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御林軍徹夜在整個皇城內展開仔細的搜查。
從昏迷中醒來的尤太醫和幾名小太監,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遵照皇上的吩咐,每晚必須有太醫院的御醫駐守在永夜宮照顧夜兒,今晚輪到尤太醫。他是在酉時(晚六點)左右來的,向往常一樣給夜兒把過脈,待他睡下後,便在外室休息。
幾個小太監都是一直在永夜宮伺候的,今日也像往常一般。
他們只記得自己昏迷之前大概是戌時(晚八點)一刻左右。
「皇上,如果照這個時間算起來,昭陽侯殿下被虜走應該不到兩個時辰。」福氣在旁推斷。
如果是刺客,只要刺……殺就好了,為什麽要虜走夜兒?
戌時一刻?那時城門早已關閉。但是因為已過立夏,按照明月王朝夏季行規,北面會開一偏門至亥時關閉,出城完全來得及。
他們到底有幾個人?到底是怎麽把夜兒從皇宮虜走的?
紗帳被扯到地上,內室卻沒有打鬥過的痕迹……
夜半三更,數匹駿馬從滄浪城北門疾馳而出,清脆的馬蹄聲在寂靜的夜裡異常清晰。
騎在首騎上的人一身黃袍,頭束金冠,飛揚的明黃色雲袖在黑夜裡非常明顯。
「皇上,」幾名御林軍從前方官道迎面奔來,翻身下馬,一人上前道,「前方樹林里發現一輛棄置的馬車。」
「走!」雲珂冷喝一聲,揚起馬鞭奔去。
原本黑暗的樹林被御林軍的火把點得通亮,一輛黑色馬車正靜靜停在其中。
「皇上。」
雲珂躍下馬背,來到馬車前,一把掀開帘子。福氣在旁舉起火把將車內照得明亮。
空空的馬車裡淡淡散著一股幽香,和永夜宮裡留下的一樣,一方素色錦帕落在座椅下。
雲珂伸手拿起手帕,原本蒼白的臉色幾欲透明。
這正是下午還束在雲夜發後的那塊錦帕。拿到眼前輕嗅,似乎還可以聞到雲夜身上的怡神香味。
「皇上,什麽痕迹也沒留下。」福氣在車內仔細搜索一番後道。
「追!」雲珂臉色一沈,收起錦帕,轉身上馬奔出樹林。
眾人緊隨其後,一路疾馳出幾十里地,卻什麽也沒再發現。
突然,雲珂停下駿馬,立住不前。
眾人不敢妄動。等了片刻,福氣上前,見皇上眉頭緊鎖,神色凝重。
「皇上?」
「現在什麽時辰?」
「大概快到五更了。」福氣抬頭看看東方晨曦漸現的天空,估算道。卻見皇上神色愈加沈重。
沈思片刻,雲珂猛然喝道,「立刻返城。」
縱馬回身,向都城滄浪奔去。
雲珂彷彿在和時間賽跑一般,披星戴月,千里駿馬一路疾馳。天空卻偏偏作對似的,蒙蒙亮亮的曦光從東邊緩緩升起,轉眼間已過了牟時,正是滄浪城門開啟的時刻。
奔至北城門外,城門已經大開,守城將領早已遠遠望見是半夜出城的皇上回來了,連忙跪到門外迎接。
雲珂在守城將領面前勒住韁繩。
「城門開了多久?」
將領聽皇上語氣不善,戰戰兢兢地答,「回皇上,牟時開城,已開了快一個時辰。」
雲珂臉色一變,
「來人。傳朕旨意,立刻關閉所有城門,不得有誤。」
幾名御林軍領命,立刻向各個城門傳令去了。
回來路上,已見到零星身影走在官道上。北門偏僻,此時時辰尚早,出城的人寥寥可數。但是東城門臨近市集繁華之地,南城門守著商貿交易中心,早上出城採購、進城運貨的人流一向絡繹不絕。一個時辰,已經足夠很多人出入了。
「皇上。」福氣已經明白過來,昨夜亥時在北門關閉前疾馳而出的可疑馬車,恐怕只是敵人的聲東擊西之計。策馬來到皇上身畔,聽到皇上正喃喃自語地念:
「但願還來得及……」
「皇上,我們還是先回宮吧。」福氣輕輕地說。
雲珂望著灰灰白白已漸漸大亮的天空,茫然半晌,終於緩緩點了點頭,向皇宮馳去。
再次回到永夜宮,看著空蕩蕩地寢室,雲珂面無表情,心裡卻憂急如焚。
他知道自己因為關心則亂,已經連續犯下兩次錯誤,現在必須冷靜下來,儘快找到夜兒。
環視四周,一切都保持得和昨夜一樣。福氣親自搜查過一遍,除了室內飄散的極品迷香,什麽線索也沒有。
「皇上,」福氣來到身邊,「早朝時間將至……」
「朕今日身體違和,不上早朝。」
「是。」
「等等。」雲珂喚住正要退下的福氣,「傳文相連清,武相徐少淵到鳳儀殿議事。」
「是。」
福氣退下後,雲珂走到窗前的湘妃榻前,想到昨日下午還和夜兒在這裡相擁而眠,第一次感受到他腹中胎兒的跳動……
雲珂攤開白皙修長的手指,回憶著昨日的感覺。
不知夜兒現在究竟怎麽樣?
一想到夜兒現在可能的處境,體內一股躁氣急涌而上,喉口微腥,幾欲脫口而出。雲珂急忙按住胸口,將這股積鬱之氣強壓了下去。
明知自己再想下去只會方寸大亂,但思緒卻是不由自主。
夜兒現在連流雲劍都握不住,如何自保。
雲珂扶住湘妃躺椅的椅背,緊緊按住絞痛不已的胸口,強迫自己不要再想。
突然,靈光一閃,有什麽念頭浮現在腦海里。
雲珂轉頭看向旁側的黑木雕花紋櫃,在柜子側畔掛著一柄空空的劍鞘。
雲珂獃獃注視半晌,突然疾步沖了過去,一把抓下那柄空劍鞘。
昨天因怕雲夜觸劍傷情,他把原本掛在床頭的流雲劍改掛在了背床而向的雕花紋柜上,距離床榻有五六步之遠。從床前扯下的紗帳和掀開的被褥來看,雲夜原本大弱的身體又中了迷香,應該無力去拿放置遠處的流雲劍,但卻意識清醒,被擄走前扯下了紗帳。既然如此,流雲劍為什麽會不見了?旁人是不會看出來在這把普通劍鞘里裝的是舉世聞名的流雲劍。而且夜兒又為何要做出扯下紗帳這樣毫無意義的反抗?
雲珂來到床前,拾起地上的紗帳,看著上面精美的群花刺繡,仔細思索。
福氣再次進入寢室,就見皇上正坐在床榻上,手裡拿著劍鞘和紗帳凝神深思。
「皇上。」
雲珂聞聲,緩緩抬起頭來,面上雖有掩不住的疲倦之意,但眼神卻異常的清亮。
福氣恭敬地道:「皇上,連文相和徐武相已經在鳳儀殿恭候。」
「知道了。」
當日雲夜服了斷命果,雲珂一夜之間將太醫院所有的御醫都調了去,不免驚動朝廷里一些敏感的大臣。所以當夜兒情況好轉一點後,雲珂便在鳳儀殿召見了文相連清、武相徐淵和慶王雲瑄等一干朝廷重臣,將夜兒的事簡略交待了一下。所以這件事,朝中幾位重臣都是知曉了的。但此事實在關係重大,眾人心中難免會有些疑慮。
文宰相連清年不過五旬,才高八斗,思慮敏捷,辦事周密,在先皇明德帝時已位為宰相,以前曾是雲珂的太傅。
武宰相徐少淵雖然只有三十三歲,但文韜武略,無有不精。是雲珂即位後明貞六年親封的武相。而且他曾是追隨雲珂的義兄、雲夜之父雲皓征戰沙場多年的舊部,雲皓視他如手足。雲珂封他為相,一則是他自身的實力;另一則,不能不說沒有愛屋及烏之意。
來到鳳儀殿,文武雙相正面色凝重地等候著。
雲珂擺擺手,要他們勉禮,在龍椅上坐了下來。
「皇上昨夜連夜出城,早上又命人關閉了四方城門,仔細盤查出城人員,不知宮裡發生了什麽變故?」文相上前問道。
雲珂雖然面容疲憊,但是神色沈靜。
「昨晚有人夜闖深宮,截走了昭陽侯。」
「什麽?」文武雙相齊齊大驚。
雲珂緩緩地將事情經過大致解釋了一下,卻略過了楓極不提。
「皇上,炎國刺客如此囂張,實在讓人忍無可忍。請皇上下令,讓微臣領兵去剿滅了他們,救回昭陽侯。」徐少淵情緒激動,雙眼冒火。他雖然年紀尚輕,但封相五年,辦事一向沈穩老練。可是這次實在動了肝火,已是怒極。
「皇上,武相的話雖然略有莽撞,但我們確是不能再容忍下去了。多年以來,我明月王朝雖然國強民富,百姓無憂,但是皇室王族卻經常受到諸國刺客的騷擾,炎國更是年年都有刺客派來。此事我們必須早日解決,不然皇上也是性命堪憂。」連相面色沈鬱,憂慮地道,「不過現在還是要以救回昭陽侯為先,刺客之事尚需從長計議。」
「不,」聽完連相的話,雲珂靜靜地開口道,「要先解決刺客之事。此事不能再拖,必需儘快解決。朕安排已久,早有釜底抽薪之計。」
「什麽?那昭陽侯怎麽辦?」徐少淵和文相面面相覷,相顧愕然。二人入朝多年,對皇上和昭陽侯的事知之甚詳。昭陽侯一向是皇上的心頭肉,恩寵有加,疼愛無度,現在又是這種……這種關係。何況昭陽侯身上還有著皇上的骨肉,皇室的血脈,更是萬萬不得有失。不然,以皇上外柔內剛的性子,這輩子怕是真正要孤家寡人了。
不過二人又深知皇上雖然外表溫和柔順,好似沒有脾氣,但骨子裡卻是倔強剛強,極有主見之人。皇上既然這麽說,便已是拿定了主意。
「昭陽侯現在應該是安全的,不然刺客不會大廢周折的將他擄走。」雲珂坐在龍椅上,手指輕敲椅背,眉頭微鎖,淡淡地說。
連相見狀,與徐相對視一眼,上前問道,
「既然皇上已經胸有成竹,那麽關於釜底抽薪之計……」
「此事還有勞二相密切配合了。」說著,雲珂緊緊地注視著他們,緩緩說出自己的計劃。
……
對二相的大驚失色和連聲反對恍若未聞,雲珂心意已定,將捉拿刺客該做之事交給他們仔細安排後,起身離了風儀殿。
回到永夜宮,御林軍軍長雲常早已恭候多時,此時連忙將各個城門的調查結果向皇上報告了。
「既然早上離城的十四輛馬車,和四十六個百姓都沒什麽問題,就不必再查下去了。傳令下去,將城門開啟吧。」雲珂淡淡地下了命令。
雲常微感錯愕,不明所以,看了一眼一旁的福總管,卻見福總管沒有說話的意思,只得領命退下了。
福氣從雲珂登基之日起開始追隨左右,對他作為一國之君的所作所為深為了解。當他早上看見皇上異常清亮的眸子時,便知道皇上已經有了決定。
深夜。
「皇上,楓極的事情奴才已經辦妥。」
雲珂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福氣,今日起你不用再以大內總管的語氣和朕說話了。是你使用另一個身份的時候了。」
「是。」福氣站直原本弓腰的身體,放下手中的拂塵,撩起大內總管的下袍,單膝跪下,雙手抱拳,
「屬下拜見主子。」
雲珂輕輕笑了,神色有些自嘲。
三日後,御書房。武相徐少淵覲見。
「皇上,事情已經準備好了。」
雲珂正站在窗前,負手而立,沒有說話。
徐少淵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面前這位青年皇帝。
一身明黃色的龍袍,優雅天成,威儀自現。
一縷秀髮從鬢角輕輕垂下,為原本便柔和俊美的臉龐襯出一股淡淡的嫵媚風姿。在朝陽的映射下,那雙眼型極為優美的雙眸,也愈發流轉出瑰異明亮之色。整個人彷彿沐浴在一種如牡丹怒綻後,盛極將敗的明豔中。
徐少淵凝視著眼前人,突然產生一股想把他狠狠揉進懷裡,在他殘敗前扯碎他所有怒放的豔麗的衝動。
被自己內心深處冒出來的念頭駭了一跳,連忙低下頭去,心卻是止不住的狂跳。
這種狂跳許多年前也有過一次。那一次,是面對一個虛弱不堪,臉色蒼白,但雙眸卻異常清亮瑰麗的少年。
「走吧。」
皇上低沈地聲音打斷了他的沈思,抬起頭來,眼前的人沖他淡淡地一笑。這個笑容猛然間與多年之前,那個脆弱地彷彿會隨時被風吹走,卻最終帶著這淡淡柔和的笑容,堅強活下來的少年皇帝重合在了一起。
深吸一口氣,徐少淵收斂心神,知道這個自己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人,也許正面對著和十一年前一樣的危機。……
一輛普通的馬車疾馳在樹林中。它雖然駛得極快,卻異常的平穩。
什麽人駕車的技術這麽好?仔細一看,不過是一名面貌平凡的年輕大漢。
車簾掀開,一個女人鑽了出來,坐到漢子身旁。她身材婀娜,容貌也頗有姿色,只可惜左臉上竟有一塊巴掌大小的青斑,整整蓋住了半邊臉,讓人多看一眼也沒了興趣。
女人坐下後,低低開口,
「已經半個多月了,也不見半個人影追來。」她的音質低沈,聽起來很有誘惑力。
見男人沒有說話,女人哼道,
「看來他也不怎麽把……把人放在心上嘛!」
漢子想了想,沈聲道,
「那也不一定。咱們一路西行轉南,繞路而行,走的又都是荒僻的小道捷徑,也沒怎麽接近大的城鎮。」
女人睨了他一眼,又哼道,
「那咱們十天前路過濼州城,怎麽也不見有什麽異常。」
他們一路上行來,避開了所有較大的鎮城,濼州是他們為了補給,到過的唯一一座大城。
男人這次好像沒有話說了,只是悶頭駕著馬車。又行了半晌,問道,
「人怎麽樣了?」
「還是老樣子,也沒什麽起色。」女人皺眉。
「看來還是得趕緊回去。」
「快到青州了,我這兒有些東西不夠,到時你進城幫我跑一趟。」
「好。」
說話間,馬車已經駛出樹林,上了官道。
行了片刻,遠遠的就見路旁出現茶肆,可見已接近青州。
年輕大漢把馬車在茶肆前停下,跳下馬車,走進鋪里。一個老闆模樣的人迎了上來,
「客官喝茶嗎?」
「不要茶。一壺清水,兩個茶杯。另外包上十個饅頭。」說著遞上十幾文錢。
不喝茶只要清水。老闆在這官道旁經營茶肆多年,什麽樣的人都見過了。這大汗雖然模樣打扮都很一般,但說話簡潔行事利索,說不定也有什麽來頭。當下收了錢,笑道,
「清水茶杯這就送來,不過饅頭剛剛蒸上,怕得等一會兒。」
「不妨事。等會兒就是了。」大漢伸手接過茶壺和杯子,也不在鋪里坐,轉身回到茶肆外的馬車上。將茶壺遞給坐在馬車上的女人。
鋪子里坐著的幾個閑客本來見那女人的側臉頗有幾分姿色,還想多望幾眼,誰知見了她轉過來的左臉,頓時嘔心的連嘴裡的茶也要吐了出來。紛紛轉回頭去不再理會,又聊起剛才的話題。
「現在京城這麽亂,小子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的好。」一個客商模樣的中年人好心地對坐在對桌的年輕小商販說。
那個小商販苦著臉道,「也許只是傳言罷了,現在也沒聽見朝廷有什麽動靜啊。」
「等有了動靜,只怕也是明貞帝駕崩的誥文啦!」坐在客商身邊的莽漢,見商人和書生說了半天,書生卻還不信似的磨磨唧唧,早已不耐煩了,嚷嚷了起來,「皇帝遇刺重傷昏迷了十幾天,聽說到現在也沒醒,你當是開玩笑麽。我家老爺離開京城的時候,京城都快炸了窩啦。告訴你去了也是白去,誰有心情和你做生意,別再把你當了姦細抓起來。」
「老四,說話注意點。」客商皺了下眉,提醒莽漢。
鋪外馬車上的大漢和青斑臉女人,聽了那個莽漢的話,心下暗驚。女人裝作不經意似的撩起車簾,向里望了一眼,見車內昏迷的人並沒有醒來,略略放心,沖大漢使了個眼色。
大漢拿起茶壺茶杯回到鋪里還給老闆,正好聽到客商提醒莽漢的話,故作奇怪地上前道,
「皇上遇刺?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我們離開京城的時候還好好的呀。」
那個客商看了他一眼,只當他是一個普通車夫,
「你們是什麽時候離開京城的?」
「四月二十九。」
「皇上是五月初三那天遇刺的,到今天正好半個月了。」
是他們離開後第四天的事。
「什麽人這麽大膽,竟敢行刺皇上?」
「還不是炎國那些家夥。」旁邊的莽漢又嚷嚷起來,根本不把剛才客商的提點放在心上。「炎國跟咱們也算世仇了,被咱們打了那麽多年敗仗,又割了那麽多地,豈能善罷甘休。聽說這回是因為有姦細,還是潛入皇宮的內奸,這不是讓皇上防不勝防麽。當年明德帝就是讓他們給刺死的,現在又輪到明貞帝了。不過德帝還強點,沒過兩天就一命嗚呼了,還有貞帝繼承皇位。可貞帝卻連兒子都沒有,現在要死不活的,要生也來不及了,這皇位將來都不知道傳給誰去。」
「老四,這種話別亂說。跟你說了多少遍……」
此時茶肆老闆已經包好饅頭送了過來。大漢聽著客商開始絮絮叨叨地教訓莽漢,也沒什麽要打聽的了,便抱個拳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