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填海精衛
——任這般天高海闊,白浪滔滔,猶見她矢志不改,填海而來。
十七歲的無禎,溱王朝的第七皇子,皇后嫡出的兒子,在戰國亂世中悄然長成。
日漸出落得清俊的眉目,一雙煙水無波的眼睛細而長,冷而靜,有種看透繁華的倦怠和漠然。修長的身姿裹著一襲白衣,掩不住的冰肌銅骨,高華風姿,似一匹冰火麒麟,在紛擾的世間優雅暢行。
宮裡人將他傳得很玄,因他出世時,旒羽皇后的府邸飛來了一群無色的蝶,蹁躚如雪,停落時卻好似一夜風來,開了遍樹的梨花。那宮裡雕花的窗欞上被蝶翼所覆蓋,像下了細細的一場雪。
皇后在蝶雪中叫得聲嘶力竭,卻在孩子落地時沒了聲息。
他奪了母親的命而出生,生命伊始,便犯下了殺親之罪。為他接生的太醫卻在後來傳道:七皇子不是妖孽,妖孽不會有那麼粲然奪目的笑,甚至讓看者覺得是一種慈悲。
他們說,七皇子定是天人轉世,所以才天降異象。
任他們眾說紛紜,他仍是卓爾不群的神獸,仍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皇子,仍在紛紛擾擾,征戰不斷的時代沉沉靜靜地成長。
一個陽光明媚,春風疾的日子。
無禎立於巍峨的城上,觀看城下溱王的妃子們習舞。霓裳似雪,飄飛如蝶。每一個都有著極婀娜的身姿,極嫵媚的容顏。每一個,都希望與君王朝朝暮暮,長相廝守。只是,韶華易逝,色衰而愛馳,年年歲歲花相似,而君王身側是歲歲年年人不同罷了。又有那一場歡愛,可以天長地久呢?
無禎遠遠看去,只見一個身穿黃衣的妃子,舞得分外好看。暖黃色的衣袖彷彿捕捉了穿梭不定的風,儘力地舒展。而一雙玉臂在旋舞中不斷變幻著各種美妙的姿式。同樣的舞,她跳起來竟是別樣的風姿,柔媚得來又有一絲狂妄,優雅之餘又不失於優柔。
無禎知道,那便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名夕煙,人稱夕夫人。無禎也知道,只有她,從未想過和父皇長相廝守。普通妃子夢寐以求的寵幸她都得到了,但她骨子裡是如此地不屑一顧。夕煙曾對無禎說過:天下女子莫不想成為帝王之後,而她只想做一介平凡的村姑。榮華富貴在她眼裡,幾如糞土。
春盡之夜,風還很肆虐,滿園紛飛的柳絮,飄零了一陣后,終歸落於鏡一般沉靜的湖面。
無禎起身時,月已中天。
微黃的燈火又引來了一隻不眠的飛蛾,在薄紗罩子外撲騰不休,無禎看著便出了神。
「又在看你的火?起來時怎麼不加件衣裳?」夕煙輕巧地將一件長裳披到了他身上,言語中有著寵溺。「今日你在城上看我起舞吧?」
「嗯,你跳得比她們都好看。」
夕煙聞言低頭笑了,雖然她已算不上青春年少,但低眸淺笑時恍然還有著少女的羞澀。
青銅香爐中的檀香還未燃盡,淡淡的味兒在夜裡瀰漫,有如悖德的愛情肆意放蕩后遺留下的氣息。
無禎忽然回頭說:「過了端午,父皇便會冊立太子。你知道么?」
夕煙臉色平淡,「這件事宮裡有誰不知?大王在我面前三番四次提及,也有些大臣過來說。」隨即,看了看無禎又道:「你擔憂么?你是皇后的嫡子,太子之位一定是你的。」
若有所思的,無禎微笑:「莫忘了,筱雁是你的兒子。也是父皇最寵愛的皇兒。」
「筱雁?那孩子太懂事,總覺得他似乎知道我和你的事。我不想讓他做太子。」夕煙的目光閃爍不定。
「難道你不想自己將來坐上太后的位置?」
「很久以前我想過做一個平民的妻子,想過做一個出色的舞姬,卻從未想要做妃子,更沒想過做什麼太后。無禎,你知道的,我最痛恨的是什麼。」清麗柔媚的面容上,夕煙有一雙大而亮的眼睛,其堅定冷靜的眼神,透露出這個女子有著絕對堅強的意志。或許有很多人都因為她容貌的秀美而忽略了這一點,但無楨一開始便是喜歡上了她這個地方。
「你知道我們不可能活在光天化日下的……」無楨認為有必要讓她明了一些事。
「我知道……」夕煙神色黯了下來:「從來,我要的都不是我的,而我得到的,都不是我想要的。」
夕煙原本是靖國的女子,因其容姿絕麗,幾可傾國。所以當靖國和溱國交好時,夕煙被靖國做為向溱示好的貢品獻給了溱王。溱王一見之下,驚為天人,由此三千寵愛在一身,六宮粉黛無顏色。只是,一個年未及笄的少女這一生便由不得自己了;錦衣華服下,蒼白的何止是靈魂?
「無禎,你想做皇帝么?」似耳語一般,夕煙忽然低聲說,表情甚為認真。
無楨微笑不語,沉吟了一會:「無論如何,我都不想溱國的未來落入無能之輩手裡。」
將臉溫柔地靠在無楨肩上,夕煙輕聲說:「但是,我想你做皇帝,無論如何,我都要幫你登上溱國的皇位。因為,這是我的願望。」
話的末尾,一字一頓,凝成了誓言,結成了願。
也許誰都沒有想到,撩起溱國宮廷紛爭,皇子之戰這襲血淋淋面紗的,會是一雙柔媚的,女子的手。床第間的私語,造就了一段不一樣的歷史。
溱宣王四十四年,春末。
溱皇宮發生了一件可稱為溱國醜聞的事,溱王最寵愛的妃子夕夫人,下手毒殺自己的兒子,也就是十四皇子筱雁。所幸皇子身邊的婢女發現得早,才救了那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一命。據說溱王趕到的時候,夕夫人不但沒有跪地求饒,反而指著皇上的鼻子大罵他昏庸,治國無方,荒淫無道。結果觸怒了溱王,原本她所犯的罪理應處斬,但溱王念在多年的恩情上,還是饒過了夕夫人一命。她只是被處以杖刑,並打入冷宮。
深不可測的溱國的宮闕,坐落於群山之腰,蜿蜒不斷,氣勢磅礴。溱宮外圍遍插旌旗,黑色的旗幟在風中烈烈生響,每面旌旗上都綉著的一條張牙舞爪的金色翔龍。整個溱宮內外都形成一種威嚴凝重的肅殺之氣。
那一日,為夕夫人行完烙印之刑后,侍衛押她回冷宮。穿越正殿時,夕煙在前方遠遠望見了一身白衣的無楨。
風很大,無楨在城上衣袂翩飛,神情淡然。無楨的眼似乎在看她,又似乎不是,虛空地投向前方的某一點。
那天的夕煙也是一身白,粗布的囚衣穿在她身上,素得象一株白蘭,別樣的好看。而當風撩起她素白的衣襟時,無楨卻看見一抹罕見的紅一閃而現,翩若驚鴻。
原來她在囚衣下穿起了沉紅色的衣裳。白底的紅,總紅得有些狂妄,浮艷,象她曾有過的瘋狂。而今她泰然無懼的神色卻莊重得象穿著一襲嫁衣。
她的眼明凈如水,靜靜地望著前方。堅定的眼神,有著鐵一般的意志。而望向他時,寧靜中多了一抹似水的溫柔。
她漸漸地走向他,兩人靠近,靠近……彼此都可以看到對方眼中的自己。彼此都沉默不語。
而後她在他身邊緩緩地擦過,波瀾不起地相遇又遠離。兩人平靜得彷彿深知今生的緣分,到此已經盡了。
在她走過的一霎那,無禎隱約看見了她的笑,如花般怡然自得地綻開,那一刻,無禎想到: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沒有後悔過。所以才在願望達成時對他微笑。
緊接著,無楨聽見身後的侍衛們發出一聲驚呼,回頭一望,那一抹白已飛下城去,如此義無返顧,決絕的樣子,讓無楨想起遠古時那一隻誓要填海的神鳥。
山間的勁風鼓起她寬大的衣袖,如同舒展開的雙翼,帶著她撲向城下烈烈生風的旌旗森林,無數條金龍在黑色的旗上張牙舞爪,赫赫然一飛衝天之勢,而那一點白影彷彿毫無重量似的,輕飄飄的墜落,墜落……
「我想你做皇帝……」夕煙的低語猶在無禎的耳邊縈繞,一切如同昨日事,並未隔了多長的時間。但卻讓此刻的無禎覺得恍如隔世。一切變幻得太快了,讓人措手不及。
「你猜錯了,我並不想……」低低地,無禎遙對著虛空回答,然後徑自笑開了。
可惜,她已聽不到,如果聽得到的話,人世間也許就不會多了一隻蝶兒撲火而去……
同年五月,七皇子無楨排除萬難,冊封為溱國皇太子。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