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葉冬海衝進家門,才發現自己又晚了一步,夏春秋還是離開了。
他在樓下遇見陳叔,聽陳叔大致說明他才知道公司亂成了一團,因為春秋要求舅舅退休,並且馬上離開公司,他這才知道舅舅這些年來對公司做了什麼,對春秋做了什麼。
他回家只看見佛壇前滿地的混亂,地契、存摺、印鑒和各種文件,他跪坐在地上,他感覺得到春秋有多麼傷心。
地上仍然是濕的,他伸手抹過春秋的眼淚,只能閉上眼伏下身,他感覺得到春秋的絕望。
不是的……我沒有離開……我不會放下你……
他猛地爬起身,他知道自己必須跟春秋解釋,要讓春秋了解為什麼。
然後呢?
他呆坐在地上,想著他最害怕的是什麼。
不就是失去春秋嗎……
但現在春秋已經不在身邊,他有多麼害怕多麼焦慮多麼擔憂,如果能換回春秋的話,這次他什麼都不管了,不管是奶奶的遺言還是什麼他都不管了,就算是會發生什麼災難他也不管了……
他突然覺悟到,如果就這樣下去,他還是會失去春秋,如果是這樣的話,何不試著在—起看看?
春秋……你在哪裡……
葉冬海茫然的坐在地上,想著春秋十年來是怎麼過的,自己十年來是怎麼過的,他們浪費了十年究竟創造了多少回憶?
仔細想來,一隻手也數不完……
葉冬海抱著頭逼自己冷靜,現下杜槐歆是不會再幫他的,他一定要想辦法自己把春秋找回來。
他想著是什麼時候開始,他感覺不到春秋,或是不願去意識到春秋在哪裡的。
他雜亂想著,然後決定起身走進春秋房間,他坐在春秋床上,想著他昨天在這裡吻過他,他悲傷的神情和微涼的唇,都讓他心疼不已。
他重重地躺了下來伸手掩住臉,為什麼自己要傷害他……
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天花板的天女和觀音彩繪,那是奶奶著人為他畫的,因為春秋總是因為工作吸收過多負面的東西,他總是害怕在夜晚入睡,於是奶奶讓人畫了觀音和綵衣天女來看著他入睡。
望著栩栩如生的畫像,他覺得似乎冷靜了些,他突然爬起身,想起小時候奶奶教過的,雖然成功的只有槐歆。
他想也許可以試試,奶奶說過只要誠心,只要專註就可以。
他拉開春秋書桌的抽屜,他總是會在抽屜里放上幾包色紙,他抓起一包,抽出一張色紙,深吸了口氣,很專註的誠心的折著紙鶴,想著春秋想著他的行蹤。
然後很緩慢而細緻的拆出一隻紙鶴。
他小心的把紙鶴捧在手上,他喃喃自語般地念著,「……帶我到春秋那裡去……」
……帶我到春秋那裡去……帶我到春秋那裡去……帶我到春秋那裡去……
不停的反覆的念著,然後手上的紙鶴像是動了一下,他狂喜的盯著手上的紙鶴。
他也沒想到居然自己做得到,紙鶴只微微動了幾下,接著緩緩升起后化成一隻白鳥,突然飛起來繞了幾圈,卻朝房裡頭沖。
葉冬海愣了下,那隻白鳥直衝向春秋的衣櫥,然後碰一下撞了上去就掉下來。
葉冬海苦笑著,走過去撿起被撞歪的紙鶴。
「還是不行嗎……」他嘆了口氣,把紙鶴撿起來,轉身想著要不要再試一次的時候,突然停頓了下。
他回身望著衣櫥,然後伸手打開。
衣櫥里當然只有衣服,他伸手輕撫著春鞦韆常穿的衣服,然後在關上前他瞄見一個鮮黃色的東西。
他怔了下伸手去撈,那是一頂鮮黃色的帽子,小學生戴的那種。
他突然間想起來,春秋是上過學的,在小學的時候,只去了三年,雖然最後仍然沒辦法繼續下去。
沒想到他把這頂帽子保存到現在……
葉冬海想著,那時他每天都帶著春秋上下學,那三年的日子對他們來說都是難得的回憶……
葉冬海微微笑了起來,然後笑容僵在臉上。
那不就是唯一一個,一起去過的地方嗎……
他突然恍然大悟,然後轉身衝出房間,小學離家不遠,只要走十五分鐘,春秋應該、應該還在那裡……
他拚死命的衝過去,沒有停下腳步地跑,直到衝到學校門口為止,他繞著學校走了一段路,然後從後門翻了進去。
他還記得春秋的教室在什麼地方,他還記得春秋都是在那裡等他的。
他喘著氣跑到低年級生的遊樂場,然後鬆了好大一口氣。
……春秋……
……春秋……
夏春秋坐在鞦韆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晃著,抬頭看著天空不知道在看什麼。
葉冬海慢慢走過去,直到站在他身邊。他伸手拉住鞦韆,蹲在夏春秋面前。
「春秋……」他低頭握住夏春秋的手,觸手的冰冷讓他的心緊縮了下。
夏春秋沒有反應,葉冬海伸手捧住他的臉,讓他望著自己,語氣溫柔地開口,「春秋,我們回家好嗎?」
夏春秋只是定定的望著他,「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我回到那樣的家裡去……」
夏春秋的語氣平淡,但是聽在葉冬海耳里卻是椎心般的刺痛。
「……我回去了,你就就可以安心的離開了嗎……這是你想要的嗎?」夏春秋只是定定的望著他。
「不是,我從來就沒有想要離開你,沒有想過要離開那個家。」葉冬海撫上他的臉,認真望著他開口。
「……我不相信……我不要再相信你說的……也不要再聽奶奶說了,我不要再聽了!」夏春秋甩開他的手,他想哭,但是已經沒有可以掉的眼淚了。
他幾乎是用力全力的把所有委屈喊出來,「你根本不在乎這十年我過的是什麼日子,你跟舅舅一樣只想我不停的工作就好,我每天生活在那個家跟公司之中,不管身邊有多少人我都覺得孤立無援,我不在乎工作辛苦或是寂寞,我只希望你能理解,只希望你在身邊而已,為什麼你要丟下我!」
「對不起,春秋對不起……我不會再這樣做了……對不起……」葉冬海伸手緊抱著夏春秋,懷裡不停顫抖著的纖瘦軀體讓他覺得心碎成一片片的,但春秋沒有哭,他覺得心好痛好痛,痛到眼淚掉了下來,他不記得自己幾年沒有哭過,但現在無法剋制的掉了下來。
夏春秋掙開他的懷抱,退了幾步伸手抱著雙臂像是在防衛著什麼,他凝望著葉冬海,然後別過頭去,他不願意讓葉冬海的眼淚動搖他,只平撫著自己急速的呼吸,平靜的開口,「我只想知道為什麼,奶奶的遺言說了什麼?你如果真的在意我,又為什麼無法為了我違背奶奶的遺言?」
葉冬海深吸了口氣,低下頭半晌,「奶奶說……我們不能分開,但是絕對不能在一起,這是命運,要我勇敢接受……」
夏春秋緊緊環抱著手臂,就這麼蹲了下來,「……就這樣,就這樣讓我們痛苦十年……你從來沒想過為什麼嗎……」
葉冬海走近他,一樣蹲了下來,「春秋……你記得我爸媽嗎?」
夏春秋微微抬起頭,他對冬海的爸媽沒有印象,他有記憶開始冬海的爸媽就過世了,奶奶沒怎麼提他也沒敢問,因為奶奶總是用著悲傷的目光看著舅舅舅媽的照片。
葉冬海苦澀的笑著,眼淚止不住的掉著,夏春秋忍不住想伸手去抹掉他的眼淚,葉冬海卻握住了他的手。
「爸爸當年帶著媽媽回家給奶奶看的時候,奶奶當場就反對了,奶奶反對他們交往反對他們結婚,但是爸爸卻堅持非媽媽不娶,你也知道奶奶一向只提出忠告,不會強迫人做不想的事,結果我五歲的時候,他們就意外過世了。」
葉冬海回憶起這段往事已經沒什麼痛苦的感覺,畢竟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自己當時只有五歲,對父母已經沒有太大的印象,有奶奶和春秋的陪伴,他一直以為自己不介意,但這件事卻還是讓他深刻記在心上。
「我記得守靈夜那天,大人們竊竊私語地說著,都是爸爸不聽奶奶的話硬要娶了媽媽的關係……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麼,也問過奶奶,爸爸媽媽在—起是錯的嗎?奶奶只悲傷的笑,沒有回答我。」
葉冬海望著夏春秋,「春秋,我不敢違背奶奶是因為我害怕。」
夏春秋怔了下,他沒有聽過葉冬海這麼坦白的承認他害怕。
「我真的很怕,我怕我們在一起反而會讓我失去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葉冬海跪在地上,流著淚伸手緊緊抱住夏春秋。
「我把家產過到你名下不是想把責任推給你好脫身。」葉冬海把夏春秋緊緊壓在懷裡,接著開口說下去,「我是為了讓舅舅明白你才是繼承這個家的人,他要幫的人是你。」
「我想的太簡單了……對不起……春秋……對不起……」葉冬海感到心裡充滿了愧疚和悲傷,他從不知道他為了春秋而做的事,反而給了舅舅背叛的機會。
夏春秋只是靜靜的聽著,伸手輕輕的拉住了葉冬海的衣角。
「……我不怕……」
半晌,夏春秋才開了口,他輕輕掙脫葉冬海的懷抱,拉著葉冬海起身,抬頭望著他,用雙手去抹乾他的眼淚。「我不怕,死了又怎麼樣,至少沒有遺憾。」
葉冬海苦笑著,他知道自己永遠及不上春秋的勇敢及堅強,他輕撥開夏春秋臉上的髮絲,「如果……如果只剩下你呢?如果我死了……」
「如果你不後悔因我而死,我也不後悔一個人承擔責任活下去。」夏春秋雙手用力拉住葉冬海的衣襟把他拉近,十分認真的開口。
葉冬海一下子突然笑了起來,笑自己十年來的愚蠢,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吻上近在眼前的唇。
「……唔……」夏春秋愣了下,卻沒有推開他。
只是從雙唇相貼開始,馬上變得炙熱而纏綿,葉冬海無法自持的盡情吻住夏春秋,他緊攬著他的腰,扶著他的後頸,緊貼的身體和交纏的唇舌幾乎捨不得分開。
夏春秋幾乎覺得快要不能呼吸,他輕輕掙動了下,葉冬海馬上放開了他,微微喘息的胸口相抵著,他們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心跳和呼吸。
葉冬海嘆息著把夏春秋的頭壓到胸口,緊緊環著他,夜裡微涼的風吹過,他們都連外套也沒穿就跑出來了,但沒有人覺得冷,葉冬海輕撫著夏春秋的背,然後放開他后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我們回家吧。」
「……嗯……」夏春秋微微點頭,被握住的手心所傳來的溫度讓他安心。
他稍用力回握著,葉冬海望著他微微笑著,在心底決定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再也不要放開這隻手了。
一進家門,幾乎是眼淚汪汪的陸以洋馬上撲了上來。
「春秋!我擔心得要命!你到底去哪裡了!」夏春秋幾乎被他撲倒,葉冬海在後面接著這兩個人。
「對不起,我忘了打電話跟你說一聲。」葉東海抱歉的笑著。
陸以洋用力搖搖頭,抹掉快要掉下來的眼淚,「你餓不餓?我去做飯給你吃?」
夏春秋其實一點都不餓,看著陸以洋的臉卻是笑了出來的點點頭。「嗯,我要吃。」
陸以洋怔了下,他很少看到夏春秋這麼直接就笑出來的樣子,於是很開心的跳起來沖向廚房,「我馬上弄!」
夏春秋回頭看著葉東海,他正站在觀音還有奶奶的神主牌面前,不知道在想什麼。
「……後悔了?」夏春秋抱著手臂望著他。
葉東海笑了出來,神情卻有些哀傷,「才沒有……我只是請奶奶原諒我……」
夏春秋低下頭想了許久,抬起頭來的時候,神情有些無奈,「你這麼擔心的話,我們去問觀音大士吧。」
「什麼?」葉東海愣了下。
夏春秋走近去點了香,誠心的上香,嘴裡念著什麼,上完香之後,他拿起爻杯看著葉東海。「讓觀音決定我們在一起是不是被允許的。」
葉東海猶豫著,但夏春秋的神情過於認真,於是他點頭,「好。」
夏春秋微嘆了口氣,正想把爻杯擲地的時候,葉東海突然握住他執爻杯的手,低頭認真的看著夏春秋。「就算觀音說這是不被允許的,我也不會後悔。」
夏春秋覺得自己的臉熱了起來,他沒說什麼的抽回手再一次認真祈禱后,把手上的爻杯往地上擲。
兩個人都幾乎屏住呼吸的望著掉在地上后反彈起來的爻杯會是什麼結果。
但是,爻杯只彈了一次之後,突然間消失了。
夏春秋愣了一下,而葉冬海抱住頭大叫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他知道在家裡是不可能會有奇怪的東西跑進來,可以解釋的只有一個……
「就算不可以至少也要告訴我結果呀!」葉冬海驚恐的大叫。
「……你冷靜一點啦……」夏春秋嘆了口氣。
「我從來不知道我養的孫子這麼沒用……這麼點小事就驚慌成這樣。」
聽見實在太過熟悉的聲音,葉冬海幾乎不敢相信,他馬上順著聲音的調頭看去。「……奶奶……」
「……我不管了……是你自己要出來的……」夏春秋默默別開視線走到長椅上縮起來,撈起抱枕抱住。
「你……你不會一直都在……吧……」葉冬海還沒有辦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奶奶剛過世的前三年,他幾乎每天念著每天盼著奶奶願意回他一句話。
他也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外面什麼鬼東西他都看得見,卻就是見不到奶奶一眼。
「你們真是不孝的孫子,居然打算讓我絕後……給你們五年,五年還能堅持的話,我就把這個結果還給你們。」奶奶只是笑吟吟地望著葉冬海,手上捏著春秋剛擲出的爻杯。
「春秋!可以吃飯了……咦?婆婆你下樓啦。」陸以洋拿著鍋鏟跑出來,只見到一臉驚恐的葉冬海和老神在在的老奶奶,和一個縮在長椅上逃避現實的人。
在葉冬海握緊拳頭大叫出聲之前,老奶奶朝陸以洋笑了笑,轉身消失在佛壇。
「奶奶!」
「哇啊!怎麼連這個家裡也有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