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雷明的家在屏東，他念的大學也在屏東，一個艷陽高照、遠遠比台北來得明亮的地方。

雷明的家裡務農。不過如果小葉以為她會看到兩個整天在田裡工作的村夫村婦，那她可真是錯了。

雷明的父親看起來的確像個農夫，他的個子跟雷明一樣高大魁梧，但卻操著一口極為標準的國語，反而雷明說起話來帶著台灣語；雷明的母親更是讓小葉大大驚艷!

雷媽可不是什麼村婦，她打扮極為入時，模樣很年輕，笑起來還有兩個迷人的酒窩——這樣一家人住在屏東偏僻的山裡，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她也第一次知道雷明有兩個雙胞胎妹妹，兩個小丫頭都還在念初中，真的長得一模一樣，蹦蹦跳跳，像是兩隻小麻雀。

「我知道你是阿雷的同學，剛從外國回來。」雷爸微笑著歡迎她，「你安心在我們家住下來。」

「對啊，愛住多久就住多久。」雷媽笑吟吟地說道：「免得阿雷又要開車去台北找你，他才聽說你要回來就飛車到台北去子，真是夠笨!卻連你飛機哪一天到也不知道。」

「媽!」雷明紅了臉嚷：「你不要胡說啦!我是去台北找同學。」

「對啊，找同學啊，」雷媽瞪著一雙迷人的眼睛笑道：「她不是你同學嗎?」

「哼!媽!」

「好啦好啦，不欺負你。」雷媽笑得有如春花般燦爛。「快帶人到房間里去——我說客房喔，小子你別搞錯。」

「媽!」

小葉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雷明整張臉都紅了!雷媽笑得極為開心，連雷爸都是一臉無奈的笑意。

上樓的時候，雷明紅著臉嘟嚷：「你別理我媽，她就是這樣，有點三八三八的……」

「不會，我覺得這樣很好。」小葉微笑著嘆息：「如果我爸媽跟姐姐還在，他們也會是這樣——」

雷明在樓梯上停了一下，靜靜說道：「如果你喜歡，你可以把這裡當成你的家……我沒別的意思，是說真的。」

小葉無言，兩人繼續上樓，氣氛有點僵。

走到客房前，雷明將她的行李交給她。

「我的房間就在另一頭，有什麼事就叫我一聲，你飛了那麼久，又遇到那麼多事，一定很累了，我不吵你，你歇息吧!明天早上我帶你去看看我家的田好嗎?」

「嗯……」

雷明走了兩步，突然又停了下來，小葉看著他，等著他說話。

想了好幾秒，雷明終於嘆口氣苦笑道：「房間里的電腦可以上網，雖然速度慢了點，不過可以用，如果你有需要的話……」

「謝謝。」小葉勉強微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提這一點?她最想去的，是一個沒有網路、沒有電話、沒有小孟的地方啊!

「晚安。」

「晚安。」

關上雷明溫柔的眼光，小葉泄氣地靠在門上，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張高中籃球隊的偌大團體照，而小孟就站在正中間帶著笑容看著她。

天!她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

◆◆◆

「我知道我很對不起你跟小葉，」錦繡慘笑著說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著了什麼魔……可是……我真的愛你!」

小孟無言看著她，半晌之後才開口：「你約我出來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

「請你原諒我。」

「不。」

錦繡錯愕地看著小孟，眼前的他顯得多麼冷血無情!這不是她所認識的小孟啊。

「我不會原諒你，除非有一天小葉能回到我身邊，除非小葉能原諒你。」小孟冷冷開口：「沒事的話，我走了。」

「小孟!你怎麼可以這麼不公平!?」錦繡忍受不了地哭了起來，「你對小葉千般的好，對我卻是如此冷酷無情!我知道我不是小葉，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我願意什麼都不計較，真的願意!我是真心愛你的!難道愛一個人也有錯嗎?」

「愛上一個人沒有錯，但是傷害一個人卻有錯。」

小孟咬牙切齒地說道：「虧你還是小葉最好的同學!錦繡，我不知道你心機這麼深，你藉由小葉來接近我，趁小葉不在的時候靠近我、造成撲朔迷離的關係，又我氣過頭了……我也有錯，我不該這麼說……」

錦繡淚如雨下，速食店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

小孟嘆口氣。

「別哭了，是我不對，是我不好……」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說有多傷人?知不知道你這樣說有多過分?我有錯，難道你就沒有錯?難道是我強迫你吻我的嗎?」

「別說了……」

錦繡突然握住他的手，悲傷地開口：「我不怪你傷了我的心，可是小孟，請你給我一個機會!小葉不會回頭了，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知道她怎麼想的!說不定你這一生都沒機會再見到她!」

小孟抽回自己的手，無言地看著錦繡那張清秀的臉，良久之後才緩緩開口：「在小葉回來的第一天徹底傷害了她，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麼惡毒的人。」

錦繡腦中轟然巨響!

小孟說完了，看著她慘白的臉色，霎時有種報復的快感——可是回頭一想，他比起錦繡又好到哪裡去了?那個吻……那個吻可以說是一時衝動，而一時衝動就沒有罪嗎?

之後的日子那麼的長，他為什麼不能把自己的心意告訴錦繡?為什麼一再一再讓錦繡陪伴在他身邊?他真能坦蕩的說自己完全沒有半點私心?

能嗎?

「你怎麼可以……」錦繡顫抖地啜泣道：「怎麼可以把所有責任都推到我身上?怎麼可以這麼說我……」

「我……」想到這裡，他沮喪地閉閉眼睛，無奈而顫抖地笑了笑，「對不起，「我知道。」

「那……」

「不管她躲在哪裡我都不會放棄。」小孟冷靜地說道：「你還不明白嗎錦繡?我永遠不可能愛你。那一個吻是錯誤的，我向你道歉，給了你錯誤的希望，我太懦弱，甚至沒有勇氣在犯錯之後承認錯誤；我太自私了，只想著自己的脆弱與寂寞，卻沒考慮到你的立場，這些都請你原諒，但我心裡只有小葉一個人，以前如此，現在如此，未來也將如此。」

錦繡低著頭，默默落著淚，一直到小孟離開，她都沒有抬起頭。

小孟不會了解，她得鼓起畢生的勇氣才敢對他說這些話。

小孟永遠不會了解，這樣的拒絕會讓她失去所有的勇氣

一場戀情，讓三個人都愛得如此水深火熱、如此痛苦不堪!

她失戀了……或者該說其實她的戀愛從來沒有成功過。

在小孟的心裡，她江錦繡只是小葉身邊的一個配角，無足輕重；這一場單戀，只是她一個人自導自演的夢想而已。

想到這裡，錦繡的淚落得更急……天哪!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是如何深重的傷害了小葉!

小葉此時此刻也跟她承受著一樣的痛苦嗎?

或者，小葉的痛比她更深、更重?

她能要求小孟跟小葉的原諒，可是……她怎麼能原諒自己?怎麼能呢?

◆◆◆

高二暑假那年，她的雙親帶著剛考上大學的姐姐到日本去玩，她因為得參加啦啦隊的練習，所以沒跟去；誰知道她才剛快快樂樂將父母及姐姐送出門，正高興於自己得到好幾天的自由時，航空公司卻打來電話通知她……從那天開始，她就再也沒有家人。

諷刺的是，她父母跟姐姐用生命為她換來了龐大的財富，三條人命加起來的保險金有好幾仟萬台幣，就算她這輩子都不工作，依然可以過著衣食無虞的優渥日子。

只是，那麼多的錢有什麼用呢?

她每天面對著空蕩蕩的屋子，電視開得再大聲也沒人理會她，徹夜失眠也沒人關心她，甚至回不回家都沒人在乎——

那天之後，她開始懷疑自己為何存在?

人命啊，多麼脆弱，隨時都會消失!

什麼親情、什麼愛情，都是好短暫好短暫的幻影，既然如此，她到底為何而存在?

她得去尋找答案，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個救生圈一樣，她開始計劃自己環遊全球，在流浪中找尋自我的旅程。

只是她走了好遠好遠的路，流浪了大半個地球，生命的意義在哪裡?她反而更加迷惑……

她以為，真的以為回到台灣、回到小孟的身邊，她會找到答案；她真的以為自己找到答案了，結果卻又是一場空，換來更深更痛的傷口!

她的眼淚流個不停，不為什麼，就只是默默地哭泣著，淚水像是潰堤大水，不斷從內心深處泉涌而出。

第一天，她告訴自己：那是為了清洗傷口。

第二天，她告訴自己：她只是還沒復原。

到了第三天、第四天——她哭得那麼心酸、那麼不耐煩了!天哪!她要哭到什麼時候啊?

於是她來到雷明的家，起碼在有人的環境里，她總不能無時無刻都哭泣吧?

於是她的淚水止住了，表面上的，受了傷的心口還是不斷汩汩湧出鮮血，彷彿那傷口永遠都不會復原。

只不過是失戀。誰沒失過戀?誰沒有呢?

他們是否也這樣日日夜夜哭泣?日日夜夜心裡的傷口淌著血?還是只有她這麼痛?天哪，她到底要痛到什麼時候?

第七天的時候，她收拾了行李，決心奔向下一個流浪的旅程。

「可是你為什麼要走呢?」雷明焦急地想阻攔她，「你才剛剛回來，是在我家住不習慣嗎?我可以另外幫你找地方，你想住哪裡都可以!」

小葉搖搖頭。一個星期下來，不但她憔悴了，連雷明也憔悴了，雖然他們都假裝一切都很好，但事實上在她受著折磨的同時，雷明也同樣痛苦。

「KEN……」小葉用他們彼此都熟悉的名字來稱呼他，「我們都明白，這樣下去只會讓大家更痛苦。」她嘆口氣，一抹苦笑，「何必呢?」

雷明不說話，他只是堅決地抓著行李袋不肯放手。

「我現在不走，將來也要走。」

「那就將來再走!」

小葉無言地注視著雷明，半晌之後，雷明終於放手了。

小葉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夠開朗，只不過那抹笑看起來仍是悲傷的，「KEN，讓我們都放手吧，好嗎?」

「因為你從來沒愛過我，所以你能這麼說……」雷明低低地說著，聲音里同樣帶著傷心，「你能對小孟放手嗎?真的做得到嗎?如果你做得到再來告訴我，我該怎樣才能鬆開手。」

「我能的……」小葉提起行李往外走，偽裝的堅強仍然藏不住脆弱，但她高高仰起頭，背影顯得驕傲。「我一定可以做到!」

這次雷明沒有阻止她，他背對著自己深愛了好幾年的女孩，淚水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留她也沒有用，可是他多麼傷心啊，他是那麼那麼的喜歡她!他是那麼那麼渴望能牽她的手、能緊緊擁抱她——放手……談何容易?談何容易啊!

◆◆◆

第一八九封E—mail

小葉：

你到底在什麼地方?今天我又把高中同學通訊錄里的電話打過一次。

所有認識你的人、所有曾經跟你通過信的人的電話都打過了。

有些我根本不記得長相，但我還是打了，哀求他們如果有你的消息，務必在第一時間通知我。

但我還是找不到你……

小葉，你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

你什麼時候才肯聽我的解釋?難道你真的要讓我們之間的感情就這麼消失嗎?

求你回我信好嗎?

只要讓我知道你還好、知道你還存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

天哪!我的心好痛!你能了解這分心痛嗎?

你在哭嗎小葉?求你別哭……

求你回來我身邊!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換回你一個笑容。

小葉，你知道嗎?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嗎?

懇求你回我一點點訊息吧!

小孟

「你知道小葉在哪裡嗎?」

這句話已經成了小孟的口頭禪，見到每個熟悉的同學，他都要問一次，希望小葉也許在無意間對某個不太熟悉的人透露了她的去處。

一個月過去，小葉毫無音訊。

第二個月，小孟確定小葉又出外了，他透過關係，從入出境管理局得到小葉出境的資料，但那已經是三天前的事情，小葉竟然就在他查到資料的前三天又離開了台灣。

「你知道小葉在哪裡嗎?」

就算在台灣，他也沒辦法一個鄉鎮一個鄉鎮去打聽小葉的下落，何況是這麼大一個地球?

小葉飛去了日本，但之後呢?之後的小葉又會飛去什麼地方?

想到那一片小小的葉子飄零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裡，任憑風吹雨打，他的心每每糾結!

她為什麼不肯聽他說?為什麼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難道她不知道這對他有多麼不公平?他等了她那麼久……那麼久啊!

到了第三個月的時候，他已經完全無法再忍耐。

小葉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裡，他心裡感到強烈不安，總覺得他如果不能及時找到小葉，或許這輩子他們都不能再見面……

永遠失去小葉的惶恐讓他坐立難安!

「你大一都沒念完就想出外?你能出外嗎?不知道現在還有限制令嗎?」

「我一定要去找她!如果現在不能找回來，也許我永遠再也見不到她!」

「我知道你很愛小葉，但是你不覺得你太衝動了嗎?」小孟的父親嘆口氣，「年輕人的愛情就是這樣，說風就是雨。眼下錯過並不表示一輩子都會錯過，你這麼衝動，就算找回來，你確定你們真的能一生相守?」

「能!」

「那是你現在說的。」孟父搖搖頭，「你們前面的路還那麼長、會遇到的人還那麼多，什麼叫『永遠』?說不定回來之後第二天你們就吵架分手了。」

「有可能，也許會，但是如果我現在不去找她，我這輩子心裡都將帶著她，我再也不能愛別人，再也不能明白什麼叫『真愛』。也許我將來真的會娶妻生子，可是我將永遠怨恨自己為什麼不在有機會的時候將她帶回我身邊。」

「你——」

「爸，我真的不能沒有小葉，不管你怎麼說都沒有用。別勸我了，也許我真的不能出外去找她，可是我忘不了她，也不能原諒我自己!」

小孟的父親無言地看著自己的兒子，雖然心裡認為兒子只不過是年少輕狂、只不過是一時承受不了失戀的事實，但他也擔心固執的兒子或許真會實現他所說的話。

他們只有小孟這個兒子，看著他如此痛苦，又情何以堪呢?

孟父嘆口氣道：「我找幾個長官想想辦法，如果你真能知道小葉的下落，那麼就去找她吧。」

「爸?」

孟父苦笑著搖搖手，「先決條件是要你能找到她。別以為我會讓你天涯海角到處去追，人海茫茫，咱們家可不是金山銀礦。」

小孟連忙點頭!

「我會的!我一定會找到她的下落!會把她帶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