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傍晚的鬧區街道上，尋歡作樂的人潮漸漸多了起來。

孟波羅獨自一個人在街上閑逛著，長久以來緊繃的心情難得可以放鬆片刻。

這一陣子總是黏著他的鐘風彥，在今天下課時終於拗不過朋友們的邀約，跟他們一起去那些屬於年輕人的地方玩樂。

孟波羅輕輕吁了口氣。

是啊！風彥原本就該屬於那些跟他年紀相近的同僚團體，像這樣與他們一同輕狂、一同歡樂不是挺好的嗎？

可他卻老喜歡三不五時纏他，甚至要求他一起去逛街、看電影、約會。

如果讓人看到，發現他們的關係，事態可就嚴重了，因此他當然沒有答應這些要求。

孟波羅胡思亂想著，沒有特定目標的逛進了一家服飾店。他不經意的瀏覽店內的各式冬季服飾，一眼便看到展示柜上琳琅滿目的各式圍巾。

他突然想到鍾風彥總是空蕩蕩的頸子，記得他似乎沒有圍巾。

聽氣象報告說，最近有冷氣團要來；而且，再過不久就是風彥的生日了，買個禮物給他，他一定會很開心吧！

可是，這樣好嗎？

風彥近來這麼纏著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他那總是別有深意的眼神，任誰都看得出其中的涵義，風彥……該是喜歡上自己了。

對於風彥太過明顯的暗示，他一直都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才好，倘若又送他生日禮物，那麼他們之間悖德的師生關係是否會更加糾纏不清？

就這樣，突然湧上的猶豫讓孟波羅拿不定主意的在圍巾前站了許久，其間還有售貨小姐過來招呼他，問他是要自己用還是要送人的，如果要送給情人的話，現在最流行的又是什麼樣的款式……

聽著售貨小姐的介紹，孟波羅連忙緊張的搖手。

「不是要送給情人，我只是……」要送給自己的學生。只是這樣的話，他卻哽在喉中，怎麼也難以說出。

最後，他有些難為倩的赧紅著臉說：「謝謝你，我自己看看就行了。」

售貨小姐依言離開去招呼其他客人後，孟波羅才鬆了一口氣，同時又不禁暗罵自己，何必這樣優柔寡斷、舉棋不定？不過就一條圍巾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強烈冷氣團將至，他關心自己的學生也是應該的啊！

一一合理化心中的顧慮后，他開始挑起圍巾的式樣與顏色，聽剛才的小姐說，最近好像挺流行那種拖得長長的圍巾。

孟波羅思付著，鍾風彥的俊帥外表已經夠吸引人了，不需要一些鮮麗的色彩再為他做無謂的裝飾，所以，他選了一條淺灰色的圍巾。

當櫃檯小姐將結帳打包好的袋子遞到孟波羅手中，他感到手裡似乎有股沉甸甸的無形重量拖曳著他。

腦海里浮現的卻是鍾風彥收到禮物時的開心臉龐，但同時，他亦忍不住擔憂自己跟鍾風彥之間的關係，會不會因為這條圍巾而往某個未知的方向改變。

走在熙來攘往的人行道上，他能感受到胸膛里有一股沉重感在鼓動，還有一種他始終不能釐清的感覺……

正當他的腦海不斷迴旋著他跟鍾風彥之間的糾葛時，匆地，他的背後傳來了一聲低沉的嗓音，喚住了他茫然行走的腳步。

「小波……」

孟波羅轉頭望向喚住他的男人，霎時，他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瞠大的雙眼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怎麼可能！怎麼會是他？

他們明明不可能再見面了，他也不會再理會當初主動告白而讓他深深厭惡的自己啊！

「果然是你，小波。我知道我不會認錯人，好久不見了。」

俊偉男人的語氣里有著久別重逢的興奮，而孟波羅只是直直看著他，唇瓣微張，一時說不出任何話。

看著孟波羅一語不發、怔愣望著自己的模樣，男人有些發窘的抿抿唇。

「或許你忘記我了，我是你的高中同學譚仲海，記起來了嗎？」他重新自我介紹，神情有些失望，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我當然知道你是誰。」

孟波羅的聲音有些發顫，他怎麼會忘了他？這些年來，譚仲海的身影不斷地出現在他腦海，讓他痛苦的思念至今啊！

知道他其實並末遺忘自己，譚仲海總算稍稍釋懷了，舒展擰緊的眉頭，對他微笑。

「你現在過得好嗎？」

「嗯……」

「你……」譚仲海還想說些什麼，但又覺得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頭敘舊似乎有些不妥，是以，他看了眼腕錶，問道：「你吃飯了嗎？」

「還沒。」孟波羅搖頭。

譚仲海聽了，展開俊朗的笑容。「那麼，我們找個地方一起吃晚餐，順便聊聊近況吧！」

「風彥，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啊？打撞球？還是去舞廳跳舞……咦？」

剛剛唱罷KTV的一群同學們回頭向鍾風彥詢問時，卻發現他竟沒有跟上來，昂藏的身影佇立在與他們有一小段距離的街道上，雙眼緊緊盯著對街的方向。

朋友們原本要大喊，提醒他跟上來，沒想到鍾風彥直立不動的身子突然往反方向走去。

「風彥！你要去哪裡？」

朋友見狀連忙大聲叫喊，可是頃刻間鍾風彥的身影已淹沒在熙來攘往的人群里。

「真是的！風彥到底是怎麼回事？竟然什麼話都不說，說走就走，真是不夠朋友！」

「我猜他現在一定是談戀愛了。」

「你也這麼覺得？」

「可不是嗎？最近找他出來玩，他老說沒空，今天好不容易將他拖出來玩，結果，剛才他在KTV里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你們注意到了沒？他肯定是交女朋友了！」

「可是對象是誰？竟然對我們這群死黨保密到家，絲毫不透露。」

「由此可見，他對那個人有多在乎，才會這麼保護她。八成是怕讓我們知道了，會聯合起來鬧他，開他們玩笑。」

說到這裡，其中一人忍不住覺得疑惑。

「聽你們這麼講，讓人更是好奇了。到底是什麼人能讓桀騖不馴的風彥那麼在乎，不顧一切的保護她？」

朋友們紛紛面面相覷、聳肩搖頭。

「誰知道啊！可以確定的是，風彥那個對象絕對是讓人大吃一驚的人。」

「原來你現在在一家知名的電子公司擔任工程師。」孟波羅坐在氣氛高雅的餐廳雅座里，看著譚仲海遞給他的名片，喃喃的說道。

他有些不安的抬頭打量眼前西裝革履的俊挺男人。

「仲海，感覺上你變了好多……」

孟波羅抬起訝然的眼眸盯著他。

譚仲海兩手一攤，繼續說著對他的控訴。

「快十年了，你竟然都不跟我聯絡，同學會也從來沒參加過，負責聯絡的人說你搬家了，找不到你。就算如此，你也可以主動來找我啊！真是的，虧我們當時還是最好的朋友。」

驀地，孟波羅的心中湧起一種名喚羞恥的情感，在他如止水的心湖間激起不小的漣漪。

他能夠再去找他嗎？

當初譚仲海聽了他的告白，不但拒絕他，甚至到他們畢業為止，兩人根本是形同陌路，不曾再說過一句話。

天知道他有多麼後悔對譚仲海告白，讓自己從此失去一個最重要的朋友。

因此，現在還能夠坐在這裡跟譚仲海如同往昔般的吃飯聊天，對他而言已是最珍貴的禮物了。

從剛才到現在，譚仲海隨興的聊著班上同學的近況以及誰結婚的消息，完全沒有提及當年那件讓他們尷尬的事，孟波羅想，他是有意避開的吧？

「沒想到你會當老師……」

譚仲海似乎有所保留的語氣，讓一直低頭若有所思的孟波羅不解地抬頭。

譚仲海補充道：「記得高中時，你總是靜靜的在一旁看自己的書，只要有人跟你說話，你就會緊張得不知所措，現在你居然能夠站在幾十個學生面前傳道授業，不簡單喔！小波。」

聽著像是讚許的語句，孟波羅微紅著臉低下頭。

他也還記得，當時人緣極好的譚仲海身邊總是圍著一群人，因此，當譚仲海第一次跟他說話時，他緊張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沒想到之後他們竟會成為知己好友，最後又因為他的不知足，毀了他們之間所有的一切。

看著孟波羅不經意流露出的落寞神情，原本滔滔不絕地談著往事的譚仲海也停下話題，不發一語的望著對座的昔日好友。

發現他們之間乍然出現的沉默尷尬，孟波羅頓時坐立難安。

怎麼回事，為什麼仲海突然不說話了？他剛才不是一直輕鬆愉快的說著話，炒熱他們之間的氣氛嗎？

怎麼辦？不說點什麼不行，他們之間的氣氛已經緊繃到他幾乎不能正常呼吸了。

可是，他要說些什麼？他根本沒辦法像仲海那樣從容不迫的談笑，化解這讓人尷尬的場面啊！

就在孟波羅一動也不動的僵坐在餐廳的座位上，覺得周遭空氣彷彿快被抽空時，原本靜默翻攪著盤中沙拉的譚仲海倏地抬起了眼，定定的望著他。

「小波，你是不是有情人了？我是說『男』朋友……」他單刀直入的問，不再像之前那樣閑扯無聊話題。

「你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什麼男朋友？我……當然沒有！」

原以為譚仲海會避開不談這個話題，他卻突如其來的觸碰他們塵封已久的禁忌回憶，讓孟波羅慌亂得語無倫次。

「真的沒有？」譚仲海灼灼發亮的目光緊盯著他。

面對他再次確認的探問，孟波羅正要依直覺回答時，他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鍾風彥的影像。

孟波羅對這樣下意識的反應感到一陣愕然。

為什麼他會莫名的想到他？他跟風彥之間根本不是什麼情人關係，他只是風彥一時興起、覺得好玩的玩具而已。

「小波？」

望著孟波羅怔愣不語的模樣，譚仲海輕喚了他一聲。

「我沒有情人。」孟波羅低下頭，囁嚅地回答。

一確定重逢以來便想得知的答案，譚仲海緊繃的表情瞬間放鬆下來。他深深凝視眼前低眉斂首、戰戰兢兢坐著的孟波羅，不禁發出一聲喟嘆。

「小波，記得剛認識你時，你就是像這樣不安，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情感。跟你成為好友后，你的臉上才漸漸有了笑容……可是沒想到後來……卻是我奪去了你的笑顏。」

譚仲海說話的同時，想起當年那個跟他告白后，總是一人孤獨地佇立在走廊盡頭的單薄身影；還有那個想要走過去跟他說話，確認心底真正情感，卻總因一旁突然出現的人聲，而驚慌移步的自己。

那時的他沒有勇氣面對小波突如其來的告白。

在經過這些年來不斷的追尋，終於再次相遇的此時，他是否能再次擁有這段來不及萌芽的情緣？

聽見譚仲海帶著歉意懊悔的話語，孟波羅慢慢的抬起頭來，對上他深情凝望的眼眸，霎時心頭一動，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小波，我們……」

譚仲海殷切的叫喚他的名宇，一手往孟波羅放在餐桌上的手移去，正當他要握住時，一陣手機鈴聲突地響起。

縮回手拿出衣袋裡的手機，譚仲海看了一眼后，跟孟波羅做了個抱歉的手勢，起身到一旁講電話。

譚仲海離位后，孟波羅緊張的心情仍是無法平復，如果沒有剛才那通電話，譚仲海打算跟他說什麼？

他們之間早在十年前便已結束了，只是剛才譚仲海凝望他的眼神，讓他不禁有了一絲期待。

他抬起頭往譚仲海的方向望去，卻意外看見他講手機的神情。

仲海他……正對手機那端的人說謊！

那是譚仲海自己也沒察覺的說謊習慣——微笑時眉宇間為難地緊蹙。

手機彼端的那人是誰？是他的客戶嗎？為什麼仲海要對他扯謊？

待譚仲海結束手機對話，回到座位上，又繼續跟他聊著工作的近況，對於剛剛中斷的話題似乎遺忘了，沒有再提起。

一直低頭聆聽的孟波羅忍不住抬起頭打斷他的話，問了心中一直耿耿於懷的事。

「仲海，你現在有情人了嗎？」

對他突來的問題，譚仲海似乎有些詫異。

而後，孟波羅凝視著他平滑無皺的眉間，聽見他低沉磁性的嗓音緩緩從口中吐出：

「沒有，我沒有任何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