發著不關冷漠的氣息,卻也不關溫柔。
籬的心跳越來越快,有力地撞擊著他的胸膛。聽話地慢慢走到床邊,立住了。
毫無預示地,那人強勁的手臂伸了過來,將他拉倒在了床上,嗅上了他的肩頭:「見你這一身,還以為尚未沐浴呢。——還好沒有那麼掃興。」
跌落進鬆軟的大床,籬壓上了楊戩霸佔般的臂彎。這毫無準備的親密接觸,讓籬剎那間懵了神,驚了心。
一瞬間的茫然無措后,沒給他喘息的時間,身下的人一個翻身,兩人已換了位置。
「啊……」籬的呼吸急了,覺出身上那人火熱的體溫,身體忽然不爭氣的綿軟起來,腦海中一片不能思考的空白。
「今晚就侍寢吧。我想你的傷口也該不痛了。」低沉的語聲輕描淡寫,似乎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七)
……侍寢。
那兩個字如一枚輕巧卻尖銳的小箭,掠過了籬的耳邊。
忽然的力氣涌了出來,他開始掙扎。雖然那掙扎在楊戩的神力下有如兒戲,可楊戩還是感覺到了,慢慢放開了他的手腕,靜靜地看向了他。
「幹什麼?……身子還不舒服嗎?」楊戩開了口,便是在慾望中仍不失冷靜的眼中溫度降了:「若真是,今晚可以不用侍侯。」
「楊戩……你?」籬怔怔坐起了身,將身體慢慢縮向了床的深處。
不,……不該是這樣的。
該是怎樣呢?他想著,卻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清楚知道。
楊戩眉頭皺緊了;「你方才叫我什麼?」
楊戩……楊戩。這個已經在心裡叫過無數次的名字此刻叫出來,有什麼不對嗎?
西海王果然家教無方呢,楊戩惱火地想。便是這天庭中各路仙長道友,敢直呼他姓名的又有幾個?
「叫我殿下,下次別再忘了。」
殿下。……腦中忽然想起西海後花園中的見面,他是說過要自己做個侍童的。有哪個侍童可以直呼主人的名諱的呢?茫然張了張嘴,籬不語了。
「你真的身子不適?」楊戩再次發問。
「沒有。……」籬低了頭:「早上送來的傷葯很好,早已不疼了。」
「哦?」看著他瑟縮向床尾,楊戩心情忽然輕鬆起來。想玩欲拒還迎的把戲么?
忽然想到了籬喜水的天性,他輕輕笑了,雙臂疾伸拉過了籬躲閃不開的身子:「……不喜歡在床上?我不介意換到浴池裡。」
對上那英俊逼人的臉上忽然露出的微笑,籬有瞬間的不知身在何處。那近在咫尺的深深眼眸,顯而易見的情慾醺人,可並沒有敖烈他們眼中出現過的殘忍和暴虐。那眼那笑,燒烤著籬年輕而熱情的心,不自知著,他再度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俯身再度壓上那散發著沐浴后清香的身體,楊戩腹下的灼熱猛然升騰,再壓不住。整一天了,一直心神不屬著,想必是太想要這個絕色的人兒了?
不疾不徐地剝下了籬的上衣,楊戩並不急燥——夜還長,時間還早。……
拂摸著那光滑得驚人的肌膚,從胸前,到腰間,再向下。許是常年在水中游泳的緣故,那腰肢纖細卻結實,不多見地並存著柔軟和韌性。
衣物褪盡了,楊戩的手來到了那尚未蘇醒的慾望之源,仍柔軟著,和它的主人一樣的不知所措。身下的少年打了個哆嗦,……緊緊閉上了水色氤氳的眼。
許是為了平復那忽然的驚悸和顫抖,楊戩輕輕在他耳邊低語了一句:「放心,不會象你表兄那般弄痛你。……」
籬的身子,忽然地僵硬了。
睜開了霧氣瀰漫的眸子,他看著身上的人:「你……說什麼?」
觸到他那忽然清明起來的眸光,楊戩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心中一動。
似是想通了什麼,他淡淡一笑:「我不會介意你過去伺候過幾個男人,何況——只要你今後潔身自愛,我保證除我楊戩外,再沒人能碰你。」
似乎在溫暖的海水中暢遊時猛然撞上了暗夜中的冰山,籬戰慄了一下,大大的黑眼珠中的光芒淡了。茫然迎上了面前那遙遠起來的眼,沒有溫度地深不可測。……
喃喃著,他搖了搖頭:「不,沒有什麼……別的人。」
緊緊盯著他,目光轉到了他胸前仍有些紅腫的紅櫻上,楊戩的腦海中忽然充滿了龍宮花園那一幕。忽然笑了,他有絲明顯的譏諷:「我說了我不介意。」
看著那臉上忽然再掩不住的微微輕蔑,籬忽然打了個冷戰,正熾熱火燙的心瞬間凍到了冰點。
避開對視,拉過身側的雲錦被蓋在了裸露的身上,可仍是冷。
「幹什麼?……」楊戩一把扯開了他身上的被子,忽然有了惱怒。
「楊……殿下。」籬偏著頭看向了窗外:「你說過:兩情相悅,鸞鳳相交,是沒有錯的。……」
「是,又怎樣?!」楊戩冷冷道。
「可是……若根本不是兩情相悅,又怎麼辦呢?……」籬輕輕道,象在問眼前高大壓迫得讓人心慌的男子,又象在問自己。
「這個時候,忘了那個和你兩情相悅的人吧。」楊戩陰沉沉道,有點忽如其來的怒不可遏。咬著牙,他將籬推倒身下,強硬地展開翻轉,不欲再玩這偶有興緻的柔情蜜意遊戲。
低低驚叫一聲,籬的臉被埋在了被中,驚呼哽住了。感覺到火燙而堅硬的巨大不由分說地頂在了股間,他只能覺出憋悶來,心難受得想吐。……忽然籬覺得自己象是一隻失水的魚。
魚?……魚。
怪異無比的感覺從楊戩的胯下傳來,在他進入的那一剎,慾望前所未有地滑了開來,偏離了準頭。驚訝萬分地看著自己身下金光耀眼的半條魚身,楊戩在片刻的錯愕后,怒火升騰。
這算什麼?!……
翻身坐起,楊戩慢慢抓起籬的頭髮,伸手帶到面前。
逼視著那黑黝黝的眼,他的聲音夾著風雨的氣息:「變回來。——不要逼我動手讓你恢復人形。」
籬不語,只是默默看著他,那眼睛……深的象海,有著似曾相識的哀傷。
看著那眼,楊戩一陣心煩意亂,忽然抬手將他推回床上,揮手之間,一團烈焰躥上了籬的周身。赤紅的,深藍的,明黃的三色火焰妖艷瑰麗,冷冷跳動在數寸之外,不再前逼了。
「這三味真火烤得出任何妖魔靈怪的原形,憑你的修行——也想一試?」楊戩冷然道,看著籬的臉色一點點發白。
緩慢地抬起了頭,籬眼中一剎那的驚懼漸漸散去,代替浮上的是冷靜的驕傲:「殿下,你忘了一件事。魚身……才是我的原形。」
幽幽看向了那火焰,他的聲音象是自語:「小時候,表哥他們也用這種火烤過我。」
楊戩陰沉不語,室內一片暴風雨前的死寂。聽著籬漸漸急促的呼吸,他忽然一笑:「籬——你也忘了一件事。這裡不是西海。」悠然收了三味真火,他的眼殘忍而冷酷:「……離了水,你的魚身可以撐多久?」
籬怔怔望著他,張了張嘴,沒有再說什麼。
漸漸的,象是有東西堵住了鼻子和嘴巴,胸口越來越是憋悶,似乎要炸開一般。
痙攣著,籬慢慢倒在了羅帳重幔的床上,纖長的手指死死抓住了床幃邊垂下的幾道流蘇。
半柱香。……一柱香。
看著終於一動不動昏死過去的籬,楊戩如觀好戲的臉色不知何時已然褪盡,陰沉得象要滴出水來。從始至終,那個纖細的人兒沒有掙扎過,只在最後的神志不清時,微微地扭曲了幾下單薄而美麗的魚尾。
劈手鉗住那柔若無骨的身子攔腰提起,楊戩大步行到了浴缸前,泄怒般將缺水到窒息昏迷的籬重重扔到了水裡。……
水花飛珠濺玉,籬慢慢沉在了清澈見底的水中,金鱗覆蓋的魚尾委屈似的縮在浴缸一角,沒有遊動時活潑潑的生氣。
閉著眼時,籬的睫毛在水下顯得根根分明,格外柔軟;而飄在水中的黑髮,濃密而亮澤。
楊戩靜靜看著水下漸漸呼吸起來的籬,半晌臉上沒有表情。
(八)
不知多久,那魚尾終於微微一動,攪起了朵朵水花。
籬醒轉的時候,隔著朦朧水光望去,正對上楊戩那冷酷的眼。撐著身體從浴缸中坐起,意識到自己仍是屈辱地赤裸著時,他輕顫了一下,魚尾無助地在水中蜷縮起來,疲憊而虛弱地轉開了頭。
楊戩居高臨下地看著水中的籬,映在牆上的身影烏黑而龐大:「我有幾十種法子降伏你這種小小的山精水怪,可今天我不想一一地試。知道為什麼?」
輕輕哼了一聲,他淡淡道:「因為這裡是我母親以前住過的地方,我不想在這看到血濺五步。」
籬低垂下了頭,黑黝黝的眼中似乎沒有情緒。
壓下心裡的怒氣,楊戩緩緩轉過身去,便欲離開。
「楊戩……」在他身後,籬固執地重新叫回他的名字。楊戩轉過了身,定定看著他。
「在天上和人間,你活了幾千年。」籬輕輕問:「這麼久,你有……曾經喜歡過什麼人么?」
楊戩愣住了,這怪異的少年,這突兀的問題!
心中似乎有種古怪的感覺微妙地現了起來,那浮浮沉沉昏迷中一個溫暖的深吻,從靜謐安詳而神秘深邃的海底到海面……算是一種留戀還是心動?
「沒有。」他冷冷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拂袖而去,卻要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
「可我心裡,有一個喜歡的人了。」籬的眼中沒有懼怕,只是清澈,還有楊戩此刻看不懂的淡淡哀傷。「
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上了他。所以……放了我吧。」
楊戩臉色陰晴不定著,半晌方淡淡開口:「晚了。從你自己說要跟我來的那一刻起,就晚了。」攥緊了拳,他重新踱回了籬身前,眼中是不再掩飾的怒氣:「從今晚起,給我忘了那個三太子敖豐吧!」
大步轉身,他重重走出了門,冰冷而洪亮的聲音最後迴響在空闊的天宮:「我可以給你一點時間,——下次再召的時候,我絕不想再看見這條魚尾。」
……
站在遣雲宮的窗前往外望,白天只看的見一片碧藍無垠的天,夜晚只看的見橫在暗色蒼穹中的銀河。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
不象深遠的海底,無論何時都看得見大小成群的游曳著的魚蝦和各色生機盎然的海藻,提醒著生命存在的氣息。
離那個混亂驚心的夜晚過去有兩三天了,楊戩再沒踏入過他的房門一步。
站在流雲在望的窗前,籬不知自己已站了多久。身後有放在桌前的紫木托盤,精緻的淡青玉碗里,濃白的魚片粥早從滾熱變了冰涼,從早上起就放著沒動過一口。
他微微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身子輕飄飄的,象是踩在來時的那種雲朵上,沒有絲毫力氣。
胃裡空空的一直在叫囂,飢餓的折磨原來是如此漫長而難耐啊,竟然從沒試過。
門輕叩幾聲,那個叫玲瓏的侍女推了門近來,看見那一動未動的早餐,心裡有些發怔。聽說有些妖怪是可以餐風飲露的,難不成這位也行?
「籬公子?……」放下手中的午飯,她輕叫:「兩三天了呢,你真的不用吃東西?」
籬扭過了頭,怔怔看著食盒中熱騰騰的菜肴,臉色有些發白:「不用了。……我不喜歡吃這個。」
玲瓏哦了一聲,不語了。這百年一見的銀魚抓捕不易,要不是巢湖湖主巴巴地送來,尋常人那裡吃得到?這籬公子可真是有口福卻不自知呢。
「玲瓏姐姐……你們都吃這個么?」他低低問。
「是啊,正巧殿下身邊的直健將軍喜食魚蝦,這些天叫廚子常常做來品嘗,我們下人也都跟著有此口福呢!」玲瓏笑嘻嘻道。
「哦。……」籬不再問了。
望著她出去,籬來到了食盒前。半透明的骨瓷盤中,一條濃香撲鼻的糖醋銀鯉靜靜卧在紅紅的湯汁中,……連旁邊的雪白粳米飯中,都澆了層稀稀的魚汁,散著讓他心緒不寧的氣味。
猶豫著,他終於抓起了一邊的景泰藍細筷,——難道真要餓死在這裡?閉了眼狠一狠心,他將一大口米飯飛也似的扒進了口中。
一陣翻天覆地的嘔吐感驟然來襲,讓他再次痛苦地彎了身,顫抖著扔了筷子。掙扎著踉蹌撲到窗前,他沖著窗外一陣狂嘔。直到吐得渾身脫力胃中空無一物,方慢慢平復了少許。
「殿下前日離宮,就不知去了哪裡。——也不曾交代過什麼。」耳邊依稀是玲瓏那清脆的回答,他乏力地癱坐在牆跟邊上,咬住了唇。——也許根本再等不到那個人來,自己就要活活餓死在這偌大的天宮了,他想。
昏沉的感覺抓住了他,有點想睡。
朦朧中窗前一陣清風呼嘯而過,他只是沒有力氣抬頭。直到一聲歡呼在耳邊叫起,他才訝然睜了眼。……
一條銀白身形隨著那穿堂清風「轟隆」而入,在空中矯健地翻了個身,堪堪落在了室中,幻化成一個少年的模樣。
「敖豐!……」籬驚喜交加地費力站起看著眼前的人,沒注意到他一身狼狽。
「是我是我!我來看你了!」西海三太子俊秀的臉上一片惱火,忍不住地大吼起來:「你住的這叫什麼破地方?……」
「啊?……」籬愣住了,這才發現他明藍衣衫上一片狼籍的污漬,就連發間也有點點污痕。
「我一路飛著過來,剛到你窗下不遠就被一團髒兮兮的東西澆了一身!要是我知道是哪個混帳小廝倒我一身,非踢他幾腳不可!」敖豐怒氣沖沖地叫。
聞著他身上隱約的腥氣,籬的臉紅了。想到他生**潔愛美,心中又是歉疚又是好笑:「是我……可能是我剛才吐的。」
「什麼?!好好的吐什麼?」敖豐大叫,看著他蒼白臉色,忽然疑心起來:「你又怎麼啦?該不是生病了吧?」
「沒有。只是吃不慣天上的東西。」籬虛弱地笑笑。
敖豐忽然翕動著鼻子,找到了那魚腥的根源。一步躥到那食盒前,他怪叫起來:「什麼?……他們給你吃魚?」低低咒罵了一句,他舉手端起那飯菜,劈手從窗外扔了出去。
轉頭看看籬的神情,他緊皺了眉頭:「怎麼也沒個人問問?都沒想到你也是半條小魚兒?你自己吃不來——就不會對下人說叫他們重新做點別的?」
「敖豐,……他們只是沒想到吧。」籬微微苦笑,靠在了牆邊:「再說,舅父沒對你說嗎?……我被要來,也不過是個下人而已。」
三太子敖豐不語了,獃獃地看著他。忽然跺了跺腳:「你等我!」一陣風似的,又從窗口沖了出去,不見了蹤影。
半盞茶功夫,他已轉身進來,手裡舉著一包香噴噴的東西:「我從你這宮裡的后廚拿的。正巧被人撞見,我就說我是來自龍宮的客人,他們也不敢羅嗦!」
籬的眼睛亮了,打開那包東西,果然是鴛鴦筍、雪湖玉藕和一盤八素燴。狼吞虎咽地將那包食物吃下了肚,胸中難受褪了許多。他感激沖敖豐一笑:「還好你來了,否則我怕會餓出病來。」
三太子的心揪了起來:龍宮裡再受刁難,可也沒人敢餓著他!想起臨來時二哥敖炎忿忿的話,他的心說不出的莫名發堵。「什麼侍童,還就是個孌童?……真想不通籬表弟他哪根筋擰不過來,放著龍宮的不做,去跟一個三隻眼的陌生人。」……
半晌緩過神來,他期期艾艾道:「父王說是你自願跟那三隻眼走的,他也不好一味阻止。籬,那個楊戩他……要你來做什麼?」
籬臉上淡淡的,道:「他要我來,只是一時起意罷。畢竟那天若不是他救我,我怕是逃不開兩位表兄的折辱。」
「可是,你過得好不好?」敖豐猶豫著道,看著他憔悴奄奄的樣子:「若是過得不好,我帶你走!不回龍宮,我帶你去人間的海邊找個風景好的地方住著,再沒人欺負你,好不好?」
(九)
籬愣了。在人間住下來?可是……要離開這裡嗎?再見不到那個人?
「不,我願意住在這裡。」他低低道:「這裡有我……喜歡的東西。」
敖豐困惑地看著他眼中明亮的光彩:「可是……一個人在這裡水土不服的,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你真的行嗎?」
「我可以。」籬微笑,不欲再糾纏這個話題:「倒是你這些天老是不見蹤影,人間真的那麼好玩嗎?」
「人間?哪有什麼好玩?」敖豐果然轉了注意,嘻嘻一笑:「不過有隻猴子被我玩的很慘就是了。」
「什麼猴子?」籬想了想,唇邊的笑漾了開來:「難道是那個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悟空嗎?」
敖豐眼珠一轉,眉頭忽然一皺:「我要洗澡!被你吐得臟死了!你帶我去。」
這回兒大白天的,怎麼好麻煩玲瓏來放水呢?籬想了想,將他領到了門前:「看到前面石階附近那個瓊池沒?去那裡洗吧,轉的開身。」
……「籬,拿你的衣服來,我要換。」三太子敖豐抖落了銀色發間滴滴水珠,頃刻間頭髮已柔亮乾淨,如同從沒粘染過任何水氣。
毫不客氣地穿上了籬的衣物,他大刺刺地在床上躺了下來:「你猜的對,我就是逗弄那隻猴子去了。哼……那隻臭猴子還真是不識好歹得緊,要不是看在他動彈不得勝之不武,我早揍得他吱吱亂叫了!」
「敖豐——要是他真能動,挨揍的怕是你吧。」籬微笑。
「哼……你倒和他說的一樣。」敖豐樂了:「他也說將來出來,頭一件事就是把我這條小蛇臭揍一頓。」
「小蛇?你沒說自己是條龍嗎?」籬撲哧笑出了聲。
「怎麼沒說?」敖豐翻了翻白眼:「我當時聽得火大,就劈頭蓋臉地拿碎石頭砸了他一頭!」
「哦。」籬無奈地道,想起這敖豐一向頑劣的性子:「那孫悟空沒氣得發瘋么?」
「當然有。」敖豐得意洋洋地道:「他氣得破口大罵了半天來著,說是將來不把我這條小龍變成小蛇,他便不姓孫!」
「把你變成小蛇?」
「他說我現在是條小龍,等到他把我的小爪子剁了去,再把我身上的鱗片刮個乾淨,剝得渾身光溜溜的,——那可不就是一條小蛇了?……」敖豐惱火地道,想到那人說到剝光自己時張狂的口吻,臉竟然紅了紅。
「敖豐?」籬詫異地看著他微紅的臉。
「哦……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三太子慢騰騰地道:「一時也找不到什麼好玩的東西,就時常去逗他欺負他嘍。」
「萬一將來他真脫了困,你豈不是自找麻煩?」
「他真能脫困就好了!」敖豐冷哼了一聲:「如來拿了張什麼勞什帖子貼在山頂,上面寫了六個金字『唵嘛呢叭嘧吽』的,壓得連我也推不動那山了。」
原來,他曾上山去想著救那孫悟空呢,籬想。心裡一松,知道他不過孩子心性,倒也不至於真將那人欺負得太狠了。
「我今天不回去了,在你這睡。」敖豐伸了個懶腰:「從五行山飛回空宮,再從龍宮飛上天,還真累死我了。」
「不行!」籬怔了怔,忽然不安起來:「你也看過我了,還不早點回去?」
「幹什麼不行?你怕那個三隻眼不高興有生人來?」敖豐撇嘴:「他回來正好,我得交代他幾句,起碼告訴他——你是不能吃魚的吧!」
笑嘻嘻躺在了籬的床上,敖豐望著窗外點點星辰,果然比在海面上看似乎要明亮許多呢。
轉頭奇怪地看著睡在地上的籬:「幹什麼躲得那麼遠?以前在龍宮還不是常和我睡在一起?」
籬輕輕「哦」了一聲,沒有回答,似乎是快要睡著了。
從朦朧中醒來,天光已是大亮。大約是前天餓得狠了,竟然睡得如此沉,籬想。
從床上坐起,看著身邊仍正熟睡的敖豐,他怔了怔:原先自己明明是睡在地上的,可?……
被他驚醒,三太子終於也迷糊著睜了眼,看著他噗嗤一笑:「是我起夜時看你睡的難受,把你拖上床的。」
「吱呀」一聲,門輕輕開了,玲瓏驚訝地望著床上的兩人,張大了嘴。
籬皺了皺眉頭,雖然似乎有些尷尬,但心裡磊落,卻也沒往心裡去。
三太子打了個哈欠:「你先起吧,我再睡一會。」忽然想起什麼,探頭出來對著玲瓏叫了一聲:「記著——籬他是絕不能吃魚的,可別再拿些臭魚爛蝦把他餓得半死!」……
……望著三太子終於化成清風遠去的身影,籬心裡暖洋洋的。
自從敖豐吩咐過玲瓏后,廚房送來的食物果然不再沾半點魚腥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想著敖豐臨走前的話,他苦笑起來:說是再來時若見自己餓著,便把著譴雲宮的廚子揍成魚乾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只是再沒見過那個人回來過。在這空大寂寥的天庭,神仙的宮邸間相隔都甚遠,平日里便沒什麼人來人往,何況是和這現在主人已不知去向的譴雲宮?
人說是天宮歲月無長短,原來果真如此啊。每日便是日出日落,雲起雲走,然後是星辰乍現,月華流光。
除了三太子敖豐隔三岔五地跑來看望他,有時便留在宮中住上一夜再走,籬每日所看見的,便只有那幾個進出的宮女和侍衛了。
原先留在宮中的直健將軍也在前些日下了凡,聽玲瓏說是楊戩也並沒去往人間,灌江他的廟宇需要人管理。
不知不覺間,離開楊戩那天大怒離去,已是一年有餘。
……天上一日,在人間可是整整一年。若是這樣算來,自己在這天宮中住的這些日,在人間竟然已是轉眼近五百年滄桑變換了,籬有時會這樣算著。
聽敖豐說,五行山下的青苔已經長遍了原本光禿禿的荒岩,山間的小樹有幾株挺過了數場嚴霜苦寒,也成了參天古木了。而那原先總是扔山桃給那隻猴子的牧童,也已入了幾世輪迴。
可那個人……到底去了哪裡呢?……籬看著天邊舒捲的彩雲,常常在想。想到的時候,心會微微地刺痛,思緒會恍惚地飄。
敖豐總說自己越來越瘦,想必是離開大海太久了。大海……他近來在夢中常常夢見的大海。
籬站在窗前,任著風吹著他已然變長的飄揚長發,眺望著晴天時依稀可見的蘭色海洋。那是美麗溫暖的西海,故鄉般讓他思念的西海,……第一次遇見那個人的西海。
那個曾經淡淡問他是否喜歡留短髮的人,定是早忘了曾有個這麼膽大不尊,忤逆過他的人存在了吧?籬這樣地想著,心裡一陣撕扯般的痛涌了上來。
(十)
正恍惚著,一聲輕雷,剛才晴空萬里的天忽然下起雨來,而太陽竟還高高掛著。籬詫異地望著忽起又忽停的大雨,有點奇怪。
門外忽然一陣微微的喧嘩,側耳細聽,竟似是敖豐的聲音在殿外哈哈笑著。
剛走到院中,果然三太子和幾個宮女一起立著,已遠遠地在瓊池邊沖他招手了:「籬!快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來!」
籬心中一動,快步近前一看,原先清波蕩漾,粉蓮盛開的池水竟已見了底。
「你做了什麼?」他微微苦笑,想起剛才的那場忽如其來的大雨:「你該不是把這天池中的凈水吸干灑下天庭了吧?」
「你說對了!」三太子笑道:「看著我!」
身形忽然衝天而起,在空中現出了龍形,大口一張,一股微藍的水濤頃刻而出,源源不斷注向了那見底的瓊池。
……海水漾波,水藻飄搖。一大片暗紅的江籬將碧藍的水一半映成了明亮的紅色,微鹹的氣息飄蕩在了深深庭院間,那是久違的來自海洋的獨特味道,讓籬剎時間屏住了呼吸。
再禁不住來自心底的激動和熱望,他深吸了口氣,身子一縱,跳入了那面前的瓊池。……水中群群小魚被他的忽然躍入嚇了一跳,紛紛急忙著逃了開去。遠遠地看著他衣衫下金光閃閃的魚尾,慢慢放了心,撒著歡兒圍在了他的身邊嬉戲。
一條頑皮的小青斑歡游到了籬的眼前,輕輕地用嘴碰了碰他的臉頰,又飛快地一擺尾,藏進了一邊的江籬叢中。
彷彿是回到了大海的錯覺讓他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剎,眼眶中竟有了微微的濕意。
「敖豐,謝謝你。」他低聲道:「在海水裡游泳……真好。」
敖豐笑嘻嘻看著他:「你慢慢游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等等。」悠悠依在水面,籬停止了游曳,從水中躍起匆忙行向房中。再出來時,手中已多了幾個鮮紅欲滴,清香撲鼻的大桃:「這個雖比不上蟠桃,也是仙家靈果了。你拿去帶給那個孫悟空吧。」
敖豐哼了一聲,伸手接了仙桃:「好,他若叫我一聲龍爺爺,我便給他嘗個鮮。」
「別總為難他了。」籬微微嘆氣:「他一代英雄舉世豪傑,被那般壓著還不夠憋屈么?……怎架得住你這般招惹欺負?」
敖豐一怔,半晌咬牙發起狠來:「什麼我欺負招惹?明明是他占我的便宜!」腦海中想起前幾日那人騙他近前的情景,心中忽然一陣煩亂燥熱。那忽然伸來的手,那頃刻間拉倒自己的臂,那不由分說欺過來的兇狠雙唇。……跺了跺腳,三太子的臉漲紅了。
那隻臭猴子被自己一氣之下祭起瓢潑大雨澆了三天三夜,也不知有沒有被凍壞了?……
「過幾天把這些魚兒帶回西海吧……它們不會習慣這裡的狹小。」籬看著水中的魚蝦,忽然黯然道。
水花一濺,那隻小青斑忽然跳出了水面,沖他左右地搖擺起尾巴來。
「籬,這隻小魚兒是自己咬著我的衣襟要來的呢。」敖豐忽然想起了什麼。「看來有些年頭的修行了,它聽得懂人話。」
「哦?」籬明亮的眼睛看著那隻小青斑:「你想留在這裡嗎?」
拚命地拍打著柔軟的鰭,小青斑游到了水池邊,細細的眼睛渴望地看著籬。
「好吧。……」籬微笑了:「等你看夠了天宮的新奇風光,我再讓三太子他帶你回西海。」
「籬,看到你開心,我也就放心了。」敖豐也由衷地笑起來,轉身的剎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裡酸酸的:不知這一別,再見時該是怎樣光景了呢。…………
這天清晨,天空中少有地起了濃重的霧氣。
玲瓏穿過了譴雲宮雲霧繚繞的庭院,停了腳步:「鸝兒,你發什麼呆呢?」見她不理,不由笑罵:「聽得懂幾句鳥語,就成天兒偷聽人家小倆口親熱話,也不羞!」
那個叫鸝兒的小侍女「噓」了一聲,繼續傾聽著樹上的兩隻灰喜鵲的嘰嘰喳喳聲。
半晌回了頭,淬了一口:「什麼偷聽小鳥兒情話?我是聽他們說得稀罕,才入了神。你知道為什麼那個龍宮三太子好些天沒來咱們譴雲宮?」
「我才不想知道。」玲瓏笑道:「該不是你瞧人家生得俊俏,想他來著呢?」
鸝兒顯是臉皮薄,騰得紅了臉:「你胡說什麼?剛才樹上那倆只喜鵲說,西海的三太子真是頑劣非常,前些日不知何故縱火燒了殿上玉帝賜的明珠,觸犯天條了呢!」
「什麼?」玲玲大吃了一驚:「那可不是犯下死罪了!?」
「誰說不是?幸虧大慈大悲的觀世大士出面,才倖免一死,被貶到蛇盤山等待護送唐僧西天取經了。」
「啊……」玲瓏皺了眉:「也好,那取經途中雖然艱險無比,總好過一死。」
「死罪是免了,遭的活罪可不少。」鸝兒怔怔道:「鋸角退鱗……那是好捱的么?」
「鋸角退鱗?……」玲瓏打了個冷戰,那種痛,怕不是那嬌生慣養的三太子受得了的啊!
「難怪再不見他來得勤了,怕是命也送了半條呢。」鸝兒低低道,想起前幾日那盤在空中哈哈笑著沖瓊池中吐水的小白龍。
兩個宮女無言走遠了。庭院中依舊霧氣如沼,綿綿重重。
水花一閃,籬蒼白的臉孔從靜靜的江籬叢中露了出來,望著白霧下仍透著微藍的池水。
敖豐……敖豐。你還好么?
看著身邊咬著他衣襟不放的小青斑,他柔聲道:「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看他么?」
小青斑使勁地點了點頭,鬆開了口。……
「玲瓏姐姐,我只能求你幫我了——我想回西海看看敖豐。」籬靜靜望著端茶而入的玲瓏,咬住了唇:「可我連騰雲駕霧之術……也不會。」
玲瓏愣了,看著他黝黑的深深眼睛。早上的話,他聽見了?
自從這個安靜溫和的籬公子被殿下帶回這裡,是日復一日的消瘦了。可那個來去無憑、狠心無情的殿下,或許真的早忘了這個人的存在了吧?……
心裡的不忍漫了上來,她點了點頭:「跟我走吧,我幫你這一次。」
「等等。」籬晶亮的眼中忽然有絲冷然,轉身從床邊掏出一根明晃晃的尖刺,細細藏在了鬆鬆挽起的發間:「好了。」
玲瓏怔了怔,去西海自己的家,帶這個做什麼?……
……立在波濤洶湧的西海岸邊,籬踏下了祥雲。
今天風大,鋪天蓋地的海浪呼嘯聲衝擊著耳膜,滔天如雲的浪花堵滿了眼帘,這是平靜的西海的另一種尋常面目,對他來說,卻是久違了。
「玲瓏姐姐,多謝了。」他微微一笑,「你先回吧,我去回時會有人送我。」
玲瓏不語了,望著他矯健細瘦的身影划著優美的弧線落入了碧藍的水中,忽然大聲叫了出來:「籬公子,回了家就別再回來了吧——天宮寂寞,殿下許已不再記得你了。」
籬身子一頓,慢慢在雪白的浪花中轉過頭,微笑了:「我會回去的,一定。」
玲瓏看著他的笑,忽然地有點恍惚:服侍了他這麼久,怎麼總沒見過他的笑容是這麼堅定而美麗呢?……
看著靜靜躺在床榻上閉著雙目的三太子敖豐,籬屏住了呼吸,慢慢在床邊坐了下來。
不過數日不見,那個神氣頑皮、驕傲無比的少年臉上的倨傲已經消退了,蒼白得讓人不太敢認。總斜挑著的的眉頭縱然在睡夢中仍微蹙著,沒了平素的生氣。
雖然早做好了準備,可眼光落在了他放在被褥外的雙手上時,籬的心還是揪住了。——那手上,片片橢圓的傷痕密密麻麻布滿了手背,延展到衣袖微遮的深處。也曾深知那揭鱗之痛,籬忽然想:這樣將全身的鱗片都揭了去,不知他曾昏了又醒,死而復生過幾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